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谢元修仍以为黛黎是谛听的亲姐,半点不知她和秦邵宗的关系。
室内还有个圆脸眯眯眼的男人,此人教中名‘梵音’,这会儿梵音笑道:“你为何而来,他就为何而来。”
此事瞒不住了,不如现在告诉谢元修。
谢元修愣住,半晌才回神。
他不算笨,各州牧的消息也算灵通,自然知晓这几个月武安侯身侧多了个很得他宠爱的女郎。
难道……
他目光扫过室内几人,从坐于茶案旁的谛听,到那个着黑衣黑袍、始终戴着黑面具的人,再到眯眯眼的梵音,最后看向方才的戚宇;而后者稍稍侧头,避开谢元修的目光。
这下,谢元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谛听,她不是你阿姐?!”
谎言被拆穿,谛听却丝毫不见惊慌,“是与不是,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安侯已寻来,该想想后续。”
谢元修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说:“武安侯怎会寻到夏谷,谁给他透露的消息?教内是否有内应?”
太快了,他们才到夏谷几日啊!
且秦邵宗不是去司州的甜水郡,而是直接来了夏谷,他绝对是收到了消息……
质疑其他都可以,但对谢元修的最后一句,戚宇忍不住了,“七年前,武安侯在容并州麾下安插暗桩,他在他州的核心层内埋个暗桩尚且不费力,更遑论只是接收消息的耳目。估计他已猜到是我们劫走了黛夫人,遂直接传信于甜水郡的耳目,命他们暗中观察我们的动向。”
戚宇坚信教内是铁板一块,比起有内应,他更倾向于武安侯的耳目遍布兖司二州。
“三公子近日调兵遣将的动静颇大,又是分兵行舟,又是亲自领人前往夏谷,这可不就引起他们的注意了么。”一旁的梵音摸了摸下巴。
谢元修眼底掠过一缕阴鸷。
这话说的,是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可他们也不想想,若非他们一时疏忽没看好人,岂会让她跑了去。
“啪嗒。”室内忽的声响突兀。
室内几人一顿,纷纷扭头看向坐于案旁的谛听,见原是他不慎碰倒了茶杯,杯中茶水在案上溢出一小滩。
谛听戴着银白面具,谢元修看不清其神色,但直觉对方一定受到某种情绪冲击,否则不会不慎打翻茶盏。
谢元修正要问,却听对方这时语气平静地问:“夏谷属兖州,如今武安侯已至,三公子还想继续否?”
谢元修凝滞了,显然有些迟疑。
但想起那日在后花园见过的女郎,他心底仿佛有把火在烧,叫他如何也说不出“罢了”这两个字。
且如今退缩,岂非告诉世人他对武安侯已到了闻风丧胆的地步?
哪怕对方此行只带了不过百来人……
主厅里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谢元修。
谢元修额上的青筋跳起又隐没:“武安侯不过带了百来人,而我现有士卒数百,该担忧的是他才对。我待会儿便传信回司州,漏夜调重兵过来,若武安侯敢在此地多待,定叫他有来无回!”
谛听道:“事不宜迟,三公子抓紧时间吧。”
此话不假,谢元修当即离开主厅回去写信。
唯一一个外人离开后,谛听看向秦宴州,“明灯,你在秦府时,武安侯待你如何?”
话未说太明白,但在场的都心知肚明。
“你怀疑我。”秦宴州语气波澜不惊,“但我背叛教,为他办事有何益处?”
谛听拿起案上一张锦帕丢进水滩里,没有定性背叛一事,只是说:“此事蹊跷,武安侯来夏谷的速度太快了。”
就算如戚宇说的,秦邵宗的耳目遍布兖司二州,也退一步而言,他知晓是他们掳走了黛夫人。
但武安侯又如何确定黛夫人的位置?
他们青莲教的落脚点多不胜数,可以藏身在举办盛典的甜水郡内,也能是以前的大本营槐安郡。
地方多得是,如果他没任何头绪,光是确认黛夫人在何处,都足够秦邵宗折腾个一年半载。
但偏偏,他来了夏谷!
