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和黛黎一样都穿着一件黑色的皮甲, 外笼一袭连帽的黑色斗篷,此时帽子戴在头上,微垂首时,帽檐压下一片暗影。
不过比起黛黎的规整, 她要随意许多, 帽子是歪的。左边的帽檐比右边的要榻一些,以致于稍翘起的右侧好像变成了一个小犄角。
黛黎也在打量儿子, “州州,都顺利吗?”
“一切顺利。”秦宴州回话时, 侧头看施溶月的帽子。
看一眼,再看了一眼。
“顺利就好, 出城吧。”黛黎心头大石落下。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没看见身后的青年恰在此时抬手,将施溶月左边的帽檐往上拎高了少许。
左右同高,终于对称了。
自他抬手那刻,施溶月就呆在原地, 琥珀似的棕眸清明如镜, 清晰地映着面前人。
先是他伸过来的、因此放大许多的手,再是那张清冷如高山水墨的俊容。
头上的连帽被轻轻提起少许,分明是很轻的动作,却仿佛带来了一阵春日的和风。衣裳挡不住风,皮肤好像亦不能, 它透过肌肤吹到骨子里,把骨头都吹酥了。
“小娘子!启程了,咱们得跟上。”女婢着急道,同时心里疑惑嘟囔,小娘子怎的忽然和喝醉酒似的。
施溶月“唔”地应了声,飘乎飘乎地往前。
女婢愣住。
是她看错了吗?小娘子迎着月光的脸好像红红的。
饶是各家同时、也同向朝城外奔,但出城这一路也不容易。
黛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非洲大草原里迁移的角马,正在渡那条满是尼罗鳄的宽河。
旁边有斑马和瞪羚等聚在一起,相互防备中又试图抱团。而长满利齿的巨鳄从两旁袭击,血盆大口张开,拖拽着猎物使之远离族群。
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铛——!”
身旁一声震耳的刀鸣唤回了黛黎飘远的那一丝神绪。她下意识侧眸看去,原是秦宴州站在施溶月身侧,挡下了一记偷袭。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青年虽未有壮年男人那般魁梧的体格,却也身经百战。
他黑眸冷锐,握刀的手稳如泰山,截下攻势后压刀向前再利落回撤,趁对方跟不上节拍时,横起长刀迅速往前一划。
饱饮鲜血的利刃先是被凌厉的风抹去一片血红,又很快淬上了刺目的颜色。
黛黎迅速垂下眼。
不,对面的不是恐怖的尼罗鳄,而他们也不是在水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
黛黎与之隔了一段,在儿子明显占了上风后,便移开眼不去看。
而近在咫尺的施溶月却没有,她看着血液喷薄的偷袭者倒下,面色不由白了几分。不过更占据她眼球的,却是那道月夜下的修长身形。
青年侧过头看,映着月光的脸似乎柔和了些,“莫担心。”
施溶月立马神魂归位,她重重点头:“嗯!”
不久前才调整好的帽檐有一边又塌了下去。
秦宴州再次多看了眼,拿着刀的长指动了动。
“快拦住他们!该死的,你速速骑马去通知东门的守卫,绝不能让他们出城!”
那军巡领命,刚想策马绕道去东门传令,黑暗里一支长箭“嗖”地飞来,直中那军巡的后心。
不知是否有将人射个对穿,总之那人直直倒了下去。
北军中尉钟卓目眦欲裂,愈渐失控的局面像一把锋利的锯刀,一下又一下在他神经上切割。
“中尉,挡、挡不住啊!”副官有一肚子为难。
所谓哀兵必胜,今夜这些人自知唯有出城才有活路,哪能不憋足了劲儿往外冲?且能随各州牧进城的,皆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
钟卓一把拎起副官的衣襟,面目狰狞显扭曲,“挡不住也得挡!他们若出城了,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现在、即刻,派人乘快马绕道去东城门报信!”
