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晏裕见齐耀祖手拿一张市井小报(注1),面色沉沉地站在那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齐大郎这是怎么了?老夫正打算去寻你小酌几杯。”
“请老泰山为鄙人作主!”
话毕,齐耀祖上前将他手中那张小报递给晏裕:“老泰山这许多日不在临安,不知晏妹妹出了大事。您自己看看。”
晏裕满腹疑窦地接过小报。这一看可不得了,顿时被气得脸色发白,胡子直翘。
“回去!回去!待老夫回去问她!定要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裕将那张市井小报胡乱一折揣进怀里,大踏步向着保康巷走去。
晏怀微正在房内绘一幅《山径赏梅图》。
寒山石径,梅枝欹斜,繁花之下隐有二人相伴而行。可那灼灼花枝巧遮眼目,令观者辨不出男女,也瞧不清光阴。
画得正高兴的时候,忽听玲珑说官人回来了。
她欢喜地丢下画笔,刚准备去向父亲问安,就见晏裕气势汹汹地冲进房内,“砰”地一声将一张市井小报拍在了晏怀微面前的画案上。
“这是怎么回事?!”晏裕简直怒不可遏。
晏怀微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动作一滞,片刻后疑惑地捡起那张小报,只一眼便也惊呆了。
但见那小报上有板有眼地写着数日前梅岗园“春日宴”上发生的事。其间“大宋第二才女”是如何将一首缱绻怀春的情词赠予承信郎,而承信郎又是如何步韵,写得那叫个先添一桶油再加一坛醋。
“晏娘子柔情似水,赵郎君诗酒风流,真是才子佳人应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结尾的这句话像麦芒刺入眼中,豆大一滴泪瞬间便跌落纸上。
“全是浑话!”晏怀微说着,委屈地将那小报扔在一边。
“浑话?这写得明明白白的能是浑话?”晏裕指着小报上那首《相见欢》,“阿爹且问你,这是不是你写的?”
晏怀微从来不撒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此刻她捏着绢帕拭了拭颊上珠泪,哭着点点头。
晏裕见女儿哭了,怒火消了大半,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又走去将门窗全都关严实,屋内只得父女二人。
“唉!你啊!你可给阿爹惹下大麻烦了!”
听父亲说惹大麻烦,晏怀微顿觉心头慌乱,赶忙问道:“不知孩儿给阿爹惹了什么麻烦?”
随手拉过房内一只绣墩让女儿坐下,晏裕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那赵珝是何人?”
“他是……普安郡王的弟弟……”晏怀微不知父亲为何这么问,迟疑地答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晏裕又拉过一只绣墩,坐在女儿对面,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普安郡王于家中行二,其上有一兄名伯圭,下有一弟名珝。大郎伯圭与郡王乃一母同胞,可这三郎赵珝却与郡王并非亲兄弟。他是郡王生父赵子偁过继的远房宗亲。”
晏怀微吃了一惊,坊间只知赵清存和赵昚并非一母所出,却原来根本就是异父异母。
“可这……又为何是麻烦呢?”晏怀微仍是疑惑。
“你整日在闺房读书作画,朝堂上的事自是不知。阿爹说给你听,你日后可千万当心,莫要再招惹那些人。”
晏裕乃秘书省官员,自然知道许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当爹爹的这便一五一十向女儿述说起来。
原来,自官家赵构在扬州被金兵吓得无法诞育子嗣之后,便从太祖后裔中选了几个孩子接到宫里养着。经过多番筛选,最终剩下赵昚和赵璩两个孩子。
赵昚被养在张贤妃膝下,而赵璩则由吴皇后收养。一个是追赠的贤妃,一个是当朝的皇后,孰轻孰重再明晰不过。
但赵构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愿相信自己不能生育这事,总想着也许还能有亲生的皇子,故而迟迟不肯立储。
后来,赵昚被封为普安郡王出閤开府,赵璩亦进封恩平郡王。
绍兴十二年八月,金人将韦太后放归临安。太后回来之后却不喜欢赵昚,而是更偏爱赵璩。
“太后、皇后皆不喜普安郡王,而官家在中间又态度模糊,所以……普安郡王的处境不大好?”晏怀微听明白了父亲所说,轻声概括道。
晏裕长长地叹了口气:“何止不大好。这还只是宫内之事,宫外的麻烦更大!你可知,朝中现有一人与普安郡王极不对付,目下已成水火之势。倘若稍有不慎,普安郡王恐怕性命堪忧!”
