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混合松香的焦煳味刺鼻异常,伴随着滚滚熏目的浓烟,让他根本看不清四周。
笑面人被重重烈火包围,竟已无路可退。
接着滚烫的风浪卷着烧红的木炭席卷向他,即便连连闪避,火星子依旧无可避免地溅落在身上,滋啦滋啦冒烟儿,那几缕勉强蔽体的布条焦黑斑斑,狼狈得像只在山火中奔逃的猩猩。
笑面人这才回过味儿来,着了道儿了,听风知圈了一层又一层佛火,一开始就打算烧死他。
搅动的热浪扬起灰烬形成黑雾,连呼吸都有种火烧火辣的灼痛,笑面人呛咳起来,爆起的火舌将他脸上的面具灼化半边,淌下泪滴似的油蜡。
若是面具熔在脸上,那他这辈子就别想摘掉了,否则只能撕下一层脸皮。他万分不情愿做个没脸没皮的人,遂揭下这张笑面扔进火海,踩着焦土闯过一重烈焰圈,然而……
地上的枯草腐殖铺成火道,密林树冠也成了悬浮的火盖,松果和断枝在大火中爆开,佛焰彻底封了山,已然无路可逃。
同样无路可逃的几名少年彻底傻了眼,听风知这出敌我不分的煽风点火是要把他们全都火葬了吧?!
这就是流云师兄所谓的荼毗仪式?要将他们都“超度”了吗?
地上的松果噼里啪啦炸个不停,稍不注意就会崩到身上,几个少年无一幸免,集体遭了殃,更遑论头顶燃烧的树盖簌簌下着火雨。
林木一个劲儿拍打身上肩头的火,衣服直接烧穿数个洞,紧贴肩胛灼红了一块,隐隐作痛。
整片山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们在密集的爆响声中蹦来跳去,感觉靴底都被烧穿了。
“烫烫烫。”
“别往那边去!”
“三木你给我滚过来!”
“这树要倒了。”
“啪”的一声,烧成炭的树干倾倒,差点压在于和气身上,闻翼拽着他的腰带把人拎到身边。结果闻翼头顶砸下一团火球,被李流云腾起一脚踢远。
几名少年横冲直撞,手忙脚乱,简直称得上抱头鼠窜。
“根本没路啊,往哪儿逃?!”
浓烟遮天蔽日,前路赤焰成灾。
滚烫的浓烟呛进嗓子眼,又熏又烤,咳得几人泪流满面。
吸进鼻腔的全是混着飞灰的火气,灼燎肺腑,林木已经开始呼吸不畅,他囫囵喊了声“师兄”,整个人就往火海中栽去。
连钊一把捞住他,刚将林木架到背上,突然斜上方一股热浪猛地冲撞过来。
连钊猝不及防瞪大眼,骇然目睹爆发的大火。
当大家都以为在劫难逃之际,风霜陡然袭身,从他们周身掀过去,与那股汹涌的火势对冲相撞。
霜雪倾轧,他们脚下的火势瞬间扑熄了一片,凉意猝不及防钻进衣服里,让经历着高温炙烤的几名少年打了个冷战。
“听风知!”
周雅人身披寒霜,手持折扇,以风雪开道:“走。”
他没多言,冰火相撞,风雪将烈焰撕开一道口子,生生辟出一条生路来,几名少年惊喜不已,如见救星,立刻紧跟其后。
直到他们奔出火海,开道的风霜停歇,罩护全身的寒霜逐渐蒸发褪去,周雅人才感觉到背对山火的后脊炙热发烫。
从足以焚化万物的烈焰中来,连几个少年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灼伤,但是周雅人却毫发无损。
他万分清楚,是白冤在护着他,白冤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一点火星子都没能燎到他身上。
这是贺砚曾经自焚的佛焰,它差点把贺砚烧化成灰。
所以今时今日,当这把火再度燃起,白冤绝不会让它烧到周雅人身上,哪怕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脱离火海蔓延之境,周雅人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到膝盖僵痛到提不起了,脚步也挪不动了。
他忽然站定。
少年几人从火海中逃出生天,呼哧带喘地奔命间相视一眼,看着彼此黑如锅底的脸,脏成了炭灰堆里钻出来的泼猴,滑稽得不行,于是纷纷憋不住笑起来。
笑着笑着,灰头土脸的少年意识到身后落了个人,他们回过头,就见听风知摇摇欲坠立在那儿,背对漫山大火,已是泪流满面。
几名少年俱是一愣。
直到泪水滴在他紧握着报死伞的手背上,周雅人才惊觉过来。
“尘烟太大……”他为自己找补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不可闻。
他想揩掉泪,但是太累了。
他太累了。
“听风知——”
几名少年神色一变,集体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倒地的周雅人接住。
“他死了吗?”周雅人没有开口,而是在心里询问,他知道白冤听得见,“我把他烧死了吗?”
