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赵惇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复问晏怀微,“你会写长短句?”
“妾从前在瓦子里谋生,便是替人填词写话本子。”晏怀微温语答道。
“这可好极了!你填一首长短句要多少钱?”
“三十文。”
赵惇再次惊诧地瞪大眼睛:“如此价贱!”
“乃因妾是女子,且又是无名小卒。倘若是名噪厢坊的大才子,润笔之资自然比妾高出许多。”
听得此言,赵惇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你能跟着我小叔叔,着实是烧高香了。那你可要好好讨他欢心,要不然就再把你送回瓦子里去过三十文的苦日子。”
说完这些他又转向樊茗如:“小婶娘,这女先生长这么丑都能被我小叔叔相中,你和他怎得就是不行呢?”
此言一出,樊茗如的脸色瞬间便如凄云压城。
晏怀微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恭王殿下也不知是不谙世事还是毫不在乎,总之嘴上是半个把门儿的都没有。
可樊茗如到底是樊茗如,刹那窘迫之后,她立刻又恢复至端方模样,笑盈盈道:“恩王喜欢博学多才之人,我的学识见地不如书会先生,讨不得恩王青睐也是正常。说起来,齐员外家的娘子曾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想来在此事上,齐员外与恩王的口味倒是颇为相近呢。”
她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着实是妙,不仅不动声色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还把赵惇这颗人见人嫌的鞠球,一脚踢给了早就在旁边跃跃欲试的齐耀祖。
赵惇果然上钩,立刻转向齐耀祖,讶然道:“竟然是你娶了她!我听说过她,那位名满临安的闺阁才女,当年她和我小叔叔还有过一段传闻呢。她是不是姓晏?你可真有本事!”
齐耀祖见樊茗如主动递话头让自己能与恭王搭讪,立刻抓住机会,谄笑着说:“殿下折煞小吏了,小吏哪敢与二位殿下相比。不过小吏昔年确实文采风流,偶然与她相识,她看上了小吏,主动投怀送抱,小吏这才抱得美人归。唉,可惜先室已去……红颜薄命啊。”
那边垂眸静立的晏怀微听得齐耀祖自吹自擂“文采风流”,差点儿没将隔夜饭呕出来。又听他说是自己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瞬间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怎是先室?!”赵惇一怔,“她竟已不在人世?!”
“便是今岁正月时候,她不慎失足跌入江中,叫那江水给卷走了。至今未寻到尸身,恐怕是早就已经漂到东海去了。”
赵惇听得此言,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她真可怜……这样好的一位才女佳人,竟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齐员外应当是极为哀恸的吧?”
哪知齐耀祖却讪讪地笑了笑,躬身答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实这种才女最是令人厌恨。倘若殿下遇到,且躲远点儿才好。”
“诶?此话怎讲?”
“先时小吏受了她的勾/引,娶她过门,本想好好过日子。谁知她却对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闻不问,成日只知写诗作画。倘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可恨她还总写些淫/艳之词,惹得坊间邻里无不笑话。她嫁入我齐家数年一无所出,请了郎中来瞧才知是身上有些不干净的病,生养不得。只可怜我齐耀祖瞎了眼睛,受她蒙蔽至此……”
齐耀祖说着,撩起衣袖装模作样沾了沾眼角,继续道:“唉,我那先室在市井间也就是徒有虚名罢了,她连王妃娘娘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一番话听下来,晏怀微已经气得浑身发抖——齐耀祖如此枉口诳舌颠倒黑白!他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对家事不闻不问是因为齐家舅姑从婚后次日就开始给她立规矩,想出各自招数要让新妇驯顺。她不肯屈服,却又没办法,最终只能以懈怠作为反抗。
而所谓的“淫/艳之词”,根本就是她因愁苦至极才写下的女儿心事。
还有,齐耀祖竟然编排她身上不干净,甚至还说她蒙蔽夫郎——齐耀祖!你敢不敢把真相说出来!究竟是谁身上有病,是谁不干净?!
这男人以为她死了,便将脏水一盆盆往她身上泼。反正死无对证,死去之人任凭活着的人如何杜撰编谣皆奈何不得。
晏怀微越想越气,气得双拳攥紧,指甲已抠进肉中。
就在齐耀祖还想继续造谣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下去,突然迈前一步大声说:“殿下切勿听此人胡言乱语!”