“谁这么厉害?还能杀了郡王不成?”晏怀微惊诧。
晏裕愈发压低声音,道:“……便是秦相公。”
——秦桧!
晏怀微一个闺阁淑女,对朝中官员之事所知无多,但秦桧的名字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她记得很清楚,就在两三年前,秦桧曾下令厉禁私史。而像晏裕这样的读书人,私下里却总爱写点儿什么。彼时晏裕写了本小书,取名《绍兴小札》。正是这本小札,差点儿给她们全家惹来杀身之祸。
后来把书全烧了,又花了家中几乎所有积蓄上下打点,这才终于转危为安。晏怀微之所以画扇面拿到徐家扇子铺寄卖,也正是想为爹娘分忧解难。
眼下听父亲又提到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晏怀微忆及旧事,也不禁脸色发白。
“可是……就算秦相公和普安郡王有仇怨,阿爹刚才也说了,承信郎又不是普安郡王的亲兄弟……”晏怀微想了想,仍有些疑惑未解。
“唉,傻孩子,你当那赵珝到临安,是来吃香喝辣的吗?他是来保他的。”
他是来保他的……这话怎么如此拗口……
可晏怀微却在刹那之间想通了一切——赵昚绝非无能之辈,定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可他自己又不能随意动作,故而许多事皆须由赵清存来做。
而最后,倘若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最大的罪责也会落在赵清存头上。
——赵清存是来替赵昚赴死的。
想明白这茬,晏怀微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咱家小门小户再经不起折腾,无论秦相公还是普安郡王,哪一边儿咱们都惹不起。你听为父一句劝,你可千万莫要蹚进这滩浑水里。”晏裕语重心长地说。
晏怀微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请阿爹放心,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往日里总听人提起承信郎,那日一见便鬼迷心窍。孩儿今后一定不会再做鲁莽之事!”
晏裕见女儿如此懂事,满意地以手抚髯,笑道:“如此甚好。你年岁也已不小,旁的人家像你这年岁,许多已将亲事定下。依为父看,你和齐大朗的亲事,也该早日下定才好。”
晏怀微听父亲又提起那齐耀祖,脱口便说:“我不嫁他!”
“你这孩子,你倒是说说,为何对他成见如此之深?”
晏裕今日打算就齐耀祖的事跟女儿开诚布公好好谈谈,之后就赶紧将亲事定下来,免得她又被外面这郎那郎的拨动春心。
晏怀微道:“他是商贾!阿爹好歹是士人,为何要让女儿下嫁商贾?!”
她实在是太过聪颖,知道齐耀祖置外室之事在母亲那里都不算什么,在父亲这儿就更是不值一提的芝麻事,遂果断换了套说辞。
晏裕却被女儿这话逗笑了,道:“商贾怎么了。你看这临安府满大街商贾往来,哪一个不是脑袋抬得高高的。前朝轻视商贾,我朝早已不是如此。你呀,小小年纪怎么跟个老学究似的。再者说了,齐耀祖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
谁知晏怀微却一点没被骗住,义正言辞道:“孩儿早打听过了,他那富阳县押司之职是拿钱买的!”
此话一出,倒是把晏裕说得哑口无言了,因为提起这事他也是有点窝火。
此前齐家想给齐耀祖弄个官儿当当,科举自是无望,那便只能拿钱捐纳。齐耀祖当时曾向晏裕保证,自己一定能风风光光穿着公服娶晏怀微。
晏裕也是后来才知道,齐家在富阳县给他家好大儿捐了个押司的职位。
押司算个屁啊!
押司根本不是官,它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文法小吏!
在这件事情上,晏裕真是恨铁不成钢。但转念又想起齐耀祖平日对自己的好处,终究是罢了罢了,有总比没有强。
“有本事就自己去登科及第。拿钱买官,我瞧不起他!”晏怀微扁了扁嘴,眉眼之中俱是嫌弃。
“这也怪不得齐大郎,他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让他去考科举,那不是硬赶鸭子上架嘛。他现在有个押司之职傍身,也是体面的。”晏裕捏着胡子,斟词酌句地说。
晏怀微见父亲还在替齐耀祖辩解,急得“蹭”地一下站起来:“阿爹,那姓齐的究竟给您下了什么迷魂药,让您如此为他开脱?!是不是因为您收了他的那些金石清玩,所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你这姑娘,怎么跟阿爹说话的!”
