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晏怀微忽觉肩头变得湿漉漉的,而赵清存似乎在微微发抖。
终究还是没忍住这该死的好奇心,晏怀微万分小心地伸手朝自己肩上摸了一把。这一摸便摸到了赵清存的脸,也摸到了满脸清泪。
——他竟然真的在哭!
“我都不哭了,你哭个什么劲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晏怀微在心里愤恨地想。
“你别哭早了。等我找到你的秘辛,再将之拿给秦衙内,到那时候有你哭的!”她又想。
其实早在二人初见之时,晏怀微就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赵清存身上背负着团团迷雾。
揭开谜底也许关乎生死,也许无足轻重,但赵清存却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渐渐地,他身上笼罩的迷雾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让人再也看不透、猜不明。
——他并非隐匿迷题之人,他已然成为迷题本身。
正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晏怀微忽觉身后那男人又一次抬手摸向她的耳朵。
微凉指腹从耳廓滑过,又柔又痒,而后停在耳垂上,缓慢摩挲,像是在抚摸一段令人神伤的旧事。
黑暗中肌肤的触感过于清晰,晏怀微被弄得浑身别扭,只觉衣衫下鸡皮疙瘩出了一层又一层。
片刻后,赵清存复又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声说:“睡吧。”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了动静。
经过这又闹又摸好一番折腾,晏怀微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何这些年来赵清存一直不近美色。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生得太好,所以旁人无论如何惊艳,在他眼里也都不过如此罢了。时日渐长,他的口味就发生了变化,变得压抑、扭曲、可怖。
至如今,他已完全颠三倒四,不辨妍媸。
对!肯定是这样!
他不辨妍媸!
“赵清存不喜欢美人儿,他喜欢丑八怪!”
“赵清存这个疯子!”
“赵清存,恶有恶报,你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晏怀微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骂着,边骂边祈求上苍庇佑,让她能快点找到可以使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省得再受他这般折磨。
原以为被自己讨厌的人抱着,铁定是睡不着的。可谁知,大约是房内燃着的安息香起了作用,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再之后便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中。
在梦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遥见西湖柳枝飞烟,山寺乱花迷眼。
她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绍兴二十年的春天,是她和赵清存的初遇。
这时节,官家赵昚还未践祚,只受封为普安郡王于宫外开府。他本是赵构的远房侄子,只因赵构在扬州的时候被金兵吓破了胆,再也无法生育,这才将他从嘉兴接来临安。
赵清存在赵昚出閤开府之后也来到临安,作为普安郡王之弟,领了个承信郎的虚职。
承信郎乃原三班借职,又称“小使臣”,属于无执掌的武阶官,多授于外戚、宗室等人。
依大宋祖宗旧制,赵家宗室子被分为五服内近属和五服外疏属,近属之中受封亲王、郡王者不得随意往来或结交朝中官员。其时普安郡王赵昚正与恩平郡王赵璩争夺东宫之位,遂愈发行止谨慎,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顺理成章地,平日里便由承信郎赵清存出门替赵昚打点事务。
赵清存的官位虽是个不太拿得出手的虚职,可他在临安的美誉却是实打实的。
盖因此人年纪虽轻却不浮躁,待人接物沉稳大度,处事圆融如珠,又加之其容颜俊美无俦,故而引得城内闺秀们皆芳心暗许。
而此时的晏怀微在临安亦小有名气,年方及笄的她于巷里闾间有着“闺阁才女”之美名。
她和赵清存的初遇乃是在西子湖畔的梅岗园内。
梅岗园的主人是咸安郡王韩世忠。这位曾被誉为“中兴四将”之一的韩将军,眼下已被朝廷收去兵权,赋闲在家。
大约是年纪大了就喜好玄理清净,韩将军致仕之后就带着夫人一起搬去了东马塍的梅岗园。
韩世忠的夫人便是坊间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梁红玉,其时进封杨国夫人。(注1)
梁夫人与韩将军不同,她不喜欢老庄的玄言妙理,她喜欢的是临安府青葱年华的小儿女们。
故而年年春上,梁夫人都要在梅岗园设宴,专邀临安府才貌俱佳的公子丽人来赴这“春日宴”。
这一年的“春日宴”,晏怀微和赵清存都在受邀之列。
二月的西湖乍暖还寒,花朝将至,东马塍的梅花开了漫山遍野。远远看去,梅花依偎着山色,红白交映于枝头,佳处无可言说。
隔着如澜梦境,晏怀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便是在那次春日宴上,她做了一件异常大胆的事。
