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确来说也不算陌生。
都是一个队伍里的人,孙清羽认人很快,马上就想起孙骏的身份。
“灵儿妹妹,他怎么跑过来找你了?”
孙清羽嘴巴有些瘪瘪的,眼中略带几分稚嫩的威胁,盯着孙骏。
孙骏放下小福宝的玩具,局促不安的站起来。
谢灵儿完全没察觉两个男孩之间紧张的气息,“你们今日那么早就回来啦?我姑母呢?”
“去找仙女姨姨说话了,灵儿,仙女姨姨不是跟我们说过,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一起玩吗?”
“没事的清羽,这是我交的新朋友,阿娘同意了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孙清羽,这位是孙骏!你们以后也是朋友了哦~”
孙清羽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满是提防,完全信不过眼前的高个子,赌气般道,“灵儿妹妹,我才出去半日,你怎么就跟别人玩到一块了?而且还是目的不明的人。”
“啊?”谢灵儿也站了起来,黑亮黑亮的眼珠子透着几分疑惑,“清羽你在说什么呀?我交新朋友不好吗?我们可以一起当朋友嘛!就像是阿娘给我讲的故事,江湖三剑客!”
“我,我……”孙清羽盯着眼前的高个子,目光没有落在谢灵儿身上,像个小狼崽子一样,把谢灵儿拉到旁边。
“总之,跟不熟悉的人,我们还是要保持距离比较好,灵儿你忘了那些人,之前怎么对我们的吗?”
孙骏手指攥着衣服,深深低下头,羞愧不堪。
“对,对不起……”
说完他就跑开了。
谢灵儿跟在后面叫了几声,孙骏却越跑越快,一下子就没影了。
“清羽,你干什么呀?怎么能这样说别人!他阿娘跟着你阿娘做事,都是比较靠谱的人,上次我被绑架,还是孙骏揭发了那个坏人,要不然我阿娘和爹爹怎么可能那么快找到我。
他还算是我的恩人呢!你怎么能说这种难听的话?哼,我也不跟你玩了!”
谢灵儿气冲冲的跑开。
孙清羽表情怔住,满脑子懊悔。
他刚刚是太过警惕,害怕别人靠近灵儿妹妹,有什么坏心思,毕竟上次灵儿妹妹被绑架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再加上,以前他们家,经常受到孙家嫡系旁系人的羞辱和欺压,孙清羽下意识认为,很多旁系的人也跟孙川那帮一样坏。
他想保护好灵儿妹妹,难道真的错了吗?
谢渊北和叶晚棠刚走出来,就看到两个孩子吵架,不欢而散。
小夫妻俩相望,无奈极了。
小青梅竹马吵架,下一步估计要“冷战”了。
第276章 孙清羽的心结
孙清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谢灵儿生气跑走,兀自在原地懊恼,也不敢追上去。
现在他心里就好像有两个小人一直在吵架争辩。
一个人说:“我做的没错,我就是担心灵儿的安全,毕竟被绑架的事情,凶险的一幕幕还近在眼前,谁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安好心?我可是答应过仙女姨姨,一定要保护好灵儿妹妹的!”
另一个小人说,“可是灵儿妹妹说的也没错,她有权利结交新朋友,而且孙骏父母……也确实是憨厚淳朴的性格,在阿娘手下做事,一直勤勤恳恳,规规矩矩,从不敢有半分疏忽遗漏。可见孙骏也不是个坏孩子,再加上前天也是多亏有他指证歹人,灵儿才能安全得救。”
两个小人争辩不休,难分上下。
孙清羽内心焦急纠结坏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敏感。
小孩的世界里,哪里知道占有欲是什么?
不只是成年人的爱情有占有欲,小朋友们的友情也有。
就好像孙清羽从小到大,都没结交过什么朋友,从前在孙家他身体不好,加上父母一直被两房排挤,旁系的人更是往来不多。
他直到在流放路上,才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谢灵儿也是他唯一一个朋友。
突然看到自己的好朋友身边多了一个生面孔,就连成年人心中恐怕都会有点想法,更何况不会考虑太多的小孩子?
