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邵宗下意识看向黛黎。
①:《周易》
第161章 这个秦三真讨厌
一双双眼睛霎时看过去, 丰锋几人更是面色变了又变,似惊惧也似意外,情绪复杂难言。
黛黎表情如初, 见秦邵宗看她,甚至还平静地说:“看我作甚?”
很淡的语气, 听不出情绪。
她这态度反倒叫秦邵宗眸光暗了暗,“夫人,我对南宫并无任何嘱托,白剑屏等人皆能作证, 你莫听这厮胡言乱语。”
被点名的几个屯长连连附和。
“正是!当时君侯问清楚情况后, 一刻不停就将人赶出去了。且那场问话我等都在,前后半刻钟都不到便已结束。”
“当初领杜姬过去的是我, 我怎不记得有说过什么君侯嘱托?南宫青州莫不是在山里担惊受怕地逃亡一宿,把记忆颠簸乱了?”
黛黎没说话。
秦邵宗看向南宫雄, 目光冷锐暗沉,刺得对方脊背紧了紧, 但后者毫无闪躲的想法。
南宫雄就是故意找不痛快的。
昨夜说是一起撤退, 但最后他家乖女却被拐到了北地军营。有些话骗骗小辈得了,大家都是千年老狐狸,许多东西心知肚明。
这是抓他家乖女当质子呢!
如果他是个与本次事件无关联的闲人,那么他相当欣赏这位君侯夫人干脆利落的作风;偏偏他是“质子”之父, 焉能开怀?呵!
也就如今青州和北地结盟已定, 行事得有度,因此只能嘴上说几句叫人不痛快的话。
武将们的附和声渐弱,周围静下来,气氛凝固僵持。
随主公同来北地军营的青州谋士张明典见势不妙,正想开口打圆场, 恰逢此时有火头军前来,道是午膳已备好。
南宫雄朗声一笑,仿佛全然忘了先前的不痛快,“武安,我和全术来得匆忙,也未用膳,看来今日要吃你一顿餐食了。”
都不是问能不能留他,而是直接想留下吃饭。
秦邵宗皮笑肉不笑:“一顿午膳罢了,我不至于舍不得。”
南宫雄蓦地眼皮狂跳,没由来一阵不安。但转念又想,他听闻秦长庚为人宽宏,当初相继拿下并冀二州后,礼待降将,对部下也从不吝啬钱财,这等人应该不会介怀几句来自盟友的笑谈吧……
他看向自己的谋士张明典,后者微不可见地摇头。
心底之忧不为外人道也,南宫雄面上乐呵呵,随秦邵宗一同落座。
酒菜呈上,南宫雄却只小酌一杯,随意动了几筷,便忧心忡忡难以下咽,“如今我们与董宙已闹翻,这长安城大门紧闭,要进城只能强攻。但倘若我等真那般行事,怕是得背上乱臣贼子之名。然而长久居于郊外也不妥,郊外平阔,易攻难守,且粮食亦是个大问题。”
董宙当然不会为他们这些不请自来的雄主供粮,粮食都是自己吃自己的。
而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粮道被断。只要军队没粮,对方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取胜。
长安在雍州,雍州东连司州,南接益、荆二州,北邻曾经的北国。就地理位置而言,离大本营最远的是青州。
南宫雄深深一叹:“长乐苑事变后,董宙要借司、豫、徐三州之力,必会应他们所求。粮食,李立身他们必不缺,谢元岳之死多半也会推到你身上,相当于兼有正义之师的名头,不妙啊!”
秦邵宗和黛黎同坐一案,盟友在长吁短叹,他手执木箸,把一块肉脯夹到黛黎面前的小碗里,气定神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早些打破僵局是好事。”
南宫雄没想出哪里好。
“我清晨已派人前占领了吴冈县,午后会拔营北上。之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邵宗淡淡道。
吴冈县在长安以北,是个地势比较高的小郡,它往南直通长安的那一路开阔平坦;但往北,却是直面一座高峰。
前路的主道由一分为二,一东一西绕山而行。
张明典当即笑着接话,“吴冈县确实是个好地方,主公,我们不如与秦君侯同行。”
谋士适时递来台阶,南宫雄等的就是这一句。吴冈县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并非没打过主意,只是……
慢了一步。
等他稍安顿好军中,想起要为后续筹谋、因此派出一队人马前去占“山头”时,却惊觉有人已捷足先登。
北地比他们更快一步入了城,还关了城门,不论他们在城下如何呼喊和自证身份,城楼上的士卒一律不应,和耳朵被狼叼走了似的。
南宫雄再次朗笑一声,道正好,“待李立身他们回过神来,说不准会来一场偷袭,速战速决。武安,我们一并去吴冈如何?两军并作一军,若是遇袭,咱们还能反围剿。”
秦邵宗“唔”了声,未说好还是不好,态度模糊不清。
南宫雄心里打了个突,干脆追问,“你这是何意?昨夜谢元岳身死,董宙骤然对你发难,当时万箭皆在弦上,你遁入房中、以此为遮挡逃亡时,我可没半点犹豫便紧追你而去。如今只不过想借你先占的吴冈县一用,难道这都不可吗?”
