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只道原来那所谓的誓言是赵清存骗赵嫣的,立刻又高兴起来,招手唤晏怀微:“好孩子,你过来。”
晏怀微依言过去,立于周夫人身旁。
周夫人执起晏怀微的手,转头对赵清存说:“既如此,你就收她到你房里做个小姨娘吧。”
赵晏二人又是同时一惊。
“老身这想法不是没来由的。老身看梨娘子温柔可怜又有才学,实在与你般配,”周夫人絮絮叨叨念着,“再者说,你污了人家身子,倘若不给她个名分,你让她……”
——等等!
赵清存满脸惊奇地打断了周夫人:“……您说什么?”
“老身说,你既然污了人家身子,总得给人一个名分。”
“我,污了,她,身子?”赵清存面上表情已从惊奇变作震撼。
“那可不。这事儿梨娘子已告知老身,你休想抵赖!”周夫人言之凿凿。
赵清存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晏怀微。
晏怀微垂眸盯着自己鞋尖,恨不能将其盯穿个洞好让自己钻下去。她现在心里七上八下天崩地裂坟都快挖好了。
“我污了你身子?”赵清存轻幽幽地问。
晏怀微浑身一哆嗦,心想事到如今只能豁出去了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恩王昨夜抱着妾,像抱了个磨喝乐。”她声如蚊蚋一般对周夫人说。
周夫人听了这话却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好啊,好啊,磨喝乐好啊。”
磨喝乐乃我朝民间十分讨喜的一种泥娃娃,市井童稚们几乎人手一个。此物还可用于七夕佳节供奉,有祈盼多子多福的意思。
老夫人听到磨喝乐便想到了早生贵子、儿孙满堂,能不高兴嘛。
“纳妾之事就这么说定了。”周夫人边笑边说。
孰料赵清存却忽然板下脸,道:“不纳。”
周夫人也敛了笑容,怔怔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赵清存拿一双冷眼看向晏怀微:“纳她为妾?可笑至极。”
周夫人急了:“阿珝,你年岁也不小了。你们兄妹三人一起长大,你瞧瞧官家,儿子都抱仨了,阿嫣也已经嫁人,现在就剩你还是冷铺冷床,房里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你跟大媪说说。”
“本王无俗念。”赵清存大言不惭地说。
那日之后,这位“无俗念”的泸川郡王,还真就再没找过晏怀微。
眨眼半月过去,他不找晏怀微,晏怀微自己反倒着急了——想她改名换姓混入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女先生。她是来搜寻赵清存的罪证的,可现在却根本无法近他身,这该如何是好?
但干着急也不是事儿,晏怀微决定先与秦炀见上一面,问问他有何想法。
中秋之后不多久就是重阳,重阳亦是临安人十分看中的佳节良日。节前这些天,府内开始采办重九所需秋菊、茱萸、新酒、蛮王狮子糕等诸物,通往相国井的那道窄门几乎整日都开着。
便是在这时,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见了秦炀。
因她不敢走远,故而二人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王府东边的妙果寺。届时就算被人发现,晏怀微也可狡辩说自己不过是想去佛前上三炷香罢了。
“这段时日你在他府中都探听出什么?”秦炀开门见山问晏怀微。
“他那府邸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内中弯绕极多,许多地方我还未去过。不过……有天夜里,他将我唤至府内栖云书楼。我见楼中藏书极多,便心痒难耐,临走时问他,我能否时常至此读书,怎知他一口就回绝了。我心生疑惑,又向旁人打听过才知晓,原来那书楼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我想,那里面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
秦炀皱眉思忖片刻,道:“你寻个时机溜进去找找,无论找到什么,皆可拿给我。”
忽然,他话锋一转,问晏怀微:“他府里那个姓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樊娘子?我只知道她是前些年被赵清存从外面接回来的,眼下她在府中打理内院女眷之事。外院的事则由一位姓郑的老都管打理。樊娘子怎么了?”