该陪葬的从来不是贺砚,是徐章房,白冤回答:“可能吧。”
肆意蔓延地火势已将整座山腰封锁,哪怕连只飞鸟都难以逃出生天。
焦木在爆裂声中轰然倒塌,灰烬在热浪翻涌下腾空,化作滚滚尘烟,遮天蔽日。
深陷这样的“火葬场”,满眼尽是望不到头的赤焰,徐章房即便插翅也难飞。
周雅人累极,精疲力尽阖上眼,在心底说:“我不会。”
“什么?”
“我不会像贺砚一样。”
我有罪,我就去赎罪。既然刑劫加身是我该经历的业报,我就用累世去偿。生生世世,偿还到死,我不会像贺砚一样,以一场荼毗自焚。
然而他们谁也没看见,一个浑身烈焰的人从山的北面闯出火海,不带半丝犹豫地,从无路可逃的千丈悬崖一跃而下。
第125章 吃苦头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周雅人依稀醒转过一次, 期间身体一直在不停摇晃,晃得他头脑晕眩,胃囊翻涌。加之他神志不清,浑身有种筋脉寸寸尽断的痛楚, 实在难熬至极。
“一直在冒冷汗, 快给他擦擦。”
周雅人耳朵里好像塞了团棉絮, 听觉隔着厚厚一层屏障, 根本分不清谁在说话。周围不断响起水浪声,他们应该在船上, 怪不得左摇右晃的。
紧接着一张浸过水的湿帕轻轻擦拭上额头, 带过脸颊到脖颈。
“怎么办啊流云师兄,”林木忧心忡忡地捏着帕子替周雅人拭汗, “再这么下去,听风知会不会捱不过去?”
“我已经传书太行, 让何长老尽快赶赴平陆。”
何长老乃太行道资历最深的大医,既擅针灸之法,又以经脉为要, 找他替听风知治伤再合适不过。
李流云一边给周雅人切脉, 一边说:“这一路,听风知全身经脉都有至阴之气罩护,暂时崩不了, 应该能挺到我们去平陆。”
“至阴之气, ”林木看向周雅人怀中的报死伞, 哪怕他昏迷也不曾撒过手,“白冤吗?”
李流云颔首:“对。”
林木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因为听风知和白冤,他们两个, 在这场绝境中并肩作战,不惧生死,然后为了彼此,拼了性命相护相保,直到这一刻,直到最后。
林木想:这就是所谓的生死与共吧。
他一直喜欢生死与共这个词,因为它涵盖了情深义重,携手进退,壮烈而又义无反顾。
没有谁会被抛下。
人间深情厚谊,莫过于此。
鬼使神差的,林木缓缓伸出手,就在即将触及报死伞的时候,一支药瓶塞进了他手掌心。林木蓦地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塞给他药瓶的同门。
于和气说:“看着我作甚,快涂一下你身上的烧伤。”
“哦。”林木不动声色道,“你脸没洗干净。”
于和气“啊”一声,转身趴到船舷上,伸头出去瞧水中自己的倒影,果然还是只花猫脸。
他光着上身,背过去时,从后颈到背脊亮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燎泡,因为闻翼刚给他涂抹完药膏,没急着披衣,反正这条船上除了摇桨的艄公再没有其他外人。
随着他这一举动,甲板顿时向一侧倾斜,坐在船舷上的连钊身形不稳,刚拽下来的靴子扑通掉进河中。
“欸!”连钊企图去捞,结果一个荡漾的浪头就把靴子卷走了,“欸,我的鞋,你干什么。”
闻翼淡淡瞥一眼:“你那鞋面上两窟窿,大脚拇指戳在外头,还能捞回来穿啊。”
连钊:“我就那一双鞋!扔了我穿啥!”
于和气立刻拔下自己脚上一只黑靴递过去,半点不含糊:“我的赔你吧。”
连钊一扭头,就见到烧穿的鞋底子,焦煳焦煳的,他一把拨开:“你这还不如我的呢,我起码还有个鞋底儿!”