在这星子黯淡的夜,倘若从高空俯看整座长安城,便能见一条火龙从南方朝东方移动。
那火龙食不果腹,消瘦得很,甚至连体型也颇短。它一头扎入黑潮中,在乌黑的水里游走,被浸得火光明灭不定,光亮有时在龙首大盛,有时则在龙尾。
但不管如何,它目标明确,从未停歇过。
快马先一步行至东城门,城门守卫早就对城中喧闹好奇得很,如今听闻缘由,无一不脸色大变。
“中尉有令,死守城门!来人,设木栏,此地排开两道,一前一后,盾牌在第二道障碍之后,务必筑一道矮墙。”
“弓箭呢?弓箭都拿出来,今夜务必将他们射成筛子……”
策马先行抵达东城门的军巡迅速布局。虽说一道道命令飞速传下去,但施令者心里仍惴惴不安。
原因无他,从不同方向开门的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人在城外,要开城门只能以冲车或架云梯,多是以血肉之躯作攻城阶梯;但若在城内,最大的难题荡然无存。
“速度加快,他们快到了。”
长安城,郊外。
一轮明月悬于中空,莹莹地亮着光辉,月光洒在千家百户的屋顶,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也落于树木丛生的大山上。
因长乐苑而得名的长乐山广受月华洗礼,树冠被风吹得轻摇,仿佛是午后悠闲的老者百无聊赖地摇着羽扇,但树冠之下却远不似表明那般平和。
一场血腥的追杀在山中拉开序幕,刀光剑影,杀气腾腾,连山中的鸟兽都在这股磅礴的锐气中噤若寒蝉。
秦邵宗和白剑屏等人汇合后,径自往山下冲。
“君侯料事如神,这山里果然有许多伏兵。呵,幸好咱们早有准备,否则今夜说不准要脱层皮。”
“瞧你说的,脱层皮实属夸张。昔年君侯独身被吴家追杀,他当时不过在山里转了个来回,就将追兵杀了个一干二净。如今君侯并非单枪匹马,何惧有之?”
“若非时局不许,咱们即刻杀回去也使得。”
丰锋跟在秦邵宗的侧后方,他没和同袍们一同谈笑。因为他留意到,除了必要的发号施令,以及南宫青州主动搭话外,上峰几乎不言语。
偶尔遇到几个不长眼的跳出来拦路,都直接被上峰抽箭射杀。
一箭一个,箭无虚发。
每一箭的力道极重,能把人射翻过去。若是换了重弓,必能射穿并将人钉在树杆上。
君侯心情不妙。
“武安你这么燥啊?”南宫雄心境已平复许多。迟早都要做选择,如今乘势而为也不差。
他和秦长庚一起逃亡,相互照应,比普通的联盟更稳固些。嗯,如果后面能联姻,那就更好了。
秦邵宗没说话,甚至没看南宫雄。
南宫雄又道:“今夜董宙设局欲杀你,我想长安城中同样会有异动。不过就算局面再糟糕,我想你的妻儿也无性命之忧。”
秦邵宗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细碎的月光穿过林叶间的间隙从上落下,在他们一刻不停地行马间,有斑驳月华不断浮动。男人的棕眸晦暗不明,像锋芒暗藏的雪刃。
南宫雄立马道,“嗳,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昔年高祖与霸王在广武对峙,高祖家小为霸王所擒。后者将高祖之父放于砧板上,在旁起锅烧水,放言若他不降,便煮杀太公……”
南宫雄轻咳了声,“且不论最后结局如何,总之太公最初性命无忧。”
因为活人的价值比死人更大。
只要活抓秦长庚的妻小,就能以此作为谈判,甚至威胁的筹码,用处多得很。
“聒噪。”秦邵宗面无表情道。
南宫雄面色微黑,“你这厮真是不识好歹,我这是安慰你呢。我家乖女也在长安城里,等明日消息传回,说不准她能和你夫人待在同一个屋。”
为何待在一起,当然因为大家都是人质。
南宫雄继续道:“刘荆州还未上京,我猜董宙擒了咱们的家小,多半会以此号令我们对付刘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董相想要当幕后那个渔翁……”
说着,他突然愁苦叹道,“我乖女貌美如花,希望莫要倒霉地碰到一些脑子长在下面的蠢货。”
“吁。”马匹突然被勒停。
南宫雄见秦邵宗停下,不解地喊了他一声,却见那人一言不发地扯了缰绳,竟是有回头之势。
“武安你这是作甚?”南宫雄大惊。
震惊的不止是他,随行的邝野等人无不大骇。
跟随上峰多年,丰锋瞬间明白上峰想杀个回马枪,回去抓拿董宙。他立马劝道:“君侯不可!董相的兵力众多,更兼有徐兖司三州的护卫,此时调头回去与自投罗网无异。主母还在等您搭救,您若再入险境,怕是无人能救她。”
