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家中长辈过世,小辈得守孝。
“不是。你和郑小郎君的婚事,你二舅舅让人退了。”秦红英说。
“当啷——”
施溶月手中的瓷勺掉进了碗里。
小碗内的肉粥被溅出,有少许落在了施溶月的手背上。
粥先前被搅了许多来回,早已失了原有的热度,只有些黏糊糊的稠。
“二、二舅舅让人退了?”施溶月呆滞,她结巴了下,才找自己的声音,“二舅舅怎么会……”
“他说让你嫁回来。”秦红英敞开了和女儿说。
这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女儿已及笄,不是牙牙学语的孩提。且这事早说也好,让女儿有个心理准备,也早点和祈年培养感情。
秦红英摸着下巴,“我猜他是想将你嫁给祈年。虽说长幼有序,但云策的情况你也知晓,更别说他身子骨一向不健朗,去岁冬还得过一场大病,至今也未完全养回来。”
关起房门来说话,对面的又是自己亲女儿,秦红英说的都是掏心话:“他是你嫡亲舅舅,定然不舍得你有个药罐子夫君。祈年和你同岁,纵然儿时订过娃娃亲,如今和卫家也有些纠葛,但以我对你二舅舅的了解,他既然最近能频频让卫家来,必定在筹谋着什么。”
这也是秦红英琢磨了很久,她终于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她这个二兄,怕是想要娶妻!
否则何以又是装病,又是让她来渔阳,还暗地里对卫家施压。
此番他处理旧诺,多半会连带祈年的娃娃亲也一并解决了。
秦红英继续对女儿说:“茸茸,你出生于南羽施家,施家武将居多,昔年非常得你外祖重用,我又是武安侯的胞妹。你如果嫁给了祈年,施家会成为他的妻族,在卫氏女已病故多年的情况下,完全能压卫家一头。如今你二舅舅做主退了施郑两家的亲事,我猜应该是在为你小表兄铺路。”
云策病弱,论战功,他不如祈年。且云策是大兄的儿子,传到云策手中……
好吧,也并非没可能。
二兄一直未能释怀当年之事,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些年他待云策如亲子,只要云策在及冠时不认回大兄作父亲,云策也是很有继位的可能。
不过私心里,秦红英觉得还是小外甥的机会最大。
“……茸茸,平日你可以和你小表兄多走动。”秦红英话说了不少。
而说完,她惊觉女儿在发呆。
愣愣的,懵懵的,似乎未回过神来,表情有些奇怪,不知道思绪飘哪里去了。
“叩叩——”
秦红英曲起手指叩桌面。
“茸茸,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阿娘,二舅舅说让我嫁回来,是指明了小表兄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秦红英见女儿有在听,眉间稍松,“这倒没有。但你二舅舅就你小表兄一个亲儿子,必然会帮他多算一算。你听阿娘的准没错,这么多年来,你娘何时看走眼过?”
小姑娘“唔”了声,低头拿帕子,慢慢擦掉手背上的粥点。
“其实你嫁给祈年是最好的。祈年那孩子我从小看到大,虽说性子毛躁了些,但总归可靠有担当,模样也不差,是个好夫婿。”秦红英越说越满意。
施溶月垂着头,思绪走了有一会儿了。
莫延云匆匆入内, 一进书房就是一句“君侯不好了”。
书房内,除了秦邵宗和纳兰治以外,还有两个男人。
他们皆是方巾阔服的文人打扮, 一个刚年过而立,眉目清秀, 美姿容;另一个比纳兰治更为年长,瘦削似鹤,一把长髯及胸,双目炯炯精光内敛。
年长的来自河东大族崔氏, 名崔升平, 字海清。据说他出生时恰逢当时的韩天子大行荒唐事,其父忧国忧民, 一怒之下给儿子取了“歌舞升平”的后两字,意为嘲讽。
年轻的并非望族出身, 此人名盛燃,字虫亮, 乃机缘巧合之下投于北地军中。
“……君侯, 方才审讯途中,那两个活口突然口吐黑血,脖子一歪就没了气儿。明明抓到人后我特地检查过他们的牙齿,后面还严加看管。”莫延云糟心透了。
好不容易逮着人, 逮的还是白象的心腹。对方必定知晓很多事, 结果一日不到,人竟然齐齐没了。