晏裕见晏怀微一针见血道破真相,面子上登时挂不住了。
他确实收了齐耀祖许多美酒和清玩,其中尤有几件宝贝,据说是当年莱州郡守赵明诚与其妻所珍藏,后来战乱渡江时几经辗转,齐耀祖也不知是从哪儿买来的,屁颠颠地拿给他。
这些金石清玩实在让晏裕爱不释手,饶是看在这些死物的面子上,他也不会说齐耀祖一声不是。
“阿爹,您这样做,孩儿瞧不起您。”晏怀微一看晏裕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遂十分委屈地说。
“放肆!”
晏裕被女儿如此指责,愈发觉得失了面子。他一改适才对女儿的慈爱态度,怒喝一声拍案而起。
“咱们晏家人丁凋敝,只你这一个孩子,打小就当成明珠儿养着,让你读书习字,弹琴绘画,哪件事爹娘没依着你?你可倒好,只会给爹娘惹麻烦!你听好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自己放肆妄为!这齐耀祖,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话毕,晏裕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这里既非保康巷她的闺房,也非晴光斋她那间西厢。
晏怀微用她还不甚清醒的脑袋努力想了一会儿,突然双眼大睁——想起来了,这里是赵清存的卧房!
她猛地一下从榻上翻身坐起,旋即向身旁看了过去。这一看才发现身旁是空的,冷枕凉衾,赵清存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开。
晏怀微略微松了口气,回想起昨夜自己梦到的那些昔年旧事,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
十二年时光似白云苍狗,转瞬而逝。当年的承信郎如今已成为泸川郡王,而当年的晏家元娘也已经变成如今孤苦无依的书会先生梨枝。
恐怕十二年前的自己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她竟然会以一个丑陋卑微的书会先生的身份和赵清存同榻而眠。
真是,造化弄人。
正想着,忽听窗外响起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声音:“妙儿姐姐,你来的正好,刚才吓死我了!”
“怎么了这是?”随即便是妙儿清脆的应答。
“我刚才端热汤进屋,却发现恩王榻上躺了个女人!吓得我关了门就跑出来了!”小姑娘的声音有点尖利且咋呼。
哦,原来刚才震得她浑身一激灵的摔门声,就是这小姑娘的杰作……晏怀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却听妙儿柔声说:“恩王一大早就出去了,房内那女子便是咱们府里新来的女先生。你昨夜告假回家探望爹娘,平白错过一场好戏。我告诉你,恩王看上梨娘子了!昨夜便是她为恩王侍奉枕席。”
“啊?!!!”
晏怀微虽然看不到那小姑娘的反应,但光听声音也能想象得到,她此刻一定是嘴巴张得能吞下一整块炊饼。
却听妙儿又说:“正好你在这里,过来给我帮帮忙。夫人让我伺候梨娘子梳妆打扮,弄好了就去见她老人家。夫人备了红枣、生地、桂圆、莲子,等着咱们把梨娘子带过去呢。”
红枣、生地、桂圆、莲子……明明四样都是很正经的东西,可是凑在一起,怎么就那么不正经呢?
