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燕三停笔。他将这张纸看了足足三遍,确保顺畅无误,而后才点燃油灯,亲手将纸张烧毁。
“让燕青生过来一趟。”燕三对外面的卫兵说。
后者领命。
很快,一个身着靛青色衣袍的青年来到书房门口。
燕青生二十出头,面容和燕三有几分相似,不过他脸上有一对酒窝,笑起来颇为讨喜,“堂叔,您唤来侄儿来有何吩咐?”
“我要出去一趟,归期未定,赢郡交给你。”燕三言简意赅。
燕青生脸色微变,“堂叔,赢郡交给我?这如何成,近来各路探子卷土重来,没您坐镇,我怕我应付不来。”
燕三平静道:“基础已经打好,一切照旧即可。青生,你该学会自立,我不可能永远为你打点好一切。君侯也不会重用一个遇事慌乱、毫无主见之人。”
燕青生深吸一口气,“侄儿明白。在您离开的这段时日,我会守好赢郡。只是堂叔,何事这般要紧,竟要您亲自前去。”
燕三只是说要事,未再说其他。
他垂眸看着桌上的灰烬,心道此事以后,君侯府保持了十来年的局面,将要被打破了。
经过一番舟车劳顿, 黛黎跟着秦邵宗回到了白日城。
和念夏碧珀二人阔别将近两个月,等再次看到黛黎,二女喜极而泣。
黛黎看她们悔恨交加又羞愧难当的表情, 只是安慰她们自己没受苦,没好意思说后面是她不想回来。
回到白日城的第一件事, 黛黎便带儿子去找丁连溪。
青莲教和北地军敌对,秦邵宗本人更是对鬼神之说和教派厌恶有加,所以看诊时,黛黎只说:“丁先生, 我儿在外误服了毒药, 听闻那药一旦服下,往后都需定期服用, 否则能令人肠穿肚烂,还请先生帮忙号个脉。”
丁连溪立马正色, “小郎君请坐,伸出右手来。”
秦宴州依言而行。
丁连溪开始号脉。
黛黎在一旁看着, 一颗心随着丁连溪的逐渐皱眉而高悬。过了许久, 她见丁连溪收回手,忙问,“丁先生,我儿他如何……”
再开口时, 她不自觉带了些颤音。
“黛夫人, 小郎君为平脉,请恕某学艺不精,未探出任何中毒迹象。”丁连溪如此说。
黛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会没有异常?
“州州,你仔细和丁先生说下昨晚之事。”黛黎对儿子说。
今早起来,她观儿子面色不佳, 便问他昨晚是否没休息好。本来只是寻常问话,却叫她意外发觉儿子面色有异。
一番追问以后,州州才告诉她,他昨晚夜里不舒服。
耳鸣得厉害,头晕目眩还腹痛。
黛黎第一反应是他毒发了。
“昨夜子时末开始腹痛,持续一个时辰,丑时末双耳听到嗡嗡声……”他停顿了片刻,才说,“有点像虫类振翅之响。”
黛黎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
“到了寅时初,有过两刻钟左右的头昏,头重脚轻,宛若身处云巅。不过等寅时末过去,待天亮后,一切恢复如常。”秦宴州一一道来。
丁连溪面色凝重,再次让他伸手,为秦宴州再号一回脉。
这回把脉的时间比上次还久,后面丁连溪又仔细看了秦宴州的眼耳口鼻,但结果是一样的。
丁连溪满面愧色,“黛夫人,某勘查不出异样,小郎君的脉搏偏浮,但如今是秋季,脉象比以往浮躁是正常的。”
“母亲,我无事,天亮以后就正常了。”秦宴州安慰道。
丁连溪沉思片刻,“小郎君这等症状,近来有过几回?”
