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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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看了几眼,周夫人像是下定决心,忽地抬眸望向赵嫣,声音也变得沉稳而坚毅。
“阿珝是赵家男儿,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既已立下那般重誓,就该恪守誓言!倘若他自己因一时冲动违了誓,事后却要一个弱女子替他挡灾,那他便是天底下最令人不齿的懦夫!”
周夫人身材矮小,声音也不高,可这番话却说得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赵嫣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主,看到周夫人端起架子,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可她实在是害怕赵清存会被雷劈,还想争辩,却被周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
周夫人指着手握背花杖的院公,沉声道:“你,你现在就出艮山门把你们恩王叫回来!让他回来跟我当面锣对面鼓说话!我倒要看看,天雷怎么把他劈死!”
话毕又转向赵嫣:“老身已经一把年纪,这世上什么事没见过!官家是老身一手带大,自你阿兄过继之后,你们兄妹二人也是由老身照料。这么些年,老身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倘若天雷真要劈死阿珝,老身便随他一道去了!但这梨枝娘子是无辜的,老身绝不容许你们草菅人命!”
周夫人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她本是市井民妇,受雇于主家照看孩儿,眨眼功夫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她虽识字无多,却最是记得四个字——天、地、公、理。倘若她亲手带大的孩儿成为恶棍,她宁愿与他一道被雷劈死。
赵嫣被周夫人的话镇住了,呆愣在原地再不发一言。
周夫人唤来女使文竹,让她将晏怀微送回晴光斋,一场要打要杀的闹剧至此落下帷幕。
文竹扶着晏怀微回到晴光斋的时候,一进门晏怀微还没如何,倒把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俩吓一大跳。
昨儿夜里明明得了与郡王共枕眠的殊荣,怎得今日却被打肿脸送回来了?!
难道是……伺候的不好?
“这是怎么了?恩王打你了吗?他为何要将你打成这样?”姐姐应知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晏怀微面上的伤,又一连串问道。
文竹低声说:“不是恩王打的,是县主。”
妹妹应知月倒抽一口冷气,小心翼翼道:“你怎么把她惹了?这下可要糟……”
在场诸人谁不知道,乐平县主赵嫣平日里脾气泼辣,是个被宠得没边儿的富贵千金。往日但凡她来府里,雪月二姊妹皆是能躲就躲着。
“我没事,不用担心……”晏怀微说完,先向文竹道了谢,之后便躲回自己那间西厢去了。
西厢不大,陈设也并不华贵,可晏怀微每次关上房门独坐房内,便会产生一种安稳之感。就好像她又回到了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躲在自己那间宝帘闲挂的闺房内,填词、作画、抚琴、歌吟,无论做什么都是自由的,都是开怀恣肆的。
可惜,那样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已经一去不复返——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恣肆自由。
豆蔻少女们总想步出闺房,去看波涛汹涌的人间。可她们不知道,这闺房一旦步出,就再也回不了头。
想着想着,鼻子发酸,眼圈又变得通红。
晏怀微赶忙捏紧拳头将眼泪憋回去,复又起身取了块布巾,对着房中那面铜镜,将面上血痕尘污一点点擦拭干净。
刚擦完,这便听得外面有人叩门。
“梨娘子,你歇下了吗?若是没歇就到竹亭来吧,胡都管给你拿了敷面的药膏。”是姐姐应知雪的声音。
“我这就来。”晏怀微应道。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取出面纱将脸上的新伤旧疤都遮好,这才打开房门向晴光斋外面那间竹亭走去。
亭内坐了三个人,除雪月姊妹外,竟然还有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戴个局脚幞头,内穿白绢中单,外罩一件斜领交襟半袖褙子,看这打扮似乎是刚从马球场下来。
晏怀微面带疑惑地看向应知雪——这人是谁?竟敢在王府四处乱跑?!
未等应知雪开口,那人倒是十分热情地向晏怀微唱了个喏:“想必这位便是才华横溢的梨枝娘子?鄙人胡诌,这厢有礼。”
晏怀微与他见礼,口中喃喃念着:“胡……周……?”