晏怀微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晏怀微起身下榻,刚把靸鞋穿好,就见妙儿和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一起走了进来。
见她无精打采坐在榻边,妙儿笑道:“梨娘子醒了?周夫人打发我来伺候娘子梳洗。她老人家这会儿在振鹭轩等着娘子去吃茶呢。”
晏怀微抬眼看去,见妙儿手上端着一个紫檀托盘,盘内是一套簇新的衣衫鞋袜。
妙儿十分干练,边说着话边快步上前,先把托盘放在榻侧一张朱漆螺钿矮案上,而后将床帐仔细挂起,又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小姑娘:“小福,刚才的汤冷了,你再去打盆热汤伺候梨娘子盥漱。”
那个名唤小福的姑娘答应一声,正要跑去重新打水,却听妙儿又唤道:“恩王房内没有妆奁,再搬个妆奁过来,梨娘子要施粉黛。”
“好。”小福脆生生应着。
待将床帐收拢好,妙儿回身拿过矮案上的衣物——梨花白锦缎饰金褙子、浅翠色柳烟飞莺褶裙、素绫袜并凤头履,打算帮晏怀微更衣。
“妙儿养娘,我自己来吧。”晏怀微被她这样贴身伺候着,颇有些不自在。
妙儿却抿唇一乐:“娘子说什么见外话。娘子今后便是恩王房里人,服侍娘子是我们的本分。”
不一会儿,小福打好热水又搬了个戗金花卉妆奁进来,其上铜镜、粉盒、梳篦等诸物齐全。二人伺候着晏怀微更衣盥漱完毕,妙儿拉着晏怀微坐在妆奁前,准备为她梳妆。
晏怀微对着铜镜照了照,但见镜内映出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昨夜入眠之前,赵清存摩挲她耳垂这事。
她右边的耳垂是受过伤的,罪魁祸首便是赵清存的妹妹赵嫣。彼时情势复杂,晏怀微不敢归家,是赵清存说他略通医术,并为她包扎了伤口。
难道说……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耳垂受伤已是许多年前的旧事,现在伤口早长好了,甚至一点疤痕都没留下,赵清存不可能看出来。
但想到这茬,晏怀微心里还是有些忐忑,铜镜照得不甚清晰,她要再确认一下。
“妙儿养娘,你能帮我看看,我耳垂上有无不妥之处吗?”晏怀微佯装随意的样子问妙儿。
“不妥之处?”
“嗯……就是,有没有伤痕或者……别的什么……”
妙儿放下手中象牙篦,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娘子的耳垂柔软可爱,若是能有一对儿珍珠耳坠就好了,戴上之后一定很好看。”
晏怀微抿唇浅笑着,放下心来。
她自己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妙儿也说没问题,那么可以肯定,赵清存并没认出她。赵清存摆弄她的耳垂,就是纯粹的怪癖!
妙儿此女实在心灵手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将晏怀微的绕指青丝梳成一个同心髻,又为她戴上两枝琉璃花钿簪。
待得全部收拾利索,妙儿引着晏怀微向王府西边的振鹭轩走去。
周夫人早已等在振鹭轩内,伴她一起的自然还有樊茗如。除此之外,轩内还立着樊茗如的贴身女使水萍和周夫人的女使文竹、栀子。
此刻,这小老太太并未安稳坐着,而是两手交握身前,于轩内走来走去,也不知是焦急还是高兴。樊茗如倒是身姿端正地坐在轩内石墩上,只是面色不大好看。
妙儿带着晏怀微快步转过游廊和花木,行至轩外,向周夫人拜万福。
周夫人欢天喜地冲着晏怀微招手:“可算来了,快过来。”
晏怀微刚走进轩内,立刻就被周夫人拉着,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儿。
片刻后,老妇人神神秘秘地问道:“好孩子,你快跟老身说说,昨儿夜里你们……成了吗?”
成了吗?什么意思?
晏怀微正想问“夫人此话何意”时,眸光一动看清了周夫人的表情,瞬间恍然大悟——
成了吗……自然是问鸳鸯交颈了吗?鱼儿戏水了吗?并蒂莲开了吗?枝头梨花承恩露了吗?
晏怀微心道,没成,他疯病犯了抱着我哭呢。
可这话她没说出来。
她早已不是昔年那个不会也不肯撒谎的少女了。自她跳进钱塘江又被救起之后,她便知道,冰冷的江水已涤去她灵魂中天真干净的部分,留下的则是沾满了江底泥污的深灰色暗影。
此时此刻,晏怀微敏锐地意识到,若想痛痛快快收拾赵清存,周夫人或许会成为一个极好的助力。而自己现在要做的便应是尽力讨好她,让她对自己爱护有加。
思及此,晏怀微低垂着头,面露羞怯地轻声答道:“……成了。”
一听这话,周夫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不仅拉着晏怀微不肯松手,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瞧瞧,瞧瞧,昨夜才刚承恩,今日一见更美了。”
晏怀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丑陋的烧疤,心道,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昧着良心说话……
周夫人抓了一把石案上摆着的桂圆红枣塞在晏怀微手中,一迭声地说:“快吃,快吃了这些。”
随后又对立于身后的妙儿絮絮说道:“去把你们恩王也请过来,让他别躲在书房里垂头丧气了。这些日子他整日整日冷着脸,老身看了心里也难受。”
“回夫人,恩王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去哪儿了?”