秦宴州:“基本十日左右一回,皆在晚上。”
丁连溪皱着眉称奇,“竟这般规律,真是闻所未闻。黛夫人,某无能为力,看不出端倪来,不如等回到渔阳后,某为小郎君引荐家中祖父。”
黛黎自然说好,连番道谢,“对了丁先生,方才我儿说听到虫类振翅之响,有没有可能……他身体里有虫子。”
在黛黎的认知里,“蛊虫”这东西只存在于电视或小说中。
历史上关于这类旁门左道的记载,最出名的还是汉武帝时期那场“巫蛊之祸”,但那是刘彻认为有人用巫术诅咒他。且不说涉及的是木偶,单是“认为”这一项,主观性就很强,有没有还不好说。
但黛黎如今身在的大燕王朝,并不存在于她所熟知的历史中。分明大环境和秦汉相似,却又并非完全相同,比如马镫等物,便提前出现了。
所以有没有可能,有些离奇的、玄乎其玄的东西,也存在于这个时代里。
丁连溪叹气,“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具体的,还需让某的家中祖父看过。”
“那就拜托丁先生到时帮忙搭桥牵线了。”黛黎再次道谢。
“黛夫人客气。”
黛黎思绪偏远,思索着何时能回渔阳,如果秦邵宗没那么快回去,能不能先让她带着州州过去求医。
在黛黎带着儿子给丁连溪看诊时,主厅的秦邵宗在会客。
南宫雄寻上门来了。
他不喜欢喝茶,更嗜饮酒,秦邵宗遂让人上了酒,和他把酒言欢。
“秦长庚,你一去就是一个月有余,这白日城我给你守得好好的,怎么样,我够意思吧。”南宫雄握着酒樽。
秦邵宗对他举杯,“自然够意思。”
南宫雄笑道:“当初邀你南下结盟,便打定主意与北地风雨同舟,我自不会背约。只是一笔归一笔,秦长庚,范家阖家男丁被你杀了个尽,我这未来女婿也死于你之手,你把我女婿折腾没了,是否要赔我一个?”
听到中间时,秦邵宗就知晓这家伙不单纯来找他吃酒。
秦邵宗邀请他,“快到饭点了,不如你在我府上用膳如何?”
南宫雄踩着饭点来,为的就是在秦府用膳,拉长谈话时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邵宗让侍从去准备膳食。
刚转回头,他又听南宫雄继续说,“你两个儿子皆未成婚,随便拎个出来给我又能如何?”
这是直接将话挑明了说。
秦邵宗拿着酒樽的手稍顿,“云策是我兄长的儿子,当年兄长和长嫂相继离世,他们兄妹一个五岁,另一个才两岁。所谓人走茶凉,族中和外头当时见风使舵的不少,皆欺稚儿无依无靠。我便让他们认我作父,好叫旁人不再明里暗里欺负他们。”
听到这里,南宫雄心道,认你做父亲了,那婚事如何,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但那时云策已记事,他对我兄长的感情相当深,起初并不愿接受我的提议。我只得和他说明情况,再承诺等他及冠时,他若想改回去,往后光明正大当他生父的儿子,改口重新叫我叔叔,那也使得。”秦邵宗说。
南宫雄大为惊讶,“真的假的,秦长庚你莫不是在诓我?”
这认父,哪能说认就认,不认就不认?
“诓你作甚,秦氏的族谱上他们兄妹还写在我兄长那边。”秦邵宗嗤笑,而后沉默了下,“我于我兄长有愧,怎能再强夺人子。”
南宫雄嘟囔道:“他多大来着,几时及冠?”
秦邵宗:“年十九,今年冬季及冠。”
南宫雄心思打了个转,他看重的是秦邵宗的势力,这大儿子若认回生父,就算他将女儿嫁过去也无济于事。
于是南宫雄改口问,“小的那个呢,我可未听说令郎订亲了。”
秦邵宗懒散地晃着酒樽,看杯中酒液浮动,“他一出生,他母亲就给他订了门娃娃亲。”
南宫雄抽了一口气,“哪家的人?”
