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眼瞳微颤。
她很难言说这一刻的感觉,有点像恍然间的明白,忽地明白北地军为何会人才济济,连纳兰治那等高洁如清风明月的人都愿意为之效力。
秦邵宗骨子里有相当傲气的一面,是身为掌权人的担当。他自己能扛事,也有一定的准则,不屑于越界。
也好像是一种来自时光的触动,仿佛她和他之间猝然升起一面无形的屏幕。
漫长的时光尽数压缩在其中,他站在千年前的这边,她站在千年后的另一边。
随着他们的交谈,也随着最后那声“将来”,这面无形的屏障泛起了水波一样的涟漪。
每一道涟漪都是时光的折叠,掠过千百年,映着王朝兴起又覆灭。
最后涟漪里出现了新时代,还隐约可见高楼大厦林立,无数的女人穿着职业装进出官场和职场。
黛黎不自觉地笑了,“是啊,确实是将来的美梦。”
秦邵宗看着她嘴角翘起的弧度,此刻有种古怪又陌生的感觉。
不是拒人千里的疏离,而是玄乎其玄。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在这一刻笼着一层高不可攀的距离感。
“咯吱。”这时那边的房门开了。
秦宴州和丁陆英一前一后地出来。
黛黎见状忙迎上去,在她越过秦邵宗往前走时,轻飘飘地往后扔了两句话,“那里确实有男闾,数量还不少,任君选择。不过往事已成风,如今没什么好说的。”
秦邵宗脸色霎时黑了,手里的玉扳指瞬息浮现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有风拂过,卷起了前面女人的衣玦一角,也吹散了后面从男人指间掉落的细小玉屑。
另一边。
卫丛木走出秦府,一脸愁色,此番竟还是没见到武安侯。
那蔡元莫不是在虚张声势?
其实他根本没见到武安侯吧,先前在他面前说什么见着人,还得对方指点,不过是想让他心急如焚。
想到胞弟的事还未有着落,卫丛木顿觉一阵头疼。
然而两天之后,卫家惊觉他们要头疼的,并非只有卫丛林酒后杀人这一桩烂事。还有卫家的一些田地,和涉及的种种不为外人道也的勾当。
蔡元身为农都尉,掌屯田殖谷。
屯田殖谷,即朝廷为了攒粮食养军,利用士兵和无地农民垦种荒地。而屯田制可分为三种,分别是:军屯、民屯和商屯。
所谓军屯,就是非作战时期的士兵化身农民,纯士兵耕耘。
民屯是由典农官募民耕种,得到的粮食上交一部分后,其他的归雇佣农所得。
至于商屯,和民屯相差不大,不过牵头的由典农官换成了为了获取盐引利益的商人。
总的来说,在屯田监管严格之下,这种制度无异于装了好几台日夜不休,会不停“突突”吐粮的产粮机。
但凡事有利有弊,屯田制也弊端。
参与屯田之民虽说可以免服兵役和徭役,但该制度一旦监管不严格,便极易出现贪腐和剥削。
望族存在已久,它们像苍天大树一样根系直入下层,树根虬扎又彼此勾联。
水至清则无鱼,其中一些藏污纳垢的事秦邵宗不是不知晓,只能时不时给他们紧紧皮。
这次恰好蔡卫二家闹了矛盾,秦邵宗让蔡家表他之态的同时,恰好借蔡家之手清理了一批蠹鱼。
正好一箭双雕。
日子一天天地过, 转眼便过了一个半月。
被派南下的乔望飞每隔十天就会快马传回书信,汇报沿途情况和已收集到的药材。
药材清单会直接送到黛黎面前。
先前丁老先生写的三页药材单子,黛黎也有一份, 她每日都要看两回。
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一手拿着乔望飞和金多乐的书信,另一手拿着朱砂笔, 在铺开的清单上打小红勾。
凡是找到的、并已满足数量的药材,黛黎通通以小红勾做标记。
待所有书信都仔细看完,黛黎会重新抄三份清单,将会收集的通通写出来。
两份分别快马加鞭给乔望飞和金多乐送去, 同步两者的信息库, 另一份则给自己留下。
时间还剩下二十二天,一个月都不到。黛黎坐在案几前, 手里拿着狼毫,正在抄最后一份清单。
她期望下次来信时, 它们都能从桑皮纸里消失。
外面脚步声匆匆,念夏在此时急忙入内, 她刚喊了声“夫人”, 发现秦邵宗也在,不由规矩了许多,不敢再像方才一样嚷嚷地喊了。
黛黎在写字,没有抬头。
秦邵宗看向念夏, “何事如此匆忙?”