“恩王一大早就带人去艮山门外打马球了。”妙儿恭谨答道。
一听这话,周夫人简直又惊又喜,直笑得眼角褶子更深了三寸,不停歇地念着:“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旋即又拉起晏怀微的手,慈爱地说:“殿下这些日子一直消沉得很,昨夜你一伺候他,今早他就跑去打马球了!老身早就说过,男人身边就不能没女人!你们瞧瞧,房里有人和没人就是不一样!”
妙儿、文竹、栀子等姑娘皆掩口羞笑起来。
“阿如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三郎他绝非不通人情之人。他呀,就是太较真了。你可千万别灰心丧气,他现在知晓了女人的好处,定然少不了你那份恩爱。你比这位新来的娘子貌美许多,三郎连她都瞧得上,又怎会瞧不上你?”周夫人又转向樊茗如,语带宽慰地向她唠叨。
可樊茗如的状况却似乎不大好。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言不发地僵坐石墩上。许是振鹭轩外秋凉太甚,她不小心着了寒气,眼下不仅面色苍白,双肩也在微微颤抖。
晏怀微心里却忽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妙之感——周夫人真是老糊涂了,这几番话念叨下来,简直字字句句都是在给她惹祸招殃。
她和樊茗如无冤无仇,赵清存和樊茗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毫不关心。她已经为自己打算好了,待先报过仇再报过恩,之后就去西湖边的慧光庵削发为尼,在湖光山色之中老死红尘。
晏怀微将头垂在胸前,心底暗暗祈祷着,只盼周夫人说的这些糊涂话,樊茗如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别来妨碍她收拾赵清存,也千万别来收拾她。
可惜世间诸事,偏是怕什么来什么。晏怀微茶还没吃两盏,收拾她的人就来了。
——不是樊茗如,是赵嫣。
乐平县主打扮得花枝招展,向周夫人问安后便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大媪佳节安康。我给大媪带了您最喜欢的桂花酿。”
“你上回带来的桂花酿,险些把老身吃醉。”周夫人玩笑着说。
“吃醉了好呀,吃醉了就蒙头睡去,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赵嫣偎在周夫人身边,撒着娇说。
“哈哈哈,你这孩子,这一张巧嘴任谁都说不过你。”周夫人开怀大笑道。
赵嫣一扭头,瞧见石案上的青瓷碟内摆着桂圆红枣等物,奇道:“中秋才过,早不早晚不晚的,吃这些作甚?”
周夫人面上露出一抹小老太太狡黠的笑意:“阿嫣也是嫁了人的,竟连这都不懂?红枣补气血,生地最是养阴,桂圆宁神,莲子沁脾。这些东西都是滋阴宜生养的。”
赵嫣掩口笑问:“咱们这里有谁要生养?”
周夫人颇有些得意地答道:“你昨儿不在,自然不晓得。昨天夜里你阿兄房里有人咯!就是这位梨娘子!这些枣子莲子都是给她准备的。”
谁知一听这话,赵嫣的脸色却“唰”地一下变得似樊茗如一般煞白。
她骇然地看向周夫人,声音隐隐发颤:“大媪此话……当真?她和……我阿兄……”
周夫人没看出赵嫣的脸色已然大变,仍是欣欣然絮叨着:“梨娘子和你阿兄已经成了好事。你阿兄打马球去了,等他回来,老身就立刻去跟他说,让他正经将梨娘子收进房里,也别做什么女先生了,做个小姨娘多好……”
话还没说完,就见赵嫣倏地一下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晏怀微喊道:“好个贱蹄子勾/引我阿兄!春燕、春霞,把她给我拖去外面跪着!”
春燕和春霞是赵嫣的贴身女使,这会儿听得县主发话,二人上前一左一右扯着晏怀微,硬是将她拖出了振鹭轩。
“哎,哎,阿嫣,你这是要作甚……”周夫人被赵嫣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慌慌张张便想阻拦。
赵嫣按着周夫人的肩让其重新坐下,口中说道:“大媪,您不知内中情由,我不怪您。但我今日一定要收拾这贱东西!您莫要插手!”