其实还是有犹豫的,不过犹豫时间极短,南宫雄自动忽略不计。
秦邵宗归来至今,黛黎还未来得及问昨夜,如今南宫雄三言两语说着昨晚,她虽未亲身经历,却也觉得相当危险。
不怪乎他带了几道刀口回来。
黛黎看向身旁男人,后者却以木箸轻点她面前装着肉的小碗,示意她吃完。
“吴冈可以让你进,但我有个条件。”秦邵宗仍是不缓不急。
“你说。”
秦邵宗沉声道:“只要你们青州一日还和我北地结盟,后续的战事如何打,军队如何行动,都得听我指挥。”
南宫雄和张明典面色微变。
对方这是要分个主次。
秦邵宗不再看他们,径自给自己斟酒,“我就这么一个条件,再无其他。此事讲究你情我愿,南宫你可以多加考虑,我未时初才拔营。”
南宫雄在心里冷笑。
说得倒好听,未时初“才”拔营,可现在都午时了,离未时初剩余一个时辰不到。
主帐空间有限,坐了北地的武将后,又添了青州的人,空间不足,秦邵宗干脆让小辈们都到隔壁帐用膳。
膳罢,南宫雄掀帘出帐,看到了先一步用完膳候在帐外的女儿。
南宫子衿见父亲脸色不虞,低声问:“父亲,是否因我昨夜来了此地,给您添麻烦了?”
昨晚长安城乱成一锅粥,各家都在往外冲关。出城前乱,出城后其实也未好多少,长安军巡紧追不舍是一方面,夜黑风高,有人起了歹心,试图浑水摸鱼是另一方面。
最初便与北地走在一块的南宫子衿,出城一段后,后知后觉周围全是北地士卒,而青州的人马不知是被有意隔开,还是走丢了,只剩下个小猫两三只。
南宫雄缓了面色,嘴上说与她无关,只是为未来时局忧心罢了。
父女俩一同走出北地军营,南宫雄话音一转,问道:“囡囡,武安侯那两个儿子你已见过,你觉得如何?”
南宫子衿稍愣,“二公子性格清冷,行事沉稳;三公子……”
她明显顿了顿,虽那人没在身旁,但她仿佛又听到了密集如潮水的话。
时间好似瞬间拉回到了昨夜。
火炬明灭,刀光剑影中,那穿着黑红拼色劲装的少年上下打量她。
“你这一身不行啊,穿的和只锦鸡似的,一走出去万众瞩目,到时谁还去看旁人?如此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你还得在脸上抹把灰,喏,照着那木炭抹就行,最好弄得连南宫青州都不识得你,这般方为稳妥。”
有长箭直冲她而来,又被他“铛”地挑飞。
她惊魂未定,心中刚生出一丝感激,却见面前少年回头看她,瞅了两眼后嘟囔道:“都灰不溜秋和只小麻雀似的,竟还有朝你放箭的,看来南宫小六你今日运势不妙。”
感激灰飞烟灭,同时还有股怒气直冲上头,震得她脑袋嗡嗡响。
身为州牧之嫡女,南宫子衿向来自持身份,养气功夫也自认不错,但这时是真忍不住。
她不禁上前一步,狠狠踩了他一脚。在少年惊讶嗷叫时重重赏了他一句“闭嘴”。
“囡囡?”
南宫子衿回神,对上父亲探究的目光,她撇开头,“这个秦三讨厌得很!”
南宫雄浓眉扬了下,“如何讨厌?”