坐于案后的男人听闻下属来报,眉峰动都没动一下,只是扭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日光正好,树影下投出一片亮色的斑驳。如今是午后, 距宵禁解除、城关大开,已过去三个时辰有多。
假设昨晚真正的白象未被寻出来,此刻他既能出城,也能转移到郡中其他传舍。等午后再断掉这条线,就算到时他们有所察觉,也失了时机再也抓不到人。
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是弃子。
“意料之中,死了就死了,审那个胖掌柜吧,他说不准知晓不少事。”秦邵宗淡淡道。
似乎想起什么,秦邵宗又补了一句,“城东一个赵姓商贾曾去过来墨书坊几回,让人一并查查。”
莫延云拱手领命。
待他离开,几人回到了方才的话题。
崔升平继续说:“主公,考试选拔人才这种方式确实大有可为。但某私以为,这法子暂不适合在北地推行。如今韩天子尚在,所有新策应由朝廷颁发,如此方名正言顺。”
他起身,对秦邵宗深深一揖,郑重道:“若北地另举高旗,容易被不轨之人大做文章,甚至召集其他州一同伐不臣。因此某以为,此事该等一等。”
等什么,崔升平没有明说,但在场之人都知晓。
是等秦邵宗荣登大宝,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盛燃沉思片刻,实在舍不下这等新奇的选拔方式,“主公,不如咱们换个法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今各大雄主都在广招贤才,有的还养了三千门客,先前亦有许多人来投主公,只不过达不到您的要求,通通铩羽而归。此番可对外透出风声,说要给秦三公子招募先生,吸引天下有才之士来北地。”
只要稍留意时政的,天下何人不知北地的武安侯相当大方。
不管是随他上阵杀敌的武将,还是在后方出谋划策的幕僚,只要被他认可,每次立功就能分到许多好处。不限于银钱珍宝、屋宅奴仆,亦或良田宝马。
如此高的待遇,自然吸引了不少名士。可惜主公眼界高,本身亦是个很有主见之人,能入他眼的不过寥寥。
因此相比于武将,智囊团这边的人少得可怜。
纳兰治颔首,“虫亮这个法子可以一试。告知天下人您给三公子招募先生,并放话不强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要某个领域出众即可。待他们来到,再针对他们自称的擅长领域专门考核,若最后觉得合适,可留下此人,让他作为日后那个领域的栋梁。”
主公的脚步绝不止于北地,待他日开创新纪元,以如今的民穷财尽,那时怕不是百废待兴。
单论那时不时就泛滥的河道,到时必然是要派人去治水的。
但治水的人才何来?若是如今不开始收集,待往后事发,必然手忙脚乱。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确实可以一试。”
针对这方面,几人展开了更详细的讨论。待事情基本敲定,暖融的夕阳余晖已悄然从窗牗溜入房中。
“……对外的理由稍改一改,改成为秦云策、秦宴州和秦祈年三人招募先生。”秦邵宗最后说。
纳兰治稍愣。
除非发生特殊情况,否则弟子一生只会喊一个人“师父”。这也就是所谓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而秦邵宗方才说的招募先生,则是集体教学,一个老师对多个学生,是庠学内的模式。
这两种是不冲突的。
但有了师父以后,如果再去庠学……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和师父本人说清楚。
毕竟在这家吃饭,正吃着呢,忽然闻到别家的饭菜香气,一声不吭端着人家的碗就想去别家吃,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这只是个幌子。无功,你会介怀否?”秦邵宗看向纳兰治。
盛燃是他们之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如今听了秦邵宗这话,忙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惊愕。
主公话都说到这地步,他纳兰无功焉能说一个“会”字?
