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又是那杀千刀的曹大力害人不浅,他们原本只是在背地里嚼嚼舌根,出于好心或不怀好意的提醒,没承想竟会祸从口出,成了那个知情者,被梁有义抓过来严刑拷打。
本来嘛,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大家闲来无事围坐在一起,尽是东家长西家短地扒拉别人家闲话,里里外外是是非非全都能够翻个遍。好话说不上几句,难听的闲言碎语能倒几箩筐,尤其曹大力带回来的傻婆娘,一直被人言钉在耻辱柱上,哪怕村民当面笑她淫/娃/荡/妇,她也傻了吧唧听不懂。
起因究竟是曹大力救了梁桃花,还是曹大力原本就是为非作歹的源头,谁也说不清。
即便梁有义对其大刑折磨,曹大力都咬死不认,涕泪横流地坚称自己当初救了小花,他也是那个受害的苦主,这也是梁有义始终未对他痛下杀手的原因之一。
梁有义恨封口村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的桃花在这里受尽凌辱而死。
这孔崖洞中置有石桌石凳,桌凳上尽是干涸的血迹,据三人诉说,梁有义会把他们轮流绑在桌凳上严刑拷问,问的当然都是梁桃花这两三年间在封口村的遭遇,谁打过她,骂过她,欺辱过她。
白冤之前在曹大力口中大概知道一些,那些事要让一个父亲听来,决计是受不住的,更何况梁有义对这些个知情者动刑,让他们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官府放了曹大力之后又抓了王三虎,狱中的同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押期间只要不闹出人命,任由梁有义随便逼问,于是王三虎在虎钳拔牙的酷刑下屈服交代:他没有哄骗用强,他是付了钱的。
曹大力出门赶脚期间,小花都由方大姐照料看顾,而只要给钱,方大姐就会把小花洗干净了送到他窑屋炕上。
而这件事,孙小娘、马尖嘴以及何老四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是被梁有义绑架过来逼问才得知,方大姐居然在背地里干出这种勾当。
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可没有青楼怡红院,即便有,他们这群兜里穷得叮当响的村民也逛不起。
于是现成的傻子不计成本,正好能拿来糟蹋贱卖,只要从手指缝漏几个铜板就可以,或者拿盐拿粮过来换。
有些男人有妻室,不方便领回家去让婆娘发现,方大姐还专门腾了间窑洞出来,平日就把小花安顿在里头,以至于后来,只要有男人推门进屋,小花就会惯性脱衣服。
任是冷血如白冤,听到这里心中也燃起一团怒火,不怪梁有义痛下杀手。
孙小娘胆寒道:“那梁有义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把方大姐绑在石凳上,往她十根手指头里扎针,这么长的针,扎进去不拔出来,逼问她都有谁,方大姐说了十多二十个。”皆是封口村的男人,甚至连花甲古稀之年的糟老头子都有。
白冤冷冷开口:“曹大力知不知情?”
何老四接茬:“他俩虽然没有拜堂成亲,但那傻子也算是曹大力的婆娘,怎么可能会让他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背着他干啊。”
“要说曹大力之前待这傻子,也确实不错。”孙小娘有一说一,“我住他对门,从没见他打骂过,傻子打翻面粉袋子在里头滚成个面人儿,他都是先把人拉起来收拾干净,叫小花别瞎扑腾,一点脾气没有。要换作是我,看她这么作践粮食,我能拎着棍子揍得她满地找牙。”
也是因为孙小娘说曹大力平日里待小花不错,梁有义才没有一刀剁了曹大力。
但是他没对王三虎心慈,更没对方大姐手软,他抓这些人,就是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封口村的人究竟是如何对待小花,如何丧心病狂的害死她。
本来小花怀孕,方大姐给她灌过两回药,打过两回胎,遭了大罪。傻子可能也是长了记性,后来再逼她喝苦药,怎么也不肯了,即便灌进去也给吐出来,孙小娘说:“也是赶巧,傻子这一胎孕吐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喝什么吐什么,所以那汤药全都给吐了,孩子稳当当揣在肚子里,一天比一天大,就让赶脚回来的曹大力发现了。”
再加上村子里各种风言风语,曹大力索性将傻子轰出了家门,给王三虎捡了回去。
王三虎可没那个耐心伺候傻子,更无法忍受对方的蠢笨痴傻,何况吃喝拉撒全要他亲力亲为,于是不多久便将小花扫地出门。
既然曹大力不要了,无主的傻子人人可以践踏,谁还愿意掏钱呢。
小花就像破抹布一样被扔弃在外,从此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
“方大姐收了曹大力的钱粮,转头又去收别人的钱粮,把傻子辗转腾挪的卖来卖去,”孙小娘良心未泯,愤懑道,“谁家闺女儿被这么糟蹋,也是要恨得把人千刀万剐的,活该梁有义拿针扎她手指,又拔掉她十根手指甲,最后活活折腾死。”
白冤眉头一蹙,忽地想起乱葬岗那截断手来:“梁有义是否还给她上过夹棍?”