小孩子就是心里有什么,都会直接表露在脸上。
叶晚棠走过来,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拍在孙清羽脑袋上,“小清羽,跟灵儿吵架了?”
孙清羽一看到叶晚棠,眼眶立刻变得通红,语气中有几分委屈和懊恼。
“仙女姨姨,我刚刚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孙骏他对灵儿有恩,可是我只有灵儿一个朋友,我怕灵儿以后不跟我要好了。”
他表达不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叶晚棠却看得懂,“别哭,姨姨知道你心中所想,但是每个人一生不会只有一个朋友,人一生中会遇见无数人,亦会结交无数人,其中若有性情合得来,观念一致的,自然会成为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
但你跟灵儿的关系不同,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其实更像是家人了,对吗?你在心里是不是也一直把灵儿当妹妹看待?”
孙清羽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心里还是闷闷的。
“仙女姨姨说得对,我不该那么自私,不该以担心灵儿妹妹的安全为借口,限制她跟别人交朋友。”
“你更不该限制自己去结交新朋友,”叶晚棠眼中有无尽的温柔流露,此时她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柔和的光,“姨姨知道你以前见过太多坏人,所以不想跟那些人说话,更不愿意跟他们有什么交集。但小清羽,有时候你要学会放下偏见去看待人事物。
你想想,孙骏一家,从前可有站在长房二房那边排挤过你们家?孙骏本人有没有欺负过你?或是瞧不起你?”
想到曾经那段灰暗压抑的日子,孙清羽脸都微微泛白。
片刻后,他还是很认真的点头。
复而略显惭愧的低下头,闷闷的说道,“没有,孙骏一家是旁系,平日里不怎么跟我们家走动,我也只有逢年过节,偶尔能见到他们,但是孙骏没有跟那帮孩子一起欺负过我。”
那帮孩子指的自然是孙家嫡系和其他旁系的孩子,都是看着家长脸色行事,嚣张跋扈欺负人的孩子。
孙骏不仅没有参与过他们的霸凌行为,甚至有时候还会跟孙清羽一样,成为被霸凌的对象。
小小的脑袋瓜里,忽然浮现从前许多画面。
“因为孙骏的父母跟我爹爹阿娘一样,都是不怎么爱说话,也不会争强好胜的性格。他的阿娘跟我阿娘很像,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反击,总是默默地忍受。”
别说小孩子不懂事,这个时代的小孩,尤其是高门大户中的孩子,懂得远远比普通孩子要多。
要不然怎么会看眼色行事?
孙清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家不得势,就一直被欺压。
也知道阿娘的性格容易被人欺负。
“所以他和他爹娘不算坏人,至少对你们一家,没做过什么伤害你们的坏事,对不对?”
在叶晚棠温声细语的循循善诱下,孙清羽心中某个死结悄无声息的被打开了。
“小清羽,你要记住,千人千面这个词有两层意思,不只是说每个人都不一样,也可以形容,一个人对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态度和方式。
就好像,你爹爹从前带兵打仗,对于那些匈奴敌寇来说,你爹爹就是伤害他们的坏人,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你爹爹就是好人,对不对?”
“嗯!”孙清羽用力的点头,眼中泛起自豪,“爹爹是大英雄!”
“所以就是这样的道理,永远不要从别人口中去了解一个人,你要自己发自内心的去了解, 才可以评判这个人对你来说,是好的还是坏的。
即便他为祸四方,但只要对你有情有义,你就不能像别人一样指责他是个坏人。”
“当然,这是从最基础的一个人的角度出发,如果日后小清羽成了青天大老爷,一方父母官,自然要听取外界的声音来断案。”
“不过姨姨今天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别再拘着自己,大胆的迈出那一步,去认识更多的人,去结交更多的朋友,好不好?”
孙清羽鼻间酸酸的,再也忍不住,扑到叶晚棠怀中,小声啜泣起来。
“仙女姨姨,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温柔的人!”
躲在暗处的丘天:起猛了,听见鬼话了!小孩子还是太单纯了,你是没见过你温柔的姨姨拿狼牙棒把别人脑汁儿都砸出来的场景。
叶晚棠好生安慰了小家伙一会儿,“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可不许再哭鼻子了,灵儿妹妹跟你起了误会,你要不要去解开误会,修复好关系?”