秦宴州沉默片刻,干脆认下,“如今回想起来,我当初离开确实容易了些,或许他在兖州的耳目已探得我的真实身份。”
谛听摘下脸上的面具,“啪”的丢在案上,他捏了捏眉心,“接下来一个季度的神药,你的那份扣了,后续惩戒由叔叔亲定。”
青年沉默不语,没有异议。
“谛听,我们要撤退否?”梵音问。
武安侯来了,黛夫人却还未找到;只要后者得知消息,必定主动联系武安侯。
这两方一汇合,有前车之鉴在,再想带走黛夫人难如登天。
戚宇这时低声说:“我瞧那谢三公子对黛夫人势在必得,且他兵力远胜于武安侯,最后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夏谷属兖州。”秦宴州冷不丁说了句。
谛听的指尖快速敲了几下案桌,“两手准备吧,撤退一事可以开始着手了。”
高友笑得脸皮子都僵硬了,面上在陪笑,心里苦不堪言。
前有准司州州牧,后有武安侯,他不过是区区府君,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难办,实在难办。
但权衡过后,他决定暂且偏向后者。
他谢三是准司州州牧不假,此番带了些兵马、来势汹汹也不假,但说到底夏谷归属兖州。
万一最后谢三思索后决定还是不惹武安侯,一溜烟跑了去,那他该如何?
谢三的大本营不在此,他能跑,但他这个夏谷府君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啊!
“……一定,君侯吩咐之事,卑职定当竭尽所能。”高友看着上首的秦邵宗,露出一副惶恐为难的神色,似乎在纠结有些话该不该说:“只是有一事……
秦邵宗执着酒樽,适时递了个话过去,“只是什么,高府君但说无妨。”
“不敢瞒君侯您,前些日司州那位谢三公子来寻过卑职,这话里话外,皆是让卑职出动军巡为他寻一女郎。当时卑职心想邻里邻舍,帮他个小忙不过举手之劳,遂同意了。但今日听君侯您描述,卑职私以为您要寻之人,与谢三公子口中那个‘他走失的宠姬’与个七八分的相似。”高友低声道。
他心里清楚并非“七八分”,这很可能是同一个女郎。
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借这个时机向武安侯交代先前之事。
不知者不罪,先前是我不知内情,如今知晓了,也决心弃暗投明,您可不能和我算先前的账。
秦邵宗听懂他的话中意,顿时笑着晃了晃酒樽,对高友举杯:“你不必管这个谢三,此人在夏谷待不了多久。”
高友眉开眼笑,忙举起酒樽与他同饮,“您说的是。”
高友身为夏谷郡的地头蛇,他的站队决定了很多东西,比如军巡的风向。
虽然军巡还是在传舍和民间寻人,但显然他们不再受谢元修指挥。
无形的硝烟蔓开,随着一点火星子故意被放出,烈焰轰的炸开。
“好好的路你不走,偏要撞过来,我看你是活腻了。”莫延云瞄准对面为首那人,趁其不意伸手一推,直接把人推了个四仰八叉。
对方迅速爬起,不堪其辱,“你这人好生嚣张,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分明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你撞了人非但不赔礼道歉,还在这里巧舌如簧,兄弟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莫延云率先拔刀。
小贩见势不妙,赶紧担子一挑迅速溜走,行人纷纷避让,腾出空地给这两拨人马。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场面霎时大乱。
在临街的茶馆二楼内,窗户敞开了一半,秦邵宗临窗俯首,将街上的混乱收入眼底。
男人勾着唇,但那冷冰冰的笑意并不达眼底。
“君侯,我已打听清楚,谢三领兵抵达夏谷的三日里,他们连同城中军巡,将郡内大小传舍摸查了遍。此外,他们还于城内出榜寻人,并派人前往各大布衣居住区勘察,事做了不少,但仍未发现黛夫人之踪迹。”丰锋汇报道。
他心里也是奇了怪了。
传舍通通摸查过,榜文已发,还派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布衣区寻。一套组合拳打下去,居然愣是没水花。
难道黛夫人已不在夏谷?