说完,几个少年瞅着烧穿的鞋底子嘎嘎乐。
“笑!”连钊绷不住咧开嘴,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还笑得出来!”
“哈哈,师兄,我可赔给你了啊,是你自己不要。”
听于和气这么一说,连钊一把抢过他那只破底鞋,甩开膀子扔进大河。
“欸!”于和气来不及阻止,“我的鞋。”
“一报还一报。”
逗得林木和闻翼大笑不止。
连钊报完,又指使于和气道:“把你的臭脚丫子抬起来。”
好家伙,脚掌中间那块经历灼烧,皮肉又在奔逃的过程中磨得血肉模糊。
连钊攥住他脚踝:“都这样了,你还呲个大牙乐呢。”
于和气看向连钊的大脚拇指头,上面顶着个比核桃还大的火泡,大牙根本关不住:“反正哭是不可能哭的。”
连钊真想一巴掌扇这小子痛脚上,扇哭!
于和气隐隐感受到对方的企图,立刻缩回脚,盘腿蜷在膝上,并没将这点伤放在心上,抓起帕子擦脸。
闻翼敞着怀,笑出来的腹肌上有块灼伤,涂完膏药晾了一会儿,他正往甲板上走时,忽闻后方传来两声惊叫。
“啊!”
连钊正将裤腰扒拉下去,露出髋骨上一块伤痕。
林木刚把衣服褪到胳膊肘,拧着脖子去看肩背处的灼伤。
李流云则刚好系上衣襟。
听闻这声惊叫,衣衫不整的几名少年齐刷刷扭头,就见靠近的一艘客船甲板上站着两如花似玉的姑娘,见了他们这一船敞胸露怀光膀子的□□,羞得遮眼挡脸撇过头去。
吓得众少年赶紧穿衣服蔽体,个个神色慌张手忙脚乱。
也有那年纪较大的妇人瞧着他们慌里慌张的模样掩嘴偷笑,更有女子打趣喊:“几位小郎君,水上风大,可要当心着凉啊。”
那声音甚是娇俏。
几位埋头穿衣的小郎君经不住取笑逗弄,瞬间面红耳赤,他们谁也没注意竟有客船行至,更不敢抬头去看,三五下穿戴上衣衫,让那条客船先行。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客船上那名头戴草帽,三白眼下有道疤印的男人。男人目光刚好扫过舟楫上的周雅人,视线落在报死伞上停留须臾,旋即不动声色隐进船舱。
待商船行远,几名少年面上的红温才渐渐退降下去,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肚子咕噜噜叫嚣起来,于是他们从艄公准备的食盒里扒拉出一些干粮。
这本是艄公自己的口粮,用粗粮炒熟的糗,入口干硬粗糙,吞咽的时候甚至还会剌嗓子。
即便几名少年不算娇生惯养,还是觉得难以下咽,奈何捱不住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种时候有东西充饥就不错了,他们没得挑,于是闷头吃起来。
李流云的饭食虽不说样样精细,却也从没吃过这么粗的糠,跟嚼谷皮稻壳没两样。因为实在难以入喉,只得灌两口冷水冲下肚。
林木每每用帕巾替听风知擦汗时,视线总会下意识瞥向报死伞。
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好几次挨过去,又踟蹰着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他坐在李流云身边,嚼着干粮看向报死伞,欲言又止,抓耳挠腮。
李流云视线一转,正见林木挠红了耳朵,他顿了一下,开口问:“痒?”
“啊?”
李流云:“耳朵痒?”
林木一脸茫然:“不痒啊。”
连钊盯着他:“不痒你挠个不停?”
林木磕巴了一下:“我那个……”
小师弟藏不住心事,连钊一眼就能看穿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流云?”
“啊,啊,”林木接连啊了两声,开始努力组织语言,“我就是觉得吧,有点奇怪,听风知一直攥着这把伞,嗯,师兄你说这是白冤的本源,而且刚才在中条山上,听风知和笑面人对决的时候,风雪封山。如今听风知命悬一线,这个至阴之气又一直护着他全身经脉。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听风知是不是能感应到白冤?”
李流云耐心听完,沉吟道:“应该是吧。”
林木即刻坐直了,他眨巴一下眼:“那,那是怎么感应到的?是不是……”林木非常好奇,说出自己的猜测,“碰到那把伞就能有感应?”