孙小娘想也没想地点头:“上过。”
白冤:“方大姐的尸体呢?”
孙小娘:“被梁有义扔进乱葬岗了。”
白冤:“什么时候?”
孙小娘:“就前几天。”
对上了。
前几天铁面人杀死小铁柱,老张夫妇为给孩子配骨衬去找阴媒人,夜里途经乱葬岗时,突然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铁柱他娘的脚踝……
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张夫妇以为撞了鬼,其实是还没咽气的方大姐。
于是夫妇二人在恐惧的支配下,不仅剁了对方一只手,还把方大姐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白冤回忆,周雅人今早跟她说过什么来着,他在乱葬岗发现了断手主人的骨架和人皮,一想便知是那痋师的手笔。
第76章 没人性 若是被她缠咬上,不死也得脱层……
“她该死。”崖洞口传来梁有义重伤虚弱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转,半截身子倚靠着崖壁,好似没有余力爬起来,碎碎念一样重复着, “她该死。”
确实该死。
贼心烂肺的方大姐害人害己, 死也死得一波三折, 也算恶有恶报, 此等下场稍稍平息了白冤的余怒。
孙小娘等人一听梁有义的声音,立刻吓得噤若寒蝉, 僵成四根木桩。
梁有义缓声道:“姑娘,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和封口村村民之间的恩怨, 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
感觉到对方靠近,梁有义没有抬头。
白冤俯视他, 梁有义不过四十出头,像个潦草且饱经风霜的莽汉,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 内里却坚毅无比。
白冤郑重道:“小花并非死于王三虎之手。”
“那你告诉我, 不是他还能是谁?”梁有义没等到一个确切的回答,“王三虎该死,他害的也不止桃花一个。”
白冤疑惑:“还有谁?”
梁有义在地牢逼问之时, 王三虎挨不住大刑, 连偷过谁家鸡, 掰过谁家玉米地,全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以及:“他到邻村一户人家偷鸡摸狗的时候,见人小姑娘独自在家里睡觉, 便起了歹心把人敲昏糟蹋了。女子最看重贞洁,那姓黄的丫头怕得不敢声张,直到发现自己肚子大起来,投河自尽了。”
“邻村可是原村?姓黄的丫头叫什么?”白冤敏锐极了,隐约记得老张说过黄大山家的闺女两年前在河里淹死了。
梁有义细想了一下:“好像叫黄什么云。”
“黄小云。”
“对,是叫黄小云。”梁有义道,“你跟王三虎又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这么来替他说话,他王三虎根本就死有余辜。”
十几岁的小姑娘认为清誉大过命,还未婚嫁的女子如果失了贞节会被视为一种耻辱,不止她,全家都会因她而抬不起头来。到那时,她会被所有人嫌弃指点,人言可畏,父母也会因她感到蒙羞,或者可能直接打死她。黄小云越想越害怕,于是趁大家还没发现她失贞之前投河自尽,永远死守住这个秘密。
而黄家和原村所有人便都以为,黄小云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不慎失足落水淹死的,谁都没有怀疑追究过。真相就这么被黄小云一死了之、闭口不谈地带入了坟墓,时至今日才由梁有义牵拉出来。
“我并非替王三虎说话,而是想找出真正害死梁桃花的凶徒。”
梁有义抬头看着白冤。
白冤居高临下:“王三虎杀了便杀了,他死不足惜,但凶手另有其人,你就不想找出来吗?”
梁有义愣愣盯着她半晌,随即吃力地撑着崖壁站起来,因为肚腹绞痛,他佝偻着身子,站不太直:“姑娘,你、你不是来救他们的吗?”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救不救只是顺带手的事。”白冤无非是被冤死之人召过来,“丁郎中我要带走,至于其余三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原本以为快要得救了的三人听完目瞪口呆,什么叫其余三人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是不管他们死活啊!