后来每思及此,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懂自己当时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怎能做出那种胆大妄为之举。
梁夫人今岁已至不惑之年,本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豪,却因开年时生了场大病,眼下虽已能起身行走,却仍是病恹恹的。
春日筵席结束后,她邀请小儿女们一同赴园赏梅。
梅岗园实在太大,展眼望去,宛如玉皇东君在这山野间扔下一把火,烧开了漫天漫地的红梅。
由这些来赴宴的公子佳人们陪着,梁夫人在梅林中却只徐徐走了小半里便觉疲惫不堪。
随行的女使赶忙于梅花树下铺开交椅,伺候着夫人于椅上歇息。红颜绿鬓的女子们皆围坐夫人身边,看花饮茶,再说些闲话。
说着说着便又聊起二十年前的黄天荡之战。彼时韩世忠率八千水师抵御来势汹汹的完颜宗弼十万大军,而梁夫人则于战阵前亲自擂鼓助战。
在死生莫测的战场上,她一袭红衣似焰,眺望着交战艨艟,奋力挥舞手中战槌。
“砰!砰!砰!”
声声战鼓震得人热血如沸,亦惊动天地间所有不屈不折的灵魂。
晏怀微坐在一株梅花树下,听夫人说着当年,听了一会儿忽觉面上濡湿,抬手一拭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坐在晏怀微旁边的是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她见晏怀微偷偷抹泪,忍不住大声笑道:“夫人快看,晏家元娘又哭了!真是个爱哭鬼!”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十几双眼睛“唰”地一下全看向晏怀微,直把晏怀微看得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梁夫人慈爱地笑道:“晏小娘子多愁善感,本是好事。可惜颖慧之人多为情所伤,只盼晏小娘子莫受此劫才好。”
听闻此言,晏怀微顶着诸人或探究、或审视的目光起身向梁夫人行礼:“多谢夫人教诲。”
教诲也诲了,道谢也谢了,可那十几双眼睛却还有一大半粘在晏怀微身上不肯离去。
在场诸人大多数都听说过晏怀微的名声。乃因去岁端午节时,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出了几款时新山水花鸟团扇,并大肆宣扬乃“大宋第二才女”晏樨所绘。
大宋第二才女……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什么东西,也敢自称大宋第二才女?!”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如是说。
“为了卖几把破扇子,自吹自擂至如此地步,忒不要脸了!”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这般道。
这下可好,才女的名声是扬起来了,扇子也卖出去了,然而嫌厌和嫉妒却也为晏怀微尽数招来。
此刻晏怀微正被这些不算善意的目光盯得不知该怎么办时,却见梅林小径上,女使领着一位年轻郎君向这边走来。
那郎君一身天水碧色,拂枝而过时不意落花满肩,远远看去,清而不凛,润而不涔。
行至近旁,那人向梁夫人见礼:“小可来迟,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梁夫人指了指在场众人,笑应道:“来了便好。今日若是承信郎不来,这些美娇娘怕是都要失望而归了。”
——承信郎,赵珝,赵清存。
赵清存的到来无意中替晏怀微解了围,那些如青蝇般盯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此刻尽皆转向男子。
今日之前,晏怀微从未见过赵清存,可他的名字却已是如雷贯耳。
临安府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总爱谈论赵家三郎如何倜傥清贵,以及他眉心那瓣兰花如何惊艳。又说城西花蕊楼那个眼高于顶的歌妓林伊伊特意为他填了一首《蝶恋花》,还为他取了个“兰郎”的雅号,没几日这雅号便传得整个临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赵清存温和地笑着,谦谦如玉,落座于一株梅花树下。
那梅树距晏怀微不过三五步,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眼眄去,谁知却正撞上赵清存的目光。
四目相交,晏怀微的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火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
不过这短暂的对视却也让她看清了,对方眉心果真有一瓣兰花印记——兰花惹在郎面上,亦惹得娇娘心跳不止。
春心惊动,似着魔一般。
又闲话几句家常,梁夫人便令诸人自去梅园随意闲逛,莫要太拘束;独留下赵清存,代韩将军向他询问普安郡王赵昚之景况。(注1)
那边娉婷女儿们三三两两向着梅林深处走去,彼此呼朋引伴,却无人与晏怀微一道。
晏怀微明白,自己这是被排挤了,遂有些忧悒地转身往众人的反方向走去。她今日来赴宴,因想着路途远,为了省些雇轿钱就没带家中女使。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心内已是后悔至极。
行不多远忽看到前方有座山亭,匾额上题“留书亭”三字。
晏怀微走进亭内一看,但见石案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最奇的是,石砚旁那盏龙泉青釉水注内居然是装满水、随时可以研墨的!
