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说:“你罪不可赦。”
此言一出,周雅人浑身血液瞬间凉透,曾经日夜纠缠住他的噩梦仿佛与现实重合。
“你害死这么多人,夜里不会做噩梦吗,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灰烬一点一点聚形靠近他,妄图击溃周雅人内心,反正人人都会做噩梦,“你应该以死谢罪。”
忽然扣下的罪责压得周雅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其实不该相信“鬼话”,它们鬼话连篇,最擅长妖言惑心,促使深陷者丧失心智然后被牵着鼻子走,可是白冤刚才告诉他:“你曾经就死在这里。”
所以他跟这里脱不了关系。
“你的身上担着刑劫。”白冤的话言犹在耳,一字一句烙在他的脑海中。
冤有头债有主,所以这团化成灰烬的亡灵才会找上他,哪怕他历经生死,在轮回中脱胎换骨,却也系着累世深重的罪孽和冤债无法了结,需得他在此以死谢罪。
周雅人近乎涣散地盯着面前这座尸骸垒筑的京观,如果这么多人因他而死,那他还真是血债累累,罪孽深重,死一万回都不能赎其罪。
周雅人恍惚间,尖刺一样的五指悄无声息抵上他咽喉,下一刻就能在喉间掏几个血窟窿。
“你应该以死谢罪,”索命似的声音蛊惑道,“去给他们陪葬。”
可是……
尖刺扎入皮肉之际,周雅人猛地拍出符箓,黑影却好似早有所料,眨眼瞬移其身后。
周雅人旋即回身,扇面符光掠出,掀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厉风,将偷袭的黑影击成灰烬。然而只是转眼工夫,一拳破空而来,周雅人没能躲过去,脆弱到近乎致命的太阳穴遭到一拳重击,剧痛直抵颅内,将他整个人砸翻在地。
那一记重拳让他有些找不着北的发懵,第一时间居然没能爬起来。
然而刚才那股绞碎鬼影的厉风灌入累累尸山,京观突然响起沉闷的类似哀鸣的回声。
“听见了么?”
周雅人回过头,面色陡地苍白:“煞穴囚殃。”
“拜你所赐,数万万死殃被囚于煞穴,百年间不得安宁,不得超生。你若不死,叫它们如何安息?”
言罢,锋利尖锐的鬼爪直插周雅人颅顶……
而他被京观里沉闷的哀鸣摄住了神魂,好似欠下的累累血债讨伐上门,让他心寒胆战的难以动弹。
与此同时,一股凛冽彻骨的寒意扎穿了周雅人头顶那只邪恶鬼手。
不远之处忽然起了阵似曾相识的风旋,奏响了周雅人腰间的律管,响起哀怨凄绝的——死声。
死声中逐渐凝聚出一团透明如薄雾般的人形,好似一缕稀薄的亡灵,在眼前渐渐幻化出实质。
白冤身披白衣,长发如瀑,仿佛穿越漫长生死,倒携报死伞而来。
她上下扫了眼周雅人此时此刻的倒霉相,开口:“很不幸,你这倒霉催的累世冤屈全成了我身上的枷锁,一笔都没清。”因此她现在没办法袖手旁观。
周雅人心头震荡地望着面前人。
报死伞是连接白冤和冤死之人的阴契,她以为周雅人这副表情可能想岔了:“唔,别误会,你现在还没死,只是咱俩要翻一翻旧账。”
周雅人喘着气儿,当然知道自己活着:“什么旧账?”
还能是什么旧账,前前后后费了那么多口舌,她说得不够清楚明白么,这人的脑子可能丢在了启门外,才会半天转不过弯来:“你曾经冤死在这里。”
周雅人陡地睁大眼:“所以这些武军根本不是因我而死?”
“整天跟我卖弄八百个心眼,结果被一捧骨灰哄得五迷三道,轻而易举着了道,难不成那脏东西的嘴很甜么。”白冤甚是鄙夷地看着他,话里带刺,“别顶着那副倒霉相,腿瘸了站不起来还是吓破了胆?”
周雅人撑起身,右边太阳穴隐隐作痛,估计已经青肿了,他人微命薄,实在背负不起这么多条性命。
白冤一眼洞悉其想法,漫不经心开了口:“既然来都来了,坟也扒开了,现在一整座尸山跟你有过节……要找你索命,多少也得给个交代。”
至于交代性命还是交代什么,全看他造化。
说话间,那条神出鬼没的利爪自白冤身后显形,直取其后颈。
小鬼难缠,白冤岿然不动,听风知已经先一步出手。
他在百忙之中问白冤:“你能还我清白?”