南宫子衿却不说了。
秦邵宗放言未时初拔营,并非糊弄南宫雄,待膳罢,武将们利落退出主帐,负责各区域工作。
黛黎也离了帐,慢慢走着消食,只是又过一段后,发现不断有士兵敬畏地看着她身后。她回头一瞧,秦邵宗果然跟着。
见自己暴露,男人干脆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夫人……”
“有事?”黛黎还是那不咸不淡的表情。
秦邵宗轻咳了声,“时局所迫,南宫多半会伏低做小,以换得吴冈城中的一席之地。但此人满嘴谎话,绝非善类,夫人莫要和他走太近。”
“秦长庚,倘若你那事没有被南宫青州捅破,你会告诉我吗?”黛黎忽然问。
“我当然……”
“说实话。”
秦邵宗停住,望着那双水墨珍珠般的眸子,他猝地哼笑了声,那股才压住没一会儿的张狂劲儿又上来了,“不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何需耗费夫人心神?就像往后我出门遇到个平平无奇的卖油翁,又或是个庸庸碌碌的屠户女,我回来后同样不会和你提及他们,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周围士卒来往,秦邵宗便没有做揽肩搂腰等亲密动作,但他一双棕眸仿佛盛了能包裹人的火。
黛黎避了一下他的目光。
原本乌泱泱的营帐迅速收起,马匹鸣动,阖军北上。
此地距离吴冈县不远,黛黎一行在日落前就抵达小县。早有流星探马先行传讯,故而城门一改先前,敞开迎北地军入内。
这方黛黎刚入城,那边马蹄隆隆,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青”字的军纛迎风招展。
秦邵宗站于城楼上,就着西坠的金乌眺望奔腾而来的青州军。他目力极好,在一众人中看到了穿着金甲的南宫雄。
待对方兵临城下,秦邵宗双手搭在凹凸交错的一线坚实城墙上,微微探出头,自上而下地看已至紧闭城门前的南宫雄,笑道:“南宫青州,别来无恙。”
分别半日不到,对方却说的仿佛半辈子没见,还不主动开门,叫南宫雄额上青筋绷了绷。
这厮故意的,他在等他主动开口呢!
“你先前说的,我同意了。”南宫雄咬牙。
非他没骨气,而是时局不允。如今董宙和三州抱成一团,如果他与北地离太远,难保对方会采取逐个击破的策略。
论家业,他要弱于秦长庚。
秦邵宗扬声道:“你是说,你南宫雄答应南下这一程皆会听我号令?”
武将声音洪亮,秦邵宗这一喊传出老远。
南宫雄一口老血险些哽出来,十分怀疑这姓秦的在报复他捅破舞姬一事。
张明典见他有勃然大怒之势,忙劝道:“主公,大丈夫行事当如龙似蛇,能屈能伸,昔时淮阴侯尚能忍胯下之辱,咱们忍一时又何妨?”
南宫雄深吸一口气,“全术说的是,我且忍他一时。”遂他同样扬声说:“诺不轻许,我先前既已答应,便绝无违背之心,武安你尽可放心。”
短短一番话,勉强把场子夺回半分。
秦邵宗目的达到,倒也不介意他挽尊的话,“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孙子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
故而和秦邵宗预想的差不多,在他入住吴冈的第二日,一封由丞相董宙发的檄文公布天下:
窃观秦氏长庚,原乃渔阳戍边列侯,然,其性格残暴,见利忘义。不思报效,反怀枭獍之心。此人大行不义之事,残害司州州牧谢元岳,仁义丧尽,天地难容。
……其行可鄙,其罪当诛。望四海豪杰共举义旗,扫除奸佞,重整乾坤!