亭名“留书”,亭内还备了笔墨纸砚……聪慧如她,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亭子恐怕是韩将军炫耀风雅,每有客至,便邀于此地赏景题诗。
晏怀微见四下无人,心里忽地有些痒,很想写点什么。为适才令她心魄惊动的一个人,也为她自己到现在仍在狂跳不止的一颗心……总该写点什么。
于是她挽起袖子,铺纸、研墨、搦管,之后略作思忖便填出一首正调《相见欢》。
谁知刚放下笔,纸上墨迹尚未干透,就见周凤娘拊掌大笑着从一株梅树后面跳了出来。
“好啊!从刚才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儿!我说你怎么不和咱们一起赏花,原来是躲在这儿伤春悲秋呢!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
晏怀微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唬得呼吸一滞,手忙脚乱想捂住自己的词稿,却不提防被周凤娘猛推一把,踉跄着倒在旁边。
周凤娘抢过纸笺一看,瞬间笑得更大声了:“晏樨,我竟不知原来你是个如此不要脸面之人。啧啧,我拿去给梁夫人瞧!”
话毕,周凤娘拔腿便跑,也不管晏怀微在她身后苦苦央求。
晏怀微急得没奈何,只好提着裙摆追了过去。
待跑回适才闲聊之处才发现,梁夫人和赵清存身边竟围着许多佳丽。
刚才明明已看到诸人去了梅林闲逛,原来竟都是作假——这些姑娘们见承信郎迟迟不至,遂皆找借口返回原处。
“夫人夫人,请您瞧瞧,这是晏家元娘刚写的,好不知羞耻。”周凤娘气喘吁吁地跑至近前,将那一纸《相见欢》呈给梁夫人。
梁夫人尚未接过,中途就被另一只手给截了过去——殿前司都虞候家的女儿秋敏,这也是个娇惯跋扈的主。
秋敏拿到词稿便大声读了出来:
“今朝多谢春风,付情衷。方始心田植下遍山红。”
“神女梦,川江共,寄平生。偷怨观花人去暮云空。”
她一读完,众人尽皆掩口窃笑,笑声被一种既兴奋又鄙夷的复杂情绪包裹着。
“你一个女儿家,竟敢用楚襄王与高唐神女的典故,真是一点儿不知道害臊,”秋敏嫌弃地将词笺丢回晏怀微身上,“夫人,您说呢?”
谁知梁夫人却和蔼地笑道:“这首词倒是让我想起前朝李义山的那首《无题》诗——‘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晏小娘子眼下正值锦瑟年华,敢爱敢恨,如此甚好。况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有心仪君子便说与他知,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她这话说完,众人这才蓦然忆起,当年梁红玉便是于众多宾客中一眼看上了韩世忠,并主动与其结为夫妻,乃世间少有的敢爱敢恨之人。
“不知晏娘子这首娟秀之作,是写给哪位郎君?”人群中有好事者问。
或许真是一颗心着了魔,又或许是梁夫人那句“若有心仪君子便说与他知,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既像宽慰又像蛊惑。总之,晏怀微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站在一方海崖边,心潮随骇浪起伏,忍不住想要跳下去赴一赴这险境。
“写给承信郎。”她似疯了般脱口答道。
话一出口,人群中瞬间荡起道道波澜,有人惊呼,有人惊叹,有人惊愕。
梁夫人却笑得合不拢嘴,扭头对赵清存说:“承信郎,我们临安的大才女晏家元娘作了首长短句给你,你是收还是不收?”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于赵清存身上,所有人都在等他回答——接受,亦或是,拒绝。
而此时此刻的晏怀微,已没了刚才那一刹那的神勇。在等待赵清存回答的罅隙,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双脚离地,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连呼吸都忘记。