“他母族那边的女郎。”秦邵宗说。
秦邵宗在秦氏行二,起初整个秦氏以他胞兄为核心,娶的是渔阳望族姜氏。
轮到他娶妻时,父亲告诉他,卫家和吴家要联姻,若是他们秦氏置之不理,卫家要被吴家拉拢过去了。
秦氏和吴氏是世仇,有继承人死于对方之手在前,也有州牧位置之争在后,两家斗得水深火热。
而卫家,是渔阳内的大族之一。
眼见吴卫联姻,秦父和一众族老都坐不住了,瞅着还有个嫡次子,干脆把这个小儿子拎出去和卫家联姻。
以当时的局势,秦吴两家都捧着卫家,后者有恃无恐,姿态摆得很高。
后来,卫家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秦家女婿怕是非同一般,打铁趁热,在外孙降世的百世宴上,由嫁入秦家的卫氏女牵头,给外孙定下了一门和卫家的娃娃亲。
当然,秦邵宗说话只说了一半,没有告诉南宫雄后来的一些变故。
南宫雄愁眉不展。
两个儿子,一个能不能留住还不好说,另一个婚事有了着落,相当于也没了。
忽然,南宫雄脑中划过一道灵光,“对了,我听闻纳兰无功近来收了个弟子,名叫‘秦宴州’。过往多少能人志士想拜纳兰无功为师,最后都铩羽而归,怎的这个‘秦宴州’就成了意外?姓秦,我记得你曾说犬芥是秦氏子,只是幼年时被拐了去,辗转才到范天石麾下。该不会这个‘秦宴州’就是犬芥吧?如今不过是抛弃过往,遂改了姓名重新示人。”
说着,他摸着下巴呢喃,“‘秦宴州’这个名字,莫名有几分耳熟……”
秦邵宗晃着酒樽的手猝地停下。
不得不说,能当上一州雄主,南宫雄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南宫雄一直在观察秦邵宗,此时见状乐了,“看来我猜测得不错。你先前说他是故人之子,这故人是何人,男的女的?”
南宫雄最后一句只是随便问问,怎料见身旁人睨了他一眼,居然说:“南宫,你今日话甚多,吃酒吃醉了不成?”
“故人是女郎?!”南宫雄惊讶。
他的心思瞬间转了好几个圈儿,秦氏子、故人,难不成那故人是他秦长庚昔时的红颜,那小子则是她偷偷生下的儿子?
“我胞弟有个嫡女,年十五,模样秀气性格温婉,你看将她许给秦宴州如何?”南宫雄试探道。
秦长庚肯花如此大力气帮那小子擦屁股,可见对其非一般的重视。长子乾坤未定,次子已无机会,不如先把身份暂且未明、但应该不会太差的秦宴州套住。
他胞弟的地位虽不如他,侄女也不如他女儿貌美,但总归家世摆在那里,也没辱没人。
秦邵宗语气冷淡,“不如何。”
若他敢将那小子的婚事许出去,她把屋顶拆了都是轻的,说不准又带着儿子一门心思往外跑。
南宫雄正欲再说,但火头军此时端着膳食来。他们一入内,南宫雄便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很霸道的香气。
香,真香!
“今日吃什珍馐美食?”南宫雄注意力被转移。
“花椒爆炒羊肉,还有用煎鱼熬的鱼汤。”秦邵宗笑道。
两人分案而食,一式两份。
几个陶碟被呈上案时,一向嗜酒的南宫雄首次忘了杯中美酒,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肉。
毫不夸张,香气扑鼻。
他没和秦邵宗客气,执起玉箸便夹了一块肉塞入嘴中。
这一刻,浓香在味蕾里跳舞,震得南宫雄眼瞳收紧,他大为惊叹,“不枉人间走一遭!”
转而又问他,“秦长庚,你何处捣鼓出来的美味?”
“我夫人命人做的。”秦邵宗也拿了筷。
南宫雄咀嚼的动作一顿,莫名想起那个随秦邵宗出征的女人,还想到了一些传闻,“那女郎是否姓黛?”
秦邵宗点头,没否认。
“啧,你倒是好福气。”南宫雄心里酸溜溜的。龙骨水车多好的东西,天下农民无不因此对北地感恩戴德。
本来南宫雄卡着饭点来,打算且吃且谈,今日势必抓他秦邵宗一个儿子回去当女婿,结果开吃以后,除了最初交谈那两句,后面他全程埋头猛吃,竟顾不上多说一句。
秦邵宗看在眼里,仿佛看到了初时的自己,不由笑了笑,思绪飘远了些。
今日回城,她应该会第一时间带那小子去寻丁连溪,也不知结果如何?
南宫雄意犹未尽,肚子是填饱了,但口腹之欲却半点不少,吃了上顿,立马惦记下顿,“秦长庚,这羊肉黛氏是如何做的,竟这般的香?说个配方来听听。”
秦邵宗:“不说。”
南宫雄以为自己听岔了,但再看那人,脸上悠哉得很,嘴角还挂着令人拳头痒痒的笑。
得,他没听错,秦长庚那厮就是故意的。
南宫雄不满,“一道美味罢了,男子汉大丈夫何至于吝啬至此?”
