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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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茗如瞧外表不过桃李之年,可说话行事却分外老成,像是经历过许多在她这年纪不该经历的惊涛骇浪一般。
晏怀微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但见她上穿一件奢丽的饰金褙子,下着一条彩蝶缀珠裙。明明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日,可头上梳着的芭蕉髻仍是一丝不乱,发髻两旁的金球簪与居中的花钿钗亦皆端丽雍容。
“恩王身份与众殊,所以王府不赁外人,只签献状。一入侯门深似海,虽说得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到底失了自在。梨娘子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这层道理……你可要想好了。”
樊茗如端着一身娴雅模样,将这番话向晏怀微娓娓道来。
晏怀微却毫不迟疑地答道:“劳动樊娘子,我这便签押。”
写罢献状并于其上画押,又收下“身子钱”,这契约便算是立下了。
却听樊茗如又叮嘱道:“你既已签押,从今日起便是府中人。这王府从里到外、从人仆到草木,皆属于恩王。恩王想惩便惩,想责便责,不可有半分忤逆。你可明白?”
“我明白。”
这三个字答得仍是无分毫犹豫。
事实上,在秦炀要她混入王府里应外合的时候,她心里便已经有了担当。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既然打算走出这一步,便已有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从前的晏怀微,性子温柔烂漫,但跳江获救之后,她已然不同于往昔。
鬼门关前奔一遭,市井坊间遭讥嘲……过往种种恨事如今反而激得她生出一种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勇气。
樊茗如却忽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梨娘子且放心,王府不是不通人情之地。虽然你面容丑陋,但我瞧你是个伶俐人儿,待过些时日我替你求一求恩王,恳请恩王在府内虞候、押番、待诏等诸人之中为你择一夫婿。届时有恩王的钧旨,我看他们哪个敢嫌你丑。”
话毕,樊茗如唤来妙儿,命妙儿领着晏怀微去晴光斋安顿。
郡王府的外院瞧着也不觉如何,过了中门才知内里别有洞天。
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也不知自己穿了几道门、转了几条廊,头都绕晕了,这才终于到得晴光斋。
晴光斋乃府内一处僻静偏院,原本空置着,后来官家下旨命教乐所送歌伶入府,樊茗如便让人将晴芳斋收拾出来给诸伎乐艺人居住。
可赵清存这段时日一直是黯然神伤模样,赵昚所赐歌伶也都被他逐个退了回去,退到最后只剩下两位——再退就不礼貌了,遂留下。
被留下的两位歌伶是一对儿姊妹花,姐姐名唤应知雪,妹妹名应知月。
妙儿领着晏怀微来到晴光斋的时候,这对姊妹花正于屋外竹亭内弦拨琵琶,缓歌低唱。
见人来,应知雪放下琵琶,欣然起身唤道:“妙儿养娘,你来得正好,快来听听我们姊妹新学的曲子词。中秋夜要向恩王献乐,我们想着到时就唱这一支。”
妙儿究竟少女心性,听得此话,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是什么词?”
“是恩王所填,一首《小重山》。”应知月笑答。
妙儿虽只是个女使,可她自入府以来亦曾读书习字,此刻听闻雪月姊妹要唱赵清存的词,遂欢喜上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应知雪重新抱起琵琶,转轴拨弦,应知月红牙檀板轻敲,姊妹二人音喉婉转唱将起来: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秋雨入帘丝。冰轮抬眼望,竟犹蚀。烂柯人旧旧人知。姮娥泣,打落百花湿。”
这唱词本是哀婉的,可应知雪唱一句,应知月和一句,一唱一和间竟将如此幽怨的词生生唱出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味道。
妙儿听得高兴,正想请女先生品评几句,怎知一转头就见对方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像是已被淹没于无尽的悲凄之中。
妙儿唬了一跳,心道恩王这词填得虽好,却也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
可惜妙儿弄错了,晏怀微这模样不是被感动的,她是被气的!
——秦炀说得果然没错,赵清存剽窃她!