秦炀道:“此女的身份十分可疑。倘若我没记岔的话,赵珝将她接到临安之时恰是绍兴二十五年……”
提到绍兴二十五年,禅房内的二人忽地都沉默下来。
绍兴二十五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朝堂市井、善恶忠奸,这一年都成为他们人生的转捩。
于秦炀而言,便是在这一年,秦桧一命呼呜,秦熺被迫致仕,朝廷开始绍兴更化。
于晏怀微而言,亦是在这一年,李清照香消玉殒,而她则被迫嫁与齐耀祖为妻,此后受尽折磨。
“你探听一下那个姓樊的女人究竟是何来历,原籍何地,家中尚有何人,赵珝又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秦炀打破沉默,对晏怀微交待道。
“好。”
“还有一事也十分可疑,”秦炀眉头紧皱,“你知道赵珝有多少钱吗?”
晏怀微不知道,她从未往这方面探听过。
“你若是知道了他的钱财,就会发现这其中也大有古怪。”
“他有多少钱?”晏怀微好奇地问。
“我打探过了,年俸禄十万贯,岁给公使钱两万贯,添支钱三千贯,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八千户。他虽只是个郡王,这封赏却已然比肩亲王。不仅如此,他和清河郡王一样,名下都有酒楼。昔年张俊手握太平楼,而如今御街北边的丰稔楼则在赵珝名下。”
晏怀微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赵清存居然这么有钱?!
说到这儿,问题就来了:泸川郡王府内上上下下也就百余人,包括周夫人在内,所有人的起居衣食都并不如何华贵,赵清存本人也并不奢靡,既然他岁入如此丰厚,那么……钱呢?钱都去哪儿了?难不成像只硕鼠一样都给囤起来了?
“外界传言,说泸川郡王雅好置办园林,银钱皆用在买地建园之上,但我怀疑这些都是障眼法。”
秦炀抬起一根手指叩着僧舍低矮的案几,边叩边继续说:“他们赵家早在太宗那会儿便立了规矩,宗室近属不可考取功名、不可担纲要职。但这两样其实都不算什么,最让赵官家忌讳的,其实是宗室砺兵。”
晏怀微大惊失色:“你怀疑赵清存私自豢养兵马?!”
养兵需要大量赀货,倘若赵清存真的在豢养私军,那么他那些银钱的去处倒是都解释得通了。
“可他不是怀安军节度使吗?”晏怀微复又疑惑追问道。
秦炀轻轻摇头,向晏怀微仔细解释了其中内情。
原来,我宋自太祖立国之时,鉴于李唐末年节度使尾大不掉,甚至直接威胁朝廷社稷等诸般情状,便大刀阔斧地削夺了地方节度使的权力。
后来除极少数实任之外,宗室子所封节度使大抵皆虚职,“遥领”二字的意思便是此乃有禄无权的誉衔。当年赵昚封普安郡王、遥领常德军节度使是如此,如今赵清存封泸川郡王、遥领怀安军节度使亦是如此。
赵家严防宗室悖逆,京城内皇子诸王等人皆有“不可将兵”之铁律。去岁金人大举南侵,赵昚曾上书赵构,恳请赵构允他去前线领兵杀敌,结果却引得赵构勃然大怒。此举差一点便将赵昚这十余年的皇子之路毁于一旦。
而现在,倘若赵清存不仅暗中与厢军勾结,甚至还极有可能豢养私军,那可真是万劫不复的大罪。
“可是……官家对他甚为关爱。官家就算知道此事,应该也不会将他如何。”晏怀微迟疑着说。
秦炀却嗤笑一声,眼神愈发阴鸷:“官家昆仲情笃,确实不会把他怎样。可你不知,太上早就对赵珝厌恶至极。待寻到他的罪证,直接呈于太上面前,谅是官家来了也保不住他。”
赵构虽已退位为太上皇,然世间人人皆知,官家赵昚对太上皇极为孝敬恭顺,本朝实乃一朝二天子之局面。
“你回去以后盯紧赵珝,倘若他真的在豢养兵马,定然不可能全无痕迹……”秦炀阴恻恻地嘱咐,“那赵珝放着富贵郡王不做,非要做些大逆之事。哼,死无葬身之地,是他自找的!”
