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越想越心惊,忍不住绞紧了双手。
“赵管家,秦小姐醒了吗?”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屋内外三人同时头皮一紧。
门外赵伯三步并两步跨进屋来,“小姐,别耽搁了,宫里的李公公又来了。”
黎予当即起身,提起药箱准备离开,“李内监见过黎某,秦小姐保重,我先走一步。”
万不能让他抓住不必要的把柄,拖累秦府。
“来不及了,他已经进院了。”院中脚步声越靠越近,秦颂顾不得其他,绕出屏风,拉起黎予的手腕带进了里间。
黎予还没反应过来,秦颂已经夺下他手里的药箱,塞进床下,又推着他倒在了床上。
“躺下,别说话。”秦颂麻利褪下了外袍,顺势躺在他身旁。
柔软衾被散发着清新的桂花香,与她身上的一样,被窝里凉凉的,她温热的体温散出来,叫人心头发热,黎予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到同床共枕。
擂鼓一般的心跳快要蹦出来,呼吸急促不安,被压在她身下的手指,怕硌着她却又不舍得抽出来,明明再正常不过的位置,却有种血脉喷张的快意,在他指尖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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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带着一名道士打扮的瘦弱男人疾步入内, 赵伯颔首应付,还是没能拦住他绕过屏风来到里间。
“哎哟,秦小姐怎么还睡着?”
雕梁画栋的拔步床内部, 秦颂闭目躺着, 一动不动,侧边堆放的被褥拱着,刚好挡住被窝里黎予的身形。
李公公等人站在拔步床外,抻着脖子往里打探,他看了几息,丝毫没有发现破绽, 无奈收回了视线, “秦小姐,怪不得咱家了, 皇后娘娘身中奇毒, 宫里太医也查不出是何种毒物, 宫女指认是秦小姐婢女使的毒,可秦小姐的婢女始终没有下落,只能请秦小姐进宫去瞧瞧。”
“李公公,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如何就断定是秦府婢女所为?再则说,我家小姐还睡着, 如何去宫里?”赵伯忧色忡忡, 却不敢高声阻拦。
李公公诡异地笑了笑, “能不能断定, 皇上自有圣裁。”
随后又朝身后的道士招了招手, “至于秦小姐昏迷不醒,的确扰人烦忧,不过宫中不缺能人异士, 这位是凌云寺的游云道长,他会施针醒神,宫中多少昏迷不醒的主子,经他扎几针,都能醒过来,秦小姐只是受了点寒,想必定能醒过来。龙种要紧,只能委屈秦小姐了。”
“公公,我家小姐乃闺中女子,岂容外男靠近?我家老爷就在宫里,有任何疑问,询问老爷即可,为何要来折腾我家小姐?”赵伯心下焦急万分,找尽理由阻拦。
李公公一甩拂尘,挡住激动的赵伯,“游云道长乃出家之人,不会辱没秦小姐,至于秦大人……”
他顿了顿,觑着眼回头瞧赵伯:“咱家出门急,尚未通知秦大人,恐怕他还不知道咱家来了秦府,回去后,咱家会与他知会的。”
合着他家老家并不知情他们来了这一出,若是知晓,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赵伯心下后怕,却找不到理由化解,眼只能睁睁看着游云道长取出袖中长针一步步走向床边。
脚步声明明很轻,落在闭目装病的秦颂耳中,却像是千军万马向她奔来,交叠在腹部的双手下意识收紧,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什么身中奇毒?不过就是非要拿她开刀的法子罢了。
黎予同样捏了把汗,因为他早对那道士的手段有所而言,趁那道士靠过来的间隙,他轻轻将一只手覆上秦颂紧张的柔夷,挪动另一条手臂穿过秦颂的腰肢伸到床边,故意露出来一截指尖。
他动作太大了!又很突然!险些让秦颂睁开了眼,黎予轻轻摩挲她手背,才让她缓缓放松下来。
“冒犯了,这位小姐。”游云道长来看到床前,装模作样喊了声虚礼,随即弯腰拉扯出了被褥缝隙露出来一角的那只手。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明显,但并不蛮横的手,令道士惊异了一瞬,他摸过无数宫中贵人的手,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女子手掌。
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脚马皇后有之,巨掌秦小姐又有何稀奇的,况且细看,这只手除大了些,挑不出任何毛病,据说秦小姐曾痴迷舞刀弄枪,有这样一只手也不奇怪。
当然,即使他仍有疑惑,他也不敢逾矩掀开秦颂被褥一探究竟,反正他只管扎针,只要是装睡,那就没人能逃得过他的手段。
他阴森一笑,捻起手中长针,沿着那只手的中指指甲缝缓缓扎进去……
痛痛痛痛痛痛痛……
细小的针尖扎进肉里,黎予全身只剩下冲破颅顶的痛感,被扎的手不敢有任何反应,只能用力绷着肩臂,却不让手部有任何细颤,原本轻轻覆在秦颂手背上的那只手,兀地握拢,似乎抓住她的手,就能消弭漫天的痛觉……
秦颂的心骤然拧紧,痛觉让她指尖也微微抖动。
他捏得她好痛,但她知道,比起她的这点微末痛感,黎予正在遭受她难以想象的折磨!