秦邵宗:“此法归我夫人管。南宫你若实在想知晓,不如寻些女郎喜爱的珍宝来,她见之欢喜后,或许会告诉你。”
渔阳郡。
秦邵宗祖籍幽州,而渔阳郡作为幽州的核心,随着秦邵宗愈发炙手可热,它也出落得远比其他地方要繁华。
这里汇聚了许多豪强望族,以秦、姜、卫、邹、蔡几家风头最盛,是一等一的强族。
前些年还有个吴氏,可惜吴家在和秦氏的权斗中层层落败,最后被迫退出渔阳权贵圈。
几大望族像树藤一样扎根在渔阳,这家和那家是姻亲,那家和另一家又关系匪浅。
有关系好的,自然就有关系差的。
各家族的大小摩擦一直都在,大到争官职、争军功、争田地;小到族中弟子攀比,抢女郎。
今日张家纨绔打了李家纨绔,明日孙家在府中大肆宴请亲朋好友,但故意遗漏某家,以此作羞辱。
大大小小的事层出不穷,本地布衣隔三差五都有新的八卦听。而最近,渔阳郡中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
卫家的卫丛林,和好友一同吃酒后,意外打死了一个人。
而死者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曾和卫丛林闹过龃龉,且身为郡都尉的蔡家子弟蔡培。
不巧,蔡家和卫家本身关系就不如何。
蔡家和卫家关系的不和, 追溯起来还要算到三代以上。
当年蔡太公嫡亲胞妹嫁给了卫家郎君,这个卫郎性格暴躁,极怒之下总会朝自己妻室拳脚相向。
蔡氏女忍了五年, 忍无可忍,暗中给曾对她倾心、但在她出阁后被迫调离的部曲递信。
忠仆闻风而至, 并在官道上伪装成匪寇杀了卫家郎,带着蔡氏女和她的一双年幼儿女逃离卫家。
本来事情到这里,一切该结束。毕竟当时那批卫家人全杀了,马车也驶出悬崖, 营造出失控坠崖的假象, 甚至底下也安排了三具面无全非的尸首。
但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有个猎户目睹了一切, 且这个猎户还被卫家意外寻到了。
那可不得了,卫家炸锅了, 向蔡家讨个说法。
而当时蔡家的族长,不久前刚换成了蔡氏女的胞兄。兄妹俩因年岁差得大, 蔡太公拿妹妹当女儿疼, 如今见卫家上门,要蔡家交人并亲自处死,哪能就范,非但不交, 还直言卫郎君品德有缺, 死有余辜,他家部曲不过是替天行道。
这番话放出去后可不得了,气得卫家火冒三丈。
那死去的卫郎是嫡系,兼之能力不俗。在他们看来,除了易暴躁这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 此人绝对算卫家的栋梁,甚至能在偌大的卫族中排个前五。
蔡家和卫家的不和,从那时起像一面摔破了、往后还磕磕碰碰的镜子。
往下两代之内,小辈间再无联姻。
撇开这旧怨不谈,近日这桩酒后杀人案非同小可。
郡都尉的官职要略高于部都尉。
也就是说,卫丛林这个当下属的,居然把他上峰给打死了。
按照大燕律法,官场中弑逆者,应笞六十,处髡钳城旦舂,五年。
这意思是,先用鞭子或木板打六十下,剃光所有头发和胡须,脖子上再戴个侮辱性很强的铁项圈,才送去砌城墙。
“……父亲,这笞六十,是要儿子的命啊!负责刑法这一块的有他蔡家的人,他们肯定会让人往死里打。”卫丛林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弟弟卫丛森十分无奈,“二哥你怎的如此冲动,和蔡培过不去骂两句得了,怎的还把人打死了呢?蔡家好不容易才养出一个郡都尉,如今竟没了,他们绝不肯善罢甘休。”
“我、我是打过他,但是我没下死手啊,我怎么可能将人往死里打?”卫丛林觉得自己冤极了。
兄长卫丛木冷呵了声,“你去年酒后才打死了一个家仆。我和你说了多少回了,饮酒误事,叫你少喝些,你偏不听。”
卫丛林低声道,“那日是邹育德生辰宴,我和他关系向来要好,自然得到场,这气氛到了,难免喝多了些。那蔡培死得也蹊跷,谁知晓他是不是原先就身体不好……”
“呯。”
上首有人摔了茶盏,卫丛林忙嘘声。
卫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二儿子,“族中花了大力气栽培你,才将你推上部都尉之位,想着再过些年往上晋一级。你倒好,在外面惹是生非,没给家里人帮多少忙,倒让你爹现在愁着给你擦屁股。”
明里暗里指责的目光落在身上,卫丛林只觉憋屈。
部都尉的权限不低,他在外面要风得风,多的是人捧着。如今回家挨训,竟连无官职在身的三弟都敢暗地里指责他。
“父亲,虽说妹妹已没了十五年,但这些年武安侯都未再娶妻,说到底,秦卫两家的关系远非其他望族能比。能否让人去秦家走一趟,通融下关系。如果有秦家出面,那蔡家定然不敢肆意妄为。”卫丛林提议道。
这话一出,书房内凝滞了几息。
卫父捏了捏眉心,“让澄娘去一趟秦家找祈年,澄娘是祈年的姨母,这些年她时常去秦家走动,由她牵桥搭线再合适不过。”
这话方落,外面传来奴仆慌张的声音,“恩主,官寺来了不少人,说是……要带卫部都尉去审讯。”
“岂有此理!抓人竟抓到家里来了!”