这首《小重山》是她当年嫁为人妇时,因与夫婿不睦,满怀愁绪无处排遣,遂于中秋前夕的凄凉寒夜里搦管写出。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年中秋佳节的月亮并不圆满。黑云半遮,苍穹昏暗,不一会儿窗外就开始飘落丝丝冷雨,雨水沾湿纱帘,如泪一般。而她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赵清存,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
可笑现在看来,赵清存何止负心薄情,他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无耻之徒!
妙儿扯扯晏怀微的衣袖,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出来,之后又将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介绍给她。
晏怀微怔怔地逐一应着。
那三人见她神情颓然,以为她是刚入府不惯于此地生活,故而忧悒不乐。三人俱是温柔心肠,也不再探究什么。
妙儿将晏怀微安置在晴光斋的西厢房内,嘱她好生歇息,一切事由明日再说,之后便离开晴光斋找樊茗如复命去了。
是夜用罢飧食,晏怀微一个人坐在这间阒寂冰冷的西厢内,只觉身体也是冰冷的,心绪也是冰冷的,仿佛有万里凛风正凄凄然从她七窍内无情吹过。
恰在此时,忽听得对面厢房传出琵琶和红牙檀板的声音。晏怀微知道,这是那对儿姊妹花又在为中秋夜的献乐而习练。
她们如此俏丽明艳,不像她,浑身死气。
晏怀微起身走向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这便听出应氏姊妹此刻唱的是一首《永遇乐》,只是隔着门墙听不清唱词究竟如何。
在听到《永遇乐》这一曲调的瞬间,晏怀微忽地想起那位曾居住在清波门外的女词人。
临安人附庸风雅,惯爱结社。文人士大夫喜结文社、诗社,市井小民爱结鞠社、绣社。而晏怀微和那位女词人就是在“平湖女子词社”认识的。
那人名唤李清照,旁人皆称呼她为“易安居士”或者“李大娘”,唯独晏怀微撒娇卖俏,使出小姑娘耍无赖的本事,非要将她唤作“大妈妈”。
大妈妈乃临安坊间小儿女对祖母辈或曾祖母辈之人的亲昵称呼。
其实她叫她大妈妈也无可厚非,毕竟她们相识之日,她未及十七,而她却已年近七十。
七十岁的老媪和十七岁的少女,她们之间隔着从东京到临安那样漫长的风霜雨雪,隔着女真人的金戈铁马,隔着无法言说的病起萧萧两鬓华。
彼时她是天真烂漫的江南女儿,而大妈妈却是北人南渡,早已饱尝人生沧桑,亦不再对这世间抱有幻梦与渴望。
“大妈妈写元宵的那首《永遇乐》我特别喜欢,我唱给大妈妈听吧?”少女依偎着老媪,语气满是娇憨。
李清照笑着将写了词句的纸笺递给她,她接过词纸,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注1)
嗓音清亮婉转如啼鸟,又如谁家痴儿不当心洒了一地珍珠碎玉,泠泠玎玎,魂魄空灵。
这样美的嗓音,恐怕余音绕梁三日都不止。
谁知听着听着,李清照却忽地转开头去,白发皤然的头颅低垂于胸前,双肩颤抖,不肯再看她一眼——她知道,大妈妈哭了。
可她却并未停下歌喉,而是继续唱下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昔年的她只觉这首《永遇乐》曲调好听、文辞瑰美,却并不明白其中痛极、憾极之情。直到现在,她亦经历了劈面而来的风刀霜剑之后,才终于理解了大妈妈那时为何无声恸哭。
——心焉如割,心焉如割!