“她向来能藏。你让人放消息出去,说北地的人来了夏谷,和夏谷府君相谈甚欢,现暂住太守府。”秦邵宗转了转扳指。
那狐狸藏起来了,看能否让她自己出来。
丰锋领命下去。
秦邵宗看着乱成一团的街巷,眸光沉了沉。
黛黎住进这小院已有一日了,时间不长,熬得住,她未踏出过屋门一步。不过虽没外出,但外面的动静她也知一二。
寻人还在继续。
黛黎有时会听见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偶尔有几句“你们几个去那边问问,你们负责这一带”的声音飘来。
“城中村”的屋舍挨得近,堪比现代的握手楼,有时还能听见隔壁说话。
比如现在……
“今儿城中好像多了一波人。”
“你看错了吧,估计还是前些日的那些,亦或是援兵到了。啧啧,这阵仗老大了,也不晓得是什么女贼值得这些官寺中人如此劳师动众。”
“不是同一批。今天我去集市买菜,看见打起来了,有人身首分离,脑袋都滚出老远,血流了一地。”
“打起来了?怎的自个打自个?”
“都说了不是同一批了。我偷偷留意了下,砍人的那队统一披黑甲,一个个壮得很,瞧着都是好手,以一敌五应该没问题。另一队气势要弱些,但胜在机灵,他们见势不妙后,有人偷偷溜了,应该是去搬救兵。”
“你还敢看这种热闹,不要命了?”
“怕啥,他们打他们的,刀尖对得可准了,看着不会寻无辜路人泄气。”
黛黎站在墙壁,听着一墙之隔的说话声,听得眉心直跳。
城中来了另一方人马,还起冲突了?
先前那批人马是司州与青莲教无疑,这后面来的,会是谁?
一抹高大的身影莫名浮现在黛黎眼前。
隔壁此时又说: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听闻另一拨人来自北地,与夏府君交情甚深,如今都住郡守府去了。”
“哎呦,有夏府君罩着,那和他们起冲突的得吃亏喽。”
黛黎心道了声果然。
果然是秦邵宗……
她在院中踱步几回,最后没忍住招来那个小少年,正欲开口,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忽的从外面翻墙进来。
虽说是青天白日,阳光明媚,但黛黎还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来人,她那颗心瞬间落回肚子里,喜上眉梢。
不过碍于院中还有旁人,黛黎不好直接喊儿子。
秦宴州递了个眼神给她,后者会意,两人回房。
房门关上后,秦宴州长话短说,“妈妈,武安侯找过来了。他收拢了夏谷郡的府君,如今城中军巡和他带来的兵卒合二为一,一同对付谢三。”
黛黎拧着细眉思索,忽然眼睛亮了,“州州,所以现在城中两股势力对抗,外面正乱对吧?”
秦宴州点头说是。
“乱得正好!州州,我们趁乱离开如何?”黛黎兴奋道。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 便如野草般疯长,迅速占据黛黎的整个头脑。
好像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要做渔翁。
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黛黎飞快看了眼紧阖的房门, 将声音压低了一个度,“州州,你可以随意脱离青莲教吗?”
秦宴州脸上还戴着面具,黛黎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看到那双眼睛缓缓低垂。
黛黎心里咯噔了下。
不会吧……
就当她想仔细问问时, 青年开口了,“我可以走的。如无意外, 近日北地和司州会爆发一次大冲突,妈妈, 到时我们趁乱离开,南下去豫州。”
黛黎心里定了些。
可以走, 州州和她一起南下。
黛黎问:“去豫州?是不是豫州比较太平?和长安比起来怎么样?”
一朝首都, 应该比其他地方要好上不少,否则君王颜面何在?
不过如今群雄割据,臣强主弱,说不好确实有地方比长安更安全。
秦宴州解释道:“豫州牧行事寡断, 安于一隅, 向来和其他州冲突少。他有一子,能文擅武,力大过人,每当和其他雄主发生难以调和的冲突时,皆由这个嫡次子带兵上阵。”
黛黎听明白了, 敢情这豫州牧是个守成派,和事佬一个,但又因生了个能干的儿子,所以不算软柿子。
属于那种“我挺好说话,但你真欺负我,我也不是无力反击”的类型。
黛黎:“好,那就去豫州。”
“妈妈,这是人皮面具,我教您用。”秦宴州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子。
袋子里有不少东西,黛黎认出了其中一样,鱼胶。她一直听闻鱼胶是易容原材料之一,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秦宴州似乎很忙,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仔细教了黛黎如何使用人皮面具后,他说:“下一次我再来找您时,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您等我。”
黛黎说好。
秦宴州离开了。
黛黎坐在椅子上,手还拿着那个小布袋,总觉得自己忘了说些什么。
愣愣看着小布袋片刻,但还是想不起来,黛黎干脆不想了,认真捣鼓手中的鱼胶。
既然决定要远行,除了伪装以外,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
衣裳,盘缠,传……
对了,传!