邝野也忙道:“君侯,董宙可以死,但绝不是现在!他如果死在您手中,死在这座山上,极易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于您的名声大大不利。”
他们是受邀来鉴酒宴的。
不论这鸿门宴实际如何,在普罗大众眼里,便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热情好客,广邀难得上京一回的各州牧上山玩乐。
如果结局是主办方被来客杀死,行凶者必然要背负骂名。
“君侯,主母于乔望飞有大恩,他定会护她周全。”莫延云底气不是很足,作为武将,不降极易被杀。但他还是得劝,“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兵营,整兵再做打算。”
南宫雄嘶地抽了一口凉气,后知后觉是自己失言,赶紧劝道:“谈判未成,他们必不会动尊夫人一根汗毛,你莫急。”
长安东城。
东城门先前设置的木栏早化作齑粉木屑,尸首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鲜血在青石砖上蜿蜒相汇,在月夜下仿佛成了一条条繁殖季交欢的红蛇。
城门大开,倒垂于城墙上的尸首被夜风吹得微微摆动,仿佛与已奔远的旅人告别。
黛黎和施溶月同乘一骑,在乔望飞等人的护送下朝着玄骁骑军营奔去。
他们带进城的军马不多,尤其秦邵宗昨日携人赴宴还带走了一批,因此今夜剩下的马匹寥寥无几。
有些是自家的马,有些是从城中军巡那里抢来的,还有的则是从徐司兖三州那里“借”过来的。
向外筹借了不少,饶是如此,马匹还是不够一人一骑,于是二人同骑比比皆是。
玄骁骑兵营在城外三十里。
寻常来说,马的时速在四十公里每小时。良驹的时速能达到五六十公里,甚至更高。
而这区区三十里于骑兵而言,半个时辰不到就走完了。
盘卧在郊外的兵营如同一头昏睡的庞然大物,在寅时时分,巨兽突然惊醒。仿佛一瓢热水倒入油锅中,噼里啪啦炸开一片。
留守军营的是行军教授金多乐,他闻声夜起,衣裳也来不及披就匆忙外出。
待见了黛黎,金多乐面色大变,“主母,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为何您漏夜返回兵营?”
黛黎勒停马匹,施溶月坐在她的前面,她在后面下马要容易一些,便先行下来,“城中出了变故,长安军巡在夜里借口抓贼企图入府。来者居心叵测,君侯又赴宴去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带人先回来。”
她这话说得轻巧,金多乐心里却惊涛不绝。
夜里出城谈何容易?
更遑论对方既是要有计划,想来做的准备也不少……
“今夜有不少士卒负伤了,先安排就医。”黛黎和他说完,便想把仍在马上的施溶月带下来。
结果扭头一看,她发现小姑娘已经下来了,而牵着缰绳的秦宴州在侧。下马后的施溶月看着面前人,大眼睛比天上的月还要亮。
黛黎愣了下,莫名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但今夜她太累了。
先是没睡踏实,又是睡到一半惊醒,再是和军巡头目周旋,然后突围出城,神经一直绷着,生怕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如今回到兵营,松懈下来的黛黎只想陷进蓬松的被子里,好好睡个觉。
黛黎定了定神,与金多乐言简意赅说了和青州短暂结盟一事,而后偏了偏头,看向被她顺手牵羊带回来的南宫子衿,“……南宫家的小娘子此番来做客,先生莫要怠慢。”
金多乐郑重点头,“在下记住了。”
交代完一切,恰好火头军也搭好了她的小帐,黛黎当即入帐扯了斗篷,又除了外裳,把自己往软榻上一扔,闭眼睡觉。
这一觉也不算特别踏实,睡到后面,她好像听到了欢呼,好像有谁被恭迎归来。那声音像涨潮的浪,层层叠叠朝她的耳膜涌来,却是模糊不清。
某个瞬间,海浪击石,砰地涌了上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缠绕,收紧。
而所有无实质的声音在这一刻也有了触感,它带着热气落在她耳尖上,一下又一下地碰着,最后化成了一声:
“夫人。”
第160章 白首同心度岁寒
黛黎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耳上的热意和触感是那么的真实,而那仿佛穿过横亘的旷野飘来的声音也褪去了模糊的外裳。