赵清存向晏怀微和梁夫人分别揖礼,道:“诗词唱酬,古来便是风雅之事。既然晏家娘子作了这首《相见欢》,小可便斗胆步韵一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梁夫人欢喜地吩咐女使:“快去准备笔墨。”
正如赵清存所说,诗词唱酬乃古往今来十分常见的文人雅事,不过在赓和时却有许多桎梏。
首先便是和词须与原词使用相同词牌,其次便是用韵的讲究:使用同韵部但不同韵字的,称之为“依韵”;使用同韵部、同韵字但顺序不同于原词的,则称为“从韵”。
而赵清存,也不知为何,他居然选择了和词当中最难的一种——“步韵”,即和词与原词不仅词牌相同、韵字相同,甚至韵字的使用顺序也完全相同。
待笔墨备好,众人便见赵清存搦管写下:
“千劫难老东风,念由衷。吹醒苍山白水万枝红。”
“槐安梦,香尘共,眷浮生。不见湖心凉月影空空。”
待他作完这首《相见欢》,梁夫人轻吟词句,忍不住赞叹道:“晏娘子用高唐神女之妙,承信郎对南柯太守之奇,实在是美哉。”
众人也随之喝彩,唯独晏怀微一言不发地看着赵清存所和《相见欢》,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失落。
不擅词道者自是看不出,可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赵清存这首步韵,端的是个圆润空洞、滴水不漏,说了一大通浮生空空的废话,却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内心究竟是何想法。
梁夫人要他应答女子芳心,他便选择以文人酬唱来应答,真是审慎至极。
他这人就如同长夜深静的窗牖旁,忽地漏进一片清清凉凉的白月光。可月光对这世间是既不推拒也不亲近的——它对待天下一视同仁地有礼,又一视同仁地疏离。
那天的春日宴结束后,晏怀微坐着雇来的轿子,闷闷不乐地回城去了。
筵席上的胆大妄为之举,现在冷静下来仔细一回味,登时便让她羞得无地自容。只觉后背猛然泛起一阵潮热,汗都要流下来了。
人人都说赵三郎为人处事不露声色,今日一见当真如此。
忽然想到自己那句“神女梦”的出处,确如梁夫人所言,乃出自李商隐的《无题》。她最爱那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而赵清存的回答似乎亦映照此句,他说香尘浮生皆槐安一梦罢了。
转念又想到李氏无题诗的最后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简直就像谶语一样不吉利。
于是年方及笄的少女扁着嘴,气呼呼地嘟哝了一路:“写什么无题诗……李义山真是惹人厌……以后再也不读他的诗了……回去就把书烧了……全给他烧了……”
好嘛,她就这样把气撒在了已经过世三百年的李商隐身上。
晏怀微家住在御街西边的积善坊保康巷,从东马塍往积善坊走,正好要路过花蕊楼。
花蕊楼乃临安十大酒楼之一,其名气和规格虽比不上故都东京的白矾楼,但也是人尽皆知的飨燕风雅之所。
轿子从花蕊楼门前经过时,鬼使神差地,晏怀微打起帘子向外看去,这一看便看到赵清存的马车停在花蕊楼外。
晏怀微的心又是一滞,突然想到“兰郎”这雅号便是花蕊楼的伶人林伊伊为赵清存取的。
“停轿!”晏怀微向外喊道。
“小娘子这是怎么?这儿离保康巷还远着呢。”轿夫疑惑地问。
“你们在此地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晏怀微提起裙摆,小鹿一样“噔噔噔”地跑进了花蕊楼。
入得楼内,却见四下宾客往来,热闹得天旋地转,根本找不到赵清存的人影。
旁边的量酒博士见这青葱少女立在那儿,宛如一颗明丽清亮的星子,赶忙笑着上前为她引座:“小娘子是一人来?亦或是约了友人?若嫌大堂嘈杂,可以去楼上的济楚阁儿。”
“承信郎在何处?”晏怀微开门见山问道。
量酒博士见她打听赵清存,语气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承信郎可是咱们花蕊楼的常客,与林娘子最是交好,眼下正在林娘子的小厢内饮酒作诗。”
说完这话又乐呵呵地补充道:“当年白矾楼上李师师婉转歌喉,今日花蕊楼内林伊伊红袖添香,皆是佳话啊佳话……哎,小娘子怎么这就走了?”