他面上并无不虞, 但念夏就是怵得慌,下意识垂首避开那双威压沉沉的棕眸。
“君侯,方才奴外出到集市买东西时,在人群中不慎被一个小娘子撞了下,后来奴才发觉篮中多了一张绢布。”念夏道。
一个多月过去, 武安侯彻底“转危为安”,府邸也不似当初那般戒严,出府采购的奴仆比先前多了一些。
奴仆有卫兵陪同看守,倒不担心中途被抓了去审问。只是在闹市这人潮汹涌之地,经过时难免会发生推搡。
回到府中后,念夏惊觉篮子里多了其他的东西——
多了一张绢布。
布上有字,念夏不认得字,遂匆忙来找黛黎。
黛黎想到先前青莲教曾以尺素书,当即字也顾不上写了,“拿来让我看看。”
念夏忙呈上去。
秦邵宗面无表情道:“出府前已吩咐过,需多留意与你们有接触之人,为何还让旁人专了空子?”
不算重的一句,却吓得念夏两股战战,“君、君侯,当时奴碰到的那个小女郎光鲜亮丽,皮肤白皙,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瞧着像大户人家的贵女,所以奴……”
“罢了,一时不察很正常。天气渐凉,念夏你去庖厨跑一趟,让他们在汤里多放两片姜驱寒。”黛黎道。
念夏如蒙大赦,赶紧离开。
黛黎将绢布翻过来,面朝上。
可能是为了最初的掩人耳目,这回他们并没有以朱砂作墨,而是用了一种和绢布相似颜色的植物染料。
[何首乌,麝香。武安侯得之量不足。]
黛黎脑中轰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震得她听不见周围声响,也听不入任何人说话。
原因无他,她方才在重抄的、还没找到的药材清单里,确实有这两样药材。
何首乌被称为四大仙草之一,其名贵程度自是不必多言。
更令黛黎介怀的是,何首乌好像多生于南方,起码金多乐在北地收刮了整整五十五日,只寻到一块比婴儿巴掌还小的何首乌。
至于麝香,那得从雄性麝科动物的生长腺体或香囊中提取,一头雄鹿最多也就能产三十克。因此麝香在《神农本草经》里,被列为“上药”,非贵族皇室不能有。
紧紧拿着绢布的素手忽然被握住。
那只长满厚茧的手掌裹住她,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又用了些巧劲,将她收紧得发白的指节松开。
“夫人,我们还有时间。”秦邵宗本来坐在黛黎身旁,如今手臂展开,将她拥入怀中。
黑色的衣袍和烟紫色的裙摆交叠,从远处看,仿佛是一幅交融了暗与明两种颜色的画卷。暗色是背光那一面的树干,支撑起那一抹花儿一样的亮色。
黛黎不自觉抓紧了他的手,“距丁老先生给出的期限还有二十二日,时间不近不远的,青莲教敢在此时传消息过来,应该是胸有成竹。麝这种动物单只产的麝香并不多,兼之胆小如鼠,听觉和嗅觉都非常发达,极难捕捉。”
“安心,会解决的。”秦邵宗低声道。
忽的,黛黎握着他的手突然松开,侧身看向他,“秦长庚,我想……”
“你不能想。”他罕见地打断黛黎。
黛黎拧起细眉,“我都还未说完。”
“不用说完,我还能不知你在想何事?”秦邵宗勾起唇,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想去见青莲教之人。”
黛黎呼吸微滞,下意识别开眼,那是一种心底所想被看穿时本能的逃避。
“黛黎,你想都别想。”
秦邵宗以两指捏住她下巴尖,将她的脑袋转回来,直视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渔阳有四十多万人口,我只能说此地比旁的地方要少些青莲教的蛀虫,但不能保证一干二净。青莲教诡计多端,夫人去找他们,和送羊入虎口有什差别?”