秦颂很想起身给那老东西一脚,可是然后呢?她被带进宫倒也罢了,黎予会面临多么可怕的结果,她难以想象。
她清晰感受到他贴着她大腿的膝盖微微发颤,抵在她手臂上的额头大汗淋漓,濡湿了她的衣袖,枕在她后背下的胳膊肌肉一阵一阵的痉挛,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无声诉说着巨大苦痛。
他动一下,她的心也跟着扯一下。
床边的臭道士像一只巨大的魔鬼,伸出魔爪要将“她”撕碎,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秦颂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能从黎予的反应感知对方的狠毒,也让她的心被一阵阵撕扯蹂躏,良久后,黎予鼓起的肌肉终于松下去了一些。
秦颂也跟中松了一口气,正当她以为终于逃过一劫时,黎予又猝然绷紧了身体,甚至牙间开始打颤,紧紧咬着她的衣料,捏着她手背的手快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秦颂很怕痛,连第一次进去那里的痛感都让她红了眼眶,若这针落在她身体里,她会痛到扭曲,而这剧痛,由黎予咬牙承受。
莫大的无力、怜悯和歉意将秦颂淹没,心里有个哭声在一遍遍默念:“黎予,黎予,黎予……”
好像过了一个漫长的季节,又好像只在喘息间,那道士叹了口气,终于将黎予的手放回了原位。
“对不住,秦小姐,打扰你静养了。”
他站直了身体,再次垂眸瞧了瞧秦颂的反应,终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无功而返地退了出去。
紧紧捏着秦颂手背的力量松开了,身边人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整个人陷在了床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微弱呼吸声,让人清晰感知到他被剧痛折磨后的疲乏。
他无力的手想要从她手背上抽走,秦颂却微微一动,抓住了他,像是捧着一颗柔软的心一样,将他的手握进了手心,与此同时,他的呼吸声粗重了些许……
“禀公公,秦小姐伤寒严重,贫道也无能为力。”臭道士退到李公公面前装模作样回禀。
李公公无奈叹了口气,“那便回去吧,赵管家好好照顾你家小姐,有什么需要差遣府外禁军即可,陛下说了,秦小姐醒过来之前,这秦府只许进不许出。”
急了一脑袋汗的赵管家如释重负,抬头忘了一眼拔步床内,才躬身送那公公出门。
临到门口,赵管家向李公公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和气问:“敢问李公公,我们老爷何时能出宫?”
“那就不好说了,整个太医院都守在坤宁宫呢,宫门口跪了一群官家老爷,你家老爷,姑爷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要说秦家这麻烦缠身,都察院的陆御史居然毫无动静,这时候不正是……哎哟,你看,是咱家多话了……”
那李公公声音越来越远,秦颂赶紧掀开被子,一骨碌起身,翻身回来跪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仍躺着的男人,豆大眼泪霎时夺眶而出。
“黎予,你还好吗?黎予。”她紧张自责,掩不住哭腔,焦急拉起他摊在外侧的手,一阵检查。
细细的针尖扎破了每个指头,汨汨血液渗出来,化成几粒红红的小点,秦颂哭声更大了,她看不出这些小孔蔓延进皮肤有多深,但他满头大汗,瞳孔略显无神的状态,足以说明,藏在小小孔隙下面的伤痕足以让人精神崩溃。
黎予重重呼吸了几下,目光从空空如也的侧榻,移向焦急落泪的美人,刚刚经历了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又因衾被的遮盖,险些窒息,一时还缓不过劲,纵使如此,依旧看不得她皱眉垂泪。
他转动眼眸看着她那双被他捏到泛红的手,“对不起,捏疼你了。”
秦颂使劲摇头,这傻瓜!她这点痛算什么?!
