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下意识挠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有些不对劲,她低头看,好么,原来手背上肿了个蚊子包。
老大一个,红彤彤的。
黛黎在蚊子包上划了个“十”字,但只是管用片刻,半晌后又开始痒痒了。细眉微拧,她烦躁地又挠了一下。
没等黛黎的第二下挠下去,她的手便被握住。
秦邵宗身量高,手长脚长,手掌也生得异常宽大。此时他五指张开,从下方裹住黛黎的素手,拇指摁在那个肿起的蚊子包上,慢慢地帮她揉着。
他手上有一层厚茧,相当粗糙。
以往黛黎嫌弃得很,总觉得这人的一双手和砂纸无异,故意捉弄她时能让她欲生欲死。
但这一刻,她又觉那些厚茧也非一无是处。
起码揉蚊子包就很舒服。
“秦三,加快速度。”秦邵宗对下面的人道。
点的是秦祈年的名字,但随少年一同入内的魏青,瞬间就听出了上峰的弦外之音。
不能再拖了。
他一改先前的旁观,立马加入到战局中。
约莫过了一刻钟,黛黎听到了上行的脚步声。很快,秦祈年拖着一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黑衣青年回到地面上。
对方着了黑衣,看不出伤势如何,但他被拖拽上来的那一路,留下了浓重的血痕。
“白象,老实些!”见人还想挣扎,秦祈年给了他一脚。
后面魏青等人也上来了,一人一手拎一人。那四个人里面,死了三个,算上秦祈年手里的,活口一共两个。
“折腾了一宿,可算是逮到人了。白象你这厮也是够精明,居然躲到地下去,险些叫你逃了去!”秦祈年越说越气,又没忍住再给他了一脚。
若非从范小娘子口中得知“来墨书坊”和“车轮上有桂花花瓣”;若非如今是宵禁,父亲特地在每条街巷都设了专门勘察的卫兵;若非天时地利与人和俱在,还真有遗漏之险。
“成王败寇,落你们手里我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随尊便。”那人吐出一口鲜血。
“要杀要剐?呵,在你如实供出青莲教一众机密之前,你别想要个痛快。”秦祈年忙抽出一条麻布,随意揉成一团塞对方嘴里,防止他咬舌自尽。
“除了秦三手里的,其他几个都带到那边去。”秦邵宗忽然道。
秦祈年怔住,下意识看看自己面前的,又去看魏青等人手里的。
这,有什么不同吗?
不就是活着和死掉的区别,噢,撑死了还有一个手掌被削掉了。
魏青心细如发,发现从他们上来后,黛黎就一直低着头。她只看自己脚下那一块地儿,眼风都不带往这边扫的。
他心下了然,拎着手里的死人,快步往一旁去,退到足够远的地方。
萦绕在鼻间的血腥味淡去了些,黛黎压了压心里的不适感,抬头去看秦祈年脚边的人。
对方着黑衣,手脚完好,猛地一看只能瞧见他那身黑衣被划破后露出的鲜红,更多的就看不见了。黛黎让自己的目光只落在他的脸上。
两个手持火把的兵卒分立在侧,火光将黑衣人的面容映得非常清晰。这人嘴里被塞了一大团麻布,布块撑得他的脸颊变了形。
黛黎第一眼看,哼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她再仔细瞅他,从额角到眉眼到鼻子,再到嘴巴,又到脸部的整体轮廓。
“祈年,把那块麻布先给扯了。”黛黎说。
少年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麻布扯掉后,青年鼓胀的脸颊恢复如常。他猝地抬眼,和黛黎四目相对,“你在看什么?”