转不过头,黛黎干脆不转了,也深深地看着他,“秦长庚,你若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州州无药可医,我做不到。”
她没有大喊大叫,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你送上门去就能解决问题了?到时他们把你逮了,转头拿你要挟秦宴州那小子和我,你让我们如何是好?”秦邵宗松开她的下颌。
黛黎抿着嘴巴不说话,眼神有些发飘,不由陷在他的假设里。
她没有中蛊虫,琢磨不准那种每回都被儿子轻飘飘掠过的蛊毒之痛。
但她知道一定很不好受,否则何以每次毒发的第二日,州州都满脸苍白,中午吃饭几乎难以下咽。
“还有时间,我能解决。”男人的唇贴上怀中女人的额头,亲了亲她眉心那抹小红痣,“黛黎,相信我。”
正房的门没有关,无论是黛黎还是秦邵宗都没有看见,此时正房侧边站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将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
秦宴州缓缓垂下眼睫,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嗳嗳,秦宴州,你干嘛去?”秦祈年看到秦宴州一直往侧门方向走,好奇心立马上来了。
父亲“病危期”已过,他不再被禁足,可以出府了,只不过不能太频繁。秦祈年上回出府还是两日前,出去寻好友唠嗑。
他累计出府过几回,却未曾见秦宴州出去过一次。
这人在渔阳有朋友否?
应该没吧,他随黛夫人才来渔阳月余。
如今见秦宴州要外出,秦祈年大为惊奇。
秦宴州未回答他的话,只径直往前。
秦祈年跟上,边走边和他说话:“你是出府游肆吗,还是去买什么东西?若是前者,我可以给你介绍些好去处,至于后者,你何须自己跑一遭,让奴仆去便可。”
秦宴州沉默地往前,他越过看守的府卫,踏出了府宅。
秦祈年嘴巴不停:“还有一个时辰就该用晚膳了,我今早听闻黛夫人吩咐庖厨做古董羹,咱们早去早回,莫要错过美味了。”
前两次秦宴州没有做声,唯独这次青年低低应了声好。
秦祈年嘻嘻一笑,“黛夫人说会改良一下古董羹,改良之后的模样,你先和我说说呗。”
秦祈年跟了秦宴州一路,始终没弄明白这人出府作甚。
说买东西吧,却又不像。
他仅进店转一圈,比起买物品,似乎对店铺小佣和掌柜更感兴趣。
“秦宴州,你别光看不买啊,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付银钱。我攒了很多钱,以前军功赏赐什么的,我都没花多少,也不像卫小五老喜欢去听那些很贵的小曲儿。”秦祈年表示自己的小金库很丰厚。
他总有一种说不明的愧疚和一点使命感。
前者可能来自于初见时对黛夫人的失礼,或是意外得知父亲竟抢夺人妻,因此源源不断生出的父债子偿的内疚。
后者是来自于那日黛夫人和他说的话。
直到今日秦祈年也不明白,明明那日是他想问她一些问题,但聊着聊着,重点不知不觉都全落在秦宴州身上。
纵然时间已过去一个半月,但秦祈年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天。
午后的日光从窗外溜入,落在女人带着暗纹的裙摆上,折射出的潋滟浮光将她的五官描绘得很清晰。
说起秦宴州时,她温声细语,眉眼间是止不住的温柔,整个人好像笼着一团柔和迷人的光晕。
秦祈年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对方嘴里的“州州”不是他,但当他被她注视着时,他变得晕乎晕乎的,像泡在暖汤里一样。
她说让他以后多和秦宴州说话,他想也没想就点头。
她说她和秦宴州失散了整整十年,那十年秦宴州过得很苦,所以性格也变得沉默寡言,希望他多担待,他当时也毫不犹豫点头。
后面还说了其他,都是关于秦宴州的。
后来秦祈年几次回想,觉得那可能就是先生口中的“慈母爱子,非为报也”,她只是本能地爱护自己的孩子。
生母病逝时,他还两岁不到,秦祈年没有生母的记忆。但是他觉得他的母亲如果在世,多半也会像黛夫人疼爱秦宴州一样爱他。
好吧,以前得不到没有关系,就凭他父亲那股势在必得的劲儿,他觉得黛夫人有一点点可能会成为他母亲。
饱受道德谴责的同时,秦祈年别扭地生出了一些隐秘的期待。
秦宴州,我父亲位高权重,战无不胜,我以后让他罩着你一些;你能不能把你母亲分我一半……
几条街开外的城内。
一个奴仆打扮的女婢走在前,领着一道戴着帷帽的娇小身影从后街小巷拐入书坊的后门。
进入书坊后,“女婢”主动退到一旁,向后者福了福身,“先生们在三楼,小娘子您请吧。”
女郎不置一词,独自上楼。待上了这层后,她才将头上帷帽拿下。
薄纱拂动,露出了一张年轻的俏丽脸蛋,她约莫年十六,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只是此刻她面无表情,冷得像块玄冰。
三层内有个大厅,此刻厅堂内门户大开,小女郎直入其中。
厅堂内有人,一人着紫袍,一人着白衣,两个青年皆是二十出头,仔细看面容竟有五六分的相似。
房中雅致,壁上挂着书画,四角放着香笼,沉香氤氲而起,浸了满室。
看到女郎进来,着白衣的谛听笑道:“范小娘子回来,事情如何,还顺利否?”