话一喊出口,晏怀微瞬间便后悔了。
只因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要被迫编谎话,简直恨不能将这副心魂扔在地上跺两脚。
“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你与他先室相识?”赵惇好奇心大起。
“回殿下话,妾与晏娘子并不相识。”
——形势比人强,该编的谎还是得编。
齐耀祖一听此言登时怪笑,龇牙咧嘴道:“你与她素不相识,如何便说我胡言乱语?她是我浑家,她什么样我能不知道?!”
“背后糟践他人声名,当为天下人所不齿。”
“嗤,我便说了又如何?”
“举头三尺有神明,齐员外,你可要当心夜里有鬼来叩门。”
“我啐!”
眼看着二人已经吵起来,樊茗如忽地轻笑一声:“二位在郡王堂前因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吵不休,这像什么话?你们是没将郡王殿下放在眼里,还是没将恭王殿下放在眼里?”
“是了是了,莫要争执,有话好说嘛。”赵惇明明看热闹不嫌事大,嘴上却附和着樊茗如。
“齐员外是客,梨娘子乃府中人。府中人随意冲撞客人,让外人知道了,该笑话我们泸川郡王府毫无规矩。”樊茗如说着便从交椅上站起来,端庄之中又带着严肃,“梨娘子,你就给齐员外赔个不是吧。”
晏怀微强压下五脏六腑之中的恶心,打算给齐耀祖随便拜个万福就算了。她确实也不愿再争执下去,刚才喊的那一嗓子已是冲动行事,说多错多,再吵下去难免露了马脚。
怎知她正要拜万福,齐耀祖却忽然对她怪叫一声:“慢着!”
那人一扭头又立刻堆起一张热气腾腾的笑脸,冲着樊茗如和赵惇谄媚道:“既然这位梨娘子如此有才学,小吏想着,不如让她即兴填词一首,也正好可以跟小吏先室比一比,看是她写得更好,还是小吏那先室写得更妙。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好!这主意好!快快写来。”赵惇一看又有热闹,身上那股讨嫌劲儿是压都压不住了。
“小吏先前在瓦子里听人唱过一曲《眼儿媚》。啧啧,那调子缠绵得直教人三魂七魄都酥了去。”
赵惇满眼放光地从交椅上站起,拊掌笑道:“我听过《眼儿媚》,着实是好曲子。今日若是梨娘子能即兴一首《眼儿媚》,我便赏你一整套鎏金头面,如何?”
话毕又转向樊茗如,唤道:“小婶娘,快让人备笔墨纸砚来!”
待客的小堂内原本就有一张书案,女使们手脚麻利地铺纸研墨,不过须臾便将一切备好。
孰料晏怀微却站得远远的,只作旁观模样。纸笔皆齐备,她却不肯上前。
齐耀祖自然不知道,这《眼儿媚》乃钱塘一位阮姓郎君所创,创调之词便是写给他所眷恋的一位女子。故而此调婉转缠绵,款款深情寄托其间,最配心上人与好春光。
可惜,眼前人非心上人,堂前光亦非好春光——晏怀微是宁死也不会给齐耀祖写这首《眼儿媚》的。
自相识以来,她从未给齐耀祖写过一首词,过去没写过,今后也绝不会写。
莫看纸上文字薄,实则一词一字皆由撰者心海深处澎湃而出,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自己的灵魂。
文人所谓“敬惜字纸”,其中所蕴藏的深意是尊重和爱惜。而齐耀祖,他这辈子都不会懂什么叫尊重,什么叫爱惜。
——他不配晏怀微为他写一个字!
见这女先生仍站在原地不肯上前,赵惇的脸色忽有些难看,语气也变得不耐烦:“你这又是怎么了?”
“还望殿下恕罪,妾写不出。”晏怀微柔声细气地说。
赵惇不满道:“少哄我!小婶娘刚才都说了,你第一次见我小叔叔的时候便于七步之内填出了一首《菩萨蛮》。你能填出《菩萨蛮》,怎么就填不出《眼儿媚》。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和这位齐员外?”