她终是脱离了睡梦,缓缓睁开眼睛。
应该是清晨了, 小帐的卷窗边嵌着亮莹莹的光带,偶尔有风拂过, 帐内瞬间更亮堂了些。
已至清晨的认知一闪而过,便了无踪影,黛黎看着面前以掌贴着、捧着她侧脸的男人,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睛:“秦长庚, 你回来了啊……”
在外奔许久, 秦邵宗风尘仆仆。
他下颌冒出了青色短茬,身上那套颇有分量的黑甲还未卸下。分明已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 但他非但不疲倦,还兴奋得很。
这种亢奋与过往在战场上大败敌军相似又不尽相同。它如火般热烈, 叫筋脉中的血流呼嚎沸腾;也像长戟马槊一样尖锐,所向披靡, 能探到心底的最深处。
秦邵宗身量魁伟, 手掌宽大,平日一手就能盖住她的脸。而如今他双手并用,更显得黛黎的脸小得可怜。
粗糙的长指抚过她额上红痣,眼睫浓长、像水墨珍珠一般的黑眸, 精致的鼻, 还有偏艳的红唇。
每一处,皆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耳边好像又听到了乔望飞激动的汇报——
他说主母初时毫不犹豫决定自救,为此或真或假地联合了其他州,把几个州都绑在同一条船上,再举大众之力冲出长安城。
这其中她如何和军巡头目周旋, 如何骗取令牌,还有后续她指挥士卒冲城关的种种……
都在属下口中绘声绘色地铺开。
秦邵宗深吸了一口气,情绪依旧,他胸腔里好像装了一汪探不到底的海,而海上,有一艘美丽的小船乘风破浪。
浪涛重重,艰难险阻,他以为楼船将将被吞没时,她却能以漂亮姿势稳在巨浪之上。
他为她高兴和自豪,同时亦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后怕。时局艰险,稍不留神她就会被搅得支离破碎。
几种复杂的、又隐隐矛盾的情绪糅合在一起,有一刹那秦邵宗好似被细微的闪电击中。他脊背上的肌肉因此绷紧战栗,全身的每一根寒毛都颤抖不止。
他满满地描摹着她眉眼,在确认是否温热和完整,“嗯,我回来了。”
可能是光线造成的错觉,黛黎只觉面前男人的棕眸像一汪被煮沸的蜜金。
灼热的,激昂的,同时也如浓墨般化不开。
黛黎刚醒,思绪混混沌沌的,被这双眼望着,忽然间忘了想说什么。
秦邵宗见她懵懵的,面上还带着酣睡的浅红,眸光暗了暗,到底没忍住俯身下去,吻住那张朱唇。
仍保持着战斗状态的精锐先锋,激亢勇猛,轻而易举便将尚未整装的部队杀得节节败退。前者破城后犹嫌不足,不仅入城大肆收刮,还在日光渐盛的清晨中四处点火。
原本捧着柔软脸颊的大掌朝下,像要查看她身上是否有伤口,每一处都摸索得特别仔细。
从颈脖,到胸口,再到腰腹,甚至连两条手臂都没放过。他几乎把整只狐狸从头到脚撸了一遍,最后还要把大尾巴拎起来看看。
等终于确认白璧无瑕,昨晚她的确没吃暗亏,秦邵宗心里最后一块石头才落地。
他这番检查热烈且仔细,黛黎微颤难止。无形的火簇四处蔓延,先在小腹处滚过一个来回又往下翻腾,将一片什么尽数焚烧殆尽后,空虚如潮席卷,令她下意识夹了夹腿。
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笑,“夫人昨夜辛苦了,我来慰劳夫人。”
秦邵宗三下五除二地卸了鞶带和黑铁,将两样重物随意一扔,随后就要翻身上软榻。
他翻上来时,黛黎意外碰到了他的手肘。过分湿润的触感让她稍愣,本能觉得不对劲,她抽手回看,只见指尖上有一抹暗红。
剩下的几分睡意和其他,都在这刻呼地飞远,黛黎惊愕坐起身,“你身上有伤?”
被询问的男人浑不在意,只“唔”了声,吐出似是而非的“可能”两个字,而后便想继续压上来。
“你快去寻丁连溪。”黛黎用力将人推开,而后从榻尾下来。
“夫人。”声音低哑,他不太乐意。
黛黎不看他,径自背着他穿衣,“今时不同往日,大战一触即发,主公还需多保重才是。”
要是北地这条船翻了,船上的所有人,包括她和州州,祈年和茸茸等,一个都逃不掉。
“主公”这两个字一出来,男人长眉皱了下,但很快又舒展。
黛黎的腰带搭在腰上,还未来得及系紧,两条结实的长臂从她腰侧伸出,先拥着她箍入自己怀中。
两人的身高差了将近二十公分,黛黎的头顶堪堪到他下颌处。
秦邵宗拥着人,用下巴蹭她的发顶,“夫人的关怀如春风拂面,沁人心脾,教人流连忘返,就是不知往后这股春风能不能常来?”