“我知道了仙女姨姨,我会好好哄灵儿妹妹的,还有,我会去跟孙骏道歉!”
做错了事情,不能逃避责任,男子汉大丈夫要勇敢面对错误,改正错误。
孙清羽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
叶晚棠拍拍他的脑袋,微抬下巴,“去吧。”
小家伙立即跑开,往谢灵儿房间直奔而去,一边跑还不忘擦脸上的泪痕。
房檐下,梁柱后,季氏从阴影中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色。
她走到叶晚棠身边,屈膝一拜,“叶娘子,多谢你为清羽开解心结,这孩子心思重,从小就很懂事,看到我们在孙家受到的一切不公,他不说,但是一直都记在心里。
多年来,这些不好的东西在他心里打了个死结,随着一点点长大,更加沉闷内向,其实对外界的防备心很重,从不肯敞开心门迎接新的人事物。
甚至算得上……有几分孤僻,只有在跟灵儿一起玩闹的时候,他才会流露最真实的情绪,对别人永远……唉。”
身为母亲,跟儿子心连心,季氏如何不知孩子的心病。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她跟丈夫都是嘴笨的,行动上做的,效果很微弱。
也是多谢叶晚棠今天借着一件小事,如春风般润物细无声的抚慰了孙清羽心中的伤痕。
让这孩子总算能放下从前的事,学会去尝试接受新的东西和人。
季氏本来听到谢灵儿说跟自家儿子吵了架,就急匆匆跑出来,恰巧就在檐下看到那一幕。
此时此刻,她对叶晚棠的感激之心,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因着感动溢出眼角的几滴泪,被季氏悄然抹去。
叶晚棠递给她一方手帕,“季嫂嫂别担心,清羽是个聪明的孩子,想通是早晚的事情,经过这一件小事能让他更开朗一些,也是好事一桩。”
两人闲谈片刻,季氏无法抑制的感谢,叶晚棠有些招架不住,恰好看见一个暗卫在月亮门下打着暗号。
她让季氏先回去看两个小孩,自己跟着谢渊北往月亮门那边走。
“主子,夫人,孙川一家在外面闹起来了。”
“又闹什么?”叶晚棠问。
“说是孙川旧疾复发,加上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多种病症迭加,身子骨没好全,刚刚咯血了。”
叶晚棠和谢渊北相视一眼,没说什么,暗卫继续道。
“孙娇娇和孙夫人也是相继倒下,孙娇娇的疯症发作,见到人就扑上去咬,双目通红涕泗横流,像只疯狗一样。孙夫人则是说心力交瘁,身子有亏,总之一家人都病倒了,连带着孙斌那个病秧子也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叶晚棠道,“他今日偷偷溜出去,官差没有发现异常吧?”
“没有,我们替他打了掩护,官差无一人发现他离队。”
暗卫顿了一顿,“方才孙斌闹起来,说要出驿站去看病,刘奔不同意,双方正僵持着,孙斌还拿了一大包钱袋子砸了刘奔。”
“估摸着有四五十两银子。”
叶晚棠眼中划过一缕玩味,“这一路上泼天的富贵也被败光了,再加上前后经过那么多病痛,光是拿药都吃垮了好几个家庭,孙川一家难不成揣了个银矿在身上?到现在还有拿钱砸人的资本?”
“这属下就不知了。”
“你先下去吧,盯着孙斌一家,必要时候,让刘奔给他们行个方便。”
谢渊北掀起眼皮,墨色眸中瞧不清他的思绪。
“是。”
暗卫离去后。
叶晚棠才轻声道,“我原以为孙斌有点脑子,没想到他的计谋如此拙劣,没点意思。”
想在去看病的路上,联合刺史的人逃离流放队伍。
不过,在刘奔等不知情的官差眼里,这个办法确实有几分可行性。
谢渊北上前一步,与她并肩站着,“既然他都兵行险招了,那我们便推波助澜一番,帮他一把,否则这场戏如何唱的下去?”
