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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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七拐八拐好不容易回到晴光斋,便见应氏姊妹二人坐在堂内书案旁,正叽叽喳喳吵着什么。妹妹抱琴,姐姐提笔,说一句写一句,写一句又划掉一句。
晏怀微以为她们在填词,上前一看,却见满纸皆是被划掉的词牌名,什么蝶恋花、如梦令、卜算子应有尽有。
“梨娘子来得正好,我们正在猜恩王最喜欢哪支曲子,想请你帮我们参详一二。”应知雪看到晏怀微,便与她招呼。
“恩王心思深邃,我也不敢妄自揣度其所思所想,”晏怀微在书案旁落座,掂量着说,“但我昨日看到一纸残词,或许便是恩王的喜好。”
“什么残词?”应知雪急忙问。
晏怀微提笔,凭记忆将昨日看到的那些残句写在纸上:“……雨歇……尘与土……贺兰山……收拾旧……”
等她写完搁笔,却见雪月姊妹面面相觑,二脸茫然。
“这是……武陵春?”
“不像。”
“江城子?”
“也不太像。”
“啊!三字成句,难道是长相思?”
“更不像了……”
可叹三个臭皮匠最终也没赛过诸葛亮。市井间流传的词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仅凭眼前这些断句残篇根本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什么。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晏怀微就打算将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等之后找到机会再次溜出王府去见秦炀的时候,直接拿给秦炀。反正此物究竟能不能成为赵清存图谋不轨的证据,也得由秦炀来判断。
怎知天遂人愿,她本不打算纠扯的时候,答案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数日之后胡诌又来晴光斋看望他的月妹妹,四人仍像上回一样围坐于竹亭内,喝盏饮子,聊聊闲话。
胡诌说起他今日来此的目的是想与应知月商议,打算年节过后就娶她过门。倘若月妹妹愿意,他就立刻去找赵清存讨个钧旨。
“官家新登基,年节过后必然改元。元年过门,大吉大利。”胡诌美滋滋地说。
应知月顺势将那一纸残句递给胡诌,道:“你总说自己无所不知,那我问你,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若能答出来,我就考虑考虑过门之事。”
胡诌拿起一看,瞬间笑了出来:“这是《满江红》啊!”
“《满江红》?!”晏怀微惊诧。
《满江红》是真宗时期那位白衣卿相柳三变所创调式,属夷则宫,旋律激越高昂。整支曲子上下双阕合九十三字,已经属于长调,故而平日里以唱婉转缠绵的小令为主的歌伶姊妹便根本没往这处想。
“这一首乃昔年岳元帅所填,鄙人恰好会唱全词,”胡诌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纸笺,“月妹妹会弹《满江红》的调子吗?”
应知月颔首:“弹过,但不太熟。”
“不熟也没事,你帮我随意弹着,我唱给你们听。”
待应知月调好琵琶弦,胡诌起身,迎着竹亭外徘徊无定的秋风,朗声唱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那天傍晚,夕阳染红人间,也染红了这首慷慨壮阔的乐歌。苍茫歌句里似有金戈铿锵而鸣,铁马万里奔踏,一声声,一句句,震颤耳畔。
竹亭内,应知月的琵琶弦越拨越快,其声高亢清越,而胡诌的歌声亦如穿云破空的利刃,逃离大地尘土,奔向苍天云月。
——英雄豪气,直上重霄九!
晏怀微抬手擦了一下不知何时淌落面颊的泪水,心里却暗暗想着:“赵清存,你已经有破绽抓在我手里了。”

展眼不过三五日,节令便由九月季秋来到了十月孟冬。
江南人将孟冬唤作“小春”。月中若是下雨,便唤作“液雨”,谓百虫饮雨如饮琼液,饮罢便蛰伏于泥土深处,直至次年惊蛰由春雷唤醒。
十月初一这日百官入朝,朝廷赐锦袄,为臣子授衣。与此同时,城里城外的寺院伽蓝皆开炉供斋饭。而在坊间闾巷内,无论贵胄宅邸还是黎民屋房亦皆支起暖炉以御冬寒,故而初一这天又被称作“暖炉会”。
半晌午的时候,樊茗如带着贴身女使水萍要去城北的祥符寺做开炉布施。晏怀微瞅准时机,趁着众人备马车忙乱之时,从王府角门混了出去。
她再次溜去了妙果寺的那间禅房,而秦炀也早就在房内等着她。
晏怀微也没跟秦炀客套,开门见山便说了赵清存藏着一件绣了“岳”字的军衫和一纸词笺,词笺所写乃岳元帅的《满江红》。
秦炀听了这话之后脸色不大好看,坐在那儿好半天没开口,眉宇间隐有一抹忿忿。
晏怀微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正想问,却听他语带恚恨地说:“若是三个月前,这事倒很有可能置赵珝于不利,可眼下却已经没什么用了……”
“这是为何?”