晏怀微耳听得什么李师师什么林伊伊,再不问一句,转身就跑出了花蕊楼。
她今天真是疯魔了,一桩桩做鲁莽事,一次次给自己添堵!
那赵清存究竟与她何干?他那好大翁与李师师琴瑟和鸣,他有样学样,这又与她晏怀微何干?
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她可真是上赶着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待回到保康巷已是月上柳梢头,母亲张五娘和小女使玲珑正站在家门外等她,二人望见轿子便立刻迎了上来。
“眼瞧着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可急死个人。”张五娘一边埋怨着一边亲手将女儿扶下轿。
玲珑在一旁打趣:“姑娘若是再不回来,咱们娘子恐怕就要去找韩将军要人了。”
“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去那样大的人家做客,我自然是担心。”张五娘佯怨道。
晏怀微见母亲和玲珑都在等自己,心内欢喜,遂软绵绵地唤了声:“阿娘。”
母女二人相扶着往院子里走,母亲问她:“肚子饿了不?”
“饿得不行了。”女儿撒娇道。
母亲便笑:“阿娘给你煮了热乎乎的鱼羹,玲珑去丰禾楼给你叫了酒蒸鸡,又跑去新宫桥你最喜欢的朱家元子糖糕铺买了桂花糕,就等你回来吃呢。虽则阿娘平日总说饭只能吃七分饱,但今儿你累了一整日,可以敞开了吃。”
晏怀微黏糊糊地偎着母亲,想到母亲和玲珑专为她准备了这么多好吃食,只觉白日里受的那些排挤和委屈霎时间便一扫而空。
什么承信郎,什么赵清存……他谁呀?不识得!
待回到房内将肚儿吃得饱饱,困意便沿着眉梢爬了上来。晏怀微把一双俏丽的杏核眼微眯起来,懒洋洋的像只小狐狸。
张五娘瞧着女儿娇俏模样,越瞧越喜欢,遂牵了她的手,母女二人来到窗牖下坐着。
初春的夜晚虽仍是料峭,可晚风却吹得很慢。
新月斜斜地挂在半空,月辉是淡的,星子也是淡的,一切都是散漫的味道。
晏怀微抱着母亲的手臂,又将头枕在母亲肩上,鼻尖嗅到母亲身上暖融融的香气,舒服得真想立刻睡过去。
“等你嫁了人,要侍奉舅姑,可就没有如今这般清闲自在咯。”张五娘轻叹口气,半喜半怜地说。
“我才不嫁人。”晏怀微慢吞吞答道。
“又满嘴胡话。怎么着,一碗酒蒸鸡便把你吃醉了?”母亲笑着打趣她。
晏怀微把头往母亲怀里一拱,糯糯地问:“阿爹怎得还不回来?”
“你阿爹这一趟去建康出公事,估摸着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晏怀微的父亲晏裕眼下在秘书省担任正字一职。
此官本为正九品下,元丰改制之后定为从八品,自绍兴五年起又与秘书省校书郎一并定员十二人。莫看它只是个小小的职事官,所任者尽皆高才博学之士。
晏裕乃建炎四年庚戌科考二甲,赐进士出身,之后擢入秘书省,其间几波宦海沉浮,最终在这正字的位置上算是稳了下来。
说到父亲晏裕,张五娘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为情的事,忽然变得有些嗫嚅。
“阿娘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上的变化。
“樨儿,你阿爹去建康之前特意交待过我,让我问问你……”
“问什么?”
张五娘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齐耀祖……他之前向咱家提过的那事,你觉得如何?”
一听“齐耀祖”这名字,晏怀微原本懒散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
她坐正身子看向母亲,蹙眉道:“没来由拿他出来扫兴!”
张五娘却又问一遍:“你觉得他可以不?”
