起初几年,先是张敖待罪之身,生死难料,再是储位之争,整个京城的官宦人家皆十分避忌,甚少在城中走动。
后来,待她的阿弟即位,总算风雨初霁,云开月朗。但他们夫妇却已习惯了安居府中的清净日子。除却刘乐时常被宫中召见外,伉俪二人几乎从不外出。
直至昨晚,刘乐在病榻之上提起时,张敖方才反应过来-他们夫妻二人,甚至从未一起游过长安城。
所以,最后的这一段日子……便让他陪着她看尽这满城风光,无边景致。
“这「文旄」也算稀罕之物,你喜欢,不妨便买下罢。”他向皮革铺那边看了眼,温声问道。
刘乐闻言,笑着轻轻点头。
张敖示意,既而便有身后随侍的仆从带着钱财进了店,去同主家议价。不多时,便将那「文旄」买了回来奉上,刘乐拿在手中,轻轻抚着其上精致绚烂的文理,眸光里难掩喜爱……
身畔有他相伴,闲逛市井,挑些可心的玩意——这样的事情,她已在心下默默期许了许多许多年,而今……终于得偿夙愿。
只单单这么一个柳市,可看可玩的的去处便有许多,夫妇二人逛了整日,仍是意犹未尽。
之后的半个月间,他伴她游遍几处市坊,逛尽了八街九陌,又去了旗亭楼,镐池,横桥,双阙铜台……他扶她登旗亭楼,陪她泛镐池水,携她在横桥的石柱旁观浪涌如奔,在双阙下为她说这台上一双铜雀「一鸣五谷生,再鸣五谷熟」的趣闻掌故……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春,这一天,张敖同刘乐来了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梨园赏花。
正值花期,一顷梨园,万株佳木,远远望去,只见满目莹白,玉瓣琼蕊如雪绽。
“这梨花开得可真好……”刘乐已经虚孱得几乎弱不胜衣,昔日她最喜欢的那一袭楚锦的碧襦白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宽大了许多。面色苍白得仿佛有些剔透,连双唇都不带多少血色。
但她却坚持要下车在梨花林间走走。于是张敖便将妻子半拥在怀中,一路小心地护着在梨花林间缓步。此时,她伸手接住了一片翩跹坠下的雪瓣儿,唇角微微漾了丝笑。
“我记得,当时在襄国的赵王宫中,那片芍药圃边就种了几株梨树,每逢花时,轻风过处,满枝繁白纷纷飘落……像落雪覆了庭阶。”她靠在他肩头,仿佛有些恍惚似的轻声忆道。
“是啊,后来待阿寿、阿侈长大了些,那几株梨树便遭了秧,年年春日被折尽了花枝,到了秋天竟是一枚果子也无。”张敖静静听着她说,不由也追忆往昔,眸子里不自禁地漾了丝笑。
她却似是在思索什么一般,偎在他怀中,静了好一会儿。
“张敖……这么多年,你恨么?”有些突兀地,病弱已极的女子自丈夫肩上抬起了头,转而看向他,语声虽轻,神情却再认真不过。
闻言,他陡然一怔,似是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刘乐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手扶着他臂肱,伸出另一手轻轻抚上他鬓边,如银的几缕白发掺在原本的黑发间,显眼得几乎有些刺目,她眸底瞬时涌上了些湿意,几分恍惚里仿佛浮现出十二岁那一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孤冷少年,一身白衣缟素,野山吹笛,焚香置酒以为祭奠。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一曲《东山》。
而后,短短三日便在汉军营中校场之上重逢,那少年甲胄劲装,满挽长弓,三箭连发,正中鹘的……百步穿杨的精湛箭术引得路过的她几乎击节而赞。
再之后……便是她被父皇千里远嫁,赐婚于他。那一天,襄国城外,二十一岁的少年王侯一袭玉冠白衣,在城外恭谨执礼,迎她车驾。
“张敖,”十五年后,漫树繁白的梨花间,她静静与他凝眸对视,神色再郑重不过——
“你大约不知道……那时候,我得知父皇要我嫁的人是你,心里头其实是欢喜的。”
他闻言,大抵是太过意外,以致于神色一滞。
“甚至,我在还未见过阿侈和阿寿的时候,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待他们好。”她却不理会其他,兀自凝视着他,轻声说了下去。
“说起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失地一笑,抬眸与他对视——“你,大约不记得了。在十九年前,就是汉军被项羽大败,伤亡惨重的那一回。在荥阳城外焚香祭祀时,曾遇到过一个上山采药的小丫头。”
张敖怔了半时,却是忽地笑了笑:“我记得。”
“那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被我连累,坠下了岩壁险些摔伤,临走时却慷慨地将她自己的蓑衣留予了我。”他努力地回忆道——“只是,我以为那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
他看着妻子,不可思方的神色渐渐转为笑意,语声愈温和了许多:“那个时候,你便认得我了?”