他们今日从驿站逃走,只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一条死路。
忍了孙斌那么久,这次也算是给了他一个最合适的死法了。
“孙斌的死,我会拿来大做文章,他将会成为张文瀚和郑明反目的关键。”
听他这么说,叶晚棠就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稳妥全面的计划,也不多嘴什么。
“去看看白令俞,算着时间,他差不多子时之前就要醒了。”
谢渊北眼中的沉冷之色因为这句话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激动和期待。
拉起叶晚棠的手,急匆匆的往安置白令俞的房间去。
不曾想,白令俞苏醒的时间,比叶晚棠预料中还要早。
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双目空洞无神的盯着屋顶的黑暗,瞳孔完全没有聚焦,像是一个没了生命气息的人。
但叶晚棠知道,他还活着。
她花了那么多珍贵药物,动用了那么复杂繁琐的治疗方案,才把他唤醒,让他生命体征恢复正常,他就算再心如死灰,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咳血晕过去。
谢渊北尤为激动,油灯一点亮,看见床上的人睁着眼睛,他就冲了上去。
“白令俞!你可算舍得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梦里有什么美人温柔乡,缠得你都不愿意醒过来。”
“……”
对方无应答。
谢渊北也不恼,叫人送来一壶酒,坐下一边喝,一边数落白令俞的不对。
不过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晚棠看他们兄弟俩有说不完的话,她也没打扰,悄悄关上门,来到官差们住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里,孙斌一家人正在闹。
孙夫人扶着孙娇娇,身子一样虚弱无力,瘫坐在地上。
孙川捂着嘴巴,猛地咳嗽,不时将手帕摊开,让人清楚的看见那上面的点点红色。
孙斌横眉竖起,怒斥官差。
刘奔怒火中烧,双方颇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息。
“刘官爷,我们只是流放犯,但我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力吧?现在我给了你钱,你却不愿给我们请大夫,也不知道南越朝那一条规定写了,还是你在帮谁公报私仇?官爷和犯人暗中勾结,那可是砍头的重罪!”
“娘了个腿的,孙斌,你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这么跟老子说话?老子现在就砍了你们全家!”
第278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们官差一路上仗着手里有武器,对我们犯人动辄打骂,完全不拿我们当人,真是可笑至极,南越可没有任何一条律例规定,官差可以打杀犯人!既然进了庐阳城,你们休想再胡作非为,我随时可以去请刺史大人为我们做主!
犯人也是人,我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大家伙说对不对?咱们必须反抗起来,不能让他们跟谢家人狼狈为奸,草菅人命!”
孙斌激情发言,试图挑起其他犯人心中的反抗分子。
却没想到,他说完这些话后,现场鸦雀无声,完全没有一个人愿意附和他跟随他。
甚至多数人还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
仿佛在说。
你当我们傻?之前几次得罪谢家人和叶晚棠,都是你们孙家嫡系的在挑唆,害得我们跟你们吃遍了苦头。
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舒坦日子过了,人家叶娘子和谢家人也不跟我们追究什么,甚至还赏我们一口饭吃,让我们有挣钱的机会。
除非脑子被狗吃了,否则谁还会跟他们对着干?
从前大多数人刚开始无法接受被抄家流放的事实,也不甘心自己从此以后就是一介庶民,所以心里的怨气作祟,天天搞事。
现在不同了,人们都接受了现实,加上一路过来吃的苦头,更让他们清醒。
大多数人都决定把精力放在赚钱上,日后到了蛮荒也好安家,重新开始。
谁闲得蛋疼有空惹是生非?
他们又不是脑子有泡!
众人默默后退一步,把更敞亮的舞台交给孙斌一家人。
孙斌表情狰狞扭曲,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心中暗骂,一群只知道等死的窝囊废!
他可不会跟他们一样。
转过头继续跟刘奔对峙。
“刘官爷,我也不愿意跟你对着干,但一边是你,一边是我的亲妹妹和父母,我也是没办法,还望你通融,收了钱送我们去医馆看病!