白冤却道:“求人不如求己,我方才不是提醒过你起风了,这不是你擅长的么?!”
灰烬卷在风中到处乱窜,焦炭似的鬼祟时而近在咫尺,转瞬便又在几丈开外,捉迷藏似的出其不意,狡诈且难缠至极。
周雅人并非蠢笨之辈,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
周雅人与那捧灰烬周旋之际,长风在阵穴中彻底荡开,沉寂数百年的京观发出哀恸悲怆的哭号。
这一阵哭号震得周雅人心惊胆战脊骨发寒,浑身仿佛麻痹了般,手里的折扇差点捞不住。
掀起的阵风从四面八方刮入京观,灌进数万万尸骸的眼耳口鼻,风吹“七窍”,化作白骨沉寂在此的骷髅发出参差不齐的哭号,仿若鬼哭。
那鬼哭催人肝胆,的确很能唬人,白冤剐一眼被震慑住的周雅人:“倒也不必怂成这样。”
不是怂,但此时此刻周雅人没工夫与其辩驳:“此地乃是煞穴囚殃。”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冤不置可否:“压胜之法。”
她顿了顿:“战胜者积尸封土筑京观,陈尸示众,除了炫耀武功震慑恫吓敌人外,封镇敌尸,还是为了压胜敌尸亡灵。”
白冤盯着白惨惨的骨殖和一双双空洞幽深的漆黑眼眶,仿佛目睹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死相,骷髅眼洞中迸射出凶戾之气,有些头骨上还扎着尚未拔除的刀箭,她波澜不惊道:“战场杀戮太重,凶死者怨念难消,必生凶殃尸鬼,秽气疠疫将成凡人之患,于是聚尸封镇,筑京观压胜亡魂。长此以往,这里自然就变成囚困凶殃尸鬼的煞穴墓狱,顺带手,还把那些早夭新死的殇女也囚困在启门之内。”
风吹尸窍为“鬼哭”,当一整座京观争先恐后的鬼哭狼嚎起来,听得周雅人心乱如麻:“此压胜之术嵌套在阵穴之中,显然出自方士之手。”
京观一“哭”,那捧骨灰不知随风飘到了何处,暂且没出来找茬,但是二人都未掉以轻心,谨防难缠的小鬼突遭攻袭。
“你管他煞穴出自谁手,已过百年,方士术士早死早超……”
白冤话音未落,那座好端端哭着丧的京观瞬间上演了一场“移山大法”,嵌在“山中”的白骨骷髅头“诈尸”般显露凶相,张开两排早烂没了皮肉的大牙,要吃人!
白冤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未及细想,翻手拍出一掌,威力可谓不小,却只打碎骷髅头两颗大板牙——京观一口将二人吞了进去。
周雅人显然也未料到突生变故,可惜自身并没有掀山倒海的力量。
二人眼前一黑,只觉危机四伏,默契十足的拔地而起,后背相抵的朝四周祭出杀招,且听铿锵有力的几声兵戈相接,擦出细碎的火星。
“煞穴中藏杀机。”有什么东西破空刺来,白冤徒手接下一支箭镞,转瞬便在掌心消散不见。下一瞬,京观四周陡然窜起幽蓝冥火,犹如弥漫开的战火硝烟,无数支箭镞瞄准了他们!
