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光彩照人,如明珠生晕,仿佛整个主厅都随之亮了几分。
没有注意到卫澄的惊愕,带人回来的秦祈年对黛黎介绍道:“黛夫人,这是我姨母,我母亲的嫡亲胞妹。”
再转头和卫澄正式介绍黛黎。
黛黎看向卫澄,对方看面相约莫三十,面容秀丽,梳着坠马髻,头上点以各类金玉簪,她着青莲色曲裾长裙,衣上有暗纹流光,富贵非常。
“卫夫人,请坐。”黛黎对她笑道,而后喊一旁的念夏给卫澄看茶。
先前不认识,也不是要赶着巴结对方,因此黛黎并不十分热络,只是不失礼罢了。
秦家女郎皆嫁外郡,卫澄向来在渔阳贵妇圈中风头无两。她被捧惯,如今遭冷遇心里顿时不得劲。
与此同时,她忽觉父亲并非无的放矢。
三日前,一个远嫁兖州的卫氏女回来省亲,带回了不少消息。
据对方说,武安侯在兖州以奇兵制胜,仅用十日不到便破了白日城前的险关。随后他一路领兵至司兖二州边界,打得司州军节节败退,逃的逃、死的死,连谢司州的第三子都被其生擒了去。
这般锐不可挡,武安侯怎会重伤?
疑心一起,父亲联系起种种,包括蔡元能入内探病,而他们卫家却只能见秦云策,以及后续蔡家一改往常作风,于田地上多有针对他们之事。
本来坐立不安的卫家,顿时被一团疑云包裹。
又一日,不知父亲收到了一则什么消息,竟大清早派人将她从邹家叫回,见她的第一句就是:
武安侯欲续弦!
先前卫澄是一万个不相信。
北地无黛姓望族,那黛氏定是小门小户出生。小户之女当个贵妾都是抬举她了,竟还想做正室?
更遑论,武安侯早年曾许诺若是续弦,只娶卫氏女。
心里又惊又怒,卫澄面上笑着入座,“外面都传姐夫带了位大美人回来,我方才还听祈年说起你,他说你温柔好相处,我还心道哪有如此十全十美的女郎,但如今一见,居然当真有。”
这话刚刚秦祈年没说过,但不妨碍他想起过去一个月的种种,听见便点头。
“过誉了,普通人而已,十全十美不敢当。”黛黎也开始商业互吹,不过夸的是秦祈年,“祈年那孩子心地善良,就是寻常也能叫他看出朵花来。”
卫澄抿唇笑笑,“确实如此。”
秦祈年晕乎晕乎。
来回推拉寒暄数句以后,卫澄说:“侍疾最为磨人,黛夫人却依旧光彩照人,这是天生丽质如此,还是姐夫不舍得你在榻前伺候?”
黛黎眉梢微扬,她两个都不选,“应该是丁老先生医术超群吧,一副药剂下去,君侯伤口也不疼了,倒头就睡,外面响雷都不知晓。”
卫澄似忧愁地叹了口气,“侍疾还是辛苦了些,你不如派人回君侯府,将凭芝喊过来,她最是温顺,最能吃苦耐劳了。”
对方的口吻充满担忧,但黛黎直觉她口中的“凭芝”,怕不是一般人物。
黛黎也不问,而是看向一旁的秦祈年,“祈年觉得把凭芝喊过来如何?”
猝不及防被提问,秦祈年先是“啊”了声,一脸茫然,“凭芝是何人?”
卫澄无奈失笑,“算起来,她也是祈年你的姨母,不过我是嫡亲,她是堂,关系要远一些。”
黛黎眉目微动,大概明白了。
秦祈年还没转过弯来,“我堂姨母?她为何会在君侯府?”
“当初姐姐病逝,你才两岁不足。不久后秦大郎君又出了那等事,府中更是乱作一团,父亲忧心你无人照料,便和君侯商量让凭芝过去照顾你。”卫澄笑道。
黛黎拿起茶盏轻抿了口。
她口中的“卫凭芝”,估计就是当初卫家想嫁给秦邵宗当正妻的卫家庶女。
只不过秦邵宗不愿一个庶女占了妻位,叫旁的望族笑话秦氏,因此才拒了卫家的要求。
如今看来,他虽未娶卫氏女,不过也把人带回了府。
秦祈年神情有些奇怪,“姨母,您说的是李姬否?府中好像唯有她一人来自卫家。她竟是我的堂姨母吗?”