“官家要给岳家平反。三个月前便以太上皇的名义对外宣称要为岳飞追复原官,还要访求其后。”秦炀阴沉着脸解释道。
晏怀微想了想,哦,那会儿自己正在城外养病,后来一回城便入了王府,故而这些事皆未曾听闻。
“为岳元帅平反,这是好事。”晏怀微低声说。
秦炀没有否认,只怪笑一声补充道:“官家早就想平反,只不过碍于太上不好办罢了。此事最大的阻碍本就在太上……是太上心有芥蒂。”
说完这些,秦炀见晏怀微垂眸肃坐不语,便起身斟了盏茶递到她面前,刻意放缓语气交待道:
“晏娘子这些时日在那姓赵的身旁受苦了。你找到的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只是却都还不足够置赵珝于死地。这些鸡零狗碎就算捅到太上面前,也不过是让太上更厌恶他罢了……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小打小闹之物,我要一击即中的致命伤。晏娘子明白吗?”
“衙内为何如此恨赵珝?”晏怀微接过茶盏却没有喝。
秦炀再次怪笑:“你难道不恨他?他负心薄幸,不仅辜负了你对他一片真心,还让旁人那样侮辱你……”
说到这儿,他靠近晏怀微,刻意将语速放慢,道:“你可能不知道,半年前那日,我恰好也在吴山坊。当时我亲眼瞧见你是如何被那些粗鲁之人欺负。我悄悄跟着你,一路跟至城外。你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全是因为他?你难道不恨他?”
“恨!”晏怀微攥紧褙子边缘,声音又沉又怨,“我当然恨……我会继续帮衙内寻找赵珝的罪证,还请衙内放心……”
“晏娘子可知,我为何要救你?”秦炀忽地话锋一转,问道。
“我……不知……”
“你以为我是挟恩图报?非也。其实我早就对娘子倾慕不已。晏娘子昔年二八芳华,才情惊艳临安。如今十年光阴已过,娘子非但不减当年,反而变得愈发绰约动人。试问这临安府又有哪个能及。”
晏怀微听秦炀忽然说倾慕自己,心里惊怔,下意识便道:“秦衙内恐怕是误会了,我并非……”
秦炀却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谦辞,语气诚挚地继续说:“你不愿让人知道晏樨没死,不就是因为不想再被旧情旧事困囿吗?我向晏娘子许诺,待此事办成,我便带娘子离开临安。我们秦家财帛尽有,吃穿不愁,娘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得不说,秦炀的这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着实勾得晏怀微心动了。
她生在临安长在临安,从未去过临安以外的地方。不是不想亲眼去看看华山险和蜀道难,可是对于她这样的闺闱女子来说,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毕竟她连骑马都不会。
心里念着秦炀的许诺,晏怀微离开了妙果寺。
妙果寺的位置恰好在清风坊和积善坊之间,向西走便是郡王府邸,向东走可至保康巷。
踏出寺院的那一刻,晏怀微鬼使神差地向东走去,待走出好远才惊觉,自己竟是下意识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她瞬间顿住脚步。
——她不能回家,她这“活死人”已经没有家了。
然而就是这无意踏错的一步,却让晏怀微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真的很想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却又心知二人最好不要再相见。
擦了一把眼角泪渍,晏怀微毅然决然地返身向西走去。
从妙果寺回王府要过井亭桥。桥畔开着一家卖桂花糕和蜜煎的糕果铺子,打桥对面过来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布小轿停在铺外。
晏怀微急着溜回王府,对那轿子也没怎么在意。孰料擦肩而过的刹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樨儿。”
霎时间,晏怀微直如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