齐耀祖此人,惯会见风使舵。此刻一听赵惇如此说,立马上前扯住晏怀微手臂,硬将她往书案旁扯去。
“给我过去!恭王殿下在此,你今日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不提防齐耀祖如此粗鲁拉扯,晏怀微一下子被他扯得绊倒在地,恰好右手按在了齐耀祖脚旁。
齐耀祖倒是反应迅速,不待晏怀微站起,抬脚便踩在了对方的手指上。
晏怀微蓦然发出一声惊叫。
适才这女先生还没被唤来,只樊赵二人在堂上闲聊时,齐耀祖已听到樊茗如说泸川郡王并无将此女收房之意,后来又见她相貌丑陋,瞬间便断定这女人不过就是赵清存图新鲜的玩物而已。
公子王孙嘛,玩腻了美女佳人就换个才女来玩玩,反正都是玩儿。
他自认为极其了解男女之情,以为人人皆与他一样虚情假意,根本不知也不信泥淖之中生兰蕙,世间尚有许多“出淤泥而不染”。
眼下齐耀祖见赵惇面色不善,便想趁机讨好恭王,愈发狗仗人势起来。他心道这丑八怪不过一个玩物,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华,竟胆敢对他齐员外、齐押司如此不敬!纵然郡王府不是撒野之处,可他却打定主意要给这贱女人一个下马威。
齐耀祖满脸狰狞地踩着晏怀微的手,边踩边用力碾着,口中还骂骂咧咧:“你不是书会先生嘛?好啊,好啊,我今天就掰断你这只手!让你再握不住笔!”
话毕,他半蹲在地,拉起晏怀微被踩伤的手,掰住食指用力向后折去。
恰在此时,但见门外倏地闪进一道紫色身影。
那人二话不说,抬脚便踹在齐耀祖脸上,将他踹得翻了个仰八叉摔出去。这一脚下去着实没收力,齐耀祖霎时鼻血横流,疼得眼冒黑星。
好半晌之后他终于缓过气来,抹了一把鼻血,破口大骂道:“哪个龟孙敢踢你老子!”
可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瞬间便吓得张口结舌,再骂不出一句。
把齐耀祖踹得满脸鼻血的不是别人, 正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今日身着酽紫公服,戴展脚幞头,佩金銙带, 脚蹬乌皮朝靴。那朝靴十分厚重, 一脚下去没把齐耀祖鼻骨踹断已是开恩。
“她是你能碰的?你配吗?”赵清存的声音阴沉冷郁。
堂中气氛仿佛骤然跌入冰湖,凛寒沿着每个人的脊梁骨缓缓向上爬,呼吸都被冻住。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泸川郡王遍身怒火烈烈,似冰盖之下即将喷涌而出的岩浆。
如此炽烈可怖的怒焰,震慑着堂内诸人。连赵惇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被吓到了, 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樊茗如迟疑着唤了声:“三郎……”
倒是齐耀祖再顾不上擦拭鼻血, “扑通”一声跪在赵清存眼前,磕磕绊绊地哀求:“殿下息怒……是小吏狗眼看人低……再不敢了……小吏再也不敢了……”
赵清存垂下眼眸蔑视着狗一样趴在地上的齐耀祖, 冷然道:“断你酒酤看来还是太轻, 不如就让你齐家脚店全都闭门大吉, 你看如何?”
齐耀祖拿头在地上磕得咣咣响,边磕边嚷:“您大人有大量,莫与小吏计较。若是失了脚店, 小吏全家都得去跳江啊!”
听到“跳江”二字,赵清存双眸怒睁, 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火油, 周身烈焰烧得更旺。
“跳江?!好啊!你早就该跳下去了!”