胡诌笑道:“对,就是胡说八道的胡诌。”
应知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诌听她笑自己,非但不生气,反而乐道:“月妹妹终于肯笑一笑了。笑一笑十年少,人就该多笑一笑。”
应知月倏地把脸扭向旁边——油腔滑调,不想理他。
“晌午我陪殿下去打马球,这会儿他进宫去了,我来向周夫人问安。夫人说你吃了乐平县主的耳光,我说我刚好有一瓶上好的伤药膏,夫人就让我送来给你。乐平县主从小被官家和殿下一起宠着,早宠得没了闺秀模样。下回她若再来寻你麻烦,你就像耗子看见猫,呲溜一下跑没影儿就行。她跑得可慢了,铁定追不上你。”
胡诌还真是人如其名,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开始胡言乱语。
竹亭内的石案上摆着一把青瓷菊纹执壶并四只瓷盏,四人围着石案各自坐下。应知雪拿起执壶,将壶中饮子分倾于四只瓷盏内,又置于各人面前。
“香薷饮子,喝吧。”应知雪温柔地笑着。
晏怀微端起瓷盏小口小口抿着这清甜微苦的饮子,片刻后仍是没忍住,问胡诌:“胡大官人毕竟外人,却与我们同案共饮,若是恩王知晓此事……他……”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胡诌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还请梨娘子放宽心,殿下不会将我拖出去吃板子的。我与殿下乃是过命的交情!况且我今日是来给梨娘子送药,顺道看看月妹妹。殿下此前已应允要将月妹妹许我为妻。”
应知月听他又扯自己,轻声啐了他一口。
“过命的交情?”晏怀微眉心轻蹙,觉得这人怎得说谎不打草稿。
胡诌却正色道:“那可不。想当年为了与那大奸相秦桧斗法,俺们里外夹攻,暗度陈仓,直让那秦桧叫苦不迭!真是解气极了!对了,梨娘子还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晏怀微摇头。
“不是我吹牛,当年我可是这临安府有名的内探!大内密探你晓得吧?比那些只会在市街乱窜的衙探不知高出凡几!我可是专探内宫虚实、专揭奸佞丑恶之人。你可别小看我们内探,我告诉你,真不是我吹嘘,我连太上皇昨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了几个屁都知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秦桧已经死了,你也早就不做内探了。”应知月在一旁毫不客气地揭穿了胡诌。
胡诌讪笑着挠了挠头,道:“月妹妹说得对,我是早就不做内探了。但我不做内探的原因绝不是失了骨气,而是……毕竟官家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昨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了几个屁嘛。”
说完这俚俗话,胡诌却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竹亭外的天高气爽,凝声说:
“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现在为殿下打理庄产,既不愁吃穿,也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挺怀念当年那段时日的。那时候官家还是普安郡王,殿下也只是承信郎。我将外边打听到的隐秘告知殿下,殿下将宫里的消息交给我,由我撰成小报散布市井,让百姓们知道孰为忠义、孰为奸邪。如今想来,那段日子还真挺侠肝义胆!”
言至高兴处,他又补充道:“说来有趣的咧,那会子因为官家被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盯着,殿下也不好直接与我见面,我们便约定在花蕊楼林娘子的小厢内碰头,绝不会令人起疑。”
花蕊楼的林伊伊……听胡诌提起此人,晏怀微心底忽地泛起一丝苦涩。忆及当年自己春心惊动时曾追去花蕊楼的鲁莽之举,只觉浮生荒唐,再回首如看一朵隔世花。
“林娘子真乃女中豪杰,帮了我们太多。若不是有她,许多事恐怕都办不成。”
“那她……现在呢?”晏怀微轻声问道。
胡诌端起香薷饮子猛喝一口,道:“不在了。”
晏怀微遽然一惊!
不在了……怎么又是不在了……晏怀微怔怔地想,今日这已经是自己听到的第几个不在了?怎么人人都不在了呢?
突然,好似一道闪电划破中天,她将今日这些“不在了”全部系在一起,只觉自己仿佛于刹那之间打通了遮眼迷雾。
晏怀微以手抚膺,恍然大悟——
已知一:赵清存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了。
已知二:赵清存曾与林伊伊私交甚好。
已知三:林伊伊已经不在了。
结论:赵清存的心尖人就是林伊伊!