虽只是一声低弱的呼唤,可她听出来了,那是母亲张五娘的声音。
却听身后又响起一把清亮嗓子:“娘子当心,这路面滑脚。”——是家中女使玲珑的声音。
“……樨儿……樨儿爱吃桂花糕,咱们去给她买些。还有蜜煎和糖元子,都给她买些。”张五娘细碎地念叨着。
晏怀微极力稳住心神,装作在井亭桥畔望风景的路人,小心翼翼觑眼看过去。这便看到玲珑扶着张五娘从轿里出来,而后进了那间糕果铺。
“玲珑竟然没走……”晏怀微看着那二人背影,怔愣地想。
南渡之后,北边的良贱之制已渐趋消亡,市井间几乎见不到所谓的贱口奴婢。无论大户小户,家中女使基本上都是良女典雇。
典雇是有一定期限的,依我朝律法,女使典雇期满后可自行决定去留。玲珑在晏家的典雇期止于今年春上,也就是说,那时候她就已经可以嫁人或者回乡,无论做什么,晏家都管不着。可玲珑却没走,而是选择了继续留在主家做女使。
昔年晏怀微嫁与齐耀祖为妻的时候,玲珑跟着她一起去了齐家,后来她仳离归家,玲珑又跟着她回来。这么些年,玲珑已经不像女使,倒更像是她的小姊妹。也许玲珑是看她已不在世上,可怜张五娘,所以才选择留下的吧。
“樨儿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这孩子,四处乱跑不着家,她以前可不这样。”铺子里,张五娘一边挑拣糕果一边念叨。
“应该就快了,也许过了年节就回来。”
“过了年节也太久!她回来我可要好好说她。她不想嫁给那齐大郎就不嫁,做什么连家都不回。”
玲珑勉强笑道:“姑娘不是不回家……她只是……被旁的事绊住了……”
“等她回来我就去跟她阿爹说,咱们把齐家的婚事退了。孩儿才十六岁,多耍几年怎么了。”
“娘子说得对,咱家姑娘想耍到几岁就耍到几岁。”
晏怀微站在铺子外,听着里面的对话,霎时泪如雨落,将面纱尽皆洇湿。
她听出来了,张五娘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话语颠三倒四,甚至以为她还只有十六岁。而玲珑也并不纠正,只顺着话头让对方好过些。
铺子里,张五娘还在絮絮地对玲珑扯着闲话,一会儿说要赶快把齐家的婚事退了,省得女儿不肯回家;一会儿又说冬天快到了,要给女儿再做两身新袄子,女儿还在长身体,年年得换新衣裳……她来来去去说着些糊涂话,就好像晏怀微根本没有嫁人,也根本没有失踪。
晏怀微立于铺外,眼前一片模糊。突然看见玲珑扶着张五娘从铺子里出来,赶紧背过身去,谁知却还是被张五娘看到了。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站在这儿哭,瞧这可怜样。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张五娘边说边上前,掏出帕子想为晏怀微试泪。
晏怀微赶紧抬手挡着自己的脸,也不敢说话,连连向后退去。
张五娘这才看清,眼前这小娘子的脸上披着厚厚一层面纱,想试泪也试不着。她想了想,收起帕子,转身从玲珑手中接过刚买的糕果,打开食匣,拿出一块桂花糕递给晏怀微。
“这位小娘子,快别哭了。瞧瞧,眼睛都哭肿了。我寻思着你年纪比我家孩儿大些,也不知你喜不喜食这些糕饼果子。这是她最爱的桂花糕,给你吃吧,莫要哭了。”
张五娘柔声安慰着,边说边将桂花糕往晏怀微手里塞。
晏怀微双手抖个不停,勉强接过那块桂花糕,哑着嗓子道了声谢。
张五娘又安慰了几句莫要伤心之类的话,便由玲珑扶着上轿离去了。
眼见着轿子越走越远,晏怀微向前紧追两步,张口就想喊阿娘。
就在“阿娘”这称呼将要脱口的瞬间,晏怀微猛然咬紧牙关又将它们吞了回去。似吞针一般,喉咙被这重达千钧的“阿娘”二字生生划破,疼得发颤。
她站在原处无声淌泪,忽觉手中黏腻难受,低头一看才发现,张五娘给的那块桂花糕已经被她捏碎在掌心。
看着碎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晏怀微解开面纱,缓缓将手捧至唇边,丝毫不嫌弃这碎糕烂饼,一口一口将手上的残渣全部吃掉。
——这是母亲给她的桂花糕,她不愿浪费。
吃完了糕也哭够了,眼瞅着时辰不早,晏怀微不敢再耽搁在外,这便慌忙朝着清风坊奔去。
她不知道樊茗如是否已布施完打道回府,生怕不小心和对方撞上,遂不敢再走角门,打算绕过王府大门,还从相国井那边的窄巷子溜进去。
孰料刚走到王府大门前,就见府门处站着一人。在看见那人的瞬间,晏怀微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腿一软,差点儿走不动路。