话音甫落, 他似已遏制不住心头怒火, 抬脚又要往齐耀祖脸上踹。
谁知这次脚还没踹出去就被斜侧里扑过来的一人紧紧抱住, 那人动作突然,弄得赵清存趔趄着差点儿摔倒。
“殿下息怒,求殿下饶了齐员外吧。”晏怀微抱着赵清存的小腿, 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
“你说什么?”赵清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妾不知礼数,惹恼齐员外。求殿下开恩,饶了齐员外。”
赵清存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不可置信地看向俯在他脚边的女子。
晏怀微继续说:“妾仗着殿下对妾的好,目中无人,说了些愚拙之语。殿下要罚就罚妾吧,千万莫与齐员外伤了和气。”
齐耀祖一看刚才还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女人此刻转而向着自己说话,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呜咽道:“殿下您大人有大量,这位女先生乃当世奇才,小吏无意冲撞,实在无意冲撞……”
呆在一边像只木鸡的赵惇,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嗫喏着说:“小叔叔,你消消气……不怪他们,都是我不好,是我先挑起此事……”
“三郎莫动气了,气大伤身。”樊茗如也在一旁劝道。
此时此刻,赵清存的面色已是白里透青,殊为可怖,紧拧着的眉头使得眉心那瓣兰花亦变得锋利骇人。
这堂中诸人都在劝他放过齐耀祖,尤其是现在还抱着他的腿,生怕他再踢齐耀祖的女先生——就好像今日挑拨是非之人并非齐耀祖,而是他赵清存似的。
赵清存原本就怒,这下更是又怒又憋屈。
“放开。”
良久之后,他似乎终于压下心头烈焰,冷冽地对女先生说。
晏怀微仰视着赵清存风饕雪虐一般的面色,迟疑片刻,放开了他的腿。
赵清存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衣袂扫过晏怀微面颊,带起一阵凛风。
是夜刚过戌时三刻,晏怀微在晴光斋那间西厢房内将自己仔细梳洗打扮一番,从内到外皆换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又找出一条与衣色相称的面纱披好,还去问雪月姊妹借了柄金帘梳戴在髻上。
鎏金花帘垂于额前,衬得晏怀微也像樊茗如一般贤淑起来。
做完这些,她将一纸扑着香粉的纸笺揣入袖中,这便向着赵清存寝院走去。
——她是去请罚的。
赵清存今日救了她,她非但不感谢,转而却替齐耀祖说话。彼时赵清存兀立堂中,嘴唇颤抖,那白里透青的面色竟让人感觉到无际凄凉与委屈。
晏怀微在赵清存甩袖离开的刹那就已经想好了,她若想不被他厌弃,就必须在明日到来之前主动去给他赔不是。
倘若今夜不能抚平赵清存的怒火,倘若他从此将自己丢到晴光斋再不理不问,那么自己将永远也报复不了他——绝不能如此。
独自提灯迎着夜色行至景明院,晏怀微仍如先前那般,请院子里的小丫头唤了妙儿出来,想让她去向郡王通传。
谁知妙儿却面露难色,道:“不是我不帮梨娘子说话,只是恩王早已吩咐下来,倘若梨娘子来了,就打发回去。”
“他不肯见我?”
妙儿点头,问道:“白日里在小堂究竟发生何事?恩王气得面色青白,回来就去了书房,到现在一口吃食未进。”
“是我不好,惹恼了恩王,”晏怀微说着便从袖中取出那张香气扑鼻的纸笺,“这是我为恩王写的,算作赔罪,还请妙儿养娘为我呈于恩王。倘若他看了仍是不肯见我,我立刻就走。”
妙儿接过纸笺:“好,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但见妙儿拎着裙摆小跑出来,行至近前,面含喜色道:“恩王唤梨娘子进去呢!”
晏怀微随着妙儿往书房走,妙儿看起来颇有些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梨娘子实在是有本事!果真如你所说,恩王看了那张纸就让我来唤你。你都写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为恩王填了一首《眼儿媚》,也不知他喜不喜欢。”晏怀微语带怯意。
“定是喜欢的!你是不晓得我刚才拿着字纸进去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多吓人。我入府这么久,从未见恩王如此。可是等他看了娘子的字纸,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这便让我来唤娘子。”
“恩王真的高兴?”
“高兴!可高兴了!”