大妈妈早已不在人间,甚至离世那会儿,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那时节她刚嫁人不久,与夫婿闹得不可开交,被舅姑以“新妇无礼”的罪名锁在偏院以示惩戒。
老媪已魂归帝所,少女亦不复当初。
思至此,满腔憾恨汹涌,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晏怀微赶忙将衣袖咬在口中,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对面厢房内,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还在唱着悦耳的曲调,只是这会儿她们唱的已不是《永遇乐》,而是换了一首缱绻欢悦的《喜迁莺》。忽地又听得两姊妹玩笑打闹的声音,笑声清晰地刮着耳廓,刮得生疼。
晏怀微转身走向床榻,衣裳也没脱就直接躺下,又将薄被拉起来蒙住头。
她躲在被子里,声如蚊蚋般一字一句再次唱起当年那首《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才唱了几句就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完整音声,可她强忍嚎啕痛意,仍用她破碎的、颤抖的嗓音将整首词逐字唱完: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那天夜里,晏怀微躲在她的“帘儿底下”哭了几乎整整一宿,哭到最后已经抽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像灌了铅水,嗓子也像被利刃刮磨,甚至眼睛肿得睁都睁不开。
次晨起床梳洗的时候一照镜子——好家伙,这下更丑了。

巳时未至,晏怀微就被应知雪拉着向王府后花园的水月汀跑去。
后花园内有一片小湖泊,其上有亭曰倾心,其东乃水月汀,其西则竹里馆。
今日天公作美,这些日子总是淅淅沥沥的阴雨此刻已全然无踪。人行湖畔,见澄明秋水似镜,浩渺碧空如洗,湖边尚有数株丹桂争芳,灿灿繁花随风飘落于水镜之中。
这一刹,金樨、碧水、青天,诸色交相,沁人心脾。
晏怀微抬头看了看天,着实是个无雾无云的好天。可想而知,今夜必然月明千里,团栾婵娟。
然而在这样美好的中秋佳节,却并没有谁要与她这个“活死人”团圆。
“想什么呢?”
应知雪见晏怀微呆呆的,忍不住晃了她一下,而后抬手指着水月汀的方向,道:“瞧,姊妹们都在那儿!”
晏怀微顺着应知雪的手向前看去,只见湖畔汀岸上竟有十数名年轻女子正嬉闹不止,看装束模样似乎都是乐伶。
应知雪冲着那边大声喊道:“女先生来啦——”
众女听得此声,“呼啦”一下全拥了过来,刹那间花红缭眼,香气侵鼻。
晏怀微被这些小鸟儿一样扑过来的碧鬟红袖弄得,差一点儿没站稳。
“梨娘子是书会先生,必然极有才学。给咱们填一首新词吧?咱们天天唱那柳三变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全都唱腻了。”领头的女子笑着对晏怀微说。
应知雪抬手拦开那人,道:“别闹腾,快去准备准备,让梨娘子听听咱们唱得如何。”
众女欢笑着答应,又是“呼啦”一下,瞬间散开各去准备,晏怀微这下终于可以透口气了。
“这些……都是府里的人?”她疑惑地问。
明明前儿还听说赵清存将所有伶人都退了回去,只留下了应氏姊妹,怎么今儿就凭空冒出这么些莺莺燕燕。
应知雪摇头笑道:“这些都是教乐所遣来向恩王贺中秋的。太上还没禅位的时候便撤了教坊,以教乐所替代。教乐所不养乐伎,逢年过节要给朝廷献乐时便临时从市井征募,被募之人皆可得一份雇钱。我们姊妹和梨娘子一样,都是自愿入府,也收了王府给的身子钱。但她们不同,待今夜赏月之后,她们便散了。”
话才说完,那边一众乐伶皆已准备妥当,琵琶、洞箫、歌板、觱篥、十三弦、箜篌等诸色齐备。
歌板一拍,乐声响起。众人不再嬉笑,皆神情专注于此番吹竹调丝。
乐声中,应知雪突然凑近晏怀微,悄声说:“那天夜里,我妹妹去给梨娘子送饮子,谁承想却听到娘子在房内哀哭……娘子许是有伤心事不便告知旁人。我今日带娘子来这儿,是想让娘子也能欢悦些。”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像咱们这样卑微的人,生来死去,能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不如就高兴些,尽力讨自己欢心。依我看呐,得什么都不如得一肚皮高兴!”
刹那间,晏怀微只觉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这一整个白日,众乐女皆在水月汀为晚间的献乐而排演。至黄昏时分,樊茗如打发人来传话,说郡王入宫赴中秋宴,大约酉末可归,让众人候着。
直等到皓月高悬之际,赵清存终于回到府中——王府家宴这便拉开帷幕。
临安的中秋习俗是要高台宴月、临水放灯,故而为了这登高赏月,家宴设在后花园北侧的文思阁上。
晏怀微并非歌伶,原本可以不去凑这个热闹,她自己也不想看见赵清存那张惹人心烦的脸。孰料家宴快结束的时候,府中女使珠儿突然来找她,说周夫人要见她,请她去一趟文思阁。
“周夫人?”晏怀微急忙戴好面纱,随同珠儿出门。
“梨娘子入府之后还没见过周夫人吧?”