“是啊,自那之后三日,我竟在汉军营的校场上看到了你,从此……便心下时时留意你的事情。每逢诸位长辈们说起前线战事,举凡提到你,我在一旁都会暗自竖了耳朵留心听着。”
“我能一一数出那四年间,你所经过的每一场战事,何月何日到了哪座城池,对手是谁,己方的副将、末将又为何人?甚至你几时负过伤,伤在何处,卧榻休养了多少日子……”
说着说着,她眸光恍然地笑了笑,却依旧神色平和。
十二三岁的年纪,偶然邂逅了那样一个少年,从此在心底里悄然生了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关于他的一切。却并不希求靠近,只远远看着,知道他平安顺遂,便好。
“那时候,我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嫁你为妻。”
她定定看着丈夫,眸光仍是恬然平静:“我清楚,自己嫁予你,是父皇制衡诸侯的筹码,你必定会疑忌防备,甚至是厌恶于我……所以,很早便有了打算。只要我尽心尽意地待阿侈和阿寿好,待你好——那,总有一日,你会相信我,不再处处戒备的罢。”
那个时候,最怕的事……就是被你厌弃啊。
那样的少年情怀,真挚得近乎虔诚,将自己置于那般卑微的境地,只愿自已倾尽毕生的努力,换得回他些微情意。
“后来啊,你在我病榻上交心相谈,你同我讲昔年父辈的旧事,你为我鼓瑟,奏了那一曲《野有蔓草》……呵,心底里简直做梦一般。”
她至今仍能清楚地忆起,那一天在襄国赵王宫的书房之中,二十一岁的张敖凝眸与她对视,目光再真切不过:“莫论公主信与不信,张敖确无半点谋逆之心,此生,唯求一世清平而已。”
可——她的父皇,却是怎样也不肯放过,予他这一世清平呢。
两次驻陛赵王宫,头一回在宴间那般当众羞辱,他已含垢忍隐忍至极。第二回 ,竟是强令赵美人侍寝……却是置他这个女婿于何地,又置她这个女儿于何地?
之后,赵美人因此而孕,次年……生下一子,既而羞愤自尽。
她涎下的那个孩子,后来被送进了宫,她的父皇为之取名为「长」,如今已十一岁,封了淮南王。
呵……这世上还有比之更不堪的事情么?
而这么多年来,他心底里是有多少煎熬?
当年被囚车押解进长安,他有多隐忍;父皇欲将她远嫁匈奴,他有多怒恚;母后令阿嫣入宫,他有多忿然……可,他却只能镇日埋首翰墨,吹笛弄筝。仿佛一个真正清闲无争也懦弱无能的富贵王侯。
这个男子,文武兼修,天资卓荦,少年统军,战绩不斐……这般的雄杰人物,凭什么受这般的委屈,这样的辱没?!
而今,光阴荏苒,世事变迁,她于病重之际,终于可以坦然地洗心而对,问他这一句——“恨不恨?”
那厢许久许久的沉默,半晌之后,他终于抬了眼,定定回视向她:“刘乐,可曾悔过嫁了张敖?可曾恨过为我拖累半生坎坷?”