这还得了,三人争先恐后地开始求救。
白冤丝毫不理睬,三人便向重获自由的丁郎中乞求,指望同样遭遇过绑架的丁郎中能救他们于水火。
丁郎中茫然无措的左看看右望望,很想替三人松绑又不敢擅做主张,毕竟那绑架他们的凶徒还在崖洞口杵着。而这位来救他的姑娘立场不明,似乎更倾向梁有义,于是丁郎中左右为难之下,审时度势,认为目前自身难保,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梁有义虽然凶神恶煞,手段残酷,却也情有可原,谁让封口村这些人不干人事,那样祸害人家闺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冤心里清楚,梁有义若要杀这三人早就弄死弃尸乱葬岗了,梁有义连曹大力都没狠下杀手,就是因为不愿伤及无辜。
这样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心底始终有根清晰的底线,孙小娘、马尖嘴、何老四未曾对小花有过实质性的伤害,所以梁有义应当不会伤他们性命。
梁有义缄默半晌:“他们三个不能放。”
孙小娘闻言直接哭了:“该说的我们都说了,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求求你放过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欺负过小花。”
白冤不理会身后的喧闹,扬了扬眉,问梁有义:“为何?”
不肯杀也不肯放,是打算绑到何时?还是怕放了他们会坏事?
梁有义一只手按在肚腹上,几番斟酌后才肯开口:“七日前,有人半夜潜进县衙,剖开了桃花的肚子,把她的腹腔掏空了。”
那肚腹原本是隆起来的,她生前怀着身孕,死的时候孩子可能还在肚子里。
白冤蓦地一愣:“什么?!”
“我怀疑曹大力,怀疑封口村的每一个人。桃花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有人来剖开她的肚子,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肚子里怀着个还未降生的孩子,梁有义万分不能理解,“难道就为了抢个死胎么?”
不是死胎,白冤脑中思绪快如疾电,骤然闪过北屈河冢中,从秽土尸骨中取出的几包胎衣,那几颗痋引蛇引现在还揣在她的身上。
白冤神色一沉:“梁桃花的尸体可还在?”
梁有义:“在县衙。”
看来她得亲自走一趟:“她大约什么时候死的?”
梁有义:“仵作说,约莫两年前。”
白冤:“死了两年,而你们半月前发现她的尸体,竟然没有烂成白骨?”
梁有义嘴唇紧抿成一线,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尽量维持着沉着和冷静:“可能乱葬岗地质土壤特殊,再加上埋的位置不同,很多过世多年的尸体会被重新挖出来,举办冥婚进行二次下葬,这是此地的风俗,挖出来有的是干尸,有的是湿尸,有的是白骨。桃花则是湿尸,尸身并未严重腐烂。”
没错,乱葬岗也有秽土,秽土能滋养孕育痋引的孕尸。
白冤心念急转,难不成梁桃花的死跟痋师有关?
兜兜转转,真是哪儿哪儿都有她搞事。
搞事的陈莺趴在一口瓮棺上,面前摆着大大小小无数个形态各异的瓶罐,全都盖得严严实实。
这间窑院是她当年置办的,枯井打成了地窖,埋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陈莺基本不住窑洞,常常待在枯井下的地窖中,有事没事瞎捣鼓。
她掀开瓮棺,扒开秽土,脸色阴沉地盯着土壤中那块裹着红白黏液的肉团:“一帮子搅屎棍子,尽坏我大事!”