曾经的大内密探胡诌并未在晴光斋逗留多久,喝完一壶香薷饮子,他便留下药膏离开了。
至夜大约戌时,晏怀微和雪月姊妹一起用罢飧食,回到房间执起铜镜一照,发现胡诌的药膏果然灵妙,面上已无任何不妥。她正想和衣躺会儿,却听门外有人唤她,说是恩王回来了,现在栖云书楼,命她过去伺候着。
晏怀微今日实在累得够呛。这会子听得赵清存又要折腾自己,直在心底将他詈了八百遍。
可詈骂归詈骂,她现在身不由己,郡王叫她去伺候,她不能不去。
小女使手提一盏琉璃宫灯,引着披了面纱的晏怀微去往栖云书楼。书楼在郡王寝院的西后侧,恰好夹在寝院和后花园之间。从晴光斋过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复廊。
孰料二人刚迈过月洞门,就见前方黑黢黢的廊庑下兀立一人。
复廊一侧临池一侧倚窗,那人影就立在菱花窗下。夜风吹过,如鬼魅般影影幢幢,吓得小女使差点将手里宫灯扔出去。
倒是晏怀微胆子略大,认出这影子是人非鬼,乃樊茗如。
“樊娘子。”小女使随即也认出来,慌忙拜了个万福。
“上哪儿去?”樊茗如问这二人。
“回娘子,恩王钧旨,令女先生梨枝去栖云书楼伺候笔墨。”小女使恭敬答道。
樊茗如拿一双凤眸冷冷地盯着晏怀微,眸光中已再无前日签押时的那种贤淑温良。
“梨娘子今日吃了乐平县主的耳光,怎么这么快就将此事忘了?并非县主跋扈,她所言非虚,恩王立誓之事我亦可以作证。所以……还请梨娘子回晴光斋去吧,莫要再给恩王惹麻烦。”樊茗如的语气冷淡疏离。
晏怀微答应一声,刚想就坡下驴打道回家的时候,忽觉脑海中又是一道电掣中天,刹那之间灵光乍现!
赵清存已立誓不碰除林伊伊之外的任何女人,若违誓言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自己现在就去往他身上蹭,他不就违誓了吗?不就能被雷劈死了吗?
这都不用自己再费劲儿去找什么秘辛了,直接就能让老天爷劈死他!
——简直天赐良机!
昨儿夜里老天爷没劈他,估摸着是过中秋去了没看见。今日佳节已过,老天爷你可一定要看清楚啊!
思及此,晏怀微蓦地挺起胸膛对樊茗如道:“恩王钧旨,命妾前去服侍,妾不可不去。还请樊娘子让道。”
樊茗如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樊娘子让道。”晏怀微又重复一遍。
待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樊茗如顿觉一阵怒火中烧,快步上前扬起手,眼看着晏怀微又要再吃一耳光。
晏怀微没有躲,因为她知道,樊茗如这一巴掌不会落下来。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和琢磨,晏怀微已略略看清,樊茗如此人无论是真的贤良淑德,还是装的贤良淑德,都不会当着女使的面打人,尤其是这人马上就要去见她那恩王。
樊茗如不是命妇,却一直在努力摆出一副当家命妇的端庄模样。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晏怀微懒得深究,但可以肯定,赵清存在她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
八月十六的皓月悬于半空,冷光飞瀑人间,大片大片的清寒打湿了廊檐,淋淋漓漓。
这样明澈的月光,就连夜色都被兑得稀薄许多。
晏怀微和樊茗如却都无心月色,二人对面而立,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我好心奉劝你一句,恩王心里早就有人了。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往上凑?!”樊茗如怒道。
“反正那人已经死了。”晏怀微平淡地答。
“……你!”
正僵持不下,忽见前方复廊上又有一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待走近才看清是女使珠儿。
“二位娘子怎么在这儿站着?!”珠儿惊诧。
“何事?”樊茗如冷声问她。
“梨娘子许久不至,恩王等得不耐,特嘱我来催促。恩王说……”
“说什么?”