秦宴州。
此子的名字他听闻过许多回,一回比一回令他震惊。
先是主公为其牵桥搭线,让其拜纳兰无功为师,再是派兵天南地北地跑、为之收集药材,如今这幌子上还添加了此子的名字。
秦大公子认主公作父一事已传遍天下,秦三公子更不必说,他本就是主公的亲子。此时中间添了个“秦宴州”,分明是隐晦的昭告天下,这突然冒出来的秦氏子也是他的子嗣。
纳兰治摇头说不会。
秦邵宗见状笑道:“我想也是,无功你最是心胸开阔,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况且以考试甄选人才一事,是由夫人最先提出,所以于天理于人情,都不能将秦宴州撇下。”
“竟是黛夫人先提出?”崔升平错愕。
纳兰治顿时就笑了,“她向来有踔绝之能,北斗之南,一人而已。”
秦邵宗欣然颔首,“确实如此。”
崔升平和盛燃对视,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思和凝重。
“主公,某听闻您让人修葺君侯府,请恕某冒昧,您是否在计划娶妻?”崔升平问。
他提的是“修葺”。
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从秦邵宗的种种事项里,挑了最小的一点来说。
秦邵宗没有否认,“确实在计划。”
崔升平凝眸,不用问都知晓他想娶谁,“主公,您若和黛夫人成婚,秦宴州……”
“他自然得喊我父亲。”秦邵宗截断他的话。
他说得理所当然,听得崔升平心里打了个突。
“主公……”他还想说。
但秦邵宗此时却从座上起身,显然是话题就此打住的意思,“时间不早,众位回去用夕食吧,若是再晚些,怕不是得点灯用膳。”
留下这一句,秦邵宗径自出了书房。
书房内剩下三人,在秦邵宗离开后,纳兰治也起身走出书房。
房中唯剩二人,盛燃低声道:“观主公近来的行事,那位秦小郎君日后多半与公子无异。他比三公子年长,瞧着与大公子年岁相仿,但就是不知具体如何。若是他比大公子还要年长一些……”
话未尽,但崔升平听明白了,“就算他日主公和黛夫人成婚又如何?纵然黛夫人有惊世之才,但她并非望族出身,形单力薄,孤立无援;秦小郎君也非秦氏血脉,又未有强势妻族,这继位的嫡长之论,如何也论不到他身上。如今主公再如何为他筹谋,造化也有限。”
盛燃却有些迟疑,“确定秦小郎君非秦氏血脉?”
秦小郎君将将及冠,时间倒推,那就是将近二十年前之事。
当时主公确实离开过北地,时间也勉强合得上,但以主公谨慎的性子,他绝不会在嫡子出生前就弄出个庶长子。
再说,秦小郎君也不肖似主公。
他不可能是主公的血脉!
崔升平摇头说:“应该不是。若他是主公的亲子,主公方才何以那般说。如今也能喊父亲,何必等那时呢?”
“且再观望下吧。”
两人在书房里又低声聊了几句,这才相继离开。两人都没注意到,一墙之隔的外面站了一道魁梧的身影。
书房周围都有亲卫把守,若是寻常人在此久留,必定被亲卫询问或驱赶。但如果站在那里的是秦邵宗,是整个北地的主人,亲卫自然不会上前叨扰。
书房东西北三个方向皆有窗户,此时唯有东西两面窗户敞开。
倘若是寻常人,在房中人压了声音,且窗户紧合的情况,定然听不到房中声响。
偏偏秦邵宗不在寻常人的行列,那些模糊的、但依旧能辨清的字句飘入他耳中,尽数被他听了去。
盛燃和崔升平在里面聊了多久,秦邵宗就在后面站了多久。
待二人离开,他又等了片刻,这才从后方绕出来。
秦邵宗倒不是故意杀个回马枪,他是走着走着,忽然想起忘了一事,这才重新回书房。
至于听到崔盛二人的谈话,完全是意外。
男人神色平静地走进书房,从一个柜子中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又取了笔墨与砚,以一个小布袋装起,这才离开。
还有两日就立冬,越临近冬季,天黑得越早。
秦宴州还在治疗,闭门不出,没过来正房用膳。秦云策和秦祈年今日也没来,倒不是他们兄弟俩出了什么事,纯粹是得了令,让他们自个吃自个。
今夜的饭桌上,只有黛黎和秦邵宗。
天气渐冷,今晚吃的依旧是古董羹。