她闻言,怔了瞬,而后轻而坚定地摇头。
“得妻若此,只怕是把这一辈子的幸运都用光了呢。”两鬓生了华发,却依旧气度清朗的男子眸间带了笑——“此生命途多舛,但历经那些事情时,我身边却一直有你,有阿寿、阿侈、阿嫣、阿偃相伴。”
“得刘乐为妻,相依不弃,相守不疑,张敖……更复何求?”他静静地看着相守十五载,共历风雨的妻子,与她执手相扣。尽管眸子里的湿意已微微模糊了视线,却目光久久也未移开……
吕后元年四月,鲁元长公主薨。与弟弟刘盈的逝世,只相隔短短八个月。
当日,她身边的心腹侍女兰秋将一封帛书交予了宣平侯,道是公主临终前,留予皇太后的函信。
“母氏慈鉴:
不肖女阿乐再拜。儿自知时日无多……夫张敖,伉俪十四载,承其照料,感念于心。二子寿、侈孝谨知礼,如已出……唯乞阿母垂怜,略加照拂……儿黄泉之下,方得心安……”
一字字阅毕,张敖的手抖得厉害,帛书从指间落在了地上,面上已是一片泪迹斑驳,点点打落在地上的帛书,微微洇了妻子临终之前勉力书就的一个个墨字……
夫随妻谥者,亘古绝今也。
之后,吕后封其子张偃为鲁王,乃为大汉立国以来,受封的第一位异姓王。张偃年幼,故封其兄张寿为乐昌侯,张侈为信都侯,以为佐助。
《张敖与鲁元公主·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刘乐最后这封信,是向吕后为张敖、张寿、张侈求一封护身符……)
【鲁元公主】
这个故事,最初动笔就是被这个人物波折坎坷的命运所触动。我们先来平静地梳理一下这位大汉首任公主的生平吧: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刘邦还是泗水亭长,整日里好酒好色,不务正业。然后,作为这么一个社会底层混日子的小人物,他们一家的生活其实是十分艰难的。《史记》中曾记载,吕后带在一双儿女在田间劳作。想来,这应该是她们母子三人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断。
而作为母亲的吕雉,同刘邦因为悬殊的年龄差距,再加上种种缘故,夫妻感情实在淡不上深厚。所以,家庭温暖之类的对于幼年时期的鲁元和刘盈而言,恐怕乏善可陈。
在父亲发迹之前,她做为家中长女恐怕是没有过几天舒心日子的。
而到了鲁元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刘邦因押解囚犯途中有人亡逸,这是死罪。所以他索性率了十来个囚犯逃命进了芒砀山。县中的官吏抓不到人,便堵上家门带走了吕雉……对于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而言,父亲犯了死罪外逃,母亲被捕入狱,这大概不异于天塌地陷了吧。
一年之后,刘邦起事,做了沛公。鲁元开始随着父亲的军队四处辗转……而刘邦始终也不喜欢鲁元和刘盈这一双儿女,对他们姐弟态度冷淡。
汉二年,刘盈四岁,鲁元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刘邦率军攻打项羽,结果大败……吕雉落入楚营之中,而逃亡路上刘邦曾三次将鲁元、刘盈姐弟推下马车。随从的将领夏侯婴实在不忍,又一回回将他们捡回车上……如果史实真如《史记》所载,那这个爹真是渣到一定境界了。
汉五年,项羽自刎,刘邦建汉。大约十五六岁的鲁元就被父亲嫁给了刚刚丧偶、已经有两个儿子的赵王张敖,彻彻底底的一场将女儿做了筹码,旨在制衡诸侯的政治联姻。
嫁了女儿短短两年之后,刘邦翦除诸侯的矛头就对准了女婿张敖。汉七年,天子途经赵地,尽管张敖亲自侍奉饮食,百般恭敬,可仍被詈骂羞辱……张敖生生忍了下来。因此,这颗无缝的鸡蛋让刘邦没寻到地儿下口,只好无功而返。
汉八年,刘邦再次经过赵地,直接宠幸(强?暴?)了张敖的妃子赵美人,于是……张敖终于忍无可忍,怒而反击(这位是领兵打仗的军派人物,前面百般隐忍恐怕已经是极限。可是这回,皇帝根本没下限),同意了相国贯高等人的刺杀计划——而大汉皇帝刘邦,终于步步为营地成功逼反了第四个诸侯王。
然而……刺杀未遂,张敖以谋反获罪,被用囚车押送到了京都长安。
之后,相国贯高铁骨铮铮,一力领了所有罪过,最终自尽。而张敖被除国之后,贬爵为宣平侯,从此被拘于长安——这还是因为娶了鲁元公主,吕后一直在刘邦面前争取的缘故。
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当时,刘邦刚刚在匈奴那儿打了一场大败仗——白登之役,于是谋士娄敬建议和亲,暂时缓和一下双边形势。
然后,刘邦就毫不犹豫地把主意打到了已经作为政治筹码被自己嫁了一次,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膝下还有个三岁稚女的鲁元身上。决定把这个还有剩余价值的女儿又嫁到匈奴去……看《史记》到这一页,对这位的人品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
吕后自然不肯,几番力争,刘邦无奈,不得不放弃了这笔好买卖(对于这个女儿,皇帝陛下一惯的原则是——怎么划算怎么嫁)。
刘邦做了八年皇帝,崩,刘盈即位,做为亲姐姐的鲁元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四年之后,刘盈将满二十,到了婚龄,吕后打算为他娶后,目光就落到了不满十岁的外孙女……鲁元公主的独女身上,只有她自己的亲女儿、亲外孙才不会居心叵测,不会同她争夺权柄,才能令她彻底放心。
刘盈是激烈反对的,鲁元想必也是不愿的。
在当时,婚姻坚持的原则只有「同姓不婚」,表哥表妹,外甥舅舅之类的姻亲都十分常见,论起来没有什么出格。但问题是……这个小女孩儿还不到十岁!而且,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入宫做皇后是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
但,吕后何等强势,她做的决定,其他人哪里来得抗争的余地?