那人身材微胖,因为喝酒而大腹便便的肚子显得格外惹眼,又兼打扮得遍身珠光宝气,如此这般往太阳下一站 ,活像是只金灿灿的大螳螂。
此刻,这只螳螂正瞪着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满脸阴鸷地盯着晏怀微。

水萍给樊茗如做贴身女使已有四//五年,在她的记忆中,樊茗如总是端庄大方的样子,从不曾如眼下这般神情憔悴,郁郁寡欢。
水萍想了好久,觉得樊茗如变成现在这样,应该就是从那个新入府的女先生得了郡王宠爱开始的。
她想让自家娘子高兴些,于是便在她们由祥符寺做完开炉布施回府的马车上,兴致勃勃地讲起数日前那女先生被泸川郡王绑在房里的事。
“……恩王特别恼火哩,把她绑在榻上。她哭啊哭啊,恩王却压根儿没理会。一直到夜里回房,都还不肯给她解开。”
“你听谁说的?”樊茗如凝声问。
“扫院子的那几个女伢儿说的。娘子可别不信,保真。”水萍拍着胸脯为这些风闻作保。
她这边将之当作一桩糗事说得高兴,那边樊茗如听着,心里却似针扎般又刺又疼——赵清存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过。他对自己向来是彬彬有礼、分寸清晰,可他却对那梨枝娘子如此花样百出……这哪里是什么惩戒,分明是一对儿冤家变着法子打情骂俏。
明明已立下誓言此生唯有一人,现在却这样轻易就被别的女人俘获,男人果然都是狗改不了吃屎。可偏偏他是赵清存……玉骨兰郎不该如此……樊茗如只觉一股浓烈的苦涩于口中弥漫开来,说不上来是替那位死去的心上人难过,还是替她自己难过。
“梨娘子的事,以后不用再说给我听了。”樊茗如说这话时神情平淡,让人完全看不出悲喜。
水萍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遂闭口不敢再多言。
马车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沉甸甸的,直至抵达王府,这差点把人憋死的沉默终于被车外传来的喝骂声打破。
“你这贼女,可被我逮住了!别想跑!”
樊茗如被水萍扶下车,这便瞧见大约五步开外,齐耀祖正与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撕扯不清——呵,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与齐耀祖拉拉扯扯的人正是那女先生梨枝。
“放肆!郡王府邸,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水萍叉起腰大喝一声。
齐耀祖听到这声呵斥,一回头就见樊茗如站在身后。他松开手中紧攥的女人腕子,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樊茗如面前,作揖道:“王妃娘娘回府了。不知王妃娘娘可还记得小吏?中元节前小吏曾到府中送练叶和麻谷巢儿,与您见过一面。”
“齐员外客气了,我记得你。”
齐耀祖听樊茗如说记得自己,立刻腆着脸笑道:“小吏今日特来拜望泸川郡王,却不承想郡王和娘娘都不在府中。小吏在此等候之时,见这女人鬼鬼祟祟徘徊于此,遂擒住了她,眼下便交由王妃娘娘处置。”
这边齐耀祖一口一个“王妃娘娘”叫得欢实,可事实上,本朝正经并无“王妃娘娘”这种称呼。
我宋自太祖时便立下规制,命妇皆依品级封某国夫人、某郡夫人或淑人、宜人等。樊茗如并无诰命在身,那便无法称其为夫人。鉴于坊间都说樊娘子迟早要嫁给郡王,齐耀祖便自作聪明,以“王妃娘娘”这一称呼来向樊茗如献媚讨好。
这与当年他和晏怀微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时便将晏裕唤作老泰山,简直异曲同工。
对着这不合规矩的称呼,樊茗如本打算制止,孰料突然想到女先生梨枝也在旁边,心念电转,竟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有劳齐员外费心。不过这女子并非贼人,乃是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樊茗如道。
对齐耀祖解释完,她又转向晏怀微,冷声质问:“你不在府里好好待着,谁允许你四处乱走?”