这番话听得卫澄心惊肉跳。
李?卫凭芝在君侯府为何会是“李姬”,那个李姬真是卫凭芝吗?
且这些年来,外甥竟不知府中有他的堂姨母在。
这也太诡异了。
卫澄不由生出悔意,早知如此,她不该忧心外甥被其他姨母分了注意力,每回见他时都绝口不提卫凭芝。
等等,卫凭芝的生母,好像……姓李。
黛黎眼角余光瞥见有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侧廊走出,她转头看,不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浅色的棕眸。
昨日他问她是否需要他出面,当时她让他随意。今日午后这人去了书房,她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父亲,您来了。”秦祈年也看到了秦邵宗。
方才姨甥俩短短几句对话,黛黎便察觉到了暗流涌动。
她不愿掺和到其中,如今秦邵宗来,黛黎立马把泥巴甩出去,她仍不习惯称呼旁的女郎为某氏,所以道:“君侯,卫夫人提议让卫凭芝来这里伺候。”
秦邵宗脚步一顿,“卫凭芝是何人?”
黛黎:“……”
这对父子真是一脉相承。
厅堂里出现了几息诡异寂静,最后还是秦祈年小声说:“父亲,卫凭芝应该是李姬。”
在秦祈年尚且年幼的早年,他和兄长、阿姐都是由陈媪,也就是祖母的陪嫁心腹拉扯大。
故而对于李姬这号人物,他了解不深,只知晓府中有这么一号人,毕竟当儿子的哪能对父亲的姬妾过分好奇。
秦邵宗神色平淡,“不必,她已有她的新去处。”
第105章 不是非他不可
卫澄听不到那句“新去处”, 她看着秦邵宗,除了惊愕于他竟没对上号以外,还有他的……状况。
身高八尺有余的男人着黑袍, 墨发以冠帻高束,他面色如常, 雄姿英发,腰悬环首刀,势重如山嶽,根本不像负伤的虚弱模样。
没受伤?
那何以先前“武安侯命悬一线”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莫不是假的?还是说丁老先生妙手回春, 将他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
卫澄回过神来, 忙从座上起来,对秦邵宗福身见礼, “妾拜见君侯,愿君侯身体安康, 福泽绵长。”
低头见礼间,卫澄一直偷偷观察上首, 惊讶地发现那位居然动都不动, 就和椅子粘上了似的。
而男人熟视无睹,显然是习惯了。
习惯她的随意,各方各面的随意,不论是否有外人在场。
“坐吧。”秦邵宗走到黛黎身旁坐下, “许久未见卫老长史了, 他近来如何?”
卫老长史,这是卫澄和卫家兄弟的父亲。
卫澄闻言,立马露出忧悒之色,“家父近来食不下咽……”
还不等她说完后半句,上首的男人插话过来, “那可能是年纪大了,牙口不好。”
黛黎拿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晃出些许,将她衣袖润出一小片深色。她低眸看杯盏,很庆幸还没来得及喝。
秦长庚这人说话真是一如既往难听。
心里才嘀咕完一句,身旁人便往她这边看。
黛黎也转头,和他四目相对。
秦邵宗伸手从黛黎腰间的小荷包里抽出手帕,拿她的帕子帮她拭了拭袖子,“夫人的衣裳湿了,不如你先行回房更衣吧。”
黛黎低头看。
确实湿了,但也就湿了那么一小片,连四分之一个巴掌都不到,说不准再在这里坐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
不过……
“也好。”黛黎乐得自在。
这位卫夫人来访目的不单纯,卫家是他姻亲,交给他自己应付。
于是在卫澄瞠目结舌之中,黛黎带着两个女婢施施然地走了。
卫澄心里嘶地抽凉气,难以置信她居然连头都不回。
在黛黎离开的一盏茶不到,秦邵宗以身体不适为由,也离开了正厅,只留下小儿子继续招待。
黛黎前脚回到主院,秦邵宗后脚便跟了进来。
“夫人,过几日我胞妹带她女儿来府上小住。”秦邵宗坐她身旁坐下。
黛黎现在一听来客就头疼,这位更是重量级,不仅要带女儿一同小住,还是他亲妹。
以她和他如今的关系,她完全能料想到他亲妹见到她后,可能会旁敲侧击地问她许多问题。
黛黎以手支额,眼睫垂得低低的,只看着面前的檀木案几,“秦长庚,你回你的君侯府行不行?你和云策祈年他们一起回去,到时你妹妹来,你们在那边接待她们。我不是你们这边的人,你们的弯弯绕绕我不懂,我应付不来。”