“煞穴中死气不泄,杀气难消。”周雅人盯着锋利无比的箭镞,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他虽有所涉猎,其实不善奇门阵法,一时也瞧不明白布阵的方士究竟如何做到的,反正是利用了死气和杀气,“以古战场封镇的京观就形成了此等杀局。”
言罢,周雅人纵身一跃,带起的长风朝着破空刺来的箭镞绞去。
密集的飞箭呼啸如疾电。
周雅人暴起的阵风将箭雨阻了一瞬,白冤借风势横行其间,冷锋扫荡过境,如雨的箭矢立刻镀上一层白霜,在半空中尽数消融。
须臾间,又一场箭矢接踵而至。
白冤心头一沉,眉头紧拧:“必须破了这杀局。”
不然耗死他俩也抵挡不住一波接一波的箭矢。
风暴自周雅人扇袖间卷起,他顺势抽出腰间律管,顶着黑压压的箭矢捏了个繁复的诀,零星三两支穿透风暴的箭矢贴着他的肩膀耳侧射过去。周雅人心无旁骛的垂眸,指尖的律管快如残影,随即在京观的哭号声中“呜呜咽咽”响起来。
风若无言之口,通过音律絮絮传达。
是风迹,有记言。
风吹以律,乃乐祖瞽宗托音寄言。
下一刻,悲壮的音符在万箭齐发的京观中轰然荡开……
瞽师仰起头,盯着密密匝匝的箭雨,瞳孔紧缩。
第83章 地法天 万法皆从斗出,万神皆从斗役。……
寒鸦在山原上空没头没脑地盘旋, 地上蛇虫鼠蚁到处乱爬,好像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捅了它们的窝,惊慌的四下奔逃。
前脚刚踩进乱葬岗的陈莺猛一把将阿聪拽到坟堆后,屏息敛气地隐蔽起来, 眼皮子底下正好经过一条手臂粗的青蛇, 甚至在她的小腿上纠缠了一番, 身为痋师的陈莺完全无动于衷, 压根儿不理睬那条缠人的长虫,竖起耳朵细听前方动静。
陈莺暗自咬了咬牙, 没料到关键时刻, 半路杀出几个程咬金。
而且程咬金们很是叽叽喳喳。
“我怎么不相信呢,那个小孩说听风知被一顶花轿抬进了乱葬岗, 他说的真是听风知吗?”
“眼盲,青衫, 竹杖,律管,还有流云转交的折扇, 不正是听风知的标配么, 谁会大冬天拿把折扇啊,肯定错不了。”
“而且流云师兄刚才也说,封口村那些村民被殃气扑了, 乱葬岗肯定有大问题, 是吧流云师兄?”
李流云一路上观察飞禽走兽, 蛇虫鼠蚁,手里捏了个自制的星盘,一边走一边对照天上的星斗,领着几名同门在坟堆间穿梭。
小师弟时常觉得流云师兄就像那个四处搜山的, 带着他们到乱葬岗巡山来的,首先便往高处攀爬,然后点兵点将似的清点此处连着几座山塬土峁,稍微遇到点风吹草动都要扒拉一下,结果扒拉出来一只唧唧叫唤的灰鼠。
李流云性子格外稳重,做事情不紧不慢的,很有主见,以至于师兄弟时常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跟着掌教或者长老天师下山办事的。
本来呢,他们做好了北屈的善后事宜,便一路追寻罔象及痋师的踪迹。然后在原村听闻,疑似痋师身边的铁面人杀害村民小铁柱,又因举办冥婚发生纠纷,两家在乱葬岗出了人命,事情非比寻常且相当复杂。
于是太行道众弟子顺藤摸瓜又辗转到了封口村,过程曲折离奇自不必说,反正最后他们从一老郎中孙子的嘴里得知了听风知的下落。
依李流云那意思,听风知可能是想以身入局。
如果此地真有邪祟作乱,那么他们身为太行道弟子,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被小师弟这么一问,沉默寡言的李流云开了口:“乱葬岗埋了众多死于非命之人,地中死气沉积,难免会闹凶殃,只不过……”
所有同门齐刷刷望向他,巴巴期待高见,众所周知,李流云一贯寡言少语,开口绝对不说废话,比长老们授学时的长篇大论要言简意赅得多。
小师弟最不稳重且心急:“只不过什么?”
李流云望了望天上星宿,又展望了一下山塬地形,皱眉道:“此地好像有斗葬。”
斗葬则是北斗星宿葬,众人颇为吃惊:“这里分明是乱葬岗啊。”
若是有斗葬,必出大墓,一弟子开口:“谁会把斗墓建在乱葬岗,这不乱来吗?”
李流云也这么想,所以他才犹豫不定,毕竟实操经验尚且不足:“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小师弟也学着李流云上高地展望,谁知没注意脚下差点一脚踏空。
“三木!”身后的师兄赶紧捞住他。
这位最年幼的小师弟名唤林木,据说是算命先生批八字的时候顺便取的名,太行师兄们都叫他三木。众弟子上下还有几个叫张淼、徐炎、陈圭、孙金,可谓集齐了五行之力,并称太行金木水火土。乍一听响当当的,很像那么回事儿,但实力参差不齐,只不过是弟子们开玩笑而已。
“多谢连钊师兄。”
连钊提醒他:“当心点,别上蹿下跳的。”
“我就是想看看这个斗葬。”但以他如今的资历,还看不出个门道来,只好泄气地转过头,一双无辜的杏仁眼盯着流云师兄,对方明明也比他大不了几岁,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李流云被他眼巴巴盯了一会儿,有些莫名,很快便会意般将手中的星盘递过去。
林木震惊地瞪大杏眼,难以置信地接住了来自天师传人的自制星盘。
李流云递完后便错身而过,向着他锚定出的方位而行。
林木呆若木鸡地维持着接星盘的姿势良久,搞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他刚刚就说想看看斗葬,然后流云师兄就好心地把星盘借给他了,多么慷慨啊。
是谁说天师传人孤高冷傲不好相与的?!