铁面人把食盒里的饭菜摆上桌。
陈莺越想越生气,拍桌道:“如果不是那帮人把尸体挖出来,这一胎肯定能成!你看这胎衣,皱巴巴的,已经开始瘪下去了。”
铁面人摆好筷子,跟她打手语。
陈莺说:“衙门的人半月前就给挖出来了,咱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孕尸离了秽土七八天,就跟活鱼离水上岸七八天一样,还有什么屁用!本来孕胎就得吸干母体才可能孕出一胎痋引,我好不容易让她们产出虫卵,谁知到这一步功亏一篑!我真是……”
陈莺近乎暴躁,恨不得端起瓮棺给砸了,想砸又下不去狠手,毕竟自己含辛茹苦培育了两年之久。她不死心地将其埋在秽土中,也是妄想拯救一下,奈何胎衣一天比一天皱巴干瘪,想必是没什么拯救的希望了。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要养出一胎痋引实在太难了,跟秀才寒窗苦读几十年考不上功名一样,白费功夫。陈莺觉得自己还不如当个蛊婆容易得多,抓一把毒虫放进罐子里就能坐享其成。哪像她,尽干些杀人害命的勾当,孽作了不少,却捞不着成果,想想能呕两碗血,早知道不走这条歧途了。
陈莺整个人郁结了好些天,心里还是过不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成功从河冢里捞出来几包孕育而成的痋引,不然她可能会去杀了那帮坏事的泄愤。
铁面人跟她打手语。
陈莺摆摆手:“没胃口,端给那俩人吃吧。”
说到那俩人,陈莺抬起头,很是心血来潮地站起身:“我去吧。”
陈莺拎着饭菜走进一间逼仄窄室,壁龛里亮着盏昏暗的油灯,火光只余豆大。秦三尽职尽责的照料着不能自理的陆秉,正给陆秉喂水,见陈莺进来,秦三吓得手一哆嗦,不小心把水洒到陆秉衣襟上,只得手忙脚乱的擦拭。
陈莺蹙眉,很瞧不上秦三:“笨手笨脚。”
她一靠近,秦三便如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
陈莺将食盒搁在地上,审视胡子拉碴的陆秉,怎么跟个流浪汉似的,又瘫又颓,实在不招人喜欢。
陆秉跟战战兢兢的秦三不一样,陆秉直接无视了她。
陈莺道:“我给你送饭来了。”
阶下囚只能席地坐卧,身下连个铺地的稻草都没有,陆秉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陈莺蹲下身,打开食盒盖子:“都是好吃的,有鱼有肉,我刚才想了一下,你身上有伤,以后得让阿聪给你吃些好的。”
陈莺知道他会是这个不理不睬的反应,此刻也不恼:“你那个朋友,周雅人,去了封口村。”
果不其然,陆秉立刻有了反应,这人实在太好拿捏了,之前要死要活闹绝食,她就让秦三陪着他不吃不喝,结果怎么着,没两天便就范了。
陆秉肯吃东西的时候,陈莺鄙夷地哼了一声:“也就这点出息。”
心肠软的人是最易对付的,陈莺拿捏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知道陆秉不怕死,但他怕身边的人因他而死,陈莺心里不屑:光豁出去自己的性命有屁用,别人性命也要豁得出去啊,就这样还想跟我作对。
陆秉骂她没人性,陈莺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最后气笑了,她跟阿聪说:“痋师如果有人性,那不完犊子了么,还养什么痋引。”
阿聪表示非常认同。
于是陈莺得到了安慰,心道外行懂个屁,滇南三大邪术就属痋术鲜为人知,几乎绝迹断代,就是因为入此道者需得丧尽天良,而她就是那个天选的坏种,陈莺对自己的定位极其清晰精准,认为自己非常符合走这种灭绝人性的路线,很有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毕竟痋引第一步便是要在孕妇腹中产出虫卵,而后埋入秽土中培育,这期间稍有差池就会功亏一篑,相当费时费命——费别人的命。
同样是玩虫子的,她跟那些养蛊的蛊婆可不一样,陈莺觉得,蛊婆跟斗蛐蛐儿没什么区别,根本不配跟痋术相提并论。
因为实在太难养出一胎痋引,先辈们会去寻找绝对隐蔽之地,比如河冢,一般人根本到不了,才会为后世留下弥足珍贵的遗产。
昏暗的油灯下,陈莺盯着陆秉急切的目光,笑了:“你不是不理我么。”
陆秉嘶哑道:“你要干什么?!”又想拿周雅人威胁他么?
“不干什么呀,给你送饭。”陈莺道,“你每天这么要死不活的,我看了甚是无趣,陆捕头,你想不想重新站起来呢?”
他筋脉尽断沦为废人,这罪魁祸首跑来猫哭耗子,能憋什么好屁?