就这样,短短三年之后,年仅二十三岁的汉惠帝刘盈青年早逝。
而鲁元公主要面对的同时是自己唯一的胞弟早青年逝,而十三岁的女儿成了寡妇……那个时候,她心里是怎么的哀恸绝望呢?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之下,仅仅八个月之后,鲁元病死……这一双姐弟,终于都先于母亲离开了人世。
按年龄推算,鲁元公主过世时,只有三十出头。
她的一生,因为父母的缘故,其实是波折凶险且带着悲凉色彩的。
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公主秉性却十分善良。
譬如,张敖被除国,封了宣平侯拘在长安之后,就是龙困浅水,再无依恃。可以说他和两个儿子的身家性命都是捏在鲁元公主手里的。
但在这种情形下,她却依能善待丈夫前妻所出的两个孩子。甚至在自己死后,不仅她的丈夫张敖得以善终,连张寿、张侈都封了侯爵。
可以想见,在她生前,一直都在努力地庇护着他们。
综上,这是一个底层出身,毕生坎坷,命途多舛,却始终善良的女子。
【张敖】
关于张敖,《史记》里的记载非常简单,名士张耳之子,父亲逝后承位为赵王,尚鲁元公主,后谋反,贬爵宣平侯,死后追谥为鲁元王,夫从妻谥,亘古绝今。
这里,只单提张敖谋反的前因后果罢。
我们简单地来看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秦末乱世,天下逐鹿,刘邦从当初一个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草根,到坐拥天下的开国皇帝,主要得归功于他身边收拢的大批杰出人物,像张良、萧何、韩信、陈平这些。
而早年,他们追随刘邦时,高祖陛下自然没少封官许愿过——待日后我得了天下,诸位如何如何之类。
所以,待到他的地盘一天天大起来,当然得兑现当初的承诺了。大汉立国之前,刘邦共封了八位异姓王。
「王」和其他公、侯、伯、子、男之类的封爵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1、他们拥有自己的封地,位尊一方,诸侯国内官员任免都是自己说了算——有权。
2、整个诸侯国的赋税都是私家收入——有钱。
3、诸侯国内的军队由诸侯王统领,不受朝廷调遣——有兵马。
这就意味着,实力强大的诸侯王是随时可以拥兵自立,割据一方的——春秋战国时期,混战不休的那些大国小国,起初哪一个不是被君王分封的诸侯?(所以,秦始皇兼并天下后,李斯才建议废除分封,采用郡县制。)
因此,握着这么大权力、这么多钱、这么多兵的诸侯王,简直是皇帝的眼中钉心头刺儿,必欲拔之而后快。
刘邦也是一样,之前打江山的时候,封王都已经封出去了,做为皇帝当然不能出尔反尔,但——我不能食言自肥,却能寻衅除掉你,换成我自己的儿子!