连钊见他还在原地杵着,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林木立刻抱着星盘跟上去,并且很是珍惜机会地边走边研究起来,但他实在学艺不精,抓耳挠腮都弄不明白:“流云师兄怎么看出来是斗葬的?”
李流云脚步一顿,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星盘上的磁石:“象天法地,天象即地形,此处与天星相对应,显然是有人以地法天,布落七星北斗阵,这里看不见了,高处能一览无余。”
所以他刚才一番不辞辛劳登高望远,是在综观全局。
此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木可谓是恍然大悟,由衷脱口:“流云师兄,你好厉害。”
李流云:“……”他好像被这句话狠狠蜇了一下,太行道由长老师尊亲自授业讲学,难道这些不是最基本的学问么,小蜜蜂,哦不,小师弟倒也不必如此“蜇”马屁,直接把李流云蜇得转身即走。
林木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无知:“刚刚流云师兄是什么表情?”
连钊略一思索:“尴尬吧。”
“别人夸他他觉得尴尬吗?”
连钊也是这段日子下山后才跟李流云接触,不太了解其性子:“应该是不太经夸吧。”
经过北屈鬼衙门一行,他们真正见识了李流云的本领,无不叹服,林木很怀疑:“他这么厉害,天师难道不会经常夸他吗?”
连钊认为:“他是天师亲传弟子,天师对他寄予厚望,平日里肯定颇为严厉,轻易不会夸。”
“说得也是。”
两人缀在李流云背后嘀嘀咕咕了一路,所言皆被藏身暗处的陈莺听了去。
“太行道天师京宗亲传弟子,”陈莺探出头,目光紧紧锁定住李流云背影,眼睁睁看着这少年凭着所谓的“斗阵”之说,领着一帮少年精准无误摸索到了启门处,“这来头,果然不是庸碌之辈。”
陈莺在北屈藏头露尾的时候,虽没想过天师京宗会亲自出马,带头的起码也该是位年过半百且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结果太行道仅仅派了几名初出茅庐的少年来平事。
兴许是借此由头让他们下山历练的。
起先北屈闹出那么大动静,天师的这位亲传弟子却不慌不乱,处理得井井有条,然后毫不耽搁地来到此地,几乎没怎么在乱葬岗里绕弯子,就找到了斗葬的启门。
陈莺很糟心地想:老娘在这地头窝了两三年,从山这头跑到山那头,又是挖又是埋,都从来不知道此地另有乾坤。
这群少年一来就能摸对门,搞得她都想去太行山上拜个师。
阿聪不声不响地在她旁边打手势。
以免打草惊蛇,陈莺跟他回了个“等一等”的手势,她倒也不是怕了这几个太行道弟子,就是觉得要谨慎行事。
等这群叽叽喳喳的少年仿佛探险似的踏入启门,陈莺才从坟丘后面现身。
俗话怎么说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个二个的都是替她探路的。
被当成探路者的少年们穿过启门就遭遇了风暴,兜头掀了个四仰八叉东倒西歪,慌乱中大家又抓又搂的欲想抱团。
林木高声嚷嚷:“不对啊,这“斗葬”里怎么会有八级大风,嗷嗷嗷师兄抱紧我……”
“三木!”离他最近的师兄吼出一嗓子,猛地一把抱住林木,下场则是被一起卷上了天。
“鬼啊——”有人嘶吼一声,尾音直接劈了叉,修士怕鬼也是蛮神奇。
被卷至风暴中的少年们惊恐万状瞪大眼,且见半空中一颗庞然大骷髅头张开巨口,一口“吃掉”了五个少年。
太行道弟子生平头一遭见到这么庞大的巨型骷髅头,跟座山似的,更何况还被骷髅一口吞了,直接绝望了。
那一刻他们脑中闪过的念头皆是: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死了”的念头尚未完全落地,就被万箭齐发的场面吓了个魂飞魄散。
说好的斗葬究竟是个什么地狱陷阱?