陆秉根本不接话。
陈莺也不介意,她笑吟吟道:“陆小爷,你说句软话,我就帮你治好你的这双手脚。”
“做梦。”且不说筋脉尽断根本治不好,即便能治,他也不可能对陈莺服软。
陆秉做好了饭菜扣在头上的准备,但是陈莺这次并没有跟他翻脸撒气,相反的,她端详了陆秉好半晌,突然欺身靠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陆捕头,我觉得你肯定是个可造之才。”
可什么才?他怕不是耳朵出了毛病。
挨得太近,陈莺的鼻尖几乎贴到他脸上,陆秉不知道她又发什么莫名其妙的癫,偏开头拉远距离。
陈莺毫不在意地站起身,吩咐一旁大气不敢喘的秦三给他喂饭,自己则转身迈出了逼仄的窄室。
秦三浑身冰凉,直到陈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她才慢吞吞蹲到陆秉身边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和饭碗。
一筷子菜夹到嘴边,陆秉却已倒尽胃口:“你吃吧。”
秦三遂又默默放下了,她垂着头,良久才闷声开口:“我大哥,就是被她杀死的。”
秦三后来才知道,自己原先恨错了人。
陆秉看不见秦三此刻的表情,只能盯着她的发顶。
现在这种境地,谈不上谁比谁好过,他甚至比秦三还要凄惨,实在说不出一句宽慰开解的话来。
陆秉搜肠刮肚,还是打算提醒秦三:“你伤不了她,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就像他一样,拼了命都奈何不了对方,还被搞成这副德行,日日在仇人的鼻息下苟延残喘,简直生不如死。
“要是有机会的话,”陆秉说,“你就跑。”
秦三抬起头,红着眼眶看他:“我要是跑了,你呢?”
“我跑不了了。”陆秉垂下眼睫,就看陈莺什么时候给他个痛快。
这话听得秦三倍感恐惧,她不敢深思:“你的那个朋友,他是不是来救……”
陆秉没让她把话说完:“希望他永远不要被陈莺这条毒蛇咬上。”
秦三立刻能明白,陆捕头死也不希望那个人来。
这条毒蛇凶恶狡诈、阴险狠毒,若是被她缠咬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77章 好寂寥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
周雅人和小丁瓜没能走出封口村, 就被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村民拦住了去路。
村民纷纷踏出自家窑舍,不约而同朝他们走来,夜间无人掌灯,只靠天上一轮弦月照明。
小丁瓜面如纸白, 盯着面无表情围上来的村民, 油然而生一种惊悚之感:“你、你们, 干、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周雅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意识挡在小丁瓜身前,径直绕过拦路的村民。然而他可以毫无阻碍地绕过去, 村民却将身后的小丁瓜团团堵住。
小丁瓜根本挤不过去, 迎面撞上一堵堵人墙,悚然出声:“公子……”
“诸位乡亲……”周雅人立刻退回到小丁瓜身边, 后者紧紧一把抓住他,浑身止不住哆嗦起来。
起因是入夜之后, 小丁瓜耳边再次响起了婉转凄切的歌声,是同昨夜一模一样的曲调和唱词,哪怕捂着耳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心惊胆战的小丁瓜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料却被纷纷出动的村民围堵其中。
离近了他才看清, 这些村民竟全然闭着眼睛在走路,不知是梦游还是怎的,个个都跟游魂一样, 好似全无自主意识。
未容周雅人把话说完, 小丁瓜惨叫一声, 双腿骤然离地,被左右两边几条胳膊悬空架起。
“救命啊啊啊啊……”
幸亏他紧紧抓着周雅人一条胳膊,后者猛地一把拽住他,将其往回捞。日夜劳作的村民力大无穷, 铁钳般箍住小丁瓜,劲头丝毫不松。两厢争抢间,差点卸下小丁瓜胳膊,他又痛又怕地叫喊起来。
村民不管不顾,周雅人却怕伤着小丁瓜,遂出手敲击村民手肘。按理说都会因为痛麻松劲放手,但那架着小丁瓜的村民挨了一记,好似无知无觉。
这些村民到底怎么了?
周雅人蹙紧眉头,一掌切其颈侧,那村民只是不受力般踉跄退后几步,却并未昏倒。周雅人趁机将小丁瓜捞回身边,然而七八只手再次拖住了小丁瓜,争抢间且听“撕拉”一阵裂帛声,小丁瓜的衣服被他们七手八脚扯坏了,一个红布包从他的怀中掉出来。
周雅人下意识伸手接住。
扒拉小丁瓜的村民陡然静止须臾,竟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他。
小丁瓜面无人色,已经吓得满脸是泪,整个人像中了定身术般一动不敢动,生怕动弹一下就会被村民七手八脚地架起来。
而周雅人在接住红布包的瞬间,听见了小丁瓜所谓的歌声。
布包里裹着几枚外圆内方的铜钱,再结合那幽幽的唱词曲调,周雅人蓦地反应过来:“这是哪儿来的?”