“已有檄文起头,七日内必有一战。”
“预料中事。”说话的,正是不久前才赶到吴冈县的崔升平。
当初黛黎和秦邵宗南下, 最初是未带谋士团的。入京是为了听封,携武将同往能说为护航, 再带上谋士就说不过去了。
且推广肥料一事被列为今年的重中之重,因此秦邵宗索性将谋士都留在渔阳,他则悠哉悠哉地和黛黎南下,先后去了冀州、兖州等地勘察, 最后才慢吞吞上京。
至于几位谋士, 手上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后,都各有去处。
纳兰治和崔升平快马加鞭南下, 恰好于檄文颁布的第二日和主公汇合。
帐中不仅有北地诸位,还有青州的人。南宫雄看着铺开的羊皮地图, 面色凝重。
若以吴冈为中心,东南边是长安城, 北面雄峰;西侧是黄土高原, 而东方倒是平坦些,不远处有个名为六丈平的小县。
如果要围剿北地和青州联军,可自长安和东方的六丈平同时出兵。吴冈一旦失守,联军只能北上而逃, 若再在雄峰两侧的小路设伏, 便是瓮中抓鳖。
“某私以为,如今如何迎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份檄文。”张明典说。
纳兰治和崔升平皆颔首。
纳兰治正色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等天下人都听信虚言,认为主公您德行有缺,并对此根深蒂固,到时要令他们改观,所费之力是现在的百倍千倍。”①
意思是战役该打还是得打,但在此之前,需妥善处理好檄文,甚至檄文之重远在战事之上。
秦邵宗问:“那依无功之见,该如何应对这份檄文?”
所有人都看着纳兰治,包括被召入屋中旁听的秦宴州和秦祈年。
纳兰治笑着抚了长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卖了个关子,“诸位不妨想想,倘若孤身不幸遇到围殴,在无法逃离的前提下,该如何停止这场斗殴?”
秦祈年握拳,指骨关节轻响。他心道这还不简单?把他们全部降服,这场斗殴自然停歇。
结果刚准备张口,却见老师崔生平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冲他摇头。
秦祈年卡住。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扬眉带出几分笑。
南宫雄略微沉思后,突然开怀,“甚好!檄文罢了,谁不会写?豫州的实力逊于徐州,拿姜豫州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秦祈年听他们说,先是眉头皱成一团,紧接着恍然大悟。
是他先前以己度人,太理所当然了,并非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自幼习武,也不是每个人都如他天生力气就比旁人大。
所以普通人被围殴,想要脱困,除了抱头让对方打个过瘾之外,唯有——
揪准对面最羸弱的一人来打!
狠狠打,只打那一个。待收拾完那最弱的,再佯装看向倒数第二的。
同样的,这场多方围剿里,要挑就挑实力最弱的那个下手。
也就是,姜师姜豫州。
“夫人。”秦邵宗推门进来。
方才的会议黛黎没有参加,她在另一处房里看数据。纳兰治和崔升平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一批肥料的资料。
去岁冬季那批肥包已全部分到了地里。而哪家有多少田地,得了多少石;施了肥的庄稼长势如何,未施肥的长势又如何,以及后续肥料的制作等等,全部都有记录。
如今听他回来,黛黎头也没抬,“你这么快开完会了?看来是有对策了。”
秦邵宗在她身旁坐下,见黛黎不抬眼,他不去拿桌上其他册子,偏要抢她手里正在看的,“嗯,确实已有对策。”
手上一空,黛黎不得不转头看他,“案上那么多你不要,怎的偏拿我的?”
这人出了议事厅,倒是隐去了在外人前的威重,多了些懒洋洋的不正经,“夫人的好看。”
黛黎本来想去拿另一册,但看到一半没了难受,又觉得凭什么让给他,干脆又把他手上的册子夺回来,“什么对策?”
秦邵宗:“发檄文称杀害谢司州的凶手另有其人,真凶姜豫州包藏祸心,蒙蔽君臣,我等誓以死清君。”
黛黎笑道:“真狡猾。”
这话刚落她就被秦邵宗捞了过去,“还有更凶残的,夫人是否想体会?”
“光天化日的,你规矩些。”
“房中唯有你我,只要夫人不说,谁能知晓?”
“……当今圣上年幼,丞相董宙朴实迟钝,奸臣姜师假陛下之威权,恣行不法,罪行昭昭,擢发难数:
其一蒙蔽圣听,戕害公侯重臣。致使忠良退避,小人横行,朝堂之上灰烟瘴气,昏天地暗。
其二包藏祸心,妖言惑众。其人数次设计所谓地龙翻身,以为自身正名造势,致使房舍倒塌,人心惶惶。
其三残害命官,栽赃嫁祸。姜某杀害司州州牧谢元岳,嫁祸同僚,是乃背信弃义,离经叛道。
朝无正臣,内有奸恶。而此等国贼民敌,岂可久居尊位?今予之举兵,所以诛奸恶,刀锋所向唯在元凶,非敢犯阙也……”
“荒谬至极!!”