这人下颌还冒着硬挺的胡茬,他蹭的时候,黛黎总觉得头上有块钢丝刷在磨她。
怪怪的感觉。
黛黎试图拿开腰上的大手,“常不常来不知道,我只知晓你该出门了。”
秦邵宗顺着她的力道松开一些,又未完全放开她,而是拿住她腰上两条松松垮垮的腰带,保持着后拥的姿势,认真帮她系上。
待二人出帐,黛黎抬头看日,猜测现在大概是辰时初,也就是早上七点。
时间还早。
黛黎和秦邵宗先去找了丁连溪,后者听闻他负伤,当即变了面色,不过又见秦邵宗若无其事,才镇定了些。
秦邵宗直接脱了外袍和里衣。
一日都未有懈怠的武将浑身腱子肉,胸肌贲张,流畅有力的线条往下收紧,勾出精壮的劲腰,腹部肌理块垒分明。除衣后,他抬手将衣裳挂在木架上,展臂间青筋脉络若隐若现,一股雄性的浑厚力量感扑面而来。
这是一具正值春秋鼎盛的健壮的男性身躯,像一把久经淬炼的刀,非毛头青年可比。
只是这一身的深色肌肤上,此刻却和调色盘似的。除了陈年老疤以后,还有一些淤青和三四道或深或浅的刀伤。
黛黎只粗略看了一眼,便匆忙移开,但微微翻开的皮肉仍在脑中挥之不去,可怖得紧,“你、你不是穿了黑甲吗?”
“后面才穿上。”秦邵宗说。
他面色如常,丁连溪为他包扎时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和黛黎继续说话,“夫人,你封君一事怕是得延后一些。”
黛黎想转头,但又硬生生克制住。她是真看不了一点血腥,甚至还有点晕血,“延后?你确定不是取消?”
“该是夫人的东西,谁也拿不走。”秦邵宗沉声道。
黛黎心思转了个来回。
听他这话,是还想要入京的意思。但他既是带着一身伤回来,昨夜肯定和董宙闹翻,这闹翻了还如何入长安?
难道……
“昨日董丞相没死在你手上吧?”黛黎问他。
秦邵宗眼中多了几许冷色,“时机不对,且让他再苟活一段时日。”
黛黎若有所思,但想了片刻就想不动了。
现在辰时初,她昨夜卯时才到的兵营。睡没几个小时又起来了,而过了最初那一阵,困意排山倒海。
黛黎没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
她不看秦邵宗,但后者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状对丁连溪说:“从涧,就这等挠痒痒的轻伤,随意处理两下即可。”
丁连溪心知主公一向对疗伤没耐性,今时今日能依旧强壮,也全托那副远胜于常人的超强体格的福。
往日他劝了又劝,主公不怎么上心,如今……
丁连溪看着黛黎,但话是对秦邵宗说的:“主公,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①
这话原意是指居安思危,如此个人和治国皆得以安。如今丁连溪用此来隐晦提醒。
黛黎注意到丁连溪看她了,卡顿的大脑勉为其难又转了一下,随即她望向秦邵宗,话里带着没睡好的暴躁,“先生给你好好包扎,你坐着等医治就行,哪来这么多话,在那叽里咕噜抗议什么呢?”
秦邵宗:“……”
丁连溪轻咳了声,压下快溢到嘴边的笑。
自古就有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现在主母的“巴掌”落下去了,是时候轮到苦口婆心的他献上“甜枣”。
然而有人比丁连溪更快开口,是话还未说完的黛黎:“我家乡有过这么一份调查,结合各项指标综合来看,正常情况下男人的寿命会略短于女人。”
丁连溪在心里大抽一口凉气,但黛黎还没说完。
她继续道,“至于那些不听劝、不听讲,还仗着身体好胡作非为的,等老了更是先行走几步。君侯以后日理万机,有的是操劳的时候,您说我是不是该提前为自己打算打算?”
秦邵宗一张脸黑了个彻底,他厉声斥道,“荒谬!”