黛黎越是看,神色越凝重,“他脸上没有伪装,五官却和谛听没有半分相似。不是他,他不是白象。”
青年眼瞳收紧一瞬。
“他不是白象?”秦祈年大惊。
惊愕的不止是他,秦邵宗和魏青等人皆是一愣。
他们既没见过白象,也没见过与他同为双生子的谛听,此前并不知晓这二人模样,只听小佣说他们很年轻。
而面前这青年,也确实符合年轻这一项。
“快说,真正的白象在何处?”秦祈年将刀架对方脖子上。
那青年大笑,露出一口血齿,“先生早走了,岂会坐以待毙。”
秦祈年大怒,正欲给他点苦头吃,忽然听到一道柔和的女音说:“不,我觉得白象应该还在此地,他们只是障眼法。”
黛黎笃定道:“从范小娘子口中得知线索,到如今的收网,时间间隔不足一日。今晚宵禁,街上既有定点哨兵,也有巡卫,他们就算知晓我们来抓人,亦无处可逃。白象一定还在这里!”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魏青,你去将下面仔细搜一搜,任何一处都不得遗漏。”
这番话后,那被五花大绑的青年明显挣了下。
秦祈年注意到了,又惊又怒,“他果然在此地,还好黛夫人火眼金睛,否则让你们给骗了过去。”
魏青下去大概半刻钟后,下面传来了打斗声。
秦祈年提了刀匆匆下去,很快听他吼道:“好啊,真有个漏网之鱼!我劝你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后面有的是苦头让你吃。”
黛黎看着昏暗的通道口,“我也下去看看。”
“夫人。”秦邵宗的语气不太认同。
黛黎却觉得安全得很,“他们在障眼法上下了血本,战斗力已去了九成有多,且方才祈年都说只有他一个。”
这话刚说完,却见一道身影从通道里跑出来。
不是秦祈年又能是谁。
“打着打着,他忽然口吐黑血,无力应战,我怀疑他是先前服了毒。父亲,这人很有价值,是否要去请丁先生来救他?”少年如此说。
秦邵宗却道:“他既存了赴死之心,服下的焉能是寻常毒药?此时去通知丁从涧,怕是已来不及。”
想来对方很清楚北地的审讯力度,与其受尽皮肉之苦,不如现在寻个痛快。
秦祈年嘟嘟囔囔了句什么。
在父子俩说话时,黛黎忽地进了通道。
秦邵宗见状,当即紧随其后。
走过最初的一段后,黛黎来到了一个小平台。
这里一片狼藉,有个火把头落在地上,仍在灼灼地烧着。此地空间不算大,呈一个椭圆形,摆着些桌椅,角落一处有个敞开的暗门,想来方才有人藏身于此。
几步开外,魏青和胡豹一左一右将一道身影困在犄角处。
那青年倚着墙,手中的长剑归了鞘,此时长剑点地,似以此作支撑。他身着黑衣,皮肤白皙,此刻嘴角有黑血,未被衣裳遮盖的颈脖上也能瞧见黑红色的血迹,应该是方才大口吐血时不慎沾染上。
黛黎看到他的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到了谛听。
这里距地不算远,上面之人说话,地下亦能听见。刚刚黛黎在上面说的话,白象尽数收入耳中。
在黛黎看见他的第一眼,白象也看到她了。
两道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
他看着黛黎精致的眉眼,忽地笑了下,“确实像。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此番输给你没什可说的。”
这一笑,他又吐出一口黑血来。
黛黎拽紧了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移开眼,“他们是十年前捡到他的,还是在大饥.荒以后?”
儿子不是没和她说过曾经,只是后来她发觉那十年经过了太多太多的美化。
那十年既是过去,也是她永远过不去的坎。
白象笑着摇头,“黛夫人,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咳,但我只能告诉你,我叔叔曾经真拿他当亲侄子看待,不仅是因为明灯很有潜力,更因他是天生的信徒苗子。他曾说过,他要去人人平等的地方,而说这话时,他才十岁。”
黛黎眼瞳微颤,眼眶霎时红了。
不,不是的。
她的州州当时只是想,回家。
一只深色大掌抬起,覆上了黛黎的双眼。几乎是下一刻,她听到了一阵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惊天咳嗽声。
血腥味突然浓郁了许多。
第118章 夫人的前夫是军士否?