众弟子根本来不及从被骷髅吞吃后就要遭遇万箭穿心的场景中切换,刺激得人都傻了,哪能想到一脚踏进了绝境呢?
哪怕天塌下来都要维持镇定的李流云也变了脸色,事态显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然而密密麻麻直射而来的箭矢没有把他们扎成万箭穿身的刺猬,而是截止头顶被卷进了风暴之中。
惊出一身冷汗的李流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扭过头,果然在风暴之下看到了衣衫翻飞的听风知。
听风知好似力不能支的轻晃了一下。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太行道弟子奇迹般活了下来,傻愣愣瞪着铜陵大眼,屏息闭气到差点窒息,他们三魂七魄才仿佛从阎王殿里挣脱出来,魂归肉身,纷纷大喘一口,诈尸般从地上爬起来,目睹一场史无前例地以一抵万箭,不对,不是以一抵万箭,因为那半空中分明还有一道快如残影的白影,在风暴中卷起一场盛大的霜雪。
眼花缭乱的太行道弟子异口同声。
“什么情况?”
“怎么回事?”
“听风知!”
周雅人无暇他顾。
若说同门几人没一个发现,李流云却是看清了他们是被什么东西吞噬的——那是一座累累尸骸封筑的京观。
“斗葬竟是一座京观墓。”李流云脱口,“听风知,这是以古战场杀气形成的十二杀局。”
“什么?”连钊一连三问,“什么京观?什么古战场?”
李流云没工夫跟他多作解释,对风暴之下的周雅人道:“这些杀气是当年的一场战役。”
杀气化作战场上的万箭齐发,直接将他们拖回到古时的战场中去。
且不追究这帮太行道少年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李流云善于洞悉各种法阵,他的到来对周雅人而言绝对是莫大的助益:“什么十二杀局?”
“这是以地法天布罗的斗阵,封镇京观压胜众兵亡灵,使其魂囚斗极。你我皆知,北斗勾连空间与时间,斗柄运行所指可辨四时、十二地支。”
无需李流云多作解释,周雅人便已明了,此乃天道星学,可观星授时,宫中有专门负责历法、天文、星占的天官,一直遵循天有道则不失秩序。北斗七星运行一周刚好为一年,十二地支用以纪时、纪月,地支纪时时将一日分为十二个时辰,就是李流云所言的十二杀局。
连钊也不是无脑之辈,他盯着被暴风霜雪消弭的危机,完全没办法松口气:“也就是说,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将杀气冲天?!”
李流云不置可否:“万法皆从斗出,万神皆从斗役。”此言讲的便是,所有道法都与星斗离不开关联,所有神灵也是通过星斗来号令,李流云道,“死骨凶秽,战死沙场的兵众更甚,布阵者便是利用北斗阵法号令京观内的凶殃,驱使催动杀局,主灭绝,为死地也。”
“灭绝”“死地”二词让太行道众弟子悚然心惊。
第84章 无穷音 天效以景,地效以响,即律也。……
周雅人旧伤在身, 御风术发挥到了这具病体所能承受的极致,气力在过程中一点点耗竭,他非常清楚自己撑不了多长时间:“如何破?”
李流云还没参悟到破阵之法。
周雅人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地等对方想办法,手中律管转动, 八风之音重续, 律气瞬间在京观荡开……
此地既是战场, 便关乎江山社稷生死存亡, 当年必有擅音占的瞽师随军而行,无论战捷或是战败, 瞽师都会于此间留下风迹, 以风律之声,托音寄言, 功绩败绩皆挟风载于“天地之册”,这是独属瞽矇的“史册”, 不以文载且以风传耳闻,是以合阴阳五行之作。
且闻听风知手执律管低喃一句“天效以景”,京观骤然拉开历史的帷幕, 造景般显露出黑云密布的古战场, 银甲压境,战线长达数里,数以万计的兵阵看得人触目惊心。
在场的太行道弟子生于太平之世, 包括李流云在内, 自小居于太行山潜心修道, 也从未游历过偶会滋事的边塞,因此从不曾真正见识过兵祸战乱。
随着周雅人道出一句“地效以响”,原本凄凄沥沥的乱音骤然一转,战场上鼓声与号角声突然交织响彻, 自周雅人手中的“律管”荡开,几乎震耳欲聋。
五音生于阴阳,分十二律,天效以景,地效以响,即律也。
于瞽师而言,阴阳五行十二律,中有万古无穷音。
方才悲壮的音符自京观中一响,他便知道此律乃亡国乱世之音。
周雅人采风迹“立象”,以律管审声辨音——十二杀局中的古战场便浩浩荡荡显露出来。
在场所有少年目瞪口呆,振奋地盯住古战场上显现的“象”,完全身临其境。
林木头一遭见闻,被这个声势浩大的场景震慑住了:“这个……这个是什么……”
李流云一直无缘得见瞽师采风“立象”,整个人定住当场,好半晌才回过神,开口解答林木的疑问:“在还没有文字的先秦时期,那些传说和神话就是瞽矇通过风音寄言的方式,口耳相传的流传下来的。”
林木没听懂:“风什么言?”怎么就能扯到先秦时期?