怪不得这位小师弟这么神思不属的,原来一直琢磨这件事,李流云道:“你想碰一下?”
林木张口,没“啊”出来。
他想碰,但是又觉得别扭,不敢碰。
至于怎么会觉得别扭呢,林木想,就好比白冤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他肯定不能动手去划拉她吧,这多冒犯啊。
归于本源变成伞,那也一样,于是林木梗着脖子,违心地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李流云说,“我昨日替听风知施针的时候无意间碰到过,没感应到什么。”
林木呆愣道:“没有吗?”
“白冤和听风知关系匪浅,我想应该只有听风知才能与她建立这种感应吧。”
林木双肩塌下去:“原来如此。”
“我以为听风知难逃一死,报死伞也保不住,没想到最后还能逆风翻盘,”太惊险了,连钊唏嘘不已,“那个笑面人这会儿应该葬身火海了吧?”
笑面葬身火海了,但是人却义无反顾跳了崖,并且借着悬崖峭壁上的树木做缓冲,枝干撑不住急坠的巨大重量,断裂时尖利的木刺豁开后背皮肉。徐章房再次失去重心,下坠时拼尽全力捞住崖柏,柏枝撑不住折断,枝条将他手臂划出数道血线。他再次向下急坠,好在一棵老树的横枝接住他腰腹,徐章房摔摔砸砸落了底,扑通掉进一池冷泉中。
浑身各处的烧伤灼痛非常,这一池冷泉正好能够帮助镇痛。
他真是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栽这个跟头。
怎么就失了手呢?
这样居然还会失手。
徐章房靠着坚硬冰冷的石岩,全身浸在冷池中,抬头望着山巅大火和滚滚浓烟反省。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徐章房不禁感叹:“真是百密一疏啊。”
他正暗自盘算,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徐章房没有回头,待来者站定在冷池边,他才懒散开口:“脚程真慢啊。”
“房先生。”黑衣人仰头看了看山火,觉得这祖宗是真能搞事,刚砸完渡口又来放火烧山,搅得天翻地覆。黑衣人腹诽心谤,但是面上不显,“您老怎么还泡上澡了?”
这没长眼的狗东西,徐章房被他一句话戳了肺管子,想发作,又倒不出那个力气,只好作罢,唉声叹气说:“失手了。”
黑衣人方收到眼线传信,知道他没得逞,这好一番安排算计付诸东流,遂道:“他们乘船往东流……啊不,东去了。”
徐章房眼底映着山顶的火光,突然又打起精神道:“把你衣服脱了。”
“……”这是什么离谱的要求?黑衣人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能他娘的干什么,他那身袍子被听风知划成条了不说,还给烧成了灰,总不能裸奔吧。
“不能放虎归山。”徐章房哗啦出水,空翻间直接扒下黑衣人外袍,落地时已经裹在自身上。他头也不回,亮嗓子唱了句秦腔,“让我杀过去。”
第126章 唔唔唔 “长老,这伞不能离身。”……
船行过昼夜, 他们于晌午时分抵达平陆,此地与太行路途尚远,何长老翻山越岭紧赶慢赶,一路风尘仆仆, 近夜半子时才到客栈。
“你们千里迢迢把我……”一把老骨头气还没喘匀, 半句话也没说完, 就被几个没规矩无礼数的少年一顿连拖带拽。
“哎哟别拽别拽, 衣裳给我撕破了,你们这, 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啊。”小兔崽子们下山不过月余,一出太行道无人管束, 竟全野了性了。
“快别体统了长老,等着你救命呢。”
“人命关天啊长老。”
“不是……”何长老被他们七手八脚架进客房, 端到床榻前,果然看见个快死了还没咽气的主儿。
连钊争分夺秒地将听风知的胳膊薅出来,直接塞进何长老手里。
“嘶。”何长老一触即放, “怎么这么冰?怕不是个死人吧?”
他又不是大罗神仙, 能起死人肉白骨。
连钊立刻将何长老的手按下去:“没死没死,还喘气儿呢。”
于是何长老也不再废话,开始为其搭脉。嗯, 几个小子没有胡闹, 此人的确尚有脉息。
几个少年眼巴巴在身边围了一圈, 等他诊断发话。
何长老两条粗眉黑白相杂,搭着周雅人腕脉时眉头一蹙一松,一蹙一松。
几个少年就盯着长老那两簇搐动的眉毛,心里也跟着一紧一松, 一紧一松。
林木忍不住问:“长老,他到底怎么样啊?”