她哭得更凶,掏出帕子给他擦去指尖的血,“我没事,我不疼,我去帮你叫大夫。”
她说着就要下地出门,身后人却贪恋地拉住了她。
秦颂立马停下动作,回过头看他,“怎么了?想喝水吗?还是有其他的需求,你说,我马上去做。”
黎予被剧痛抽走了一般的精神,被她温柔的声音唤了回来,他提起力气,在秦颂的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盯着她红红的眼睛,他的心快要融化。
可那李内监尖细的声音怎么都挥之不去——“你家姑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姑爷?!那厮凭什么?
黎予看着她着急的目光,卑鄙地“趁人之危”:“退亲好吗?陶卿仰不是良人,他配不上你。”
他声音有气无力,因疼痛导致的唇色依旧泛白,右手手背青筋连着小臂,根根凸起,手指动弹不得,仿佛一只假臂。
他这个样子,谁看了不心疼呢?更况且还是为了她。
秦颂止不住啜泣:“现在不是提他的时候,我先去唤大夫。”
“等等。”她说着又要走,黎予赶紧拉住她。
他咽了口唾沫,胆大包天地提出了自己肖想已久的心声:“亲我一下。”
亲他?亲哪里?秦颂急死了,他有婚约,她不能乱来。
犹豫了刹那,她牵起他的手。
“对不起。”
秦颂始终忘不掉他刚才痛到痉挛的反应,仿佛赎罪般亲吻着他受伤的每一根指尖。
黎予瞳孔缓缓放大,从未有过的酥麻感从指尖传遍全身,有些反应止不住鼓胀身体。
但他顾不得任何别的地方,他开始嫉妒那只手,那是他今日最幸运的地方。
或许它痛过,但它一开始压在她背下,从未有过的快感已经让它震颤,后来穿过了她的腰肢,现在又被她亲吻。
没有任何东西比那只手更幸运。
可他难免贪心,他盯着她看了良久,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缓缓低头舔舐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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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伯带着府医很快返了回来, 门外的婢女也跟着进来服侍。
“小姐,你还好吧。”赵伯对方才那道士手中的长针还心有余悸,吓得他一把老骨头都在打颤。
秦颂脸颊酥酥痒痒的, 赶紧从床前抽身出来, “我无碍,快去瞧瞧黎予。”
黎予还未从那股疼痛中缓过劲来,五指火灼火辣地疼,额角还在不断冒着细细密密的薄汗。
赵伯对黎予突然到访以及无奈藏在小姐床上的事情极为不满,但看他这幅样子,也不好发作, 只冷着脸吩咐道, “你们先带小公爷下去包扎一下,顺带换身衣裳。秦府现下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小公爷可能要在府上委屈一下了。”
怎么会委屈?天赐的福气也不过如此, 他甚至想感激涕零地再挨几针。
不过, 秦颂挂念之人还危在旦夕,他须得找办法与府外取得联系,他若消失, 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如那李公公所说,秦道济和陶卿仰都被扣在了宫里, 直到黄昏也没回来。
没了紧急情况刺激, 黎予只能在秦府仆从的视线下, 与秦颂保持着内外有别的距离, 遥遥相望一眼已经是对他最奢侈的恩赏。
晚间时间, 黎予忍着手指疼痛爬上高墙,观察府外情况,趁机联络侍从阿钊传递消息。
酉时三刻刚到, 黎予等待的身影如约出现。
一身黑衣的阿钊佯做寻常,来到秦府院外。
黎予赶紧给他使了个眼神,又给他比划了几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心腹自然懂得他的意思,点头离开。
须臾后,府门对面乱哄哄跑来两人,高声嚷着,“有刺客,有刺客,有人刺杀太子殿下……”
“李员外牛棚里藏着两名昏迷不醒的男女,其中一名就是太子殿下……”
两人目标明确,直奔秦府门口的禁军,言之凿凿,还拿出了太子殿下的发冠。
禁军首领原本还有所怀疑,看到那顶金玉发冠,毫不犹豫遣了大半禁卫随之而去。
那发冠是黎予来秦府之前交给阿钊留的后手,专门用以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府外禁军陆续减少,他的趁机部署阿钊行动,他翻下围墙,去到秦府后院,欲偷偷从后门溜出见阿钊,结果后院先他一步热闹了起来。
后门大开着,门外小巷亮着烛光,赵伯和几名侍女站在门口,接待一辆马车上的贵客。
两名禁卫挡在门口,赵伯和婢女门只能隔着禁卫与车上之人招呼。
黎予穿过秦府之人的背影望见马车上之人,陡然惊讶了一瞬。
马车上的人也刚好瞧见他的身影,同样意想不到。
“表——”贡书绫身边的婢女撩开车帘,她遥遥望来,当即想打招呼,转瞬又止住了话语,谨慎地撤开目光,装作无事发生。
黎予也随即闪身,掩在了高墙之后。
赵伯及其身旁的侍女随着贡书绫的视线,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贡书绫机敏,看着将她挡住门外的禁军们,绞着小手转移了话题,“表示一下就行了,难道你们把秦府的人当罪犯了吗?我来看望看望秦小姐为何不让?”