重阳这日宫内做排当,赵清存早早就入宫去了。
待晌午过后,官家着蜜煎局给临安府所有王公贵戚之家都送了重九时令。
周夫人一高兴便将各色佳节糕果赏赉众人,阖府上下皆欢天喜地过起了重阳节。
晴光斋也得了夫人恩赉,领了一盒禁中特供的蛮王狮子糕,一盒覆鸭肉丝并插小彩旗的重阳糕,还有一大盘苏子渍梅卤,另有几碟炒银杏、炒梧桐子。
雪月姊妹和晏怀微一起,三人欢欢喜喜将吃食摆好,又煮了壶大家都爱喝的豆蔻熟水,这便坐下来美滋滋地边聊天边享用这秋日之馐。
正吃得高兴,却听晴光斋外响起一阵嘈杂声。隐约闻见两个粗使婆子在外喊着,说是北内要来人,让府中众人都去正院候着。
时人将太上皇赵构所居德寿宫称为“北内”,与之对应,皇帝赵昚所居皇宫则被唤作“南内”。
应知雪奇道:“今日不是宫里做排当吗?北内来人到咱们这儿做什么?”
“谁知道呢。”应知月擦了擦手上沾着的糕饼渣子,又拉上晏怀微,三人急忙赶往正院。
此刻正院已经乌压压站满了人,上至命妇崇国夫人,下至厩院马夫,看这架势像要抄家似的。
众人皆忐忑不安地立着,不多会儿,北内的侍官果然来了。
不过此人即非来抄家,亦非来过节——他是来宣太上皇圣谕的。
“崇国夫人受惊,太上亲言,此谕非为内降,乃家训也。”
侍官先安抚了周夫人,而后清清嗓子,宣道:“泸川郡王、怀安军节度使赵珝,颠越不恭,居傲鲜腆,入不孝而出不悌。太上责令其闭门思过半月,思过期间不得踏出仪门半步。”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去过节,怎得过成这样?”周夫人焦灼地问。
那北内侍官叹了口气,道:“今日官家于缀金亭设宴赏菊,席间郡王竟公然与太上顶撞。太上怒其不知孝悌,故以禁足稍作惩戒。并非大事,还请崇国夫人宽心。郡王眼下在大内听训,应该就快回来了,夫人自可就内中情由详询之。”
——赵清存被太上皇罚禁足半月?!真是老天开眼啊!
正愁赵清存日日不在府里近身不得,万幸苍天有眼、太上有眼,赐了这半个月给自己,可一定要抓住时机啊……晏怀微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幸灾乐祸了一番。
然而,自重九那日之后,赵清存确实是被关在了他那寝院里,可禁足归禁足,这期间他却仍旧一次都不曾唤晏怀微去服侍过。
眼看半月之期将尽,晏怀微实在要急眼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看来非得自己主动些才行。
这日晨起之后,她对着菱花镜仔细梳妆打扮一番,又披好面纱,拿起她这些天焚膏继晷所撰滑稽话本,径直来到赵清存的寝院。
此地乃王府中心偏东的一处半独立院落,唤作“景明院”,取自范文正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一语。
在院外等了片刻,见妙儿出来向她礼道:“恩王这些天正闷得慌,听说娘子要呈滑稽话本给他,很是高兴,让我领娘子去书房。”
“有劳妙儿养娘。”晏怀微回礼。
妙儿领着晏怀微穿过垂花门步入院中,惹眼便是一方枯荷听雨的清池,池上有桥。池西是一条复廊,池东则是内书斋。赵清存的卧房在小池对面,乃重檐歇山顶式样,瞧上去倒是颇有气势。
晏怀微并非第一次来这儿,只不过上次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被赵清存糟践,心内跼蹐不安,再加上黑灯瞎火,根本没顾得上看清模样。这一次,她跟着妙儿绕过小池往书房走的时候,倒是将这景明院仔细瞧了瞧。
进了书房,入眼便是一张宽如小榻的髹漆靠背躺椅,赵清存手握书卷,优哉游哉地半躺其上。
耳闻二人进来,赵清存并未放下书卷,只抬起手摆了摆。妙儿意会,这便退了出去,并顺手将房门关上。
“会点茶吗?”赵清存问。
晏怀微拜了万福,答道:“回殿下,会。”
临安府的淑女佳人,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哪有不会点茶的。
赵清存没再说话,抬起下颌示意晏怀微去对面茶案点茶。
晏怀微向茶案看去,但见其上置银碾子、青黑盏、老竹茶筅、茶帚和一个烧着热水的青瓷汤提点,端的是个讲究。汤提点旁的茶笼内则装着一饼蒸青团茶。
她没再迟疑,这便跪坐于茶案后开始点茶。孰料许久没做这等雅事,十分手生,中间出了好几回错。
待得一盏茶汤点好奉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茶盏瞧了瞧,皱着眉头说:“道君皇帝曾撰《大观茶论》,言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你这颜色……叫什么?”