“樊娘子莫怪,是恩王命我于今日开炉之时去妙果寺为他进三炷香。我从妙果寺回来,刚行至府门便被此人缠住。”晏怀微不急不忙撒了个谎。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这段日子晏怀微十分聪敏地意识到,倘若她所说之谎与赵清存有关,那么就算是捅去赵清存面前,赵清存也不会揭穿她——所以今天她再一次毫不犹豫就把泸川郡王搬了出来。
樊茗如的神色有一刹那黯淡,片刻后迈步向府门走去,边走边说:“都别站在外面让人瞧笑话了。”
众人这才急忙跟在她身后鱼贯入府。
樊茗如一副当家主母模样,将齐耀祖请至府内待客的小堂,又唤了郑老都管过来招呼他,而后便打算回内院去。
怎料那齐耀祖见樊茗如要走,“扑通”一声就跪在她脚边放声哭嚎起来,倒是把樊茗如唬了一跳。
“王妃娘娘……小吏恳求王妃娘娘开恩,救救小吏吧……”
“齐员外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快快请起。”樊茗如赶忙示意郑都管去扶他。
齐耀祖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小吏也不知因何事得罪了郡王殿下,殿下断了小吏脚店的酒酤……小吏转而向煮库沽买,可煮库也不卖给小吏……小吏千方百计打听才知是殿下钧旨……小吏全家都指望着这些脚店过活,如今断了酒酤,可不就是要小吏的命嘛……”
樊茗如一听这事顿觉奇诡,临安府谁不知玉骨兰郎处事稳重大度,怎会做出这等恣肆之举?听起来就好像是在故意针对齐家似的。
“齐员外请坐,可将此中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我听,许是有什么误会。”樊茗如让齐耀祖在堂内落座,自己也于一把交椅上坐下,打算为泸川郡王澄清这个误会。
擦了擦眼角莫须有的泪,齐耀祖捡了堂下一张杌子坐了,这便开始向樊茗如诉苦。
原来这齐家一直以来便是做酒水客栈营生,从御街到新街共开设了十几家脚店。脚店向客人提供吃食和歇房,但这些所得钱财毕竟有限,真正让齐家赚得盆满钵满之处便在于酒。
酒乃暴利,故我朝对待酒水买卖极为严苛。市井之间可向百姓卖酒的地方有正店、脚店诸般区分。绍兴七年,朝廷下诏置户部赡军酒库,临安府的正店基本皆隶属于此;而脚店则不可私自酿酒,只能从正店或官库沽酒。
齐家脚店营生这么多年,其沽酒之所一直是御街北边的丰稔楼。谁知今岁入夏之后,丰稔楼突然不肯给齐家卖酒了。齐耀祖无法,只得跑去临安府其他赡军酒库,结果所有酒库都不肯卖酒给他。
这可把齐耀祖急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脚店若是失了酒酤,基本上就等于是断了财路,离关门大吉不远了。
没奈何下,齐耀祖备了份大礼送与丰稔楼都管,向都管打听此事。这一问才知,丰稔楼已被泸川郡王赵珝以买扑的方式取得,郡王特意交待不给齐家卖酒。而城内其他酒库也都领了钧旨,要做官家幺弟这个人情,遂不予齐耀祖方便。
后来齐耀祖想着要不自己偷偷酿酒算了,可他爹却拦住了他,直道此事万万不可。
本朝对于脚店私自酿酒的处罚十分严厉——私造酒仅一升就要受笞杖四十;倘若超过五斗,直接下大狱;超过五石恐怕便要流放了。
齐耀祖一听这话更为慌张,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拉下脸皮,登门来求赵清存高抬贵手。
樊茗如知道赵清存买扑丰稔楼的事,她原以为赵清存是嫌自己岁入还不够丰,还想再多赚些钱。可现在听得丰稔楼竟然是齐家沽酒之所,她感觉自己好像恍然间明白了兰郎为何如此。
昔年齐耀祖抢了赵清存相中的一个女人,赵清存心里不服,这事樊茗如约略听人说过几句。今日看来,赵清存此举确实是在针对齐耀祖了。
思至此,樊茗如也不好再说什么“定然是个误会”这样的话,正沉吟着不知该如何打发对方时,忽见一人迈步入堂,声音清亮地唤道:“小婶娘!我小叔叔还没回来吗?”