她的传虽然改过,但还是与“何”姓同音,如果用这个传出城门,有可能会被拦下来。
黛黎陷入沉思。
“……欺人太甚!”谢元修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他鼻孔大张,眼底泛起红丝,显然怒极。
“三公子息怒。”一旁的心腹企图劝道,“那武安侯行事嚣张也非一天两天,骄兵必败,他总要为他的鲁莽和张扬付出代价。”
谢元修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转头又问心腹,“今日巡城情况如何?”
心腹迟疑片刻才说,“不太乐观,十支小队有九支都遇到了拦截,全都是北地那边故意找茬。剩下的一支再次走访了郡中几大传舍,已按谛听先生的新思路去寻,但仍一无所获。”
谢元修面无表情,“伤亡几何?”
心腹:“死了十个,重伤十五个,轻伤三十余人。”
谢元修拳头紧握,骨节捏得咯哒作响,“秦、邵、宗!”
“三公子,谛听先生来了。”有侍从这时来报。
谢元修半晌才收敛了怒气。
谛听入内时便看到谢元修站在主厅中,案几翻倒,茶盏打碎,茶水淌了一地。
一片狼藉。
谛听止步于碎片堆前,“夏日炎炎,天干物燥,看来连带着三公子也怒火难歇,不过我有一救火计,不知三公子是否想听。”
谢元修眼睛一亮,“先生有何妙计?请讲,我定洗耳恭听。”
谛听开了个小玩笑,“厅堂狼藉,怕是无地让三公子洗耳。”
谢元修闻琴弦而知雅意,“这边请,我们去书房详谈。”
书房内。
待侍从看茶退下后,谢元修迫不及待问,“不知先生想如何救火?”
“武安侯前日下午抵达夏谷,距今已有一日多,时间不算很长,但足够他放消息出去,让全城都知晓夏谷中来了北地之人。”谛听说。
谢元修一心只想听妙计,没多想,“那又如何?”
“你没发觉她至今仍没动静吗?”谛听笑道。
谢元修如同春风拂面,瞬间带走了他所有的焦躁,令他精神一振,“你是说,她不愿回去!”
是啊,若是她乐意回去,早在听闻风声的第一时间就回到武安侯身旁了。但现在消息散开这么久,竟还没动静。
她可能不想回去!
谛听说起一件往事,“几个月前,她在南康郡与武安侯相识的,为对方所用设局蒙骗南康郡太守,她不满武安侯,施小计甩开贴身女婢,独自乘船逃到了太平郡。而如今时过数月,看来佳人初心未改。”
谢元修顿觉身心舒畅,也生出另一种豪言壮语。
他未和她好好接触,才让她别无选择。若她体会到他的好,定会舍了武安侯选他。
谛听继续道:“你如今和武安侯身边都没有重兵,太守高友是个关键人物,得将此人争取过来。”
谢元修却皱了眉,“这话说的轻巧,但谈何容易,他高友是兖州的官,肯定听武安侯之令,谁让如今兖州易主了。”
“三公子此言差矣。”
谛听笑道:“兖州姓‘秦’,还是姓‘南宫’,如今还未有定数。他武安侯此行只带了二百来人前来夏谷,谁能否认这不是个好机会?只要武安侯一死,北地大乱,青州必定趁乱咬下北地一口肥肉,到时青州估计最多顾得上兖州的东边,这西边……”
“西边归司州!”谢元修亢奋道。
各州的分界线是以前定下的,但以如今的时局,谁敢说一句永远如此?
“高友是兖州的太守,暂听令武安侯不假。可他是否有想过,兖州就那么大,郡县之数也已固定,北地和青州瓜分都尚且来不及,怎会给他区区高友留位置?”谛听慢悠悠地说。
谢元修一愣,醍醐灌顶。
对啊,重要的官职就那么多,肯定要换成自己人。高友这个“前朝旧臣”剩下的日子肯定不多了,与其坐等乖乖被换掉,不如博一把!