两人隔着案几面对面地分坐,中间的案上架起炉子,各种肉菜装在小碟上整齐摆开,秦邵宗手边还放着一壶酒。
小炉中的热汤已被煮沸,此刻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泡,与古董羹的名字正契合。
没了几个小辈在场,秦邵宗显而易见的多了几分懒散。他执着玉箸从热汤中夹起一枚圆滚滚的虾丸,在酱碗中沾了一沾后,放到黛黎的碗里。
“夫人如今学会了骑马,改日我带你去围猎如何?”秦邵宗知道她是南方人,“待入了冬,落了雪后,树上地上都是白的,银装素裹,漂亮得紧,且飞禽走兽皆畜脂过冬,最是肥美。”
“打猎啊……”黛黎被勾起了兴趣。
现代有现代的消遣,古代也有古代的娱乐活动。
苏轼那首《出猎》里的“左牵黄,右擎苍”,和“亲射虎,看孙郎”,为后世耳熟能详。
只不过后世的国内对打猎的限制十分多,稍不留神可能会触犯非法狩猎罪。
因此黛黎长这么大玩过潜水,试过跳伞,也学过冲浪,但就是没打过猎。
秦邵宗见她的兴致盎然,顿时笑道,“渔阳东横邻一带有大虫出没,待我处理完手上的几桩事,我猎一头大虫给夫人作大氅。”
黛黎第一反应是秦邵宗喝多了, 酒后胡言乱语,夸下海口。
是有“亲射虎,看孙郎”一说不假, 但这里的“亲射虎”是一种决心,而非完成时态。而且那可是老虎, 是森林之王,哪能说猎就猎。
秦邵宗焉能瞧不出黛黎的怀疑,太阳穴跳了跳,“夫人不信我?我又不是未成功猎过大虫。”
黛黎不说话, 只夹起虾丸吃, 细嚼慢咽,没回答信不信这问题。她浓密的黑睫偶尔抬起, 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怀疑。
“夫人与我打个赌如何,就赌我今年能否猎到大虫?”秦邵宗忽然道。
她没立马回答, 秦邵宗也不催促,只坐在对面看着她。
女人雪白的腮帮子微微鼓起, 随着几番嚼嚼嚼以后, 才消下去一些。秦邵宗的指尖忽然生出一股痒意,那痒意似乎化成一条无形的小蛇,张口咬了一下他的指腹。
指腹连着手臂经络,男人的长臂微不可见地震了一下。长了厚茧的食指和拇指狠狠搓了搓, 他不动声色地磨去那层异样。
黛黎咽下嘴里的虾丸:“好, 那就打个赌。不过既然是赌,必然有赌注。”
秦邵宗眉梢微扬,“听夫人之意,这赌注似乎也想好了。”
黛黎点头:“那当然。赌你能否猎到大虫,狩猎途中不拘于是否有人协助你, 但你不得作弊,不限于提前弄一头半死不活的老虎来,又或者是事先准备好战利品……”
他闻言嗤笑,“猎大虫罢了,何需作弊。”
黛黎也笑了,眼角翘起一点狡黠的小弧度,“输的那方,必须答应赢家一件事,不论是什么。”
一听她最后的五个字,秦邵宗当即皱了眉,她劣迹斑斑,有太多的前科,他毫不犹豫地说不可。
这声“不可”掷地有声,黛黎闻言敛了笑。
秦邵宗轻啧了声,“夫人有过河拆桥的习惯在前,还有一声不吭就去游山玩水的爱好在后,且再过两日,秦宴州那小子就能病愈。你叫我如何应这一句‘不论是什么’?”
黛黎自然知晓他不肯放她走,她敛下眸中精光,“不赌我是否能‘游山玩水’,也不会涉及你那些政务,这总行了吧。”
秦邵宗没立马说行不行,他拿起手旁的酒杯,并非快速的一饮而尽,而是慢慢地喝。
一个个猜测浮起又湮灭。
一杯酒尽,男人放下酒樽。
酒樽与案几碰撞,发出“哒”的轻响,与此同时,黛黎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可”。
他答应了。
黛黎重新扬起笑容:“不论冬狩举办多少日,但你能亲自下场的、也就是能猎大虫的时间只有一个白日,行否?”
不是一天,而是一个白日。
冬季昼短夜长,这个白日认真算起来还不足半天。如果这场冬狩办得大些,比如邀请渔阳郡各望族一同参加,有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必然少不了。
哪样都要费时间。
秦邵宗一顿。
她这模样,这语气,像极了一只欢快地摆着尾巴正在给他挖坑的狐狸。
黛黎见他不言,开始给他戴高帽,“世人皆道武安侯智勇双全,勇猛无可匹敌,如日之光耀,照耀北地之春秋。区区一头大虫罢了,岂能难倒你?”