晏怀微不慌不忙答道:“妾这茶汤之色名‘留白’,取前朝柳河东‘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意。”
赵清存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梨娘子真是机敏过人。明明是自己点茶点坏了,却要拉柳宗元出来说话。倘若我说这茶汤颜色不好,那就定然是我粗鄙不堪,不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了。”
“殿下这话折煞妾了。”晏怀微又拜了个万福,十足贤淑模样。
赵清存复道:“妙儿说你新写了滑稽话本要呈给我,拿来吧。”
晏怀微赶忙拿出一沓纸笺,道:“妾写的是南渡之前,应天府有个姓马的员外,仗着自己有财便私下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结果却不得善终之事。”
她边说边将那滑稽话本呈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慢悠悠看将起来。
在他看话本的罅隙,晏怀微侧立一旁,看似低眉顺目,实则一直在仔细观察赵清存。这个应天府马员外的话本根本就是意有所指,倘若赵清存确实豢养私兵意图不轨,他读了这话本子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赵清存看完了话本,赏鉴道:“梨娘子文辞清丽灵秀,哪怕是个滑稽话本,读来亦觉唇齿生香。”
“殿下过誉,妾愧不敢当。”
“只是这马员外实在愚笨,”赵清存继续品评道,“有钱就可谋逆吗?也太小瞧赵家江山了。”
“妾出身微寒,不太懂得富贵人家的想法,遂自以为是写了这出。妾斗胆想请殿下赐教,倘若一个人家中十分有钱,可银钱却又不知去向,大抵是作何用途了呢?”
问这话时,晏怀微的语气极其温柔,眼神却愈发盯紧了赵清存。
赵清存恍如未察,思忖着说:“许是在外置办田产,又或者是自诩多情而花天酒地,再有可能便是此人喜好樗蒲、双陆等博戏,将钱都拿去耍了。”
“是妾想得太偏颇,多谢殿下赐教。”晏怀微装作明悟的样子。
“这出滑稽话本拿去再改改。”赵清存将手中那沓纸稿递还晏怀微。
晏怀微接过话本却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赵清存见她仍在一旁呆站着,便问:“还有何事?”
“妾刚才思索殿下所说那几项用钱之处,忽地想到一个新鲜的。”
晏怀微装出写本子的女先生想到了新故事的兴奋模样,继续说道:“殿下说江山稳固,马员外无法单靠钱财谋逆。妾想,凭他一人或许确实行不通,但倘若他通敌卖国,以银钱兵甲襄助女真人呢?”
——她在诈他。
“女真人”三字一出,赵清存的眼神忽地闪动了一下,似有刹那光影疾速掣过——仅这须臾的明灭,却仍被晏怀微敏锐地抓住了。
赵清存果然有问题。
秦炀的猜测是赵清存招兵买马想谋反,但晏怀微却觉得这不大可能,就凭赵清存和赵昚的昆仲情义,他也不可能砸赵昚的戏台。
便是刚才立在赵清存身边观察他的时候,晏怀微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也许赵清存暗中所做并非谋反,而是……与金人有关?
眼下只不知他究竟是通金还是抗金,但无论哪一样,于他的身份而言都是犯大忌之事。只要日后能抓到他的把柄,何愁不能使其身陷囹圄。
赵清存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梨娘子记错了,你这故事所写年份乃真宗大中祥符,马员外就算要通敌叛国,通的也该是契丹或党项,而非女真。”
“谢殿下指点,是妾愚钝,妾立刻去改。”晏怀微应道,而后转身就往房门处走去。
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见好就收,她不打算再继续逗留,以免露出马脚。
怎知才走了两步,却听身后响起赵清存的声音:“……梨娘子,暂且留步。”
他语声寒凉,像凛冬时节悬于屋檐下的冰凌,剔透却锋利,适才指点话本时的清润温和已完全不见踪影。
“刚才那盏茶沏得不好,再沏一盏。”赵清存吩咐道。
没奈何,晏怀微只得按捺住心头焦虑与惊慌,重新转回茶案后沏水点茶。
也许是因为紧张,这回做得竟比上回更差了——乳沫是散的,稀稠是乱的,咬盏是压根儿没有的。
在赵清存的注视下,晏怀微硬着头皮将这盏惨不忍睹的茶汤捧了过去。
奉茶之时,赵清存忽道:“听说晏家元娘死了。”
晏怀微手一抖,原本就打得不好的乳沫被晃得愈发难看。
赵清存却似并未在意,接过茶盏放在唇边浅呷一口。
“那人是谁?殿下认得她?”晏怀微极力装出事不关己模样。
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身旁奉茶的女先生,忽然凑近道:“你不知道她?人称大宋第二才女的晏樨。街市上都在骂她不知廉耻,已经嫁为人妇了心里却还念想着旁的男人……可是真的?”