珠儿领着晏怀微去往文思阁,边走边为她解疑:“周夫人听说府里来了位女先生,且是恩王亲口留下的,实在高兴得紧,这便打发我来唤娘子。”
至此晏怀微才知晓,原来这周夫人本是官家赵昚的乳母,后来又照顾赵清存和赵嫣。赵清存受封泸川郡王的时候,官家感念乳母恩情,亦敕封其为外命妇,诏为崇国慈良保佑贤寿夫人。
崇国夫人年近花甲,官家的意思本想将她接入宫内颐养天年,可夫人自己却不乐意——其一嫌宫里拘束,其二放心不下赵清存和赵嫣。
赵清存开府之后便将夫人接了过来,眼下府里的女当家是樊茗如,最受尊奉的则是周夫人。
“夫人是市井出身,说话不太讲究。待会儿无论她说什么,娘子都别往心里去。”珠儿压低声音,好心提醒道。
晏怀微柔声应了。
待得登上文思阁,便见阁内靠窗摆着一张宽大的髹漆云足凉榻,榻上置食案,周夫人和赵清存分坐两侧,樊茗如则手捧白玉茶盏偎在周夫人身边——好一幅其乐融融的“阖家美满”图景。
晏怀微款步上前行礼:“海宁梨枝,问崇国夫人福寿安宁,问泸川郡王熙和康泰。”
“好孩子,快过来。”周夫人欢喜地连声唤道。
晏怀微才刚过去就被周夫人握住手腕,拉着她,非得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坐下之后觑眼一瞧,这才发现周夫人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妇人完全不同。她十分清癯,浑身上下全无赘态,银发稀疏,面上皱纹纵横——用俚俗之语来形容,这是个颇有精气神儿的小老太太。
“听阿如说,你脸上有伤?唉,可怜见的,摘下面纱让老身瞧瞧。”周夫人慈爱地说。
也许是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比之赵嫣的跋扈,让人舒服许多,故而晏怀微顺从地摘下了面纱。
“哎呀呀,这是被火烧了吧?这得是多大的火,能把人烧得这般?!”一看见她的脸,老夫人瞬间惊呼起来。
晏怀微低下头以手轻掩面上伤疤,想到适才珠儿提醒她的“夫人说话不太讲究”,心里忽地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周夫人一声长叹:“瞧这可怜孩子,怎么能丑成这样!”
晏怀微:“……”
这话说完,老夫人又忽地抬手点着赵清存,道:“老身若是没记错,你从前也是这般丑。你那会儿天天弄得一身脏灰,狗见了你都嫌。”
复道:“你是不是看她丑得惹人怜爱,这才留下她?老身知晓,你就好这一口。”
又道:“依老身之见,你们正可做成一对丑鸳鸯。哎,不妥,鸳鸯哪有丑的。你们就做成一对丑山/鸡/吧……”
“大媪!”
周夫人兴致勃勃地念叨着,正准备继续“语出惊人”,就听赵清存抢在她换气的间隙发出一声急喝。
“怎么了?”周夫人面露疑惑。
“大媪吃些果子吧,这是官家特意嘱我带给大媪的月夕宫饼。”赵清存从食匣中捏起一块金黄色的圆饼子,放在了周夫人面前的青瓷碟内。
他的神色仍是颓唐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清存此刻是在强打起精神应付周夫人。
周夫人捏起那块宫饼瞧了瞧:“唉,官家竟还惦念着老身……老身也惦念官家……”
边说边咬了口宫饼,仔细嚼起来。
眼看这块赵昚御赐的饼子终于堵住了老夫人的嘴,阁中诸人皆长舒一口气。
教乐所遣来的歌伶们各持乐器坐在阁内下手处,适才已唱过了苏大学士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眼下由应氏姊妹领头,唱起她们已排演过许多遍的那首《小重山》。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此曲唱罢,樊茗如浅笑着说:“三郎这词填得实在是好,闺怨凄情惹人泪眼。”
赵清存的眸色却愈发黯淡,懒声答道:“不过是首上不得台面的代言之作罢了。”(注1)
“若说代言之作,真宗时的那位柳耆卿确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妾觉得,三郎这首亦是妙极,细品之下亦有柳耆卿之神采。”樊茗如像是还在回味适才的唱词,若有所思地说。
赵清存却薄唇紧抿,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好……”
眼看着这对儿狗男女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情真意切所撰词句说成是代言,还在那儿你夸我谦的,晏怀微差点满口银牙咬碎!