今日见客这一出,回来那一路黛黎自个琢磨了下,越是琢磨,越是觉得他今日有所图。
秦邵宗可不是闲人。
他专程露面,又待了片刻不到就离场,怎么看都好像以卫夫人为媒介,让她对外传递某种信息。
但说实话,黛黎对渔阳的望族斗争完全没兴趣,她不关心哪家在权斗中占据上风,也对秦邵宗未来的计划不感兴趣。
先前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只觉接待个客人,当普通来客即可。然而今日一见,没聊几句她就觉得不寻常。
她当对方是寻常访客,对方却并非单纯来唠嗑。
“夫人,我此番让红英回来,主要是让她认一认人。”秦邵宗握住她另一只手。
黛黎试图抽回手,“认什么人,你妹妹都嫁到外郡去,按你们这里的规矩,她一年估计都回不来几回,何必折腾我。”
“确实回不来几次,但总归要认得君侯府的主母。”秦邵宗长指插入她的指缝,和那只白皙柔软的素手十指相扣。
黛黎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本来还只是有气无力地缩手,瞬间像被蛇咬了一口般,闪电般往回缩。
秦邵宗没料到她的反应那么大,本能地抓住,却只能抓到她的指尖。
捏住那点粉白的指尖不放,深色的大掌宛若叼住了肉食的虎,咬住不松,往回一拽以后,利落虎口大张将其彻底裹入腹中。
“黛黎,你什么意思?”他紧紧盯着她。
这话也是明知故问,刚刚她那见鬼似的一缩手,他哪能不明白。
她不乐意嫁他,对君侯府主母之位避如蛇蝎!
黛黎的手被他紧紧握住,那道灼热又带着锋芒的目光落在身上,像要将她烤化。
她并非无所觉,只是仍没有看他,依旧垂着头看案几,像能在上个面看出一朵花来。
“黛黎!”他极少连名带姓喊她。
他每一回这般喊,绝对是要和她说的事非同一般。
黛黎眼睫微颤,到底转头看向秦邵宗,眼里有深深的无奈,“秦长庚,那样不好。”
她当初说“不做妾”,除了是拥有现代灵魂的她最基本的一则以外,还是那时被莫延云缠得没办法、不得不给出的解释。
不做妾只是基础,不代表满足了,就等于可以结婚。她也从没有想过和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建男人成婚。
说到底,她和他的观念不一样。
可能有人觉得这两个字没什么分量,无伤大雅。但不然,观念不合就像在两人之间洒了一捧沙石泥土和种子,起初可能无关要紧。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那些不适和矛盾,就会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最后长成令双方都没办法忍受和忽视的苍天大树。
古人和她的观念中间横跨千年,犹如一道巨大的天堑。
她跨不过去,接受不了三从四德,和自己的男人妻妾成群;秦邵宗也理解不了从一而终,和为何要对与自己身份地位悬殊的女郎讲尊重。
这都是无解的。
她如今只想快快将州州身上的蛊虫除了。至于其他,无论是他的亲眷也好,还是他后院里的那些姬妾,只要不在她面前转悠,她都可以看在他劳心劳力为州州付出的份上,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忍一段时间。
“有何不好?”秦邵宗沉声问。
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费心费力给一众渔阳望族设局,只为了破除自己当初必娶卫氏女为妻的承诺,他一定会耻笑那人天方夜谭。
倘若有人再告诉他,那个被他捧着奉上君侯府主母之位的女郎,对此不屑一顾,甚至第一时间拒了他,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再将那人的脑袋拧下来当酒樽。
然而如今,秦邵宗除了荒唐以外,只有说不出的郁闷。
“你我不合适。”黛黎只是道。
他追问,“你那个丈夫想来今后再无缘与你见面,和死了有什区别?而我妻位空悬。你寡我鳏,何处不合适?”
“不仅是这个问题。这天下寡妇和鳏夫千千万,若仅是丧偶就能两两配对,未免太过荒唐和随意。”最后那两字落下,黛黎分明看到他颈侧的青筋在跳。
秦邵宗只觉一股怒火直冲上头,愤怒也在他的胸腔里炸开,形成无数锋利的刺球,叫他几欲呕血。
她居然说随意!