他凑得太近,近至呼吸可闻,说话时唇畔几乎擦过她的面颊。晏怀微使出浑身气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也千万不要露馅。
“这事妾哪知晓呢,妾从前在海宁,来临安时日尚浅,也不大关心坊间言语……”
赵清存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沉声道:“女人的心思向来难猜,梨娘子也是女人,你说说看,她心里既然还念着旁的男人,却为何要装出一副恩爱夫妻模样?”
“大概是,有难言的苦衷吧。”晏怀微不敢再看赵清存,半垂着头斟词酌句地答。
“那她为何又要投江自尽?”
此话问出,晏怀微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住裙裾,差一点儿就露了情绪。
我为何要投江自尽?赵清存,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那日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求你,我将你当做最后的救命之人,求你救救我,可你做了什么?你非但不肯见我,还让王府仆役们拿棍棒将我赶走,像赶一只野狗那样!
晏怀微闭上眼睛,往昔画面历历在目,一刀一刀剐着她柔软的灵魂。
被迫嫁人之后她在齐家整日郁郁寡欢,齐耀祖说什么也不肯与她和离。某次二人又发生争执,齐耀祖为了羞辱她,写就一纸休书甩到她脸上。她倒是一点儿没生气,拿着休书就仳归娘家了。
晏裕看到休书却发了好大一通火,只觉晏家颜面尽失,便去找齐耀祖理论。要知道,夫妇双方离婚,倘是和离,那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若是一纸休书,那就是仳离,女子立时便成为弃妇。
齐耀祖倒是极其爽快地立刻向老泰山赔不是,说自己是酒喝多了胡乱写的,且笃言要收回休书。谁知晏怀微却像捂宝贝似的捂着休书,就是不肯还给他。
后来这事拉扯不下便只得暂放一放。晏裕为保住面子,警告二人绝不可将仳离之事说出去,遂外人不知休书写就,只道是夫妻不睦,晏家女回娘家养病去了。
彼时齐耀祖正与别的女人缠绵勾搭,对晏怀微也失了兴致。孰料过了一年半载不知为何又想起她来,又追至晏家,不仅索要休书,还要强行将她带走。
她知道,倘若她回去齐家就一定会被齐耀祖折磨死,可晏家她却也待不成了——父亲晏裕已经向齐耀祖许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不会再收留她。
她在极度痛苦之中跑出家门,彼时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救她的人就是赵清存。
可是赵清存却给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侮辱。
她被王府仆役执着棍棒如同赶野狗一样赶出府门后,便浑浑噩噩地向城东走去。
这世间明明天高地厚,但却哪儿都容不下她。
出了崇新门走不远便是钱塘江,江面波涛汹涌,不知其下冤沉多少凄魂惨魄。
正月里天寒地冻,她却一步步向江水中走去,似浑然不觉江水冰冷刺骨,直到凛寒灭顶而来。
若不是秦炀出手救了她,恐怕她现在早已成为钱塘江底的一抹污泥。
“她在生那男人的气?”赵清存的追问把晏怀微从回忆中推了出来。
“既然晏家娘子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想来必是才情超卓之人。妾实在愚钝,哪能揣测她的所思所想呢?”晏怀微柔声细气地答着。
“今日这茶是妾没沏好,弄得有些苦了,妾去给殿下取些香片来吧?”