忍不下去了!
真是一点儿也忍不下去了!
她简直恨不能揭竿而起,给赵清存来个原地造反!
正思量着该如何报复的时候,慢吞吞嚼完一枚宫饼的周夫人许是有些干噎,伸手去拿食案上放着的一盏冷酒。
赵清存急忙抓住老夫人的手,道:“大媪,夜寒酒凉,盪些温酒来吃。”
樊茗如“解语花”一般,立刻对下人吩咐道:“快去盪些酒来。”
不过片刻,就见妙儿捧着个玳瑁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盏白瓷海棠杯,杯中酒液腾腾地冒着热气。
晏怀微一看那热气,瞬间计上心头——这酒是刚盪好,拿来泼赵清存再合适不过!
只见她立刻化身“解语花第二”,几步上前接过妙儿手中玳瑁盘,转身向着云足榻走去。
她心里算计得好,待走到赵清存身边的时候假装失手,将整杯烫酒全泼他脸上。今日中秋佳节,且有老夫人在这儿,赵清存就算被酒泼了,恐也不能将她如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大蒜。
适才家宴布菜时,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掉了一枚蒜瓣在地上,之后又是献乐又是闲聊,也没人留意到。这下可好,那瓣油乎乎的蒜刚好就被晏怀微踩到了。
“啊——!”
晏怀微脚下猛一打滑,玳瑁盘同着盘上海棠杯一起脱手向侧边飞去,而她自己则狼狈不堪地扑摔在赵清存身上。
樊茗如登时怒喝一声:“怎不长眼!”
晏怀微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赵清存,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孰料还没爬两下,忽觉右耳一阵剧痛,竟是被人扯住了耳朵。
忍着右耳的疼痛,晏怀微努力向疼痛传来的方向瞥去——扯住她耳朵的人并非樊茗如,而是赵清存!
堂堂郡王竟公然扯女先生的耳朵!这是……已经被气疯了?!
可赵清存的模样却并不像发怒。
他仿佛在脸上开了间杂货铺子,错愕、慌乱、悲伤、欣喜、恍然大悟……诸般情绪异彩纷呈地堆在面上,却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砰”地一声关起心门,须臾恢复清寂模样。
但他却没放开捏在晏怀微耳垂上的手。
晏怀微姿势别扭地被赵清存拎着耳朵,只觉自己腰都快断了。
片刻后,赵清存转头问樊茗如:“梨娘子已写了献状?”
“写了,身子钱也给了。”
“给了多少?”
“给了一百张会子并一匣七十枚十二两半的银铤子。”樊茗如颇有当家主母姿态,如数家珍般答道。(注2)
赵清存忽地挑了一下唇角,面上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刹朦胧莫测的笑意。
——写了许身王府的献状,也收了身子钱,这人就已落入他股掌之中,可任凭他揉捏摆弄。
此刻,他的手指仍停留在女先生的耳垂上,在明确了眼前女子已经属于王府之后,意味不明地摩挲了两下。
晏怀微被这暧昧的摩挲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赵清存却似陷入沉思般静默着,良久之后,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可说出的话语却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甚至惊得樊茗如直接将手中茶盏扣在了自己裙子上。
他说:“梨娘子,月圆人亦圆,今夜便由你来服侍枕席吧。”
顿了顿,又淡淡地补了句:“共赴巫山,同欢云雨,莫耽搁了。”

被带去沐浴更衣的路上,晏怀微心想:“要不现在就跑吧……”
可她顾看左右,一群女使簇拥着她,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两名院公。
濯发洗身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要不现在跑吧……”
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仅披头散发,甚至连衣裳都没穿齐整。
梳洗罢,晏怀微被府中女使伺候着,从头到脚换了新装束,之后便被送到了赵清存的寝院。
独自坐在卧房里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这下非跑不可,再不跑就迟了!”