这来者,正是范木栖,范天石的第八个孩子。
范木栖面无表情:“一切顺利。”
紫袍青年笑了,“看来是范兖州在天有灵,保佑小娘子万事顺利。”
听到对方提起父亲,范木栖眸光暗了暗。
当初兖州兵败,范家阖家的男丁被杀绝,许是觉得女郎成事不足,无论是范府内的一屋子姬妾,还是其他未出阁的小娘子,都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一劫。
范木栖是嫡女,她生母季氏尚在世。
范季两家是望族联姻,今朝鼓励寡妇再嫁,丧夫的妇人再嫁比比皆是。范天石死后,季氏被母族接回。
季氏离开时,本来要带上范木栖。
不过在动身的前一夜,一伙夜行客潜入了传舍。而得知父亲的兵败,乃至两方开战皆有那人的缘故,范木栖便觉胸腔里有一团毒火在燃烧。
她对他青睐有加,在范府时命人对其多加照顾。范府养他七年,从十二岁到十九岁,供他吃喝,教他习武。
可恨他竟是武安侯早早埋下的暗桩。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亏他熬得住!
所以当青莲教寻上门时,范木栖没做多想就答应了,她只给母亲留下一封书信,便毫不犹豫跟着来者离开。
她要报仇,寻犬芥报杀父杀兄之仇!
“你们下一步想如何?”范木栖知道她和青莲教的关系与其说合作,不如说利用。
但她不在意,只要能令武安侯和犬芥付出代价,她都愿意。
“蔡元前去探望武安侯后,便突然加重力度整顿民屯和商屯,卫家首当其冲。前有卫丛林意外杀人,后有蔡家从屯田中动手。武安侯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着紫袍的白象摸了摸下巴。
谛听淡淡接过话,“他是想娶妻了。”
郡中的其他望族消息不灵通,以为从战场归来的武安候真的身负重伤。但对方如何,被逼出兖州的他们再清楚不过。
谛听:“武安侯分明安然无恙,此番在府中龟缩不出,只在幕后操控,分明是想逼得卫家走投无路。想来再过不久,想来他就该给卫家透风声。”
待风声一透,在一桩桩能动摇根基的大事之前,卫家定然别无选择。
“既然如此,那就先下手为强。”
秦府,正房。
“夫人,卫家给你送来一份拜帖。”念夏道。
黛黎疑惑:“给我?”