黛黎回到秦府上时, 月亮已躲进厚重的云层后。没了明月的光辉,苍穹如同泼上了化不开的浓墨,透不出丝毫光亮。
沉甸甸的夜幕, 一如黛黎此刻的心情。
今夜目标明确,前后也仅去了三个地方, 且在中间的商姓人家家中停留时间很短,因此如今回到府上,时间也不算特别晚。
子时未到。
黛黎没有直接回主院,而是心事重重地驱马去了一趟儿子的院子。
她没有进去, 只停在院口往里看。
夜已深, 院中人都歇息了,院内漆黑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有凉风拂过,卷来几片枯叶。起风了, 秦邵宗说,“夫人, 更深露重, 回吧。”
黛黎幽幽地叹了口气,牵着缰绳调转马头回去。
念夏和碧珀一直在正房候着,见两人回来,烧水的烧水, 拿衣服的拿衣服。
等黛黎躺到榻上, 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子时已至,如果窗外还有月,此时也该开始西斜。
黛黎一直没有熬夜的习惯,平日睡眠质量也好。但今晚,她躺在榻上, 闭眼许久都没睡着。
翻个身,换个姿势。
还是没睡着,继续翻,翻其他的姿势。
在黛黎翻第五回 时,身旁伸过一条长臂,将她连人带被捞了过去,“夫人煎了满床的烙饼,这是要作甚?明日去赶早集不成?”
素帱放下,帐内一片黑。
黛黎看不见秦邵宗,但不断落在耳畔的热气却让这人的存在感相当强烈。
北地的深秋寒意森森,黛黎在这样的天气得盖两张被子才觉暖和,但秦邵宗火力旺盛,两张被子他嫌热。
最后发展成黛黎自己盖一张小被,然后再和他一起盖一张大被子。
如今猝不及防被他捞过入,黛黎卷在小被中,他抱得紧,将被角都压住了,她的手没能伸出来。
手腾不出来,黛黎只能说:“秦长庚,我感觉我一时半会应该睡不着,要不分开睡。”
白象死了,但他死前的那番话却像一把刀,在她心口狠狠刺了一下。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流出毒血,灼得她夜不能寐。
“正好,我也睡不着,不如夫人和我夜谈几句如何?”秦邵宗没松手。
黛黎一听他说夜谈,很自然就想起出发之前,她亲口和他说的那句“此事回来再谈行不行”,现在他们都回来了……
黛黎缩了缩脖子,把下半张脸埋进裹着她的小被子里。
帐内双目不可视物,但秦邵宗拥着人,哪能感受不到她的小动作,当即额上青筋绷了绷。
他忽然觉得今夜白象再诡计多端、险些逃了去,都不如此刻她那般气人。
但骂不得,重话也说不得。
秦邵宗深了一口气,“只谈几句桃花源,夫人觉得行否?”
他对那个地方永远有好奇心,也永远想知晓与她有关的一切。
黛黎听他说“桃花源”,迟疑着慢慢探出头来。她心里确实难受,那些从伤口里流出的脓血需要一个发泄处。
黛黎问他:“你想知晓什么?”
“先前白象说,秦宴州要去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那应该就是指‘桃花源’,夫人以前那地方,众生平等?”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黛黎沉思片刻,“如何说呢,虽说阶级仍然存在,有负责管理的官员,也有只专注自己的小百姓。但明面上,大家都是一样的,百姓见了官员无需下跪,也不必一口一个‘草民'或者‘奴’。我那里的官员,叫做人民的公仆。”
最后五个字让秦邵宗新奇极了。
人民的公仆?
是官员,亦是仆人。
不过秦邵宗很快注意到其他字眼,他感叹道,“明面上,那就是暗地里不是。”
黛黎:“……”
黛黎不满地辩驳道,“但也比这里好多了,再说了,凡事都有个过程。铁器难道是一开始就有的吗?再往前退一步,难道青铜器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人类最初还不是先学会用石头,然后才学会了生火?再一步步发现了自然的铜矿石,后面又有了冶炼的青铜。”
秦邵宗感叹道:“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黛黎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人的重点真是永远放不对地方。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桃花源虽不能说所有地方都尽善尽美,但它确实令家家户户有余粮,能说是已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求学的门槛亦无限降低,天南地北任君行。”
黛黎眼里划过一道幽光,“就连婚姻,也是合则聚,不合则散。结为夫妻的男女一同生活,如果女方觉得婚姻难以继续下去,可以去官寺申请离婚,解除与丈夫的夫妻关系;反之男方亦然,双方都有这个权力。”
“……且桃花源里不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只能给孩子建议,最终的决定权其实还是看个人。”和他挨得近,源源不断的热意传过来,和开了电热毯似的,温度适中,黛黎惬意地眯了下眼睛。
秦邵宗听到最后,没忍住说了句“荒唐”。
黛黎不意外他有这反应,“荒唐什么?盲婚哑嫁难道就很光荣吗?”