贡书绫到了一会儿了,她一直声称是来看望秦颂的,任凭赵伯如何配合,禁军都未轻易放行。
方才一阵骚乱,周围调走了一大批人,连首领也去了远处,守住后门的只剩两名禁卫,他们左右为难,互相对视一眼后,盘问道:“贡小姐登门拜访为何要走后门?”
“你说呢?”贡书绫垂头凝视,“我一个深闺女子,走前门,你们是不是又要说,我招摇过市,不拘妇道?”
那名禁卫被呛了一嘴,另一名禁卫道:“贡小姐问候两句便罢了,进府去可要考虑清楚,如今秦府只准进不许出,进去了想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问候?我如何问候?”贡书绫身子瘦小,盯着两名禁卫时,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可她头颅却始终仰着,眼神并不闪躲,“赵管家方才就说了,秦小姐还昏迷不醒,我在这里问候,她能应我吗?”
另一名禁卫也被噎住了,两人从来都是听命行事,哪里单独拿过主意呀?怎么就偏偏这时候到了呢?
他们再次对视了一眼,例行公事道:“那请贡小姐下车配合检查,我们方可放行。”
贡书绫脸色煞白了些,绞扭在一起的双手越握越紧,小小的贝甲被压得毫无血色。
但她面上表现得毫无波澜,她没有下车,只唤了一声“林叔”,就坐回了车内。
林叔是她的马夫,闻声打开了两边车窗,接替婢女帮忙撩开车帘,无遮无挡将车内情形暴露在两名禁卫眼前。
“我乃督军府的小姐,所谓人言可畏,我时刻饱尝这样的滋味,要让我在二位军官面前落地,请见谅,我做不到。”
贡书绫端坐在马车内,一旁的婢女也退回去紧紧扶着她。
她昂首挺胸,不卑不亢,但从赵伯等人的视角望过去,她抱着膝头暖炉的手明显在发颤。
两名禁卫也无奈,只能绕着马车往里面仔细检查了一番,的确看不出任何异常,眼下人手不足,他们也不便久缠,反正只要不是放人溜出去,倒也不必杯弓蛇影。
两人最终扬手放行。
贡家马夫挨个关上车窗车门,坐上御位,听从赵伯的安排,驾车进入了后院。
马车停下来,贡书绫带着婢女下车,赵伯身旁的婢女二话不说,搂着贡书绫身边的婢女,与之抱了个满怀。
“云浅,真的是你!”