二人低声聊着,直至书房门外。妙儿打了个手势,示意晏怀微自己进去。晏怀微忽觉有些紧张,站在门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推门入内。
待进了书房她才发觉,原来妙儿也是个很会坑蒙拐骗的主——此刻的赵清存看起来与“高兴”二字简直半点不沾边。
他神色阴郁地倚着房内那张髹漆靠背躺椅,手里捏着扑了香粉的词纸正在看。晏怀微进来向他拜万福,他却没分出半个眼神给她。
眼下的赵清存就像个生闷气的孩子,不说话也不动,让人不知他究竟想怎样。
他不动,晏怀微就只能自己动了。
“今日之事都是妾的不对,”晏怀微又拜了个万福,而后柔声解释着,“妾白日里并非帮着那齐耀祖说话,只是殿下当时怒火太炽,妾忧心您失了分寸。齐耀祖有押司之职傍身,到底是衙门里的人,若是真将他弄残弄死了,妾怕您不好向官家交待。”
赵清存终于将眼睛从词笺上移开,冷冰冰地向着晏怀微看过来。
不知为何,现在的晏怀微很怕赵清存用这样深邃清冷的目光看自己。晏怀微想,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揣着诡计,不似从前那般爱恨自如、清白坦荡,故而才对赵清存的眼神愈发敏感。
“会唱吗?”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赵清存开口问她。
晏怀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赵清存是问她会不会唱《眼儿媚》的调子。
“妾唱得不好。”
赵清存将手中词笺递给她,强硬地说了一个字:“唱。”
晏怀微拒绝不得,只能接过词笺,清了清嗓子,婉转唱起:
“中夜银河淌珠帘,郎在梦魂间。春心无赖,相思无诉,丑胜无盐。”
“闲将清月挼纤指,风入袖翩翩。应愁烟驿,应怜逝水,应醉齐宣。”
她唱得并不如何好听——声音太过轻柔,又因为跳江后曾大病一场,导致嗓音喑哑,再加上紧张,整首《眼儿媚》都唱得颤巍巍,叫魂似的。
可赵清存却浑然不觉,仍旧以手支额,半阖着眼眸认真听着。
晏怀微知道,他听懂了。
这首词里一共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钟离春,一个是齐宣王。
钟离春乃青史留名的丑王后。因她是战国时期齐国无盐邑人,所以史书上又将其唤作“钟无盐”。可她不仅是丑女,亦是颇为人称道的才女。
彼时正是齐宣王当政之时,钟离春立志要做王后,主动向齐宣王自荐枕席。与此同时,她还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劝谏宣王当以家国为重。
可喜的是,齐宣王被她说服了,不仅立她为后,还痛改前非,使得齐国蒸蒸日上。
在后世文人的辞赋当中,形容美人可言“貌比西子”,形容丑女便说“丑胜无盐”。
晏怀微的这首《眼儿媚》,自比为丑女钟离春,又将赵清存比作齐宣王。可她却并非从劝谏的角度来写,而是从婉丽灵妙的景色和缠绵悱恻的情意入手,令人读来只觉温柔欢喜,不会烦厌。
——之前那首《荷叶杯》是在骂人,现在这首《眼儿媚》端的是在撒娇。
待一曲唱完,赵清存的面色终于雨霁天晴,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梨娘子总能让我惊喜。娘子嬉笑怒骂皆成词,堪比江淹妙笔。无论青史上的人事物,亦或户牖外的春夏秋,所有这些在娘子笔下都能翻出花儿来。娘子的才学,赵某钦佩不已。”
晏怀微见赵清存终于笑了,心内略舒口气,却仍是不敢放松。
“茗如适才来此对我说了些事,是关于你的,”赵清存话锋一转,“我原以为梨娘子白日受了惊吓,此刻应该只想歇着。可你却这个时辰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晏怀微忽地想起今日赵惇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你可要好好讨他欢心”。
仔细想想,赵惇说得并无错,她就应该先把赵清存捧得至高无上,之后再让他摔至惨痛深渊。
于是便开口答道:“妾是来讨殿下欢心的。”
“你想如何讨我欢心?”赵清存面无表情地反问,一双幽深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晏怀微。
“妾……妾可以……”
晏怀微自己也不知该怎样讨男人欢心。她从来没讨过,根本不会讨,也不想讨。她不用抬头都知道,赵清存此刻又用他那双深邃眼眸看着自己,直看得人呼吸紊乱,心都快要跳出来。
说不出来那就不说了,她干脆把牙一咬,快步上前,在赵清存膝边跪下,猫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他膝上。
赵清存垂眸看着这个跪在自己腿边的女人,好半晌没说话。
片刻后,他将手盖在晏怀微的手上,轻声说:“妙果寺进香之事……说谎,不好。”
晏怀微心头大骇,下意识要将手抽回。哪知赵清存却比她反应更快,猛然用力攥住了她受伤的手指,骇得晏怀微一声尖叫脱口而出。
若说疼,倒也不如何疼。此时此刻,比疼更折磨晏怀微的其实是羞愧和恐慌。