何长老又沉稳了片刻,方开金口:“居然这样都没死。”
于和气:“怎样啊?”
“你们给他放冰棺里抬过来的吗,谁想的妙招给他这么保命的?”何长老越把脉越觉蹊跷,“不对,霜寒之气只凝住了他的经脉,应该不是放在冰棺里的吧,这是什么功法?老夫竟从未见过,了不得啊。”
闻翼都急了:“长老,你先别管什么功法了,听风知到底能不能救啊?”
何长老一捻胡须,生怕和阎王爷掐架抢人似的,又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半晌没吭声。
“长老……”
“急什么!”何长老一巴掌拍床板上,吹鼻子瞪眼道,“我不得看仔细了吗?他伤成这副鬼样子,怎么能伤成这样的?是不想活了所以自爆吗?”何长老一生气,“我懒得救这些寻死觅活的。”
林木立即反驳:“谁不想活了。”
都知道何长老有点儿倔脾气在身上,当然他曾经也是位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好道医,不知被哪个寻死觅活的杀千刀给辜负了,导致他变成如今这副德行。太行道后辈弟子依稀有些耳闻,好像是何长老当年曾不惜代价救了个将死之人,此人醒来后不感激便罢了,转头就把自己给捅死,何长老人都傻了。本来还有个人同时命在旦夕,但是药就独一份,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先喂那寻死之人吃了,后来这个想活的却不治而亡,最终导致一失两命,气得何长老差点鞭尸,从此扬言不救不惜命之徒,爱死不死。
林木真怕他那股倔劲儿上来撂挑子不干,赶紧说,“我们是被人追杀,听风知就是为了活才拼的命。”
“被追杀?!”何长老怒目一瞪,“你们惹什么事儿了?”
确切来说不是他们被追杀,于和气辩驳:“我们没惹事。”
年纪大了磨叽起来就没完。
“此事说来话长,”李流云开口,“容后再与长老细说,眼下先替听风知治伤吧。”
何长老一视同仁,对李流云也没几分好脸色:“老夫心里有数。”
几个少年再也不敢吱声。
经过一炷香细致诊断,何长老神色凝重地检查起周雅人满身伤势,简直破烂得惨不忍睹。
万幸的是,还算能尽力一救。
何长老伏案奋笔写下满满几大张药方,安排这几个小辈抓药、烧水、擦洗、捣药、熬药、辅助施针、给患者翻身等等,谁也没闲着,近乎忙了一大夜。
“闻翼扶着他。”何长老捻针欲刺其背穴,忽觉碍事道,“把伞拿开。”
见过亡命徒或走江湖的人睡觉时刀剑不离身,没见过哪个昏迷不醒的人伞不离手的。
闻翼即刻道:“不行。”
“什么不行。”何长老惯得他们臭毛病,抬手就去拽报死伞,谁知这活死人居然攥挺紧。
林木大惊失色,手中水盆蓦地一下砸桌上,直接朝卧榻扑来,一猛子按住报死伞,大叫道:“长老这个不能动!”
何长老被他这么激动又冒失的反应举止惊了一跳:“臭小子咋呼什么?!”
林木之前碰都不敢碰报死伞一下,这会儿死死按着怕何长老抢:“长老,这伞不能动。”
“不是,你这浑小子,抽什么风,给我起开。”说着就去拎林木后领子。
闻翼扶着周雅人帮腔:“长老,这伞真不能动。”
小兔崽子尽事儿,何长老气不打一处来:“我动什么了,我是拆了还是能要他的啊,我稀罕一把伞吗,给你们护成这样,抱着伞滚一边儿去!”
林木不滚:“长老,这伞是听风知非常重视的东西,不能离身。”
何长老简直服了:“行行行,那你给我滚一边儿去,别挡在这儿碍事儿。”
林木这才犹犹豫豫站起身,靠边上守着,生怕何长老拽着伞扔了。而他刚才碰到报死伞,除了觉得寒凉外,的确如流云师兄所言,并没有任何感应。
何长老觑了眼报死伞,没再理会边上的林木,俯身替周雅人施针。他必须抢在罩护住经脉的寒霜散尽前,施针定穴稳住此人全身经脉,因此何长老自觉时间非常紧迫。
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周雅人体内的寒霜气依旧罩护着他,直到何长老下完最后一针。
这么长时间,就算一坨冰放在屋内也该化了。何长老即便再迟钝,也觉出了蹊跷,转头问屋内两小子:“保他命的到底是什么神功?”