赵清存将那盏茶汤放在唇边又抿了一口,道:“确实苦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数场机锋,看似各个沉勇有谋,实则皆狼狈。
书房内的气氛变得又沉又冷,似乎稍一动便会将心事碰碎,跌落满地残冰。
晏怀微心力交瘁,寻了个借口说要去给赵清存取香片,一心只想逃离此地。可赵清存这王八蛋明明埋怨着茶苦,却就是不肯放她离开。
正没奈何时,却听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府内那位姓郑的老都管。
“殿下,殿下,官家来了。”老都管跑得太急,气都没喘匀。
房内的凝肃瞬间被打破,赵清存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跳起来,还未将衣冠全然理好,就见赵昚从容负手迈入书房。
“臣不知陛下至此,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赵清存拜道。
赵昚今日是微服出宫,不备卤簿仪仗,只带了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和殿前司护圣军士官数人,此刻这些人皆候在景明院外。
“太上罚你禁足半月不得出门。你不能入宫看朕,那便只好由朕出宫看你了。”
赵清存立即又拜道:“臣胆敢劳动圣驾至此,臣诚惶诚恐。”
赵昚蹙起眉头睨了弟弟一眼,道:“少在这儿耍花腔,你跟太上顶嘴的时候怎不诚惶诚恐?你若是那会儿知道惶恐,也不至有今日之罚。”
赵清存干笑一声,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回身将房门关上,又吩咐晏怀微:“沏茶。”
晏怀微见官家来了,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脱身,哪知赵清存竟还是不肯放她走,遂只得无奈地又回到茶案后。
门一关上,赵清存立刻不再拘束自己,风姿倜傥地倚窗而立。
赵昚则在一把披着绣花椅衣的交椅上落座,道:“待禁足结束后,先去德寿宫向太上请罪,听到了没?”
赵清存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片刻后却又分辩道:“兄长心里清楚,我说的并无错处,可兄长却在一旁看热闹,不肯帮我说话。”
赵昚颇为无奈:“你想让我说什么?想让我帮着太上斥你,还是帮着你顶撞太上?”(注1)
“邸抄所言,乙丑,马军统制高师中与敌战于摧沙山,力竭为敌所斩;丙寅,吴璘又与敌战于德顺军,伤亡甚重。太上对这些仍旧打算视而不见吗?”赵清存蹙眉冷声说。
赵昚一声长叹,沉声道:“三郎,你给兄长一些时日。你知道兄长的志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太上说张相公贪图虚名,专把国家名器财物做人情。可我却坚持起复张相公,坚持对张相公委以重任。我究竟是何用意,你不可能不明白。”
略作停顿,他又补充说:“我现在夹在你和太上之间,着实疲累。”
“兄长辛劳。”赵清存听赵昚如此说,态度倒是立刻诚恳起来。
赵昚无奈地摇头,转脸便看到茶案后正手忙脚乱沏茶的晏怀微,忽然惊奇道:“这位便是新来的女先生梨枝?”
晏怀微愕然,官家怎会知道自己?!
赵昚笑言:“我们兄妹三人虽已不在一处,但彼此景况皆是熟知。你初来王府那日,教乐所便向朕禀了你的事,说你颇有咏絮之才。朕原先还不信,但看到三郎将其他先生都打发,唯独留下你时,朕也不能不信了。”
听着这番温和的讲述,晏怀微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赵昚。
她从前总听人说普安郡王如何如何,却从未见过他。还记得父亲晏裕某次闲聊时对她说过,这位郡王出生于嘉兴青杉闸的一间简陋官舍内。与那些一落地就享受锦衣玉食的皇子不同,他的童年是在民间度过,直到六七岁的时候才被赵构接入皇宫。
而现在,这人已从一个手无实权的郡王成为了这大宋的官家,然这位年轻的官家却与晏怀微想象中的形貌完全不同。
纵使已是万乘之尊,可他身上却并无帝王天家那种咄咄逼人之感。他整个人是沉静内敛的,眼中虽闪烁着英气,看起来却又十分亲和,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赵昚身上这种超出年纪的老成持重,让晏怀微一瞬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男版樊茗如。
“陛下过誉,妾愧不敢当。”晏怀微向赵昚礼道。
赵昚却笑着摆手:“倒也无须如此拘着。”
想了想,赵昚似闲聊般又说:“你大概不知道,三郎性子里最显见的一点便是念旧。汉时《古艳歌》唱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对三郎来说,什么人啊衣啊,一切都是旧的好。旧人旧事,哪一样在他心里不是沉甸甸的。”
“兄长怎么平白说这些……”赵清存倒是被赵昚说得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