秦邵宗的喉结上下滚动,颈侧的青筋绷起又隐没。
黛黎见他还不说话,忽然眸光流转,眼里似多了些无形的小钩子,“我方才说得对吗,夫君。”
棕眸收紧一瞬,方才拭去的痒意卷土重来,汹涌澎湃,从手臂到脊椎,再到四肢百骸,如同烈火般蔓开,令秦邵宗每一根寒毛都兴奋得颤抖不止。
“确实对。”秦邵宗声音多了几分低哑。
黛黎相当满意,“那就这般说定了。”
对面目光灼灼,像火一样将她包裹,这种目光黛黎习惯了,镇定自若地继续夹肉吃。
这顿古董羹吃到一半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吃完饭,有过方才那遭,黛黎以为按寻常,这人会将她往榻上带。
但今日并没有。
屋中点了数盏灯,灯芒熠熠,将已经收拾得纤尘不染的檀木桌面照得泛起油润的木质光亮。
见黛黎想往临窗的软榻去,秦邵宗对她道:“夫人,过来。”
黛黎只回头,起初没立马过去,直到她见这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袋子,又从袋中依次拿出几样东西。
她看到了笔墨纸砚。
这人在做什么?
黛黎走过去。而待她走近了,她才发觉这案桌上的居然是,一份婚书。
最初的婚书出现在周朝,是写在竹简上的,由媒氏、也就是专门管理男女婚事的负责人颁发。因此,后世给人牵红线的也叫做媒人。
大燕王朝以婚书和聘财为婚姻成立条件。
大致步骤是,男方先向女方递送《通婚书》,如果女方同意,则书一封《答婚书》作回复。彼此交换对方的书信,另外附上一份写有双方家庭的详细信息的别纸。
三样合起来,才是正式的婚书。
秦邵宗的父母已过世,黛黎更不必说,她如今的亲人只有秦宴州,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让小辈来。
所以无论是《通婚书》还是《答婚书》,都是两人自己写。
黛黎垂眸,落在那张质感明显比寻常桑皮纸好很多的红纸上。
这份在案上铺开的《通婚书》基本完成,只剩下一个婚约日期。
“今年成婚怕是来不及,婚事定在明年春,夫人觉得如何?”秦邵宗开始研墨。
成婚需要过三书六礼,越是贵重的人家,这流程越是繁复。也就是黛黎没有其他族人,有些步骤简略了,能省下不少时间,否则明年春都够呛。
但黛黎还是觉得快,“这般快?”
秦邵宗动作一顿,“哦?那桃花源的嫁娶流程,该如何走?”
黛黎:“……”
更快,进民政局花个拍照的钱,就可以结婚了。
黛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秦邵宗就是一眼看出来了,他哼笑了声,“看来是不如这里复杂。”
“那就春季吧,立春是个吉日,婚期定在立春。”他一锤定音,而后挥毫沾墨,在《通婚书》填上日期。
“第一次写婚书,还望夫人笑纳。”那份《通婚书》递了过来。
黛黎停顿片刻,到底接过。
她站在秦邵宗对面,方才这份《通婚书》于她而言是倒着放,如今递到她手上后转正。
其上书: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琴瑟和鸣,比翼双飞。且待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亦与君相携共白首。
秦氏长庚立誓为证,恳求夫人黛黎于永清365年立春嫁我为妻。
伏愿夫人喜乐安康。
这份《通婚书》并不长,算上最初的标题都不足百字。但每一个字都相当有力,不仅是书写时力透纸背,也是文字本身的力量。
黛黎眼睫微颤。
儿子还在治疗,她能跑哪里去?
至于州州病愈以后,她似乎也没有其他去处。
不,不是没地方去,是根本去不得。
当初她被青莲教掳走,那次本是最佳的离开契机。有青莲教在前当幌子,秦邵宗找也是找青莲教的人,断不会想到她已金蝉脱壳。
现在没了这层幌子,她和州州又在北地最核心的渔阳郡,更加走不得。
黛黎听到了自己心里一声长长的喟叹。
“秦长庚,有一件事我要和你提前说明,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或者办不到,后面那什么三书六礼和什么成婚,可以省点事,通通不用办了。”婚书上的墨迹未干,此时折不得,黛黎将之重新放在案上。
她的语气很平淡,秦邵宗却听出不容退让的坚持。
他放下狼毫,“夫人但说无妨。”
“桃花源的法规里,夫妻就是夫妻,是一夫一妻制,没有妾这么一说;甚至不管男女,只要与多人成婚,便是触犯了法律中的重婚罪。我知道这点和大燕朝有天壤之别,也清楚你们这些权贵早就习惯后院里花团锦簇。”说到这里时,黛黎特地停了下。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
黛黎这才继续道:“但旁人是旁人,旁人与我无关,我也管不着。而我的男人在这点需听我的,否则他也不配当我丈夫。秦长庚,你懂我的意思吗?”