若是我父母妹妹出了什么问题,便是拼上我这条命,我也会告到刺史老爷面前,到时候你们这些负责押送的官差,会不会被问责,我就不敢保证了!”
孙斌说的煞有介事。
刘奔身后几个举着武器的官差露出了犹豫。
如果孙斌真的有办法把事情闹大,闹到庐阳城刺史跟前,他们的责任可真少不了。
当初皇帝下旨,也只说抄家流放,圣旨上还写着“今朕念及往日功劳苦劳,特赦死罪,留孙家九族一条生路”的话。
如果孙家嫡系两房真的因为他们死尽……
一时间几个官差后背冷汗岑岑。
刘奔注意到他们的脸色,眸光暗了暗,并没露出什么破绽,依旧僵持着。
他知道,自己手下之所以会这样惶恐,就是因为他先前故意夸大其词的给他们做了‘心理准备’。
想到谢渊北的吩咐,刘奔跟孙斌对峙一会儿,最终露出妥协姿态,“罢了,也是几条人命,你们都死了,老子的俸禄上哪要去?”
“你们几个,押送他们去医馆。”
几个官差面面相觑,“头儿,可是都夜半三更了,医馆怕是不开门了。”
他们是想,不如让叶晚棠来看看,又不用离开驿站,还能防止孙家人逃跑。
刘奔瞪了一眼,几个官差都不敢说话了。
“打烊了也要把大夫抓起来,他们不是想看病吗?那就好好看,看仔细了!若是带着一身病回来,染了其他人,老子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是,头儿!”
官差们立即准备好,给孙斌一家人腰间都绑上小臂粗的麻绳,串在一起,押送着他们上街了。
叶晚棠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幕,没有出来,而是悄悄转身离去。
灯光昏暗。
劣质油灯的灯芯棉被火焰燃烧,偶尔有劈劈啪啪的细微声响。
床边滚落第三个空酒壶。
谢渊北晃了晃桌上第四个酒壶,已然空了。
索幸他饮下最后一杯酒,有两滴浑浊的酒水从下颌线划过,滴入衣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了多久。
从指责白令俞没良心,再到忆往昔,军中作战的情义。
最后甚至追溯到两人初次见面就大打出手的事情。
当时谢渊北也算年轻气盛,城府谋略,乃至心性都没有后来稳重深沉。
只想着用一身蛮劲荡平一切不服,登上高位,把握军权,征战沙场,也能护得后方家人平安。
初见白令俞时,他已然是军中的二把手,而谢渊北那时还没继承谢家军,也没有太大的官衔在身,连三把手都算不上。
那时候正因为一场久攻不下的大战,军中人人焦心。
主帅要底下人献策,白令俞献出良策,假意示弱,诱敌深入。
但谢渊北认为不妥,他觉得自己有信心直击敌寇命脉,直捣黄龙拿下胜利。
便请求主帅拨给他一万兵马,但那时候谢渊北军功不多,也没什么谋略,主帅哪里信得过他。
白令俞也站出来,反驳谢渊北的法子。
争执不下间,两人直接上了军中擂台。
一番比武,白令俞自是不敌,但是他每次被打趴,总能咬着牙,撑着一口气爬起来。
谢渊北最后都打服了。
主帅见他们两个都是强种,略一合计,给了个折中之法。
一边白令俞诱敌深入,谢渊北带着五千兵马绕远路奇袭敌军后方,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敌军深入,调动了大量主力军,后方防守薄弱,正巧给了谢渊北机会,一举拿下。
那次谢渊北立了大功,奠定了他爬上高位的重要基础。
后来他才知道,是白令俞在擂台比武后,主动向主帅提出更改策略,才有了这二合一之计的诞生。
白令俞是利用了谢渊北的骁勇善战,击溃了敌军最重要的后方。
自那之后,两人也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
谢渊北墨眸没有一丝光亮,也不看床上气息奄奄的人,兀自叹息,“如今果真是物是人非,我已不再是当年威风凛凛的战神王爷,你也不再是风光无两的鬼才军师,或许,这便是命,我是否也该认命了?”