念夏颔首,“是的,府卫说送拜帖来的是个女婢,多番强调是给您的。”
黛黎拿过拜帖展开,看清楚来人,她细眉微扬。
拜帖一方属于:卫家五娘子,卫澄。
黛黎不认识卫澄, 但听对方姓“卫”,顿时知晓这是秦祈年的母族。
只是对方给她递拜帖做什么?要递也应该给秦祈年递吧。
再看拜帖的时间,是明日午后。
黛黎阖上拜帖, “行,我知晓了。”
念夏不是渔阳本地人, 起初也不识得卫家。不过后来她出府次数多了,在市井里听了许多闲言碎语,便大致了解其中的关联。
“夫人,您若不想见, 不如直接推了。”念夏小声道。
黛黎笑了笑, “晚些再看看。”
而黛黎口中的“晚些”,便是今晚晚膳时分, 她直接把这事在饭桌上摊开说。
随着秋色渐浓,天气也一日比一日的凉。天冷, 饭菜出炉凉得快,而崇尚美味的老饕挖空了心思专研, 如何在寒冬中吃上热腾腾的菜肴。
于是最早的火锅在周商时期出现了, 没错,就是被世人熟知的青铜鼎。
虽说这玩意儿后来多用于铭功记绩,但最早时,它确实是作为烹饪工具使用的, 被贵族用来煮蔬菜和肉。
后来发展到汉朝, 贵族依旧是用铜制的锅,却有不少改进。其内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装调料,另一部装食物。
调料可以将食物染上其他味道,因此这个时代将之称呼也“染”, 火锅叫“染炉”,也或叫做“古董羹”。
至于后者的名字也相当有意思,取自食物投入锅中时那“咕咚”声的谐音。
不知从何时起,秦邵宗和黛黎一起吃饭不再分餐,坐方桌或圆桌同食。
后来回到渔阳,餐桌上多了秦云策和秦祈年,秦邵宗便让人重新打了张圆桌,五人围坐亦不显得拥挤。
人不多不少,一个炉子不够用,桌上摆了两个。
黛黎和秦邵宗共用一个,另外三个青少年一同用一个。
桌上一众大小不一的盘碟摆开,有的装生肉片,肉片种类也多。羊和猪自是不必多说,此外今日还有病死的牛;鱼丸虾丸另放旁边,蔬菜又占一角。
秦祈年吃得唏哩呼噜,头也不抬。
就在这时……
“白日时我收到一封拜帖,发帖人是卫家五娘子,我还未给她回帖。君侯,你说我待会儿要回帖否?”一道温和的女音在这时响起。
桌上霎时安静了许多,唯有一道还在嚼嚼嚼的声音在响。
不过很快,似乎他在桌下挨了身旁的兄长一脚,声音也停了。而声音的主人惊愕抬首,“黛夫人,我姨母给您发拜帖?”
黛黎只点头,没有说其他。
一般来说,拜帖发过来,若想对方登门拜访,是要及时回复的。
秦祈年那句“是不是发错了”在喉间将将吐出时,他又在桌底下被踩了一脚。
少年下意识转头看旁边的兄长,却见后者和秦宴州一样,都在看着两位长辈,等对方说话。
秦祈年:“……”行吧。
铁锅里的骨汤还在咕噜噜翻滚着,煮熟的虾丸飘于其上,很快被一双玉箸夹起。
夹着虾丸的玉箸在炉上的调料格里走过一遭,而后将其放到黛黎另一个小碗里。
“她要来便来,夫人作为府邸女主人见一见也无妨。”秦邵宗声音很平静。
黛黎一顿,随即给他打预防针,“见一见可以,但我得提前说明,我只当寻常客人。”
“本该如此。”秦邵宗淡淡道,“秦三,明日你姨母登门,你莫要出去瞎逛,留在府中和夫人一同见客。”
秦祈年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像只仓鼠。话说不了,他只连连点头。
吩咐完小儿子,秦邵宗又看向黛黎,“明日夫人需要我出面否?”
黛黎不答反问,“你的伤痊愈了?”
这人窝在府中月余,来探病的官员络绎不绝,得他亲自召见不过零星几个。黛黎不清楚他具体在打什么算盘,但总归在布局。
布局布到一半,可以随便走动的吗?
秦邵宗笑道,“有月余了,我若再不能动弹,外面的人该骂我砸丁老先生的牌匾。”
“你随意。”黛黎不在意。
秦祈年看看黛黎,又看看秦邵宗,短短两句对话间,却令他觉得……
父亲明日还挺想和黛夫人一同去会客的。
秋季的天儿黑得晚,膳罢后瞧着天色黑,但还未到宵禁时分,黛黎写了封回帖让人送去。
在黛黎写回帖时,秦邵宗带着秦云策在府中散心。
他并无去书房,只闲聊一般的说起:“云策,你给你姑姑去信,告诉她我病初愈,让她带小女儿来渔阳一趟,在此小住几日。你姑姑最是喜欢收集药材,问问她施府上是否有麝香和何首乌,若是有,让她莫要吝的全部带过来。”
秦邵宗的母亲生了三个孩子,他行二,上面一个胞兄,底下一个嫡亲妹妹。
阵亡的兄长暂且不谈,胞妹及笄后嫁给了秦父手下一个施姓的下属。