羞愧于赵清存知道她又撒谎了,她骗樊茗如,说恩王让她去妙果寺进香;恐慌于她不知道赵清存接下来将会怎样处置她,不知道赵清存会不会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
看着眼前女子越来越白的脸色,赵清存忽地松开了紧攥的手,又将她受伤的手指牵至眼前仔细看了看,并无大碍。
“疼吗?”赵清存问道。
“……疼。”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
“左边的木箧里放着一盒药膏,你去拿来。”赵清存轻抬下颌,示意书案方向。
晏怀微忍着手指和膝盖的疼痛,起身去书案旁的木箧里翻了翻,还真找到了。那药膏装在一个小金奁内,看起来十分珍贵。
待晏怀微将药膏捧至赵清存面前,赵清存坐正身子,又拉着女先生坐在身边。他从小金奁内抠出一些膏药,执起对方的手,轻轻为她涂在伤处。
“吴太医灵药铺的伤药,药效甚佳。每日用两次,三日之内必然伤愈。”
“多谢殿下。”晏怀微低着头不敢看赵清存。
“倒是我该多谢你今日去妙果寺为我进香。涂完这些药膏,就回去睡吧。”赵清存这话说得晏怀微心里又是一抽一抽,分辩不出他究竟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情实意。
“回……哪儿?”晏怀微紧张地问。
“自然是回晴光斋。”
从戌时三刻赴死一样来到景明院,至戌时末拿着一奁金贵的伤药离开,前前后后不过大半个时辰,晏怀微却感觉像过了大半年似的。
贴金纱灯在脚前照出浅浅步影,她孤负夜色向来路上走。灯影混着心绪一起摇晃,让她倏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脚步好像并非踩在地上,而是踩在自己的心事之上,绵软的、飘忽的、无可奈何的,一踩便陷落。
她能感觉到赵清存对女先生梨枝的好,但梨枝是梨枝,晏怀微是晏怀微。
她不仅恨齐耀祖,也恨赵清存。她和赵清存,恩是恩,恨是恨。恩要报,债要偿,一码归一码。
在书房的时候,她对赵清存说因为担心他盛怒之下失了分寸打伤齐耀祖,所以才阻拦他。
其实根本不是。
沉甸甸的黑夜压在晏怀微的眼睛上,压得她低着头,只能将心里话说给脚下那一大片阴影:
“赵清存,我才不是为了你,我为的只是我自己。你和齐耀祖最好就这样狗咬狗一直咬下去,直到互相把对方咬死。”
——赵清存,见你败伤,我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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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公子》(入V二章合一之一)
之后的半个月, 赵清存仍是忙进忙出样子,卯时离府酉时回,好一个披星戴月的郎君。
晏怀微已有许多日子连赵清存的影子都没见上了。周夫人和樊茗如都说他在帮官家筹措一桩大事, 可究竟是什么大事, 却无人肯告知这个身份卑微的女先生。
晏怀微不是没猜测过,但思来想去皆无头绪。
赵清存所办之事必然与治国理政无关——大宋祖宗家法,赵清存的身份是不能关涉朝政的,就算他与赵昚再如何兄弟情笃都不行。
倘若与朝政无关,那又有什么事当得起“大事”这二字?
赵清存到底在做什么?
揣着满腹疑惑直到十月十六日,这天, 晏怀微终于知道赵清存筹措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了。
前儿夜里天降骤雪, 窗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十六日晨间,晏怀微起床后将自己所有衣裳都裹在身上, 却仍觉得冷。睡了一夜过后, 就连汤婆子也变得凉冰冰的。
算算日子, 马上就是大雪节气。大雪一到,真正的凛冬便如约而至。
晏怀微蹲在火炉前,正拿着拨火棍翻搅炉内所余无多的残炭, 忽听有人叩门。她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炭灰,打开门一看, 竟是周夫人的贴身女使栀子。
“栀子养娘这时候过来,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晏怀微疑惑地问。
“梨娘子可已用过朝食?”
“还不曾。”
栀子笑着说:“如此正好。夫人叫我唤娘子去暖阁, 那边备了好些吃食。夫人还给娘子准备了新衣裳, 快随我去吧。”
晏怀微心内虽诧异今日不年不节的为何又备吃食又裁新衣, 但她知道不该问的别多问,遂披好面纱随着栀子去了暖阁。
乍进暖阁,晏怀微便被食案上满满当当摆着的吃食给吓到了。
一眼看过去, 但见虾元子、油煎雀儿、耎鱼辣羹、大骨清羹、蟹肉包儿、香药灌肺、五味焙鸡、鱼兜杂合粉……简直可谓琳琅满目,勾得人直咽口水。
食案置于壶门榻上,周夫人坐于一侧,见她来了,便慈爱地让文竹伺候着晏怀微落座于另一侧。
“从前都是阿如陪老身用朝食,今日她和三郎都出门去了,这顿饭就只你我二人。你瞧瞧这些吃食,喜欢不?喜欢就放开了吃!”老夫人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