“弗来塞!”晏怀微恼得家乡话都憋出来了。
齐耀祖是个颇有些银钱的商贾,家住安荣坊。齐家主要经营酒肆,脚店遍布御街、新街等各处。
初时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去岁开始,他见天儿赶着来讨好晏裕。
好巧不巧,安荣坊恰就在秘书省公署对面。这边放衙鼓刚敲响,那边齐耀祖就已经等在公署门外,待得晏裕出门,便邀他要么去吃酒,要么去捡点清玩。
晏裕平生既不喜美色也不求升官,他兴致惟二,一是豪饮美酒,二是把玩金石,怎知这两样喜好竟全被齐耀祖琢磨透了。
可晏裕也不傻,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秘书省的从八品小官,又不是什么两府三司,犯不着旁人如此尽心讨好。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人来往些时日之后,晏裕便主动向齐耀祖问及内由。
那人这才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他看上了晏怀微,想娶她为妻。
晏裕一听这话登时大喜过望。想他一个小小的秘书省正字,俸禄微薄,升迁无望,眼看着女儿已到出嫁年纪,可他家却又备不出丰厚嫁妆。临安府那些王孙贵胄自然是高攀不起,现如今若能攀上这么个有钱的主儿,不仅嫁妆好说,甚至下半辈子一家人全都可以吃穿不愁了啊。
他立刻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张五娘和晏怀微。张五娘也觉得这门亲事挺好,谁知晏怀微却咬死不同意。
晏裕好说歹说都没能说服女儿,遂于公差之前将此事交给了张五娘,让当娘的去劝劝女儿。
“我瞧那齐耀祖模样颇为周正,和善又懂礼数,你怎么就是看不上人家?”母亲将女儿拉进怀里,给她顺了顺气。
晏怀微很想告诉母亲,那人初次来家中拜访时就曾偷摸她手,后来又偷扯她裙裾。如此种种,实在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
可她想了想,终是难以启齿,遂气呼呼地小声嘟哝道:“……他品行不端。”
“他如何就品行不端了?”张五娘奇道。
“我打听过了,他仗着自己有钱,眼下在临安光外室就置了四房!”晏怀微愤慨地说。
谁知张五娘一听这话却笑了:“傻姑娘,他虽有许多外室相好,可唯独对你不同啊。他并未将那些外室接入家中做小姨娘,又费了这么大的心思结交你阿爹,就是一心想娶你过门,这不正说明他心里有你?再者说,男人纳妾置外室皆世间常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这世上,你想寻个与你情深似海、对你一心一意的人,那可是比登天还难!最好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两下里相安无事。你只管享受你的荣华富贵,何苦较真。”
晏怀微耳听母亲娓娓相劝,也不知怎得,只觉心绪愈发烦闷。
母亲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这道理……这道理越听越让人愤懑,越听越憋屈。
“何苦较真”这四个字像锁链一样勒在她心上,勒得血气直往头顶冲。
为何女人就不能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活着?为何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何一定要打断自己的脊梁骨去换个所谓的夫妻和睦?
这算什么狗屁事!
张五娘见晏怀微蹙眉咬唇再不发一言,心知今夜的劝说又失败了。但她不想逼迫女儿,她想,反正时日还长,之后再慢慢劝说,女儿这么懂事,总会说通的。
于是她抬手在晏怀微头发上抚了抚,道:“天色不早,你今日赴宴也累坏了,去睡吧。”
晏怀微躺在闺房的床榻上时,仍觉脑中乱糟糟,一会儿是可望不可即的承信郎赵清存,一会儿又是妹妹长妹妹短叫得黏腻的齐耀祖。
还记得有一次齐耀祖来家中拜访,带了许多珍贵的金石字画。晏裕见奇珍难得,便将她从闺房唤了出来,三人一同欣赏。
齐耀祖一心想讨好她,寸步不离地围着她打转不说,没一会儿又开始自吹自擂。先是吹嘘自己读了许多书,如何学富五车,后来又上赶着非要给她背诗。
出于礼节,她没有拒绝。之后便听齐耀祖摇头晃脑地念道:
“白日依山尽,城春草木深。举头望明月,风雪夜归人。”
——好得很,听齐耀祖给你一口气背完四首诗。
三日后,晏裕办完公事从建康回到临安,至秘书省公署复命毕,才跨出公署大门就被等在门外的齐耀祖拦住了。
“老泰山稍待!”
齐耀祖身形微胖,许是因为总是喝酒的缘故,腹部显得格外凸出,再加上他今日穿了身细绫织金圆领袍,太阳下一照,活像只闪闪发光的大螳螂。年节拜贺那会儿他自作主张,将晏裕改口唤作“老泰山”。晏裕心想反正两家结亲是早晚的事,对方的奉承让他极其受用,便没拒绝这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