秦邵宗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于桃花源婚姻这方面的新奇,不意外于她以前的丈夫只有她一人。
这狐狸虽然会审时度势,时常装乖一等一的厉害,但也并非没有傲骨。她的傲气不允许她与旁人共侍一夫。
“君侯府已腾干净,至于先前夫人看到的那个李姬,是卫夫人从别处特地接过来。”秦邵宗声音平静。
他说“李姬”的时候,黛黎愣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卫凭芝。
有卫凭芝上门的事在前,黛黎问:“你腾去哪儿了?”
秦邵宗往后面的软椅一靠,多了几分慵懒,“给了银钱和宅舍,让她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今朝鼓励妇人再嫁,渔阳有不少家底丰厚的男人,她们不愁没去处。”
这番话说完,男人示意了下案上的纸和笔,“《答婚书》,夫人请吧。”
《通婚书》给出去了,他即刻要一份《答婚书》。
黛黎却说:“没那么快给你。”
秦邵宗闻言拧了长眉,“为何?”
黛黎面无表情:“……没有为何。”
她总不能说,她不会写这《答婚书》。
但这话在秦邵宗听来,就是不乐意。既不乐意立马写《答婚书》,也不乐意告诉他为何。
原先倚于软座上的男人直起身,“夫人……”
刚喊了声,却见黛黎将案上墨迹已干的《通婚书》折好,头也不回地拿着进了内间。
秦邵宗起身跟进去,“夫人,我这《答婚书》今日没有,那何时才有?”
“看情况吧。”她的回答听起来很敷衍。
内间的灯盏在静静燃着,将两人的身影拖拽到地上,而后面进来的那道影子迅速靠近前方。
镜奁旁有个多层的木盒,大部分用来放黛黎各种各样的首饰,剩下零星一两格用于放一些杂物。
黛黎拉开最上面那层,先把小格内的荷包拿出来,而后将婚书放进去,最后用小荷包压着。
刚转身,黛黎就撞入秦邵宗怀里。
男人在原地站定,抬手顺势将人拥在怀里。
那道腾腾的热气从上方落下,黛黎被笼在他的暗影里,后面是坚硬的桌台,前面是他。
他背着灯盏,光只能从侧方的其他烛台映来。男人脸庞棱角分明,眉骨深邃,那双分居于山根两侧的狭长棕眸,此刻好似成为了两汪颜色不同的潭。
一汪深,一汪浅,两汪都有她的身影,他说:“夫人给我个确切时间。”
黛黎有一瞬间的恍神,她缓缓垂下眼,“冬狩之后给你。”
有过方才的打赌, 秦邵宗不由联想到输家答应赢家的一件事。
男人脸色微黑,直接和她挑明了说,“夫人, 《通婚书》给出去了,这《答婚书》其实也并非一定要夫人亲手写, 我可以为夫人代劳。”
这话的潜台词分明是:不管这份《答婚书》有没有,她都必须要嫁他。
黛黎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虽然他那话离谱得出奇,但认真想也不意外。
这人有时候是半点道理也不讲, 她无奈道:“我知道。”
秦邵宗眉目张开, 原本圈着她腰肢的长臂突然发力,箍着将黛黎抱起些许。而与此同时, 他的另一只手往下抄过她的腿,在下面垫了一下。
黛黎骤然腾空, 很快又落到了实处,她坐在了妆奁台面上。
坐于其上后, 她比秦邵宗要高出少许, 对方的手臂撑在旁边,拇指对掌肌那一块贴着她的腿外侧边,源源不绝的热意传了过来,多了些说不明的灼人。
黛黎抬眼看他, 她如今的位置比他高出了几分, 此时居高临下,“主公您又想怎的?”
这声言不由衷的“主公”,怎么听都有些扎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