案几“呯”地被拍响,案上之物狠狠跳了跳,董宙喷着粗气死死盯着面前的桑皮纸。
丞相董宙朴实迟钝?该死,这是攻讦姜师的同时,还不忘骂他一嘴。
李立身没有说话,眼中晦暗不明。
而他旁边的姜师面如沉墨,同样不言,整个人却不知是气、还是其他的,竟有些发抖。
不怪姜师面色难看,这份檄文矛头直指他。
说句不好听的,若发展到最后董宙这一方落败,那么只要把他姜某的首级献出,“奸佞”便算除了,一切可重归平静。
于他董丞相而言,损失的不过是个日后可能叛变的盟友。
不,连盟友都算不上,是棋子。
将姜李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董宙心里咯噔了下,忙道:“好毒的一条反间计,这份檄文险恶至极!不过二位请安心,我董宙绝非秦长庚那阴毒之辈,且北地和青州现已结盟,我若自断手足,无异于引火自焚,唇寒齿亡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姜李二人闻言面色稍缓。
“依丞相所言,如今该如何?”姜师问。
“檄文已发,自然是一鼓作气攻打逆贼。”但董宙只是个弄权之臣,并不会打仗,因此他转头对身旁的车骑大将军裘同说,“裘将军,关于讨伐秦逆,你有何高见?”
裘同生得倒是高壮,但这车骑大将军的官位并非他一刀一枪亲自拼来,而是乘了父辈的东风,踩着父辈为他铺的路,不断顶替旁人的军功,才有今时今日。
裘同眸光微闪,“此事事关重大,裘某一人断决怕是过于草率,来人,请郑祭酒和吴祭酒进来。”
郑易之和吴书达皆是军师祭酒,他们出自长安望族,是族中处于中游的子弟,因此被塞了个闲职。
当然,“闲职”是于无战事之时,如今的军师祭酒可是重要人物。
此刻吴书达一颗心狂跳不止,背后冒出一层薄汗。他心知这一战非同小可,若决策有误,导致战事失利,董丞相不是不可能推“始作俑者”出去祭旗。
吴书达偷偷看向郑易之,却惊见对方神态自若,仿佛胸有成竹。
郑易之竟是笑了,“董丞相、裘将军,对方这篇檄文使的是反间计,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不将计就计呢?”
几人神色各异。
郑易之的手指先是点在长安城,然后往东移,“可对外放出风声,董相您和李徐州大吵一架,李徐州率兵东行离开长安。武安侯闻讯后,必定会派斥候一探虚实,斥候不必管,更不必杀,且让他们跟着……”
他的手指在六丈平东侧的小县绕了个圈,“江口。行过这个江口小城,将将抵达洛阳时,抽出绝大部分兵力轻装翻过中条山,再抄道摸到吴冈的后方去。至于留在江口附近的小部分兵力,则照大军日常人数埋锅造饭,迷惑对方斥候,万不可让敌方察觉。”
“与此同时,再派司州军明目张胆绕到吴冈之后,掐住吴冈北面的雄峰的双侧主道,如此形成包围之势,敌方关注徐州兵的注意力也会大大减少……”
“……一旦攻破吴冈,只要活抓黛女及其子,不怕武安侯不方寸大乱。”
直到夕阳西下,房门才重新打开。
董宙笑容满面,蒲扇般的大掌连连拍在郑易之肩上,“郑祭酒不愧是郑家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胜过郑尚书多矣。”
徐州和豫州的幕僚亦附和说,“郑兄有王佐之才,可叹先前无处展示,因此才埋没至此。”
郑易之被捧得飘飘然。
而这位飘飘然的郑祭酒,在离开军部后并没有立马回府,而是去了长安城中的某座小宅舍。
不同于之前偶遇知音的随意,此番郑易之携重礼来访。
待看到那身着白衣的清俊年轻男人时,郑易之客气到甚至有些谄媚,他忽略彼此间的年龄差,一个一口贤弟,好一通铺垫以后,才将今日在议事房中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达。
“……贤弟,未曾想当初你随口说的一番戏话竟给了愚兄莫大的帮助,救我于危难之中。首关是过了,只是这后面该如何是好?”郑易之急切问。
谛听笑道:“贤兄莫急,战事多变不可一概而论,我们且看后续。”
吴冈县。
“君侯,对方有动静了。”丰锋道:“据斥候回报,李徐州似乎与董相发生了争执,李徐州率军离开了长安城一路朝东行,瞧着似乎要回徐州。”
“难道是檄文起了作用,让李立身看清了董宙此人不可靠,所以改变主意,不想淌这滩浊水了?”