这是来抓人。
“快速寻五妹!”卫丛林对弟弟说。
同一时间,渔阳君侯府。
“燕叔,你怎的回来了?你来是否告诉我,父亲松口了,传我去前线?”
十六岁的少年郎一身红黑混色劲装,他的下半张脸肖似生父,但眼睛更像生母,黑黝黝的,眼头有些钝圆。
有椅子不坐,他偏要晃着腿坐在木箱上,嘴里还衔了一根不知从哪来的草。
没等燕三开口,少年又自顾自地说:“我先前在北国受的伤都愈合几百年了,丁老先生也帮我看过,啥事没有。都说上阵父子兵,父亲此番出征竟不带我同去,没这样的道理啊。”
“三公子,君侯让你去郊外军营。”燕三道。
本来懒懒散散的秦祈年顿时支楞起来,他吐掉嘴里的草,“真的假的?你可别忽悠我,上回我偷偷去军营被发现,大哥按父亲说的,罚我抄书,哎呦,我一看书就头昏脑胀,那些字和会跳舞一样,还不如打我一顿来得痛快。”
燕三:“不骗你。只是有一点,君侯让你在军营里听我安排,且短时间内不得回府。”
秦祈年一个越身从箱子上跳下,“听听听,我都听燕叔的,咱们现在就走吧。我往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去迟一步,说不定就当迟一天。”
燕三没说其他,只是带着人离开。
在他们离开一个时辰后,一辆挂着卫氏木牌的车驾来到了秦府。
这辆车驾于秦府而言不算陌生,看门的卫兵知晓车中人为何而来。往常都是通传后直接让她入内,但今日卫兵却说:
“三公子一个时辰前离了府,如今不在府中。”
那女郎惊奇,“祈年竟不在,他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卫兵摇头。
“好吧,那我明日再来。”
龙兴寺,山门之后。
仆从急匆匆赶来,“先生,这是白象的回信。”
六道坐于室内的窗牗旁,面前案几上摆开许多东西,其中以小盒子数量最多,体积不大,和女郎的胭脂盒相似。
“放案上。”六道平静道。
仆从放下信件后退出房间。
六道旋开其中一个小盒,只见其内装着满满当当的黄色粉末,他以小木勺舀出少许,先放于一个陶碗中。
不待六道打开另一个小盒,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从外走入,“叔叔,我回来了。”
来者是谛听。
看到六道案上的东西,他眉梢微扬,“您又在制造新药。”
说起“药”,谛听神色渐重,“叔叔,我听闻近来武安侯在抓人,兖州、青州和北地等地,都有他的人在四处活动,且还抓了咱们不少骨干。真是奇怪了,武安侯是如何得知据点位置。”
这段时间教中十分不太平。
来自北地势力的冲击尤为大,北地分兵抓人,直冲据点而来,一抓一个准,就好像……
提前知晓一样!
“出细作了。”六道神色淡淡。
谛听愣住,脸色剧变,“细作?什么细作能如此详尽的知晓我们的驻点?”
“当初武安侯是跟着明灯来的夏谷。”六道只说了这一句。
谛听下意识说:“叔叔,您怀疑明灯?不可能!他十岁来到青莲教,这些年为我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以前从未接触过武安侯,怎会因对方一次小小的开恩,就背叛我们?更别说明灯这些年一直在服神药,离了我们,他何处来的药?”