施家在南羽郡颇有影响力,是本地大族,那下属已位至郡司马,是个相貌不错的青年才俊。种种加起来,倒也算一门好亲事。
渔阳和南羽两地相距不远不近,乘马车需四日,出嫁的秦红英一年最多回来渔阳一两回。
似想起什么,秦邵宗补了一句,“信件今夜加急送出城,待卫兵抵达南羽后,让其在施府待命,随红英一同启程回来。”
秦云策眼中划过诧异,但颔首应声,“好的,父亲。”
卫兵候在施府,完全是无声的催促,姑姑见状定然只简单收拾两身衣裳,便带着表妹匆匆回来。
秦邵宗:“去办吧。”
秦云策拱手告退。
秦邵宗立于回廊下,沉沉的夜色映入他眼中,将那双棕眸染得晦暗不明。
一夜转眼过去,旭日高升,东方既白。
今日的渔阳和昨日无什区别,依旧是成队的士卒拦截商队,高价征收药材,也有以邝野为首的秦邵宗心腹相继登门拜访郡中望族。
开口就是要收购何首乌和麝香。
望族们心里连连抽气,这俩都是贵重东西。
给嘛,对方是收购的,卖不了多少人情;不给嘛,前有武安侯危在旦夕,如今上门收药若是拒了,难免会得罪人。
望族们如何头疼,黛黎是不知晓了,今日午后,一辆挂着邹家牌子的马车如约来到了秦宅的侧门。
卫澄是卫家中间那一代的五娘子,出阁嫁予邹家。而当初卫丛林就是去好友邹育德的生辰宴,才有了后面一桩大事。
门房已提前得知今日有贵客造访,邹家的车架一到,便迎上前。
卫澄从车上下来,还未说话呢,一抬头就看见秦祈年站在侧门边,她稍顿后露出笑容。
“姨母。”秦祈年乐呵呵上前。
时常在军中混迹的少年不懂含蓄,见过礼后便问:“您想来看我,怎的给黛夫人她送拜帖,这送岔地方了吧,应该给我送才对。”
卫澄笑道,“除了来看你,也来见见她。我听闻姐夫此番回渔阳,还带回了一位佳丽,外面都在传是北地难得一见的殊色,我这不是好奇嘛,遂上门来顺道看看。不过思及她多半比你年长,这拜帖只能下给她。”
她没有搬出给秦邵宗“探病”的由头,因为那是邹卫两家有官职在身的男丁才有资格奉的拜帖。
秦祈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昨晚黛夫人在饭桌上说起这事,我险些以为您发错拜帖了,原来没错。”
这番话听得卫澄眉心直跳。
饭桌上说起这事?他们是一同用膳的?这共同就餐还不止,后面竟然还有一句“原来没错”。
怎就没错了?
那女郎不过是个宠姬,区区一个妾,如何能爬到主人头上?论身份,她拍马也赶不上北地之主的嫡子。
但外甥非但不觉不妥,言辞和态度间还对她多有亲近。她来渔阳不过月余,居然能令祈年待她如此,这是给他灌了迷魂汤不成?
卫澄思绪转了又转,心道不妙,但脸上笑吟吟地递上一份沉甸甸的小册,“祈年,这是礼单,你看看。”
秦祈年接过,随手翻了翻,“姨母您怎么每回上门都带东西来?”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哪有登门拜访不携礼的。姐夫家里虽什么都不缺,但我这个姨母可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自然每次都恨不得把家里所有东西运过来,好叫你欢喜。”卫澄笑道。
“您真不用如此。”秦祈年摇头。
他对俗物无什追求,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沙场上像父亲一样建功立业,威震四方。
卫澄示意奴仆将东西搬进去,“此地毕竟不是君侯府,住在外面多有不便,虽说谈不上缺衣无食,但肯定不如家里方便,多准备些有备无患。”
“真不缺,父亲都快将君侯府里的东西全部搬过来了。”秦祈年感叹。
卫澄微不可见地皱了眉,“祈年,姐夫为何不回君侯府住?”
一个多月过去,秦祈年已将那日莫延云的嘱托抛在脑后,且问话的是他亲姨母,“黛夫人觉得在外住自在些,便住外面。”
卫澄瞠目结舌,惊得许久未回神。
而说话间,两人从小侧门拐去前庭,经前庭前往正厅。
“祈年,那位黛夫人……”卫澄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不必再打探,因为她已看到了人。
前方的正厅上首,坐着一个姿颜姝丽的女郎,她紫衣墨发,仪容明艳,犹如金玉台上灼灼其华的牡丹。
观其模样相当年轻,但望入那双眼尾微扬的桃花眼,便能看到和小女郎截然不同的、由岁月沉淀出来的沉稳和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