连钊倒是长了耳朵,只是不明其意:“风音怎么寄言?”
“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律得风气而成声。在瞽矇听风的体系当中,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风为声之宗。”李流云毕竟鲜少回宫,其实并不多么了解瞽师,只偶尔于听风知答疑解惑时提过几句,“据说,瞽矇会将当时所发生的事迹,一言一行或一字一句都效以八风之音,合阴阳五行之声,在风中‘立象寄言’。”
“什么意思?”连钊震惊了,“显露的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吗?”
李流云道:“三皇无文,结绳以治,自五帝始有书契。我们总说,没有文字就没有历史,因为所有的事迹无从考证,便一股脑归咎为神话传说。但其实不然,很多事迹,瞽宗早已将历史寄于天地之道,供后世听风考证,这也是听风知的职能之一。”
只可惜遗迹难觅,自春秋战国诸侯争霸,礼崩乐坏,乐教制度崩溃瓦解。身兼讽诵之职、听风制律的盲人乐官纷纷散落民间,或沦为权贵们纵情声色的优伶,进退俯仰无序,声音淫靡无度,于是盲人乐师终不可以道古。
后世能听律闻古者已寥寥无几,失去掌六律合阴阳的瞽师,那些无文字记载的传说传着传着,就成了虚不虚实不实的神话。然而他们不知道上古时期瞽宗早已通过听风制律、托音寄言的方式记载,只有真正继往圣绝学者才足以从中“闻古道今”。
“所以人们常说,吾非瞽史,焉知天道?”李流云一指前方战场,镇定道:“听风知采集风语,这叫闻道,也就是大家总是误以为的通灵,自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迹。”
世人愚昧,这哪里是什么通灵?!
好比《吕氏春秋·古乐》中云: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
便是以天地自然相合之风音制乐,以祭上帝。
先秦礼乐治国,乐律并非用以歌舞升平的消遣享乐。
所以于瞽师而言,阴阳五行十二律,中有万古无穷“言”。
连钊及一干太行道弟子到这一刻才真正理解其中深意,不知觉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原来所谓沟通天地的圣人,能以耳通神,闻声知情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李流云不解地看向几位同门,大家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在那盲目崇拜吗?
几位慕强的太行道少年历来听风便是雨,经李流云一番讲解,对场上“立象”的听风知佩服得五体投地。
且见千军万马集结城门之下,旌旗在朔风中展动如云,忽闻风语:天元十七年,后梁景安王刘昌渝举大军四路北伐,兵围蒲州,郡守卢恒死守拒敌。
“天元年号,”李流云有些印象,“应是岐朝末年。”
林木不甚了解:“岐朝末年?”
李流云出身皇室,自然知晓历朝历代:“战乱之世,处处都是起义和暴乱。”
周雅人的声音低而沉缓:“王朝更迭必有一场腥风血雨,岐末内忧外患,战乱厮杀六十余年。”
军阀割据,各拥兵甲据地称雄,大大小小的政权在此间先后建立,或恃强而凌弱,或结党以伐异,兵戈四起,迭相吞噬。
分裂,混战,可谓天下大乱。
蒲州之战只是乱世一隅,箭矢随磅礴的战鼓声齐发,嗖嗖声不绝于耳,成千上万的箭雨划破长空,如拖着长尾的星辰急坠,杀气逼至!
太行道几名少年屏住呼吸,完全被杀气腾腾的一幕震慑住,因为一场即将发生的死伤,不对,是早已发生且已成为历史的再现,几颗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