六道以小木勺指了指案上未开封的信件,“我并无派任何任务给明灯,这是白象刚送来的信件,你可自行打开。”
谛听闻言伸手拿过信件,迅速打开火漆。
一目十行。
越是看,他的表情越是诡异。
那时明灯告诉他,他接到上面新派的任务,另有去处,不与他们同行。
当时他未曾多想,只以为是叔叔另派了任务给明灯,没想到不是。
如今白象说不知情,教中能指使明灯的人都表示未下达过任何指令。
难道真是……
“这是为何?他在教中待了九年,竟能因武安侯区区几句就倒戈,武安侯给明灯灌了迷魂汤不成?”谛听大为不解。
六道放着木勺,拨了拨腕上的佛珠,“我也想了很久,后来想起了一件事。前段时间北地向天下行商发布一则寻人令,寻一个九岁男童。”
这件事之前也有汇报上来。
不过这种找人的小事,尤其找的还是个姓“秦”的孩子。和许多人一样,当时六道也以为武安侯在寻一个走失的秦氏子。
当时他随意扫过一眼,就交给底下的人去留意了。
也是最近,明灯叛变一事才让他将很多的注意力放在北地上,同时命人将北地近一年的大小事项整理出来。
于是,那则寻人令再次呈到了他案上。
“北地此前在寻一个叫做‘秦宴州’的男童,秦宴州,这是明灯最初的名字。”六道拨弄着佛珠。
谛听眼瞳猝地收紧,“您、您确定?”
六道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窗外。
今日天朗气清,天空湛蓝如水晶,清风拂过,一派祥和。
六道的思绪缓缓回到九年前。
九年前,大饥.荒像瘟疫一样纵横各州,他带着谛听和白象从扬州回兖州,途径扬州时,看到一个逃出来的小孩。
是的,逃出来,身后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在追他。
小孩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刀上有血,他身后的那人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多半被他所伤。
男人狰狞嘶吼着,说什么待逮到他,要将人切成八大块,皮剥下来,骨头砍成一段段熬汤。
寻常,又不算寻常的一幕。
他当时没有立马行动,只看着瘦男人追上并扑倒了小孩。两人在地上殊死搏斗,他看到那脏兮兮的孩子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狠厉,险而又险地守住了刀,并将之捅进了瘦男人的胸口里。
那一刻,他就知晓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他将小孩拎入了队伍,一同带着回了教中。
起初,小孩哑巴似的不说话,问他从何而来,祖籍何处,家中有什么人,一律不答。
后来,经过几个月,小哑巴才开了口,只说自己叫“秦宴州”。
教中人皆有代号,他亲自为小孩起了“明灯”这个名字,让他抛弃了过往。
只是没想到,时隔九年,这份被抛弃的过往却终究是化成一条无形的绳索,将曾经流浪的孩童牵了回去。
“叔叔……”谛听难得失态的瞠目结舌,“明灯居然是武安侯之子?!”
姓秦,且寻人令来自北地。他若非武安侯之子,又怎会只见了对方一面就倒戈相向?
“不,不对。”谛听突然宛若雷击地摇头,“叔叔,他不一定是武安侯的儿子。”
六道皱了眉,“何出此言?”
谛听郑重道,“我与黛夫人相处过一段时日,初见她时,我隐隐觉得她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那感觉来自何处。但如今我后知后觉原来来自明灯!明灯的眉眼像极了她。”
六道愣然,“黛夫人?”
谛听继续道,“叔叔,咸石和龙骨水车出自黛夫人之手,而追溯往昔,北地的寻人令正是从赢郡发出。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我猜测黛夫人很可能和武安侯做了交易。只是……”
说到后面,谛听明显迟疑了,“为何寻的是个九岁的孩童呢?按照推测,她应该知晓明灯已十九岁才对。”
“不排除是障眼法。”六道停下拨佛珠的手,“不管如何,明灯与黛夫人有关联于我们而言是好事。”
白日城,秦宅。
黛黎带着儿子离开丁连溪的院子,心情沉重。病向浅中医,丁连溪也没办法的话,只能回渔阳。
“妈妈,我现在没不舒服。”秦宴州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旁。
黛黎担忧不减:“现在没不舒服,以后难说。我去找秦邵宗,和他说回渔阳的事。”
“妈妈,我听闻南宫青州来了,武安侯此时大抵还在会客。”秦宴州说。
黛黎脚步一顿,“这样啊,那咱们先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