“那董宙本就是个笑里藏刀,行事毒辣的鼠辈。当初他能为了栽赃君侯而舍弃谢司州,如今说不准也能舍弃李立身,他李徐州不愿当第二个谢元岳倒不出奇。”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具体如何,还需派斥候探一探。”
众人七嘴八舌,最后都统一在了派斥候探真假。
秦邵宗颔首,“那就先派流星探马前去,邝野你……”
话未说完,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出列。那人拱手请命,“父亲,儿子请求带一队斥候前去探虚实。”
周围一静,秦邵宗方才未说完的话也没了后续。
秦宴州此时抬眼,一双黑眸好似冬雪初融后的湖泊,泛着粼粼波光,“还请父亲允许。”
秦邵宗没有立刻作答,只是看着秦宴州,而后者目光并不闪躲。
在这一眼对视中,无声地交换了许多信息,也有许多此刻难宣于口的嘱托。
片刻后,秦邵宗深吸了一口气,“可。”
“谢父亲。”
此事事不宜迟,得令以后秦宴州没有参与后面的会议,直接快步出门。
秦祈年看着远去兄长,蠢蠢欲动也想跟着一同去当斥候,但此时再提好像显得他不够成熟,遂沉默。
待散会,又用过膳后,秦邵宗在外面走了好几圈,愣是还没回房。
今夜是白剑屏守值,当他第三次看到秦邵宗经过时,到底忍不住上前,“君侯,您有何吩咐?”
秦邵宗摆手,“并无,你且去忙。”
白剑屏没去,他见上峰眉宇间似有忧色,以为对方是担心战役,便说:“君侯,属下以为这一战再难,也难不过当初在北地对抗乌桓,您何需忧虑至此?”
当初要粮粮没有,要人人不多,马匹也没有乌桓的健硕,但还不是把北国拿下了?
秦邵宗懒得和他解释,他摸了下怀里的小荷包,一言不发地回房。
白剑屏愣在原地,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咯滋。”房门推开。
还未睡的黛黎闻声看过去,“秦长庚,你有看见州州吗?我今晚用膳怎的没见着他。”
①:《左传》
黛黎想到了后方。
秦长庚的粮线从北方来,也就是要经过北面雄峰旁的主道。粮道尤为重要,一旦被截便有陷入绝境之风险, 因此在战事起时,免不了派散兵来回疏通, 确保粮道周围无伏兵。
黛黎理所当然地以为儿子去了后方,她知道这项差事相对安全,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有多少人与他同行?”
秦邵宗:“二十人。”
话落, 男人拿走了黛黎手中的书册, “夫人不必担心,秦二一身武艺学得不错, 此行不会出事。时间不早了,你我早些休息。”
榻旁的挂帘垂下, 很快,房中灯火也熄灭了。
灭了灯, 黛黎却没什么睡意。而她对此心知肚明, 和春苗山剿匪不同,和先前半夜出城也不同,这回州州很可能是领头。
他无需听旁人命令,亲自带队, 自己做决策。与之相对的, 一切责任他得自己担,无旁人可以依靠。
“州州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黛黎问。
秦邵宗只说几天,没有具体明确。
黛黎还想再问,但身旁的男人仿佛知晓她想说什么,干脆翻身压上去, 接着低头俯身,连声音都含糊了许多,“过几日便开战了,战时军令如山,我怕是不好慰劳夫人,不如现在先填上。”
开了一扇窗的房中引入一段月光,在不甚明亮的屋内,隐约可见薄衫滑落肩头,女郎连着白皙颈项之下,是如明月般皎洁的雪肤和耸起的圆润山丘。
一场情事酣畅淋漓,但这回重新挨到枕头上,黛黎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迅速入睡。
一股浅淡的焦躁萦绕着她。
而那颗很早之前就种下的、名为不安的种子,在这一夜长出了更长的根系。
而同一时间。
在夜幕浓黑的夜,一队自吴冈方向来的人马悄悄摸到了六丈平县的西侧。
秦宴州眺望远处,竟见六丈平的西郊空空如也,并无驻扎军队。
青年眼中掠过一缕疑惑。
“都尉,徐州军不在西郊,难道在东郊?”同队的荀禾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