她扭头一看,来人是个眉目俊秀的少年郎,身着棠苎襕衫,头戴东坡巾,巾上还簪了朵木芙蓉——是官家赵昚的三儿子赵惇。(注1)
赵惇乃绍兴十七年九月生人,至今秋正好十五岁。便是在上月初,他被擢为镇洮军节度使,进封恭王。恭王是亲王,比赵清存的郡王要高两级。赵惇知晓父亲与小叔的昆仲之情,也发自内心喜欢自己这个小叔,故而与赵嫣一样,赵惇也会时常跑到郡王府溜达溜达。
他将赵清存唤作小叔叔乃因亲眷关系,将樊茗如唤作小婶娘则纯粹是因为顽皮又喜欢。赵清存曾告诫过他莫要如此乱叫,可他是颇为率意的孩子心性,再三交待就是不改,最终也只得由着他去了。
“今日官家为臣子授衣,三哥为何没进宫去?”樊茗如问道。
“爹爹嫌我呢,我没得再去他面前讨嫌。”赵惇嘟哝着,一屁股坐在堂中另一把交椅上。
见赵惇来了,齐耀祖赶忙起身作揖,又腆着脸想搭话。赵惇却摆了摆手,没理他。
樊茗如抿唇一笑:“是你又胡作非为惹官家生气了吧?”
赵惇面露狡黠神色,狡辩道:“爹爹总说我像他。我要是胡作非为,定然是因为像他!”
樊茗如摇着头,十分无奈地笑着。
“小婶娘,我听说小叔叔收了个女人在他房里,是真的吗?他常年不近美色,眼下终于开窍了?”赵惇忽然压低声音,促狭地问樊茗如。
“假的,”樊茗如抬手理了理鬓发,不动声色地答,“没说要收。”
赵惇满脸震惊:“啊?!他糟蹋了人家却又不肯收人家……这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
樊茗如一脸平静地坐在对面,对此不置一词。
“我十分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人能入得了我小叔叔的眼。小婶娘,你把她叫出来给我瞧瞧吧,”赵惇腆着脸,语气颇有些撒娇的味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
“你真想看?”
“想来肯定是国色天姿,绝世佳人。让我看看嘛!就看一眼!”
樊茗如唤过水萍来问:“梨娘子呢?”
“梨娘子已经回晴光斋去了。”
“你去把她带来。”樊茗如吩咐道。
不多会儿,拖着一身疲累刚回到晴光斋的晏怀微,又被人揪到了待客的小堂。纵然她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却也毫无办法。
晏怀微一进门就看到齐耀祖像只大螳螂一样坐在下手的杌子上,瞬间胃里又是一阵恶心,赶忙移开目光。而后便瞧见堂上除樊茗如外,还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少年。
“这是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梨枝。梨枝娘子,这位是恭王殿下,他想见见你。”樊茗如淡淡地为彼此引介。
晏怀微向赵惇和樊茗如皆拜了万福,之后便低眉垂目站在一边。
“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赵惇的反应和赵嫣几乎一模一样。
晏怀微低声说:“妾容貌媸陋,只怕冲撞恭王殿下。”
“少哄我,我才不信!”赵惇大咧咧地摇晃着脑袋,“你是不知道我小叔叔的眼光有多好。但凡他看中的,决计错不了!”
不得已之下,晏怀微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樊茗如,希望樊茗如能帮自己解释两句——樊茗如见过她的容貌,自然知道面纱下的这张脸有多丑陋。
可樊茗如仍是神情平淡,语气也平淡:“恭王殿下想看,让他看看也不会怎样。”
晏怀微见场中没人帮自己的,反倒被激起心头锐气,暗道:“看就看,反正看了之后难受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这么想着,她抬手将面纱摘下,又抬起眼睛直视着赵惇。
赵惇乍见一张如此可怖的丑脸,被唬得身子歪斜,险些从交椅上栽下去。
可他到底比赵嫣见多识广,待最初的惊恐平定后,他甚至好奇地凑近晏怀微仔细瞧着。
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赵惇忽地垮下一张小狗脸,像要哭了似的嘟哝道:“……小叔叔……我知道他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可他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啊……”

看到赵惇对着一张丑脸替他小叔叔哭丧,樊茗如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婶娘是在嘲笑我吗……”赵惇苦兮兮地问。
樊茗如掩口笑道:“三哥有所不知,这位女先生梨枝虽然面目丑陋,但确实是位才华横溢之人。她初来那日便是以一首《菩萨蛮》打动了你小叔。七步成词,端的是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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