珠儿小心翼翼地觑了樊茗如一眼,这才低声答道:“恩王说,今夜不用梨娘子伺候枕席,无须梳洗那么久……让梨娘子快些过去……”
话音甫落,只见樊茗如面上氤氲的月光忽地又白了几分。
可樊茗如却没再说话,她仍在努力维持自己的端庄模样。片刻后她退了一步,侧身为晏怀微让开路。
晏怀微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这便跟着珠儿向栖云书楼走去。
这栖云书楼乃王府内一座歇山顶式藏书楼,楼高三层,其下二层藏纳书籍清玩,顶层被赵清存作为赏观风月之处。
本朝自南渡后,刻书业愈加兴旺,尤以两浙为最。在如此繁盛的刻书业加持之下,临安府的读书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藏书。晏家也有一间藏书室,当年晏怀微还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那是她除闺房之外最爱待的地方。
晏怀微觉得自家藏书已经够多,可是此刻,甫一迈入栖云书楼,她便被这满壁藏书惊得目瞪口呆。
“恩王在楼上等着,梨娘子上去吧。”珠儿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晏怀微。
晏怀微还没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一边登楼一边想,这样多的藏书,若是自己能随时来看,那该有多好。
才登上二层就见窗檐下放着一本元稹所撰《会真记》,乃众安桥刘四郎书籍铺刻印。此书晏家也有一本,可晏裕却藏起来不许晏怀微看,说女儿家看了此书会扰神乱心。
眼前这本《会真记》很明显是被人读过的,应该便是赵清存所读。晏怀微忍不住想,凭什么赵清存看得她却看不得,实在恼人。
书楼的顶层是一间雅室,四壁张悬字画,西侧靠窗位置摆着一张朱漆螺钿书案,东侧由屏风分隔,其后隐约可见矮榻一张。
此刻,赵清存正援笔立于西侧书案后,半垂着头,似在思索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地说:“你来得正好,来帮我看看这幅画可有欠缺之处?”
晏怀微上前一看,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赵清存正在画一幅《山径赏梅图》,寒山石径,梅枝欹斜,繁花之下隐有二人相伴而行……眼熟不?
这可太眼熟了!
这分明就是在临摹当年她画的那幅!
赵清存见她抿着唇不搭腔,便自顾自道:“这是昔年我的一位故人所绘,可惜原作已被烧毁。我勉强记得似乎是这样,但又总觉得缺了什么,所以叫你来帮我看看。我画得怎样?”
“殿下画得好极了。”晏怀微咬牙切齿地说。
听她夸自己,赵清存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转而问道:“梨娘子昨夜睡得如何?”
晏怀微差点儿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心道你还有脸问呢?只可惜我没半夜醒过来把你掐死,真是错失良机。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答:“回殿下话,妾睡得挺好。”
谁知赵清存听了这话却蓦地哂笑一声:“你是睡得挺好,我却被你折腾了一整夜。”
晏怀微愕然,赶忙问:“不知妾做了什么……”
赵清存想了想,道:“整夜都在呓语,来来回回叫着旁人的名字。”
“妾……叫了谁的名字?”
“先是叫阿娘,之后又叫……”说到这儿,赵清存突然打住话语,眉头轻蹙,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早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从赵清存说她昨夜呓语开始,她的脑海中就已是巨浪滔天翻涌,急速回想着昨夜都梦见何人、做了何事,生怕自己在梦里喊出“赵清存你这王八蛋”之类的话。
这时见赵清存猛地打住话头,她更是心如擂鼓,只觉自己恐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安荣坊的酒商齐耀祖是你什么人?”赵清存突然话锋一转。
晏怀微心头大震,惟恐赵清存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电光石火之间迅速编出个谎话来诓他:“妾在西瓦子做书会先生时,常常入不敷出,齐员外曾接济过妾。”
“接济……”赵清存将这两个字呷在唇间,玩味地品着,忽地伸手一拉,晏怀微猝不及防被拉着撞在他胸前。
“只是接济?”赵清存俯身将唇凑在她耳畔轻声问。
不然呢?!那种癞蛤蟆一样的人他靠近我我都恶心!
晏怀微被赵清存如此玩味地问着,忽觉一股火气蹿了上来。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眼直视赵清存,道:“殿下是在怀疑妾的清白?”
“那倒没有。”赵清存答得还挺爽快。
晏怀微咬牙忍下了想扇他耳光的冲动,佯装镇定地又问:“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起齐员外?”
“哦,也不是我非要提他,是你昨夜一直在叫他的名字。”赵清存酸溜溜地说。
哈?!!!