他硬生生将那股怒气摁回去,“卫家之事在处理,君侯府的修葺已提上日程,后院那些姬妾也自有去处。夫人倒与我说,以上种种,哪一桩是随意?”
他知晓桃花源非同一般,她双手几乎无茧,可见并非从事体力劳动。
有家底,博学聪慧又极为美丽,这样的女人是相当傲气的,和旁人共侍一夫的几率非常小。
且有了她以后,什么李姬杜姬,留着也无用。散了就散了吧,叫她们到外面吃别家的米饭去。
黛黎愣住,忽然想起一事。当初在船上时,谛听说武安侯曾与卫家有过约定,他若要续弦只能娶卫氏女。
还有他说姬妾自有去处。
难道是遣散了?
黛黎承认,一个自打从娘胎落地就沐浴在封建大环境的男人,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不是没有触动。
她也承认她如今挺喜欢秦邵宗,但那是最浅显的、完全停留于生理层次上的好感。纯粹是因为这个男人足够强壮,技术足够好,在床上和她合拍。
这种肤浅的好感是可以替代的,不是他,也能是其他人,真没什么非他不可。
而且这个时代只有休妻,没有和离一说。和离制一直到唐代才被正式写入律法,受官方的认可和保护。
现在的秦邵宗对她热忱,往后呢?她不怀疑真心,但真心易变。
“秦长庚,我们先不说这个好不好。州州的蛊毒还没有除去,我现在没有心思想其他。”黛黎低声道。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天上柔软的、飘着小雨的云,也像窗台上拂过的风。
秦邵宗胸腔里的那团火翻滚了几个来回,烧得他心肝脾肺都生疼。
窗外鸟鸣不断,叽叽喳喳,传到秦邵宗耳中,他只觉更加心烦。
真是该死的烦人。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到底不是毛毛躁躁的冲动少年人,他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很明白有些话平日开玩笑时能说,如今绝对说不得。
这狐狸本就不乐意,再拿话刺她,估计以后躲洞里连往外探头都不愿。
“行,那就等秦宴州病愈以后再谈。”他妥协了。
黛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秦邵宗真是被黛黎这个眼神气笑了。
在她眼里,难道他就是那等蛮横专制之人?
黛黎看着他眼里的火噌地上来了,张嘴欲解释,但先前握着她的大掌此时猝地用力将她一带。
在黛黎的惊呼中,烟紫色的衣玦翻出一抹弧度,她整个人栽入身旁男人的怀中。后者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俯首吻了下去。
这个吻无疑携着怒意,那把在秦邵宗胸腔内翻腾叫嚣的火焰,似乎随着连接处烧了过去。
黛黎被他卷着,咬着,吮着。后背抵着他的长臂,前面与其紧密张贴。
日光正盛的午后,屋内亮堂得很,分毫毕现。而他亲吻时一如既往地不闭上眼睛。
那双狭长的棕眸紧紧锁着她,对比最初,里面多了许多沉甸甸的、像浓墨一样化不开的情绪。
黛黎眼帘半垂,也没有完全阖眼,只将视线压了压,和秦邵宗的错开。
忽地,他匆匆结束了这一吻,往后退开了些,但长臂还紧圈着人。
“那事以后再谈也可,但夫人先应我一个要求。”他气息很沉,胸腔起伏得厉害,也不知是怒气未散,还是被暗火憋的。
黛黎觉得可能两者都有,但她转开头,“先前都应你那般多了,你怎还要?”
她指的是在南洋县被他逮着时,在榻上答应了他许多事。
“不是那些。”他靠近,吻落在她圆润的耳珠上,先亲一口,而后含入口中,以舌尖摩挲两下,再以犬齿轻咬。
麻酥的痒意在耳上蔓开,到后脑再到头顶,带出一阵过电般战栗。黛黎脱不开,只能道:“你先说说看。”
“夫人先答应。”他却道。
黛黎实在想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说正事吧,现在也不是谈正事的状态。
要说床上的事,先前她已答应过了。
黛黎抿着唇不说话。
秦邵宗退开些,将人掰正了,以掌裹着她的下颌,两指轻掐了下她白皙的双颊,让她的红唇“啵”地张开少许,“说话,说好。”
黛黎:“……那好吧。”
“夫人喊我一声夫君。”他图穷现匕。
黛黎愣住, 没想到他的要求居然是一声“夫君”。
这种用嘴巴说,也不用做什么,完全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
但在日光正盛的午后, 黛黎望入那双浅棕色的眸子,仿佛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最中心的位置是两个缩小的她。
他很认真, 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有些话好像生出了荆棘,卡在喉间,说也说不出来。红唇翕动了下,黛黎移开了眼, “你怎的突然说这个?”