小丁瓜惊恐无比地瞪着双眼,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捡、捡的。”
周雅人:“哪里捡的?”
“乱葬岗附近。”
好吧,晋陕之地时兴冥婚风俗,乱葬岗诸多寄埋的“孤男寡女”待娶待嫁,这小丁瓜稀里糊涂的随手一捡,怕是“收”了谁家殇女的嫁妆。
嫁妆辗转落到周雅人手里,于是让他听见了殇女招婿,原本拉扯小丁瓜的村民转了个向,齐刷刷朝周雅人而来。
局势陡然倒转,小丁瓜大惊失色:“公子……”
周雅人略微理出点头绪,逐渐镇定下来,但令他感觉蹊跷的是,这些村民好像都被魇住了似的,难道集体中了邪?
周雅人在心中几番掂量,决定顺势而为去瞧个究竟,于是抬手搭住了一名村民的肩膀,示意小丁瓜不要乱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小丁瓜吓得浑身僵硬久久无法动弹,眼睁睁目睹周雅人随着那群闭目而行的村民往前去,停在一台披红挂彩的喜轿前。
不是,突然打哪儿来的喜轿?
小丁瓜大惊大悚间居然有些恍惚发懵,感觉自身如坠梦中,还是产生了幻觉?
四下寂静,无人提示他下一步该怎么走,周雅人伫立须臾,才伸手摸索到面前的轿杠和绫罗帷幔。
周雅人心下纳闷儿,殇女招婿这么讲究?难道还要让他上花轿?这不是该给新娘子坐的么?
纳闷归纳闷,周雅人也不过于纠结,他一个被招的婿,当然是给什么坐什么。
周雅人撩开轿帘躬身而入,由四名村民闭着眼睛抬出村,行路间走得异常平稳,丝毫没有磕绊过。
周雅人感应风向便知此行是往乱葬岗,他攥着手里的红包,听耳边娇俏婉转的声音幽幽开嗓:“三更天,阴云杳,囍院红烛魂幡飘,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你看那大红花轿,摇啊摇啊摇啊摇,凤冠霞帔红唇俏,莫误了好时辰呐,月儿下新人笑。”
那声音好似附在耳边清唱,欢喜中透着股阴森与悲切,仿佛于阴阳间寻寻觅觅,终于等到了一场期盼已久的良缘。
行过沟岔上斜坡,朦胧的月色洒在起伏的坟包地,花轿上的红绸子随风飘摆,无形中好似有双手掀动轿帘,欲想窥一眼轿中的郎官。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郎官着一袭青衫,身姿卓绝,幕帘翕开又合笼,只隐约窥见郎官一道完美的下颚弧线。
“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奴家为你备花桥,摇啊摇啊摇啊摇;”
周雅人不动声色地听,唱词黏糊糊地钻入耳孔,含羞带怯的直达心底,好似人鬼情未了,真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意。
“纸钱绕着白烛飘,莫误了好时辰呐,郎君与我蜜如胶。”
轿撵忽而停驻,所有村民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直挺挺地僵立着。
周雅人心生疑窦:这是到了么?
他没有轻举妄动,端坐着静观其变。
四下只余风吹草动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后背爬上一阵寒意。
阴寒之气缓缓流转,过了好一会儿,轿撵动了,随着阴寒之气的流转而行,这一程居然非常漫长,漫长到似乎走不到头。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喜轿走走停停不知多少回,鬼知道这些人准备把他抬到哪里去,总不至于一宿都在乱葬岗里瞎溜达。
“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
一声声郎君沁入心扉,好似数十只蚂蚁从心头爬过。
哐当一声轻响,像曲词里唱的那样,喜轿在三更时候落了地。
骤然蹿起的一股阴风挑开了轿帘,伴随着那声丝丝入扣的“郎君呐”,好似殇女掀开了喜轿的盖头。
然而轿帘前空无一人,正对着一处张灯结彩的喜院,不同于封口村和原村的砖土窑洞,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瓦舍,舍内烛火摇曳,红绸飘挂,喜气洋洋地引新人入内。
新人除了他,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