改扮成秦府侍女走出卧房的秦颂快要喜极而泣,而怀里的人身子滚烫,浑身发抖。
“太好了小姐,我,终于见到你了。”云浅声音都是虚的。
赵伯这才明白秦颂为何让他配合贡家小姐驾车进府,他赶紧安排几人落脚,顺带唤府医上前诊治。
“等等。”贡书绫喊住忙碌的赵伯,“还有一人。”
“我来吧。”黎予走出人群,不用贡书绫明说,钻进空荡的马车中,揭开了后座宽敞的箱凳,从中抱起一名八九岁的小男孩,稳步下车。
小男孩仅着雪白中衣,双目紧闭,昏睡不醒,似乎混乱中,仓促将他从病床上塞进箱子里一般。
“太子殿下?”赵伯看清来人,又惊又疑,第一反应就欲叩拜行礼。
秦颂立即出声,“别耽误时间了,人多眼杂,先安排好下榻,贡小姐和云浅随我回西苑,赵伯先引黎予送殿下回晨曦阁,速速安排医师诊治。”
话音落下,她不用婢女接替,自己扶着云浅就往回走。
“小姐,你是专门,来接我的吗?”云浅小小脑袋靠在秦颂肩膀上,浑身都没力气。
秦颂被她的状态吓到,故作轻松地捏了捏她的手腕,“当然,我在院里就闻到你身上香香的味道了,赶紧出来迎接。”
她没说谎,就是在后院传来贡书绫与禁卫交涉的声音时,秦颂闻到了云浅身上似有若无的兰草香,不过并不全是香味,还有与黎予身上一样的血腥味和泥腥味,这让她更加确信,云浅就在附近。
于是仓促换上婢女服饰,赶到后院接应。
一行人回到西苑后,秦颂让云浅躺到床上,她昏昏沉沉眸子无力睁开,闭眼昏睡,秦颂赶紧遣人去催府医。
前前后后忙碌完,她插不上手之后,才想起来接待贡书绫。
贡书绫一直安静候在外间,待秦颂从里间出来,她才礼貌道:“冒昧来访,秦小姐不会介意吧?”
“贡小姐言重了,是我要感激你护送云浅回府,”秦颂说完,来到她桌对面坐下,“不知贡小姐如何发现云浅二人的,为何愿意冒险送他们回来?秦府这趟浑水趟进来,可就不好抽身了。”
贡书绫端起桌上的水杯,微笑细语:“我在街头见到了黎予表哥的乳母夫妻,他们推着一架破板车,神色慌张,似乎遇到了困难,我上前一看,才发现居然藏着这等猫腻。
他们认得我,便央我帮帮忙,说是黎予表哥刚离开,官兵就搜到了他们屋子,他们只好将两位不速之客推出了门,好在你家丫头当时已经醒了,我只好让她先顶替我的婢女蒙混过关。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好去处,不过想到你家丫头的身份,料想送回秦府应该是没错的,而且也算是……”
她抿了口水,持帕擦了擦嘴角,笑看向秦颂,“还了秦小姐一个恩情。”
秦颂不解,她并不记得曾给过她什么恩情。
见她一脸茫然,贡书绫向她示意了一眼身后的一应下人。
秦颂会意,将身后之人都遣退后,她才理了理衣袖温声道:“那日在宫宴上听闻你的声音,我便知晓祖母寿宴时,是你让我免于……光着身子被众人围观,怪我自己……不知廉耻,做错了事,我活该被人指点,但你至少维护了我基本的尊严,我理应正面与你道声谢。当然,冬至宴时,我不与你讲话,绝非嫉妒,只是,不想连累你。”
她语气讪讪,面容难堪,似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秦颂听完,默默转动着她饱受八个后宫快乐摧残过的脑子,认真道:“什么叫不知廉耻?贡小姐做错了什么事?你貌似天仙,爱恨分明,心性纯良,为何要在意别人的指点?你既没杀人放火,也没夺人所爱,相反是被人设计,受人蒙骗,你才是受害者。与其自怨自艾,自叹自怜,还不如将那背叛你,陷害你的人踩在脚下,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贡书绫被她的言论吓到,比听到罔顾人伦,欺君谋反的话还要令她瞠目结舌。
她怔色半晌,才重新恢复神色,“秦小姐真是妙人,怪不得黎予表哥钟情于你。”
这下还秦颂睁大眼睛了,她不会把她当情敌了吧?
她赶紧摆手,“贡小姐别误会,我承认,如果不是因为黎予有了婚约,我可能已经爬上了他的床,但他既然与你定了亲,我便不会再肖想他分毫,你我不是敌人。”
堂堂首辅千金竟能随口说出如此孟浪的话来?贡书绫持帕掩住愕然之色,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秦颂可能是想表达她和黎予两情相悦,故而问道:“那你为何要与陶将军定亲?”
秦松脱口而出:“权宜之计而已,以后再说吧。”
贡书绫瞧了秦颂一会儿,手肘抵在桌面上,偏着身子与秦颂说悄悄话:
“既然如此,秦小姐考虑一下表哥吧,我听姨母提起过,表哥因为你都快魔怔了,我与表哥的婚事都是我父亲的意思,我与表哥之间没有男女之情,我已央求父亲答应了我们退婚。黎表哥从小克己复礼,才学出众,是京城公子哥的表率,他向来脾气极好,一定会对你好的。”
秦颂也将一侧手肘撑在桌上,向她靠近身子,定定注视着眼前的美人:“退婚?难道黎予这样的,你都不想睡他吗?”