秦邵宗眸光暗了暗, 长指又掐了下她双颊,一紧一松, 把她的嘴巴再掐出一点金鱼嘴来,“夫人方才答应过我什么?快说句好听的。”
移开眼后, 那阵不自在消失了。不仅被掐着脸颊,这人还玩上了, 黛黎当即伸手推他, “你先松开。”
秦邵宗依言松了手,却仍紧紧盯着她。
黛黎垂眼,目光落在他的兽首鞶带上,那上面雕了个虎头, 露出的虎齿长长的, 分外狰狞慑人,一如他不怒而威的气质。
他没说话,并不催促。
不看他,感觉好多了,黛黎无奈喊道, “夫君……”
两个字说得很小声,轻飘飘,像风大一些都能吹散了去。
但秦邵宗听见了。
满腔的怒火和郁气在这两个字里慢慢化作了齑粉,再被风一吹,已是了无踪影。很舒畅的感觉,竟和沙场凯旋有几分相似。
窗外那只该死的鸟还在叫,但叫声倒比先前好听许多。
行吧,一步步来,他向来不缺耐心。
“嗯。”他先应了声,脊骨直起,坐姿比先前端正了些。待再开口时,声音里含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夫人有何吩咐?”
紧绷的气氛开始流动,冰雪消融,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祥和。
黛黎抬眸撞入他含笑的眼,那镜中的两道小身影清晰得很,一如方才。
黛黎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几日以后。
由一众骑兵护送的一辆马车抵达了秦宅的侧门,经侧门入内,再由卫兵引至一座阁院内。
车厢门打开。
胡豹恭敬道:“秦夫人,请。”
一抹丹枫色的高挑身影率先从车内下来,“我二兄何在?”
“君侯在主院内。”胡豹回答。
想起她们比预计的时间要早到些,故而胡豹后面多添了一句,“您去正厅稍等,我去通知君侯。”
“不用,我直接去主院,他有伤在身,不宜走动。”秦红英拒了,随即对正在下车少女说,“茸茸,我们先去主院探望你二舅舅。”
知道女儿语出惊人的性子,秦红英叮嘱道,“到时别乱说话,你在南羽郡横着走可以,但这里不行。”
施溶月从方才就有掀开车帘看,心里的疑惑在马车入府时达到了巅峰,“娘亲,此地好像不是君侯府。”
秦红英一愣,狭长的眼扫过四周,后知后觉这座阁院虽然雅致,但陌生得很,并非她出阁前的院子。
不等秦红英问话,胡豹便说:“君侯自从回了渔阳后,一直都宿在此地。”
意思是你们没来错地方。
秦红英颠簸了一路的那颗心又提起来了。一个多月前,武安侯病重求药的消息从渔阳传来,传到周围各郡县,传得沸沸扬扬。
初闻此讯,她心急如焚,写了一封书信叫人连夜送去渔阳。
她二兄的回信很快送至,那纸上唯有铁画银钩的三个字:死不了。
秦红英一看,得,那没事了。
以她二兄的性子,能说出这话证明一切尚好,说不准他还在筹谋着什么。她便只命人捎了些药材回渔阳,本人就不过去了。
然而几天前,她收到了第二封来信。
写信人是云策,口吻却像极了她那个强势的二兄,信上说“病初愈”,却又让她带何首乌和麝香那等珍贵药材前来。
难道,命不久矣?
“秦夫人,君侯其实并无负伤。”胡豹解释道。
秦红英一愣一愣的,愤怒与欢喜交加,“既然二兄没受伤,何以说病初愈,还让我带药材过来?”