所以,汉高祖刘邦自即位起,就利落地动手了。
燕王臧荼、楚王韩信、韩王信,第四个……就轮到了子承父业的张敖。
汉七年,高祖刘邦过赵。
论理,这个时候,无论皇帝怎样找茬儿,唯一的应对策略就是——一忍再忍继续忍,打落牙齿和落吞。
史记里对于这一段的记叙,其实有些误导读者的(应该是为尊者讳,有意误导。)
毕竟汉高祖刘邦在设计逼反张敖时的这些行径。即便在当时相对开放的社会风气下来看,也委实龌龊不堪,所以记叙时就十分隐晦。
在涵括了张敖生平主要事迹的《史记·张耳陈馀列传》里,关于谋逆事件大的记载大意是这样:汉七年,高祖刘邦过赵,赵王张敖礼之甚恭。但高祖却在宴间箕踞詈(十分放涎地坐着骂),令张敖受了屈辱。
所以,赵相贯高等人十分忿愤,谋划在第二年刘邦再次经过赵地时,派刺客行刺。张敖反对,但最终,贯高几人坚持行刺,而他没有阻止。
这一段记叙,给人的错觉是——只因皇帝刘邦在宴席间对张敖态度倨傲无礼,存心羞辱,贯高等人就怒不可遏——「今怨高祖辱我主,故欲杀之」,于是决定行刺。
而当贯高、赵午对张敖说「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时,张敖当时的反应是「啮其指出血」——隐忍地死咬着手指,直到流血。
但他仍不同意行刺,只是后来贯高他们自行组织时,张敖没有阻止(其实算是默许)。
我自已起初读这一段时,觉得其中有两个疑点:
1、不过是被皇帝骂了几句,怎么就屈辱到了令赵王张敖「啮其指出血」,赵国两位相国愤而轼君的地步?
2、为什么过了整整一年才动手?(只是派了几个刺客藏身驿馆复壁中伏击,应该不需要做准备多久)
但,等后来读到《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这些疑惑迎刃而解。
这一篇中记载:淮南厉王刘长,是高祖最小的儿子,他的生母原本是赵王张敖的美人。汉高祖八年,皇帝刘邦经过赵地时,赵王把美人献给他,因此有孕。
原来——真正逼反张敖的,不是汉高祖七年,刘邦在赵国时的「踞坐」与「詈骂」,而是第二年他再次经过赵国时,宠幸(强?暴?)了张敖的妃子赵美人。
所以,刺杀才会发生在汉高祖八年,而非汉高祖七年。而,张敖屈辱得「啮其指出血」的原因,是皇帝在自己的王宫里污辱了他的妃子。
此处,太史公虽用了「献」字。但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就能明白,这里所谓的「献」绝不是臣子取悦君王而准备好了美人献到御前邀宠的那种。
而是刘邦为折辱张敖,所以「宠幸」了赵姬,并以此成功地激怒了他(真正是可忍熟不可忍?!)
依据有二:
1、刘邦「幸」了赵姬之后,并未带走她,而是依然留在了赵王宫(说明不是真的看了上她,只为羞辱张敖罢了)
2、赵姬在生下儿子「刘长」之后,不久就自尽了(如果是被张敖献到御前邀宠的美人,这个时候应该正是「母凭子贵」,怎么会反而自绝性命?)
于是,张敖蒙此奇耻大辱,忍无可忍,愤而起兵。
而汉高祖刘邦,做为一国之君,莫论他行的是怎样的帝王制衡之术。但以淫辱女婿的妃子来达到目的,都实在太过不堪了些。如此,又置女儿鲁元公主于何地?
只能说,而有如此之生父,是鲁元此生最大的不幸。
【吕后与刘盈】
关于吕后、刘盈母子,读史时令人感慨良久。
1、刘盈无疑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而且最初继位时并不像我之前以为的那样怯懦无为。
《汉书》中数次记载刘盈与臣子商议政事,还有著名的「萧规曹随」,就是因为他发觉曹参当了相国后,所有事情都循着萧何定下的旧制来。所以怪他「不冶事」,才引得曹参细说其中缘由。
当时刘盈也不过十多岁,是个心智还不怎么成熟的孩子。从这些举动来看,他起初其实是想要认真做些事情,当一个好皇帝的。
但,实际上自汉高祖刘邦执政后期,朝廷权柄就已经渐渐被吕后所掌控。所以刘邦死前,才会对着戚夫人做《鸿鹄高飞》之歌,说吕后「羽挧已就,横绝四海」,势力已经大到让他这个皇帝无能为力了。
而刘盈即位之后,一方面还未成年,另一方面在强势的母亲面前一直没有什么话语权。所以,朝政大权更是被吕后一手掌握。
所以平心而论,这种情况下,这个少年天子想要在政治上有什么作为,是非常困难的。
2、关于吕后和戚夫人。
首先得明确一点,戚夫人死得并不冤枉。
当时,在汉高祖刘邦身边,其他的妃嫔也有不少(薄姬、管夫人、赵子儿、曹氏、万氏等)。但刘邦驾崩之后,吕后只杀了戚姬一个,核心原因是-她一心想要夺储。
刘邦宠爱哪个妃子之类的,恐怕对于吕后而言无关紧要,但是谁敢打皇位的主意,那——就是不死不休了。只这一点,就决定了两人间不共戴天的关系,然后两方争嫡,最后戚姬死在了吕后手里。
平心而论,吕后作为原配,和她所生的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为成就刘邦的帝业牺牲了多少,而戚夫人只想坐享其成……天底下哪儿来这样的好事?