晏怀微只觉眼前蓦地腾起阵阵黑雾,赵清存的话让她恨不能原地昏死过去——自己昨晚到底都梦了点儿啥啊!居然会叫齐耀祖的名字?!真想现在立刻马上就拿针把自己的嘴给缝起来!
“许是……许是……妾欠了齐员外的银钱尚未归还,心内忐忑……故而……这才……”解释的话苍白无力,汗流浃背了已经。
赵清存却似并未听出这谎言有多苍白,只道:“无妨,欠了多少银钱告知茗如即可,她会办妥。”
说完这句,这个让人想要一头碰死的话题终于被揭过去了,赵清存继续提笔作画。
月华微凉,烛焰也微凉,他一身天水碧,眸色低垂,认真摹绘着这幅逝去故人的旧作。
待画完最后一笔梅花,赵清存忽又问道:“后日我要伴驾去江畔观潮,你想来吗?”
浙人素喜观潮。每年的八月十八是钱塘潮最盛的日子,其时不仅江干上下十余里你推我拥人满为患,就连官家也会在这日亲临江岸,与民同乐。
孰料晏怀微却耿直答道:“妾不想。”
赵清存搁笔略作思忖:“你是因为自己长得太丑,怕唐突旁人?这也无妨,虽然确实很丑,但披上面纱也还是勉强能看的。”
“多谢殿下夸奖。”晏怀微气得牙齿格格作响。
“也不算夸奖,实话实话罢了。”
晏怀微这回算是瞧出来了——赵清存就是故意踩着她的忍耐极限上蹿下跳!赵嫣骂她在赵清存面前上蹿下跳,她现在真想把赵嫣叫来让她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谁面前上蹿下跳。
此刻晏怀微攥紧双拳努力告诫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小不忍则乱大谋。
正在心里忿忿念着,却见赵清存已将那幅绘好的《山径赏梅图》移至旁边的朱漆雕花细腿桌上晾着,又从书箧中随手抽出一张锦花纸笺放在案上。
“今夜无事,梨娘子不若搦管操觚,借着月辉填词一首,如何?”
说着,赵清存捏起案旁一只精雕细琢的碧玉荷叶杯,补充道:“就填一曲《荷叶杯》,至于写什么……梨娘子可自行决定。”
《荷叶杯》乃前朝教坊曲名,后来逐渐演变为词调。此词正体为单调廿三字,共六句,是一支颇为玲珑秀气的小令。
晏怀微满腹怄火正愁无处发泄,遂也不跟赵清存客气,上前提笔着墨,不过三两下便填出一首《荷叶杯·怀古》:
“千里平畴遥阔,风过,尽荒辙。”
“酒卮倾倒晋阳乐,人错,鬼来斫。”
赵清存低头看着案上这首词,看了好半天,终于将眼眸转向女先生。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眼神中是一片幽冥昏暗,不知其深几万丈。
倘若不通文史,粗看之下这不过就是一首怀古小词罢了。可赵清存却一眼就看出来,这短短廿三字,内中大有乾坤。
“晋阳乐”乃北齐文宣帝高洋的乳名。高洋此人可谓青史当中赫赫有名的奸谋狂悖之徒。
他年轻时志识沉敏,颇有宏图大略,可随着年岁渐长,其内心深处的暴虐荒淫也便逐渐显露出来。他曾殴杀自己最心爱的妃嫔,并将她的骨头剔出来做成琵琶;还经常蹂躏无辜女子,恣肆放纵,毫不将人命放在心上。
更有甚者,他曾下诏虐杀北魏宗室七百余人,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
在他眼里,杀人和饮酒都是乐事。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狂魔。
可喜苍天有眼,这狂魔年仅而立便饮酒成疾,之后暴毙于庙堂上,果然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怀微将这狂魔写在词里,很明显是在指桑骂槐,借此人来暗指赵清存——骄奢淫逸、跋扈自恣、卑鄙无耻……走着瞧吧,恶人自有天收!你这短命鬼也会像高洋一样早早暴毙!拔舌斫骨的地狱就在前方等着你!
这首小词,全词无一脏字,然而通篇读下来……骂得可真脏啊。
赵清存忽地挑唇轻笑一声——胆子这么大,是还没被欺负够吧?