“高府君如今不过被乌云遮眼,看不清往后,三公子约他出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不了再承诺若事不成,许他阖家老小前往司州,你再在司州给他安排旁的官职,我想他会明白该如何选择的。”谛听说。
谢元修大喜过望,“先生说的是,我即刻让人去传话。”
谛听笑应。
茶馆,二楼雅间。
比起郡守府高府,北地的众人近日更喜欢在茶馆议事。
茶馆坐落于繁华地,临街眺望视野开阔,避开高府内的眼线不谈,还有利于观察城中军巡动向。
“君侯,还是没有消息。”莫延云声音都放轻了。
消息放出去一天多了,按理说有司州明目张胆寻人在前,如今城中任何风向的改动,都足够引起百姓茶余饭后的热议。
讨论的人不少,关注的一抓一大把,偏偏就是没有黛夫人。
莫延云偷偷抬眼。
他的上峰临窗而站,日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不出半分的暖,唯有令人心颤的冷锐和威严。
“她这是又长坏心眼了。”秦邵宗冷着脸摘下裂纹横生的玉扳指。
她一直未出现,而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然是那狐狸心又野了,一门心思想往外跑。
欠收拾!
玉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投入不远处装垃圾的小竹篓内。落地时冲击力有些大,本就遍布裂纹的玉扳指碎成片片。
“君侯,如今如何是好?”莫延云愁眉苦脸。
他们离开白日城太久也不是事儿,撇开青州那边不谈,这里终究距司州太近了。且他们还和谢三起了冲突,万一对方调重兵过来……
秦邵宗却说:“让丰锋他们都过来一趟,全部喊上,一个也别落下。”
莫延云一愣,没明白为何,不过老实传令去了。
两刻钟后,所有高阶武将都来到了房中。
秦邵宗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在沙场里来去如风、将脑袋别裤腰上的一众人,这会儿被那道压抑着暴躁的目光看得脊背一紧。
一个个站直了,没人敢说话。
“夫人和那小子的母子关系,你们是否对其他人说过?”秦邵宗这时开口。
“君侯,此事我等未故意宣扬,只是小郎君拜纳兰先生为师后,军中应该有些人猜到了。”丰锋如实道。
乔望飞点头补充道:“当时府中守值的卫兵都知晓了,毕竟小郎君随黛夫人一直住主院,他们母子俩的眉眼又非常相似,并不难猜到彼此间有血缘。后来小郎君拜师礼毕,军中设了宴,我曾听闻有些知情的士卒曾提过一两句。”
秦邵宗又问,“当初知晓内情的卫兵,此番有多少随我来了夏谷?”
不过这话刚问完,秦邵宗自己改了口,“罢了,你们传我令给众小队,从今日起严禁讨论和外传夫人和秦宴州的关系,违者军法处置!”
几人一愣。
邝野眨了下狗狗眼,率先反应过来:“君侯,您怀疑小郎君是青莲教中人?”
如今和他们对抗的势力已明朗,一股是司州,另一股是青莲教。
“不是怀疑,是肯定。”掷地有声的一句。
秦邵宗眸色沉甸甸的,“范天石和谢司州联系不深,两州相安无事多年。但数年前,范天石便已和青莲教关系暧昧,若我是青莲教的首脑,也不会完全放心这个若即若离的盟友,在他府中安插个内应很寻常。”
就是没想到对方这么狠,直接将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弄断腿丢在范府门口。
这些事是秦邵宗后来查到的,他没和她说。那时她看到那小子多了些疤痕都能哭晕过去,若被她知晓她儿子曾被人故意打断腿,估计全府都要被她的眼泪淹了。
当初她会选择逃离青莲教,如今自然不会主动冒头向对方靠拢。
但如果母子关系被青莲教知晓,她绝对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和要挟。
几人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应下。
“君侯,我曾听过一则关于青莲教的传闻,虽不确定其真假,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说话的是邝野。
他和其他人不同,邝野在并州待了七年。而并州的州牧并不似秦邵宗那般厌恶鬼神和道教,因此他接触这些比其他人多一些。
秦邵宗:“什么传闻?”