话毕,赵嫣快步走出振鹭轩,见女先生被两个女使左右按着却仍不肯跪下,遂上前照着对方腿上踢了一脚,踢得晏怀微一下子跪倒在地。
赵嫣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满心怒焰却未有丝毫平息迹象。她俯身抓起晏怀微的头发,迫得对方不得不抬起脸。
“呸!”赵嫣对着面前这张丑脸吐了口唾沫,“你道我今日为何要打你?我告诉你,我阿兄早就有心尖人了!他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除那人外,他这辈子不碰任何旁的女人,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怀微被赵嫣扯着头发,心道你阿兄既然发过这种毒誓,昨夜又做什么要拿我来撒疯?!当年欺负我还没欺负够吗?!
这么一想真是又疼又委屈,泪水瞬间如泉涌出。
赵嫣见她哭得楚楚可怜,更是火冒三丈,再不顾忌县主身份,什么糙话粗话都开始往外骂:“我啐!臭狗屎还上赶着学人做狐狸精!竟敢勾/引我阿兄!定是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晏怀微被扯着头发实在疼得不行,啜泣道:“恩王……自可去寻……他心尖人……何必……作践我……”
赵嫣见这女人竟然还敢回嘴,气得左右开弓便将两三个耳光甩了过去。
“她死了!要不是因为她死了,哪轮得到你在这儿上蹿下跳!”赵嫣边打边吼道。
就在晏怀微被揪头发、打耳光的同时,樊茗如扶着周夫人也从振鹭轩内走了出来。
“你说……三郎发过这般毒誓?”周夫人声音颤抖着问赵嫣。
“对!”
“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老夫人此刻也蓦地慌了手脚。
赵嫣怒瞪着面前的女先生,略微思忖,突然计上心来。
只听她咬牙切齿对晏怀微说:“是你让我阿兄破誓的,那我今日便打死你。只要你死了,我阿兄就不算违誓!”
话毕,赵嫣高声唤道:“春燕!叫院公把府里的背花杖拿来!把这贱骨头给我往死里打!”
背花杖乃刑具,与富贵人家教训奴婢用的藤条、竹棍等物完全不同。
此杖以粗厚竹板削制而成,长三尺五寸,阔二寸,一仗打下去便疼至钻心。
两名院公奉乐平县主之命扛着背花杖赶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女先生低着头跪在地上,纤弱双肩在秋风中瑟缩着,好可怜模样。
其中一人忍不住便想:“这背花杖是拿来打那些押番粗人的,用它打小娘子,她如何遭得住?”
可赵嫣却毫无怜香惜玉的想法。她见背花杖拿来,便指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厉声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晏怀微一抬眼看到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拎着如此可怖的刑具向自己走来时,只觉一阵寒凉由后心漫至周身。
她不想被赵嫣打死,这太窝囊了。
她已经像个窝囊废一样跳了一次钱塘江,现在又要像个更窝囊的窝囊废一样被人打死……人怎么能没出息到这份儿上?!
转瞬又想起秦衙内说过的话。秦衙内说,像她这种可怜虫,阎王爷都嫌她污了自己的阎罗宝殿。
不,不……她不能认命……赵清存作践她,赵嫣也作践她,这对儿狗兄妹还没受到惩罚,凭什么要她认命!
呼吸间晏怀微心念急转,她要救自己,她一定能想出救自己的法子。她刚才埋了一步棋,对,这步棋肯定能救自己!
思至此,晏怀微蓦地抬起一双泪眼看向周夫人,哀哭道:“夫人救我……您最是慈良,您知晓我是无辜的……求您……”
周夫人被樊茗如搀扶着立在一旁,面色煞白地看着女先生被两名院公按着双肩要打要罚。
当那背花杖在她眼前高高举起的时候,周夫人突然颤巍巍地喊:“……住手!”
哪知赵嫣却急忙大喝一声:“打!别停!”
两名院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乐平县主让打,崇国夫人让住手,这究竟该听谁的?
“阿嫣,不能打!”周夫人推开樊茗如的搀扶,独自挡在了晏怀微身前。
赵嫣急得要跳脚了:“大媪这是做什么?!您想眼睁睁看着我阿兄被天雷劈死吗?!”
周夫人低头瞧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女先生,见她面上挨耳光的地方已经肿起,整张脸显得又丑又狼狈。
秋日寒凉,她却跪在冰冷的地上,衣衫单薄,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