可当她快步跑向房门时,门却突然被推开,赵清存走了进来。
完了……跑不掉了……
赵清存已脱去公服,换上一身素净衣裳;幞头亦已摘去,头发懒散地束于脑后;看样子似也是刚濯洗过,身上还拢着些迷离湿气。
这片缭绕的湿气,衬得他眉心那瓣兰花愈发艳丽惊人。
“做什么去?”赵清存看着这个想往屋外跑的女先生,冷声问道。
声音凉飕飕的,伴着秋夜寒风直往衣裳里钻,晏怀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赵清存回身闩上门,而后便一步步向晏怀微走来。
他走一步,晏怀微退一步,再走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晏怀微被榻边的床踏子绊倒,不提防摔在榻上。她迅速撑起身子,回头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立在榻边,也垂下眼眸看着她。
此刻屋内烛火荧荧,明暗摇曳之间,令人只觉满室幽玄迷离。
赵清存的眸色在夜烛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深邃,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海。海面不显一丝波澜,可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欲和幽思,任谁也摸不清。
海水已经向晏怀微漫了过来,很快,她就会被淹没其中。
可晏怀微不想坐以待毙!
她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向着屋门冲了过去!
怎知才冲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双足几乎离地,连拖带拎地将她往床榻边拖去。
晏怀微忍不住惊呼:“你放开!”
耳畔却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入府的时候没学过规矩?”
“疯子!”晏怀微脱口骂道。
赵清存轻笑一声,语气忽地变得恶劣讥讽:“叫,大声叫,把人都叫来。来看女先生在榻上杂扮嘌唱。”
晏怀微的眼泪瞬间便淌落下来。
赵清存身姿颀长,手臂力道也大,晏怀微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拖至榻边。
再下一瞬,二人一起倒在榻上。
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对方反剪在身后,面朝下被压在锦被上……霎时间,恐惧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她用力挣扎,换来的却是更有力的遏制。
至此已明白自己反抗不了,于是她便只能哭着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赵清存千刀万剐。
剐到第三遍的时候,晏怀微突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卸了。
她不可置信地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除了腰还被对方箍在怀里之外,手臂和腿上的力道竟然全都不见了?!
晏怀微咬牙忍住啜泣,小心翼翼地将脸从锦被上挪出来,在看到烛火的一刹,五感也随即清晰。
赵清存躺在她身后,与她紧贴在一起,手臂用力箍着她的腰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既然对方突然不动了,晏怀微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再挣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他发疯。
于是乎,二人便以这种看似缱绻实则别扭的方式紧抱着躺在榻上。
屋内阒寂无声,忽听得烛台上那小半支蜡烛在将死之时爆出一阵“哔剥”。烛焰遽然升高,明彻方寸,而后蜡炬成灰——这支夜烛已将自己的一生哭完。
烛火熄灭,黑暗当头罩下。
不过黑暗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此夜乃中秋良夜,此时也正是天心月圆的好时辰。
月亮透过窗纸,将清辉递入屋内。照出床幔朦胧,帷幔内一对儿鸳鸯偎在一处,谁也不动一下。
晏怀微能感受到赵清存的呼吸落在自己颈畔,他身体上的热度也透过单薄丝衣过到自己身上。
衣衫柔滑,呼吸却滚烫。
晏怀微咬着下唇,刚才的惊恐与委屈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紧张和诧异。她弄不懂赵清存究竟想做什么,甚至昏头昏脑地想,既然你已经没心情了,能不能放我回晴光斋去?
可赵清存却不肯放手。
他太过用力地将她搂在怀中,以至于她被搂得难受,实在受不了便轻轻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赵清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音色却十分诡异,像是在极力按捺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藏好,却不知晏怀微敏慧非常,只一句便听出来了——赵清存不是在按捺/欲/望,而是在极力藏住喉中哽咽。
他这是……哭了?!
“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晏怀微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也许是发现了对方被自己箍得很不舒服,赵清存随即将手臂的力道放松了些,又伺弄着让晏怀微也躺好。待对方不再那么僵硬时,他又从身后抱住她,还将脸抵上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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