秦邵宗沉声道:“婚姻不仅是两人之事,更是两个家族之间。两族结秦晋之好,后续既是助力,也是同盟。若往后面临性命攸关,亦或涉及权力争夺的局面,这门姻亲就是强势的助力,甚至可能会是救命稻草。”
黛黎再次感叹,她和秦邵宗的思维隔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这不仅是时代的差异,也是阶级的差异。是成为特权以后,处心积虑保护下一代的特权的精打细算。
从宏观的角度来说,这种事情贯穿古今,并不罕见。因为联姻确实能更集中、乃至进一步壮大财富和权力。
但就父母一言堂这事,黛黎还是要反驳他,“秦长庚,你得明白得到父母良好引导的孩子,一般来说择偶眼光不会太差,不至于看上些歪瓜裂枣的人。单论盲婚哑嫁,嫁娶前完全不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往后凑一块儿生活,彼此不相爱不说,万一生活习惯和观念都不合,岂非成了一对怨偶?往后连相敬如宾都不是,相互磋磨后半生,这是又何必呢?”
不知道这番话戳到秦邵宗的哪个点,他突然反应很大。男人原先只是拥着她,如今手臂骤然收紧。
黛黎只觉自己被一条巨蟒缠住,隔着被子都勒得有些疼。
小被子只裹住她的双手,小腿以下散开,当即黛黎在下面给了他一脚,“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说不过我也不能动手。”
这人运动量高,有一身线条清晰的腱子肉,浑身都很结实。黛黎这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他疼不疼她不知道,反正她脚尖是踢疼了。
秦邵宗本就是侧躺着,如今趁着黛黎踢他时,双腿一夹,把她的脚夹在自己小腿之间。
底下被禁锢着,双手被小被子困着,黛黎挣脱不能,“秦长庚!”
“夫人那亡夫,是你自己挑选的?”他忽然问。
黛黎听到“亡夫”这二字,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先前哪儿没注意,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迅速翻了翻以前的记忆,发现没说漏,从始至终她对他说的都是和丈夫闹了矛盾,因此才分开。
所以这会儿秦邵宗一口一个“亡夫”,纯粹是嘴毒,在咒人。
黛黎:“……”
“他在别的地方活得好好的,秦长庚你别乱说。”黛黎相信她和州州能其他地方醒来,或许……秦折屿他也能。
秦邵宗后牙槽紧了紧,“竟护得这般紧,看来是了。
“大环境不同,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黛黎又继续说:“在我那边,对某个人有好感可以发起追求,如果追求成功后,彼此就是情侣关系了。在这段关系里,双方进一步接触与磨合,探知彼此的爱好、生活习惯和家境等,有些爱侣还会同居,这都是为后续的成婚做准备。”
黛黎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道惊雷。在秦邵宗的认知里,惊雷接连落下,雷鸣震耳欲聋。
帐内昏黑,如潮似的淹没了他此刻罕见的外露情绪。
好半晌,黛黎才听到他说:
“荒唐至极!”
这四个字被他咬得稀碎,再从牙缝里挤出。
黛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刚刚是“荒唐”,现在是“荒唐至极”。敢情这是上升到比较级,不对,应该说最高级。
黛黎轻哼了声,“不荒唐。婚前相处很重要,如果发现不适合,那就及时止损,换一个,对双方都好。”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贸然同居,这和无媒苟合有什区别?”秦邵宗极度不赞同。
他这句“无媒苟合”一出来,黛黎仿佛闻到了一股腐朽到擤鼻的封建气息,被他呛得头晕脑胀。
黛黎听得冒火,连语气都加重不少,“婚姻是庄重的,岂能当儿戏?情侣只是情侣,一般是结为夫妻以后才会一同养育子女。秦长庚,你我三十多年的生长环境不同,此事我和你说不明白。我改变不了你的观念,同样的,你也扭转不了我的。”
这话说完,黛黎用那只没被他夹住的脚踢他,蹬在他结实的小腿上,“松开。”
秦邵宗没有动,他呼吸急促且粗重,似乎有一团烈焰在他的胸腔里翻滚、燃烧,在将将喷薄出时,又被他硬生生摁回去。
黛黎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呼出。
好半晌,那道那沉重的呼吸渐归平静,“行,暂且不提那些。夫人与我说说其他。”
他自个平静下来,黛黎也没火上浇油。刚刚小吵过以后,她胸腔里的郁气好像也散了一些,于是随口问:“你还想听什么?”