胡豹垂首,“此事说来话长,不如您稍后亲自去问君侯。”
秦红英:“你领我去主院。”
黛黎今早就被秦邵宗告知今日他胞妹会到,不过预计抵达时间在申时,她便按照以往的习惯睡个午觉,反正时间还来得及。
至于前日那场事关嫁娶的争论,后面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旧事重提。
脚步声从外临近,坐在外间案几上看书信的秦邵宗闻声抬首。
案几摆设之地正对门户,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见外面来者。而隔着一段距离,两双形状相似的眸子四目相对。
秦红英彻底安心了,她顿觉没好气,“二兄火急火燎的把我从南羽喊回来,难道是让我来看你批折子不成?”
秦红英火气上头,敢夹枪带棒说话,但一旁的少女必须规规矩矩见礼,“见过二舅舅。”
“小声些。”秦邵宗目光移回案几上,寥寥数笔写完一封信。
秦红英眉梢微扬,“怎的,你金屋藏娇了?”
这话说完,她才惊觉这房中相当不一样。
角落放着大半人高的花瓶,旁边有木架支起香笼,墙上还挂着山水画。除此以外,临窗之地还安设了软榻,榻上放着一条莲青色的貂鼠小毛毯。
而在软榻凭几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底下带着小木轮,明显可移动的新奇小桌。桌上有两本书,还有一个瞧着像装零嘴的小木盒。
太柔和了,完全不似鳏夫武将的作风。
一副画面莫名浮现在秦红英脑中。一位窈窕女郎坐于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移动小桌上的木盒打开,依稀可见其中的蜜饯粔籹等零嘴。
她看着书,偶尔吃着零食,再呷一口微氤着热气的清茶;而不远处的案旁坐着的男人在阅卷的忙里偷闲间,抬眸看向她。
秦红英被自己这个莫名的想象惹得寒毛倒竖。
她二兄什么人?
除了近亲以外,他最是泾渭分明,对领地意识极强。她记得当初二兄成婚以后,都是自己住一个院子,并无和二嫂同居。
他那屋子她不是没瞅过,硬邦邦,放着各类兵器,与其说是安寝的地方,不如说是个武器库。
怎的如今……
“秦长庚,是不是你妹妹到府上了?”黛黎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
她刚醒来,还迷迷糊糊的,以为是念夏或者碧珀来报。
外面一静。
很快,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黛黎看见秦邵宗拨开珠帘进内间。
“红英提前到了府上。”秦邵宗把衣架上的衣裙拿给黛黎。
黛黎揉了揉眼睛,接过裙子的同时看窗外,“好像比预期早些。”
“大概是赶车之人急着,把鞭子抽出火星来。”秦邵宗站在旁边看她起床,全然不提外面有人候着。
他不提,黛黎便以为他妹妹在主厅喝茶。再说他都不急,她急什么,于是动作慢吞吞的。
等穿好外衣,黛黎拨了拨头发。
今日没出过府,她没让念夏给她盘发髻,只用发带随意束了发。方才午睡前发带扯掉了,如今要见客,自然不可能披头散发去。
“念夏。”黛黎对外面喊。
外面无应答。
黛黎一顿,不是念夏?那换一个,她喊碧珀。
但也无应答。
秦邵宗轻笑了声,“她们去了庖厨备餐食,如今不在院里。”
秦红英提前到,午膳还没吃,秦邵宗便让两个女婢去庖厨一趟。
“那我这头发……”黛黎完全没想到外面有人,只以为念夏碧珀传信后又离开。
“我帮夫人束发。”秦邵宗忽然来了兴致。
黛黎被他拥着带到镜奁前,半信半疑地坐下,“你会盘发髻?”
“不会。”他很诚实。
秦邵宗以前没做过这事,不过倒是看过许多回女婢为她盘发。
“那不行,你不要瞎折腾。”黛黎把发带从他手里夺回来,男人笨手笨脚的,扯了头发疼的还是她。
她笼着长发扎了个马尾,“先凑合吧,我去找念夏帮我盘发,你去正厅见你妹妹。反正她是来见你的,我不随你一同出去她也不会在意。”
秦邵宗想起方才秦红英的表情,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
穿戴整齐后,黛黎跟着秦邵宗走出去。
秦邵宗身量非常高,骨骼也粗壮,黛黎比他矮一个头,她走在他身后,前方被挡了个结结实实。
直到秦邵宗侧开一步,黛黎看到了两个陌生女郎。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身段高挑丰满,黑眸狭长,她着丹枫色红叶,张扬中又带着一股冷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