也不知道是说桃花源的调查结果荒谬,还是说黛黎的打算荒谬。
平日掌千军万马的男人甚是威重,这一呵叫丁连溪狠狠抖了下。
黛黎面无表情,突然一声不吭转身往外走。
她一走,原先坐着的秦邵宗下意识站起身,想跟着上前,但他身上还缠着未绑好的布带,带子的另一端在丁连溪手里。
“嗳,主公您还不能离开!”丁连溪抓紧布带也不是,松开也不是,忽地灵机一动道,“您的伤还未包扎好,此时回去主母见了说不准会不虞。”
男人脚步停下,额上青筋跳动几下,到底坐回去,“速度快些。”
黛黎回到小帐,慢条斯理地除了衣裳,重新上榻。如今是夏日,软榻上还残余着些许热度,她拉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合眼睡觉。
不过还未等黛黎重新去见周公,帐帘拂动的声音传来,接着是脚步声。
黛黎眼睫也没动一下。
秦邵宗看着她躺得板正,如老僧入定,脚步有一瞬的迟疑。
闭着眼的黛黎听见衣裳摩擦的声音,似乎是他亦除了外裳,并将之挂架子上。
片刻后,软榻外侧凹陷。
那阵熟悉的气息席卷,将她包裹,她陷入了一个结实火热的怀抱中。他再次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的侧脸和耳尖,贴着她鬓发,与她耳鬓厮磨,“夫人……”
黛黎仍旧没睁眼,只抬手推他,推不动后干脆将手搭在脸上,抵御侵扰。
秦邵宗的吻随之落于她手背上,他仿佛看不见她的遮挡,继续又几了两下,而后才缓声说:“夫人,我方才并无责怪之意,我只是觉得我们还有许多个十年,因此我难以接受你规划没有我的将来。”
这是心里的实话,他也认为没什么不能说的。
黛黎闭着眼,“你安静,我要睡觉了。”
他非但不安静,还低低笑出声,又稀罕地亲了她几下,“其实方才冷静后,我很是开怀,夫人那话代表着想和我白头偕老。”
黛黎:“……”
秦邵宗笑叹,“我与卿同愿,白首同心度岁寒。”
“和你这人真是说不通。”黛黎曲肘撞他,企图让彼此拉开些距离。
不料耳旁传来一声闷哼,她僵住,想起他身上的刀口,到底没给他第二下,“秦长庚,你手松开,到旁边自己睡自己的。”
“我都娶妻了,作甚要做那些孤家寡人才干的事。”秦邵宗唇边弧度深了些。
黛黎又说了他几句,这人左耳进右耳出,全当耳旁有春风拂过。
本就困顿的黛黎更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秦邵宗拥着人也阖了眼,经历一天一夜奔波后,此时真正放松后,很快便坠入梦乡。
一觉好眠。
待黛黎再睁开眼,卷窗外的光亮似乎又盛了几分。非常难得的是,这次她睡醒时身旁男人还在。
秦邵宗没有午睡习惯,而他每日天蒙蒙亮就起来晨练,所以黛黎一般是见不着他的。
魁伟的男人睡在她身后,呼吸规律地落在她后颈,像鹅羽拂过,有些痒。黛黎试图起身,结果她刚动,秦邵宗便醒了。
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他却已龙精虎猛,眼底的疲惫一扫而空,“夫人可是饿了?”
如今也该吃午膳了。
黛黎“嗯”地应了声,而此时隐约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
“南宫青州携部下来访,按道理该去通知君侯……”
“可君侯辰时才归,我听白屯长说昨夜激战连连,此时君侯怕是在休憩。”
黛黎转头看秦邵宗,“我昨夜顺手将南宫小娘子带回来了,人家父亲这会儿上门来讨女儿了。”
秦邵宗嗤笑道:“他辰时已归,如今才来讨,父爱轻薄如纸,居心不良。”
黛黎嘴角抽了抽,没理他。
二人一同出帐。
黛黎看到南宫雄时,对方正和南宫子衿说话,父女俩神色各异,那位南宫青州摸着下巴似在思索。
见黛黎和秦邵宗同来,南宫雄眸光微闪,突然说,“武安,昨夜董丞相突然发难,那个你送过来的、她自称君侯府姬妾的女郎,当时我顾不上,她如今多半还在长乐苑里。真是对不住啊,我有负你当时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