“夫人与我说说你那亡夫,他家世如何?是否也是军士?”他语气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平淡。
但这话里的一个“也”字,让黛黎眼皮子跳了跳。
这人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胜负欲上来了?
“桃花源里安宁得很,起码我住的那一片几十年未有战乱。在这种百姓安居乐业的大环境下,行业百花齐放,行行出状元,因此许多人不会走从军的路子。”黛黎斟酌着说道。
至于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她跳过了。
秦邵宗眉梢微扬,再次追问:“不从军,那做什么?”
这人刨根寻地,大有今夜不得个答案就不歇息,黛黎只能道;“先前我不是说过从南到北,若乘坐以铁打造的‘瞿如’,当日便可走个来回吗?他以前就是负责驾驭这‘瞿如’。”
秦邵宗沉默片刻,忽然冒出意味深长的一句,“原来是个车夫。”
黛黎:“……”
人无语到一定程度, 真的会想笑。
黛黎冷笑了声,“你以为机长是那么好当的吗?就事论事,若是秦长庚你去选拔, 第一轮就能被刷下来。”
“绝无可能。他能当,我为何不能?”秦邵宗想也不想就说。
黛黎:“招飞相当严格, 凭你这满身伤疤,就当不了飞行员。”
秦邵宗听不懂“机长”、“招飞”和“飞行员”是什么,但不妨碍他知晓是伤疤的原因。
若是其他,他必定要计较。但疤痕于一个在沙场上浴血杀敌的男人来说, 未尝不是功勋。
于是, 秦邵宗不痛不痒了。
他慢悠悠道:“原来他不是官吏,我还以为夫人会嫁个官吏。”
作为上位者的秦邵宗深知, 权力只能集中在少数的管理者身上。走上仕途的,最终必定和平头百姓不一样, 不管此人是为国为民,亦或是蠹国害民。
黛黎被他这一句拉入了回忆, 不由想起了一些往事。
其实, 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仔细权衡利弊以后,最后放弃了。
当年她大三时谈了第三任男友,也是她当时的师兄,后来她才知晓男友的家境非常好, 好到有点超预期。
他是独生子, 父母都是公务员,父亲还在实权部门,舅家生意做得很大。而他本人毕业即上岸了很好的单位,严谨地跟着父辈走,如果说人生中第一次的大坎坷, 大概……就是她。
他铁了心要和她结婚,但他家里人通通持反对意见,他强势的双亲一致认为她背景复杂,给不了他们儿子助力。
虽然那时男友本人十分坚定,甚至可以说摆出了和全世界为敌、非卿不娶的态度。
但她累了。
她厌倦于他的亲人总是偷偷找她,说着一些看似平和,但实则绵里藏针的话;也很清楚如果真的结婚了,身为独子的他不可能完全和家庭切割。
除非涉及命运必要的转折期,否则她一向不委屈自己。于是,她和这位她从一众追求者之中选出来的、也是最合她心意的学长提了分手。
断崖式分手,分了三回才真正分掉。
尽管后续从朋友口中听到很多关于他对她的念念不忘,但黛黎从不后悔当初。
不合适就是没缘分。
人生嘛,还有很多种可能。
秦邵宗敏锐察觉到黛黎的沉默有些不同寻常,他不住喊了声,“夫人。”
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夜里,不至于听不清楚。
结果她没反应,好像在走神,三魂七魄不知晓飘到哪儿去了。秦邵宗瞬间联想到方才她那番“及时止损”的发言,他眉心一跳,忽地生出一个猜测。
她说,情侣不等于婚姻。
难道她在和秦宴州那小子的生父成婚之前,还有另一个男人?