“罢了,蜉蝣怎可撼动大树?这个道理我早该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许未到蛮荒,便是我的死期,今日过后,后会无期,你我兄弟二人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只是不知道黄泉路上,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
【庐阳城是一个大剧情,奠定男女主造反的重要基础,以后他们肯定是从蛮荒发家,南部是重中之重,而庐阳城可以切断和北方的联系,给南越造成重创,所以这一篇章我会写的比较长,加上白令俞也是一名猛将,需要铺垫的有点多。】
【男女主的终极目的,当然是掀翻天下,狗皇帝不仁,就别怪他们不义!】
谢渊北是故意这么说的。
因为他知道,当今世上,若说还有什么值得白令俞惦念的,就只有两人之间那份难得的兄弟情义了。
白令俞总说自己孑然一身,孤身一人。
可当初谢渊北在军中也同他说过。
他们是手足兄弟,也同是家人。
看来这家伙是从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过。
思及此,谢渊北没由来的有些气愤。
不过并没有表露于面上。
依旧顾影自怜,自哀自叹。
好在,他没演多久。
床上原本了无生气的白令俞,突然有了反应。
先是瞳孔紧缩,紧接着干裂的嘴唇蠕动,喉间艰难的发出几个生涩的音节。
很模糊,寻常人便是竖起耳朵绞尽脑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但谢渊北听清了,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别……死……”
晦涩的几个音节,像是腐朽的枯木破裂发出的刺耳声音。
但听在谢渊北耳中,却格外悦耳。
谢渊北攥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双瞳发亮的转过头。
屋内一片静谧。
只剩下白令俞喉间、鼻间发出的越来越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他如同困于笼中的困兽,正在为了自由奋死一搏。
身上单薄的衣物慢慢湿透,汗水一滴一滴埋入床单里。
白令俞脖子上,额头上,手背上都暴出青筋,每一根筋脉都狰狞,仿佛在不停叫嚣着。
他眼珠子都有些凸出,眼球上遍布红血丝。
不多时,从他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嘶吼声。
紧接着,整个人如同突然脱力一般,弓起的身子骤然落回原位。
床上一片狼藉,被褥和床单被拽的不成样子,隐隐有被撕裂的痕迹。
谢渊北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立于床边。
昏黄的烛光打在他身上,两边脸忽明忽暗。
“白令俞,你也不能死,我需要你助我,反了这天下!”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如同化为实质,一个笔划一个笔划落在白令俞耳中,重重的捶向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再次砰砰作响。
如同鼓声,振聋发聩。
白令俞深棕色的瞳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聚拢,汇成一道闪耀的光,刺目至极。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张口。
“兄弟,我定,助你。”
一字一句,同样铿锵有力。
得到了响应,谢渊北也看出,自家兄弟的情绪和意识,已经不同于刚醒过来那时候,如同一捧死灰。
他原是没有目标,加上巨大的心理创伤,才会丧失求生意识。
这些叶晚棠都悉数告知谢渊北。
谢渊北方才那么说,先是刺激了白令俞的情绪,再强塞给他一个目标。
同时坚定地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他。
叶晚棠说,患上心理疾病的人,常常会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可留恋的东西,是因为他们觉得身边所有人,一切都不再需要自己。
这类病人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被人需要。
只有那样,他们才觉得,重新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兄弟蒙冤,全家被狗皇帝羞辱流放,祖上十八代蒙羞。
以白令俞跟谢渊北那么深厚的情义,内心总是会为谢渊北感到不甘和愤懑的。
连谢渊北都没想到,一句简单的“我需要你”,能在人陷入绝境时,带来多大的力量。
他忽而坐在床边,紧紧拽住白令俞的手臂,指甲恨不得划破皮肉,扎入血肉。
重复了一遍。
“只有你在我身旁协助,为我出谋划策,来日我才有翻身的可能,单打独斗,腹背受敌,我定是没那个机会,洗清冤屈,重新光明正大的立于天地间。
所以,白兄,谢某需要你鼎力相助,助我成就大业!”
深夜,外头寒风凛凛。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却成了兄弟俩之间,划破黑暗的一道光。
光柱深深扎在白令俞心间。
他强撑着身体,靠在床头,艰难的伸出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