语毕,贡书绫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腾地一下站起来,双手绞着手绢,秀眉紧蹙,小脸憋得通红,唇齿开合数次,才极力辩解道:“秦小姐,我的确犯过错,但我自认并非孟浪之人,我与表哥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半分越矩,你不信的话,我……”
她急切想说点有力的证明来,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比那日在宫宴上被众人围攻还要委屈。
秦颂也慌张无措,茫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大的反应。
她的语气明明很真诚,想与她交心才问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也赶紧起身,惶恐解释,“贡小姐,你别生气,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就是好奇你为何能对黎予不为所动,我初见黎予时,便想与他亲热,巴不得玩遍各种花样……”
屋内女子声音还在继续,屋外人心口的蜜罐突然被打翻,甜滋滋的味道让黎予嘴角压不住上翘。
他准备敲门的手缓缓收了回去,他原是赶过来问候秦颂院内的情况,顺便取出藏到她床底的药箱,刚到门口,就听到秦颂急切的话语,一股莫大的窃喜填满他整个胸腔,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来西苑的目的,如傀儡般转动脚步走出了西苑,回到太子病床旁,还一心思索着她说的各种花样,到底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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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医看诊后不久, 云浅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太子的伤势也平稳了许多,只留黎予近身伺候。
婢女带贡书绫去偏房歇下后, 秦颂越发担心宫里的情况, 云浅劝说好几次,让她先睡会儿,她怎么也合不上眼。
后半夜的时候,风声怒号,院子里残存的积雪结成了冰,冷得人瑟瑟发抖。
家丁仆役都打不起精神的时候, 秦府的家主终于踏夜而归。
秦颂听到消息, 赶到前院时,赵伯已经将府里的情况都通禀了一遍。
“所以, 太子和安国公家的小子, 眼下都在府上?”秦道济喝了一口热茶, 重重扣上茶盖,语带愠色。
赵伯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也皱着眉, “是的,老爷, 云浅也回来了, 还有贡督军家的千金也在, 安置在小姐院子里了。”
刚从大理寺出来又去了殿前侍奉的秦道济, 短短几日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愁眉不展的面容显得尤为疲惫,双腿风湿让他坐着也时不时挪动腿部,以获轻微的缓解。
秦道济眉头紧皱, 深深叹了口气,眼底晦暗,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秦颂挂念了她爹好几天,遥遥望见她爹的身影,兴冲冲提步迎上去,“爹,您终于回来了,女儿担心死了。”
看到秦颂的身影,秦道济一改愁容,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扶着女儿的肩膀,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检查,满眼关心,“我没事,颂儿受难了。”
秦颂闻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几日她真的受够了,抱着他爹的胳膊,抽抽搭搭,不断控诉,“那雷赫扬真不是人,皇后也满肚子坏水,他们的手段太卑鄙了,居然想让我……还有,宫里现在怎么样了?门外那些官兵什么时候会撤啊?”
“雷尚书死在了宫里,雷家除怀有龙嗣的皇后之外,全府入狱,不过,陛下态度暧昧,并未打算给雷家定罪,反倒因为雷赫扬呈上了太子殿下主使通敌案的罪证,欲从宽处罚。太子本非陛下亲子,这一局已无力翻盘……”
当今天子二旬登基,在位三十载,膝下无一子,仅有长公主一女,为国祚着想,从皇室宗亲内,寻得资质品性出众的血脉,入主东宫,也就是当朝太子。
秦道济冷静说着目前的情形,秦颂心下骇然,抬起头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无力翻盘?那……您是太子太傅,若太子出事,秦家是否也会被牵连?”
而且太子就在他们府上,明显是个隐患。
秦道济听她这么问,居然露出了一丝欣慰的欣赏,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笑着夸起她来:“不愧是我的女儿,一点就悟,我已帮你物色好私塾先生,明日起,日日上门为你授课,以后这哭鼻子的性子也得好好改改。”
秦颂听得怔怔的,她现在并不排斥学习,但是秦府现在这副困境,她爹怎么还有心思让她上私塾?
她还没想明白,秦道济退回了主位,泰然坐下,吩咐赵伯,“传云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