或许,还不止一个。
这狐狸有八百个心眼儿,最会审时度势,凡是看到点不对的苗头就想溜。倘若桃花源的大环境如此……别具一格,她还真很有可能挑挑拣拣。
毕竟大权在握如他,她也瞧不上。若非他摁着人不放,她早不知跑到何处逍遥快活去了。
秦邵宗的脸色逐渐黑了。
黛黎思绪收回,并不知晓身旁人反而想到其他地方去。倒是觉得他刚刚那句带了点虚伪遗憾的话很欠揍。
这里的官吏和后世的,怎么能一样呢?
于是黛黎说:“你们这里通过孝廉察举进入仕途,这条路基本为贵族集团所垄断。父为官,经操作后,子能承父业。三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都能当上拥有实权的官职。”
就拿秦邵宗本人来说,他十来岁上战场,得到朝廷敕封的“武安侯”爵位时,还未及而立之年。
这条以军功铺设的路很迅猛。而撇开这种险路不走,他还可以走继承的方式,继承当时时任幽州州牧的秦父的官职。
别说什么不合规,只要地头蛇秦氏足够强势,他就是一方的土皇帝。更遑论如今主弱臣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几近于无。
秦邵宗“嗯”了声,承认她说的是事实,想说其他,却又被勾起了点另类的好奇心,“夫人,桃花源不以孝廉察举选官吗?”
黛黎:“当然不。孝廉察举过分强调道德品质,但实际的治理能力如何,这还有待探究,出草包的概率非常大。但是桃花源不一样,那里有一套相当完整且严谨的制度,一切以考试成绩说了算。无论你是士族出身,还是来自布衣之家,只要想走仕途,就得考试。唯有凭真才实学,才能被择优录用。”
顿了一下,黛黎补充道,“当然了,因为章程繁复,人口也多。晋升并不会很快。”
起码像秦邵宗这种未至不惑,就把整片北地牢牢抓在手里的,现代所有男人翻遍了都找不出一个。
秦邵宗哼出一声笑,阴阳怪气里又有些得意,“私以为,夫人最后那一句最重要。”
黛黎:“……”
“你最好只听到最后一句。”黛黎也学他阴阳怪气,而后又用另一只脚蹬他的小腿,“我要睡觉了,秦长庚你给我松开。”
“真睡?夫人不继续煎烙饼了?”秦邵宗松开腿。
黛黎游鱼似的把脚收回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翻了个身背对他,埋头睡觉。
可能是小吵过一轮,堵在胸腔里的郁闷有了去处,黛黎比预想中的还要快睡着,不久后就沉沉陷入了梦乡。
她已熟睡,她身旁的男人却睡意全无,甚至能说精神抖擞。
黛黎方才的话在秦邵宗脑中翻腾。
每一句都被他翻来覆去的咀嚼,反复淬炼,最后打成一柄初具形态的巨锏,劈开了上方蒙着的顽石。
一道全新的,从未见过的灿烂光辉落在了他眼里。
一切以考试成绩说了算。
士族和布衣层层筛选,优胜劣汰。唯才是举,从最底层的寒门捞人才。
这一宿,秦邵宗一刻钟都没有睡过,天未亮他就起床去晨练,而后进了书房。
今日所有人都很忙碌。
丁陆英忙着拔出蛊虫,秦邵宗和纳兰治等谋士在书房闭门不出。魏青几个屯长带着一队人前往郡中各望族,秘密在望族中找一个脖侧带黑痣的奴仆。
秦祈年带人去出榜安民;莫延云则奉命去审昨夜抓到的活口。
有些稳步进行,有些还在继续,也有些以失望告终。
另一边。
秦红英和施溶月母女俩入府后,同住在另一处阁院。
昨晚秦邵宗亲自领兵出去抓人,动静大得很。秦红英猜测是郡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她半点不担心。
她这个二兄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定能处理好。如今她更关心其他,比如,挂着黑眼圈的女儿。
小姑娘坐在她对面吃早膳,那瓷勺在粥里搅了好几个来回,却迟迟不见往嘴里送。
秦红英心疼她昨日遇险:“茸茸,要不等用过早膳后,去丁先生那里要几副安神药,吃了好好睡一觉。”
施溶月缓缓摇头,“阿娘,我无事。”
秦红英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决定快刀斩乱麻,“茸茸,有一事阿娘要提前和你说,你的婚事有变动。”
施溶月正舀着粥,闻言蔫哒哒地抬起头来,“什么变动,是否郑家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