邝野:“我听闻青莲教会赐予某些重要的教徒一种神药。有人说服下后会神清气爽,增进力气,甚至还能延年益寿,若有伤在身,还会瞬间忘却疼痛。”
“装神弄鬼。”秦邵宗嗤笑道,“若真能延年益寿,那方子早献给先帝,或更前面的武帝他们讨个国师之位去了,哪轮得到底下的人享用。”
邝野却摇头,“君侯,重点不是益处,而是后面的弊端。听闻这药若是连续服用一个疗程以后,后面贸然中止,会有肠穿肚烂之险。”
秦邵宗面上的嘲笑霎时收敛了。
其他人皆是一惊。
“此话当真?”
“这哪是神药,分明是毒药!”
“邝野,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对面众人的七嘴八舌,邝野摊手,“先前我就说了,这只是一些小道消息,具体我也不知真假。”
这间茶馆尽数被北地之人包下,小佣不得上二层,如今外面有脚步声匆忙而来,唯有自家的卫兵。
“君侯,属下有要事禀报。”
卫兵被唤入内。
“君侯,您先前让我们暗中盯着高府君,方才他偷偷出门了。他着麻衣,连马车都没有乘,坐了架寻常的运货驴车从侧门出,去了城中一处偏僻的酒坊。”卫兵如此说。
众人哗然。
“这般低调行事,想来所见之人绝不能让君侯知晓!若他见的不是谢三或青莲教之人,我把头拧下来给他当椅子坐。”
“好个高友,花花肠子不少啊!”
“君侯,这个高友不老实,明明您已暗示过他,若他乖乖听令,也不是不能保留他的郡守之位,没想到他还敢来这一出。”
“人心不足蛇吞象。幸好君侯有先见之明,早做了旁的准备。”
“可惜酒坊无人,不知晓他们谈了什么。”
方才那卫兵说:“已留了人在酒馆附近,随时盯着高府君的动向。”
戴着草帽的高友从酒坊里出来,出门时先左右看看,见无异样后,才迅速乘上驴车。
毛驴挨了鞭子,哒哒哒地往郡守府走。
高友回到府中时已天色暗淡,他满腹心事的去了后院,打算去那里解解乏。
阮氏是高友的爱妾,是早年旁人送给他的扬州瘦马,他对此甚是宠爱,这十几年里与对方育有二子一女。
案几上摆了美味佳肴,还有一壶佳酿,高友心里烦,饭菜没吃多少,尽是借酒消愁。
阮氏不断给他调酒,问他何故烦躁至此。
高友酒意上头,忽的涌起倾述欲,不过他没直说局势,而是化用。
“……所以夫君的意思是,如今有两间店铺的东家都想聘用您当掌柜。但前者是您未接触过的新人,他们二人一起接手了您原先为之工作的店铺;而后者是相熟的隔壁东家,此人想联合您暗中收购现在的店铺。”阮氏道。
高友醉醺醺地点头,“正是如此,若是你,你如何看?”
“妾出身草芥,大道理不懂,只始终谨记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日子是靠自己争取的,但凡有一丝变得更好的可能都不能错过!就像当年,妾对夫君一见钟情,也是使劲浑身解数才让夫君留下妾。”
在高友没有看到的地方,他这位爱姬眼底尽是诡异的精光。
第81章 主动寻上门
旭日东升, 盘踞在天幕上的昏黑缓缓散开。天方亮,郡守府的侧门开启,采购食材的车驾从门内驶出。
鲜少人注意到, 对比起平常,今日的车驾上多了一个人。这辆驴车前往菜市, 一人在途中跳下车,步履匆忙地摸入某家阁院。
“哒哒哒——”
马蹄踏过官道,这支从司州出发的骑兵队在日月兼程的赶路后,越过了九鹿县, 终于抵达了夏谷郡的西侧。
城西郊外早有人接应, 接应者名为李怀仁,是谢元修的心腹之一。
骑兵头领名倪螭吻, 此人起了个上古凶兽之名,模样也颇为凶悍, 他方颐大口,面黑发黄, 颈和肩的肌肉虬扎如老树藤, 一看便知是孔武有力之人。
“倪都督,可算等到你了……”李怀仁快步上前,和倪螭吻寒暄几句后,光明正大地往后扫向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