赵清存冲着屏风后那张小榻抬了抬下颌,对晏怀微道:“去那儿。”
晏怀微觑了一眼那张铺在月辉下的旖旎床榻,又转过脸来看赵清存。在对上他叵测幽深眼神的一刹,立刻心生警觉!
“殿下这是要妾……做什么……”
晏怀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别发抖,腿也别往后退,早没了刚才打定主意要往赵清存身上蹭的神勇——这种事她也就嘴上逞能罢了,倘若真要让她与赵清存亲昵狎爱,她其实比谁都慌。
赵清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适才有人骂我骄奢淫逸,我想着无凭无据总是说不过去的,不如立刻做些淫逸之事,也好让那人长长见识。”
晏怀微眼前立时又是一阵黑雾翻涌,这次是真的想要原地昏死过去。说好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做什么要写词骂他啊!这下好了,被他看出来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殿下说过今夜不用妾侍奉!”晏怀微哭丧着脸。
也许是太累了,她感觉自己原本聪睿伶俐的脑袋这会儿已然不灵清,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这是刚才珠儿去接她时说过的话。
“我改主意了。”赵清存食言食的脸不红心不跳。
话毕,他缓步上前,一手揽住晏怀微的腰,另一手则抄向她膝弯处,打算将她打横抱起。
孰料人还没抱起来,忽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惊天怒吼:“你这混账东西!看老身今日如何打你!”
二人俱是大惊,同时扭头向骂声传来之处看去。
但见周夫人拎着个鸡毛掸子,气喘吁吁冲上楼来。文竹和珠儿追在老夫人身后,亦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原来夜里用罢飧食,周夫人便打发女使去寻郡王,想跟他说今日乐平县主撒泼之事。可赵清存却既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唤了妙儿来问,才知他和梨娘子都在栖云书楼。
听到赵清存又去招惹女先生,周夫人登时火冒三丈——好你个饱暖思/淫/欲/的赵三郎!你既唤老身一声大媪,老身今日便要替你那早已不在人世的爹娘教训教训你!
待她拎着鸡毛掸子冲上栖云书楼时,撞入眼帘的便是泸川郡王一副风流倜傥模样,正揽着女先生的腰与其耳鬓厮磨。
看见这情景,周夫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鸡毛掸子就冲了过去。
“你还敢作弄人家娘子!看老身管教你!”
赵清存和晏怀微都被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吓得不轻。尤其赵清存,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当头挨了一掸子。
赵清存捂着挨打之处连退三步,惊道:“大媪这是作甚?!”
“作甚?你还问我作甚?我倒要问问你在作甚?!人家好好的闺女你非要糟蹋!你知不知道,她今日差点儿被你妹妹打死!”
周夫人怒视赵清存,并用鸡毛掸子指着呆立一旁的晏怀微。
赵清存面色倏然一变,肃声问道:“这是为何?”
“你还有脸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赵清存听得此言,完全摸不着头脑,遂上前一步温声劝道:“大媪先消消气,待说清楚再打我也不迟。”
话毕他向珠儿递了个眼色。珠儿立刻意会,搀扶着周夫人在一旁的青藤交椅上坐下,又悄默默拿走了夫人手中那条鸡毛掸子。
周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阿嫣说,你在祖宗牌位前立下誓言,这辈子除一人外再不与旁的女人相好,否则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当真如此?阿嫣还说,你为之立誓的女子已不在人世……唉,老身也是今日才知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娶妻纳妾,却原来是立下了这样的重誓。”
赵清存听她提起这茬,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周夫人突然又指向晏怀微,怨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去招惹旁人?!白日里你妹妹知晓此事,为了救你,险些把她打死呢!老身要将梨娘子送出府去,今夜就走,莫要再被你祸害了。”
原本一门心思打马虎眼的赵清存,听得周夫人说要将女先生送走,脱口便道:“不成!”
“为何不成?!”
“大媪放心,我不会被雷劈的。这事既由我而起,那便由我去对阿嫣说清楚,让她日后再莫找梨娘子的麻烦。如此可好?”赵清存言辞恳切地说。
周夫人被他这话弄得发懵,追问道:“你真不会遭雷劈?”
“不会。”
“如此说来……你根本没立誓?你骗阿嫣?”
面对这个问题,赵清存又恢复成刚才那种含糊态度,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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