俩小子同时把目光落到报死伞上,心虚得不敢吱声,怕倔老头知道了要除魔卫道。
何长老厉声呵斥:“说话!”
“不知道啊。”林木转着眼珠子胡诌,“就是,我们半途遇到位世外高人出手相助。”
何长老哼笑一声:“眼珠子跟着心眼子转,少跟老夫耍滑头。”
“流云师兄!”林木转头就见李流云和连招各拎着两桶熬制的药浴而来,逃也似的冲出去,“我来帮你。”
何长老随他去,心头不禁担忧,太行道这些小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几个小子居然连个谎都扯不圆,还能糊弄得了谁。依他看,就那姓李的京宗之徒城府深点儿,估摸着也是源于此子生在皇室,尔虞我诈只是皇室遗传。
何长老撇撇嘴,横看竖看,一个都看不上,都不如自己的亲徒儿有出息。
待他们灌满浴桶,何长老吩咐他们平平稳稳地将周雅人抬进去,旋即他眼皮子一跳,忍不住又要发作:“伞放进去干什么,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
众少年:“……”解释不清楚。
“愣着干什么,拿出来啊!”他就没见过还能这么干的,这群智障怎么干出来的?
众少年:“……”拿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林木弱弱地说:“长老,这伞不能离身。”
何长老“啪”地一捂脑门,简直心力不济,夭寿啊,太行道将来有这帮蠢弟子撑着,怕是就要没落啦!
行,泡吧,伞也泡!爱怎么泡怎么泡!这几颗脑瓜子也该按进去泡一泡!
何长老亲自看顾了周雅人两个时辰,一遍遍按刺各处经脉大穴,累得老眼昏花之际,何长老总算松了口气。
见何长老身形一晃,李流云连忙扶住:“长老。”
何长老累够呛,摆摆手不用他扶,只说:“算他命大。”
听到这句,一众少年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放到了肚子里。
倦意席卷而来,一刻未歇的何长老揉揉眉心:“给我一张榻。”
“长老这边请。”
何长老边往外走边说:“再泡上一个时辰就把人搬到榻上吧,你们几个最好守在门外,轮流照看,若有什么情况随时来叫我。”
李流云一一应了,待安顿完何长老,又让师兄弟几个轮流回房休息。大家连日奔波,又折腾了一宿,早已面露疲态,不过总算把听风知救了回来。
李流云靠着廊柱独守在门外,时而透过虚掩的窗缝看一眼周雅人的状态。
待他第四次朝窗缝里看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报死伞短暂化生出人形,白冤面色透白,满身凝霜,闭着双眸与听风知共处浴桶之中。
这一幕实在不可思议,李流云满眼错愕与震惊,好似生出了幻觉,因为只是眨眼间,浴桶中又变成了听风知一个人,和一柄报死伞而已。
李流云僵立良久,才将翻腾而起的心绪平息下去。
待周雅人泡足一个时辰,李流云按何长老交代的那样将他安置在卧榻,不多时连钊便来替换他。
又守了一个白日,听风知一切稳定。
入夜后林木端了汤药和膏药过来,跟守候在地的于和气打了招呼,便推开房门,就见听风知的榻上忽然多了个人。
林木杏眼瞪圆,惊震到无以复加,手中托盘没端住,砸落下去。
于和气眼疾手快,慌忙接住,汤药洒出去大半:“这么不小心……”
警觉林木神色不对,于和气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托盘再次滑脱,他也差点没端住,汤药全洒了,好在最后一刻扣住碗盘搂紧在怀中,才没有碎地上砸出动静。
于和气维持着挽救杯盘半蹲的姿势,目瞪口呆望着榻上那两位,心境堪比见鬼:“她——”
与此同时,睡够一个白日的何长老缓缓前来,欲探患者伤势如何,结果到房门口一瞧,猝不及防撞见榻上那一男一女,何长老直接炸了:“岂有此理!老夫不眠不休救他性命,刚有一口/活气,就跟女人厮……唔唔唔……”
林木被何长老一嗓子炸回了魂儿,炸着头皮一蹦三丈高,死死捂住何长老的嘴。
“长老!不能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