至于吕、戚之争,如果戚夫人的儿子真的当了皇帝,吕后他们母子三个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3、吕后和刘盈母子之间,最大的问题是相处方式。
首先,刘盈不适合做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自古「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个孩子自幼因为父母都太过强势,又不怎么受父亲宠爱。所以就养成了太过善良而又内敛怯懦的性格(这一点。从儿童教育学的角度来讲,双亲得负全责,而刘邦一度要废黜他的理由竟然是「不像他」,真正枉为人父。)
然后,吕雉的政治手腕和能力都十分出众,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算不得聪明。
像刘盈这样倔强却心软的孩子,一般来说,其实并不会很难以相处的。
因为善良,所以他始终站在弱者那一方。如果吕雉可以和孩子言辞垦切甚至声泪俱下地述说自己这么多年的艰难与不幸,再直陈戚夫人母子对她的危肋是关乎生死的话,大概很有可能把儿子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前面已经说了,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他从来都同情弱势的一方,对别人都非常心软,更何况自己的母亲?(起码,后来不会选择和母亲僵持对抗。)
但是,吕后对待刘盈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强势压制型的。其实,这几乎是很多父亲不负责任的家庭的通病。因为父亲在家中的缺失,所以母亲一肩承担了几乎所有压力,太过沉重太过压抑。所以她在对待孩子的时候,就会比较强硬,要求孩子必须听话顺从一-我这么辛苦艰难这么为你牺牲,你怎么可以不懂事不听我的话?
而吕后作为一个在生死存亡的政斗中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强势女性,在这方面只会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对十几岁的非常简单善良的刘盈而言,弟弟如意和长兄刘肥都是自己的家人,是血缘之亲的兄弟,也是弱势的一方。而母亲,在他眼里恐怕一直都是一个无比强势也并不亲切的存在。
所以,在吕后要对他的兄弟们下杀手时……他怎么也无法接受,于是拼尽全力来阻止。
而吕后对于儿子的「不听话」应该是非常愤怒的。所以她简单粗暴地采取了强势压制的手段-在刘盈的重重保护之下,趁隙杀了如意;把戚夫人做了「人彘」;在宴席直接向刘肥投毒;不顾刘盈的意愿为他娶了不到十岁的张嫣……
从理性上来讲,吕后的对自己的敌人(或潜藏的敌人)赶尽杀绝,从他们母子三个的利益上来讲,其实是没有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在保护她的两个孩子-前面也提过了。如果争储失败,戚姬一党对他们母子三个可未必有多仁慈。
所以,作为母亲-她占理。
可,家从来就不是一个单讲理就行的地方。「情」从来都是摆在「理」字前面的。
作为一个政治上的强势女性,她把政斗中的手段用到孩子身上来……不得不说,是失误至极。
所以,母子之间的隔阂日渐加深,最终吕后的一双儿女,刘盈英年早逝,刘乐紧随其后……独留她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悲剧。
4、对于吕雉这个人物,看史记的时候,感觉是十分复杂的。
这是个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强势女性。从最初耕织为生,教养儿女的民妇吕氏,到后来掌握社稷、权倾天下的吕太后。她的人生道路上充满了凶险坎坷,受过了太过的身心摧残与折磨。
而经过早年这些磨难,她被一点点砺炼出了坚韧强势的性格,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心机手段。同时,也因为逐步强盛的权欲而淡漠了亲情。
这一点印象最深刻的是《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一段记载:刘盈死后,吕后作出哀容却始终没有眼泪,众不不解,只留侯张良的儿子-十五岁的张辟疆心思颖悟,对相国陈平说:太后是在害怕啊。她的儿子已死,孙子还年幼,统领两宫卫队的又非吕家人,她恐怕正在心急如焚地想着该怎么保住手中的权柄,哪儿来的心思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