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冯府君家的女眷?还是张家的……
对了,听闻南宫青州在郡中已落脚了一段时日,难道她是南宫青州的人?
就当他暗自猜测时,他听见面前的女郎说。
“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写一张告示,拿浆糊贴于门外,只模糊掉胎记这一信息,坐等驵会带孩童寻上门来。若是真有对得上的,你能出最小的力,拿最多的赏钱。你看如何?”
“好好好,您说的是。”高商贾连连点头。
别说这位贵客说的在理,且还处处为他打算。单是对方难以捉摸的矜贵身份,就算她胡言乱语,此时他也要点头。
为表自己并非敷衍,高商贾当即取了一张宽大的桑皮纸,麻利写了张寻人告示,而后“啪”地一下贴在了自己店外。
黛黎没让他干白活,后面在他店里意思意思的买了些调料。
要买的东西已到手,外加心里惦记着事,故而黛黎没在外面多待,与乔望飞一同回了府。
说来也巧,她回来时,在门口碰到了一连两日待在城外军营的秦邵宗。
“夫人这是去了何处?”
身形魁梧的男人骑于高头大马上,挡住黛黎面前大片的日光,金色的饕餮兜鍪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于他脸上投下暗影。
棕眸隐于阴影内,叫人看不真切,却依稀能感受到深处潜藏的灼热。
黛黎移开眼,同时往旁边挪了步,远离那匹过分通人性的大红马,“去市中买了几筐鱼,今晚让庖厨给你们做全鱼宴。”
秦邵宗翻身下马,“夫人馋鱼了?大荤肉不喜食,尽爱吃些没多少斤两的河鲜。”
黛黎忍不住低声道:“怎么就没多少斤两?是你自己食量大而已。”
这个时代的调料远不及后世,辣椒是没有的,白糖和工业调味品更不用说。蒸鱼多方便,简单放两块姜去腥,就能获得一道鲜鱼。
秦邵宗意味深长道:“行,我确实食量大,夫人深有体会。”
黛黎:“……”
他最好是在说同一件事。
黛黎不理他,让卫兵将几筐鱼送到庖厨,而后交代火头军把鱼鳔单独留下放小盆里。
清洗,裁剪,分类,最后放在簸箕中晾晒。
一通忙活后,时间也来到了饭点,该用夕食了。
今晚吃的全鱼宴,正厅设案,黛黎混在一众武将中,一边吃一边听他们闲聊。
“待老莫带着槐安郡附近的地形图回来,咱们就差不多该行动了。”
“嗐,要不是槐安郡周边的地势颇为复杂,也无需如此折腾,真是等得人焦心。”
“听闻青莲教都是些乌合之众,没多少正规军,打应该还是很好打的,到时我要拿个先登的战功。”
“纳兰先生说最近几日有雨,希望大战那日别下雨,否则有些麻烦。”
“确实如此。又不是突袭,无需隐藏马蹄声,大雨中弓箭射程和准头皆会大大受影响,云梯也不好爬。”
“那等到雨后?”
“且看君侯到时如何决断吧。”
黛黎吃鱼的同时,心里默算着时间。
他们是大前日到的过云郡,想来莫都尉当日被派出去,算起来也离开三日了。也不知晓他们口中的槐安郡具体在何处,与过云郡距离几何。
应该不会很远吧,距离太远容易人困马乏。如此算来,莫都尉应该很快能回来了……
最好今夜入睡前就能到,如此秦邵宗肯定得去书房。
饭罢,黛黎离开主厅,在府中闲逛消食。夜幕已至,府中点灯之地屈指可数,绝大部分阁院都是一片昏黑。
今夜既无明月也无繁星,天幕黑沉沉的,仿佛随时都要坠下来。
“呼——”
起风了。
念夏手里的灯笼被吹得左右剧晃,里面的光团也摇曳得厉害。
“夫人,这天儿好像要下雨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念夏低声道。
仿佛是附和她的话,天上忽然震起一道闷雷,隆隆作响。
“夫人,咱们回吧,这夏日的雨一旦下起来雨势惊人,再加风一吹,说不准会着凉。”碧珀也劝道。
黛黎抬头看天,此时只闻雷声,还不见电龙在云层里作乱。
不知为何,明明天幕和昨日一样的黑,黑到看不清乌云,她心里却莫名闷得慌。
总觉得今夜会发生些什么……
“回去吧。”
回到正房,黛黎摊开她的桑皮纸小册,开始写下改进事项。
光是托商队传话还不够,得让他们贴告示,最好将告示贴在商铺门口或显眼的货架上。
采购的布衣一传十,十传百……
“夫人又在写些什么?”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耳畔响起。
黛黎大惊,被吓得整个人狠狠抖了一下。
一只深色的大掌先落在她肩头,随后顺势而下,在她背上顺毛似的轻拍了拍。秦邵宗笑道:“先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浑身上下长满豹子胆,今儿怎的这般胆小?”
这人吓唬她,居然还倒打一耙,黛黎是服气的:“明明是您自个走路没声。”
“怎会没声,方才那两个女婢都见礼了。”秦邵宗长臂忽然内收地圈住她的腰,在黛黎的惊呼中将人从椅上抱起。
“啪嗒。”一支小炭笔落地,孤零零地独自滚远。
不过是转瞬,黛黎座下已从软椅变成了他。他的火力极旺,浑身暖如火炉,在那春寒料峭的夜里都能只穿一件单薄的长袍,而如今大雨未至,夏日的夜闷得紧,黛黎被他一困,只觉自己陷在一张烧得滚烫的大网中。
“热。”黛黎试图起身。
在她腰上绕了大半圈的长臂微微收紧,同时骨节清晰的大掌张开,扣住她的腰眼。他知她这一块特别敏感,只要拿住,她能立马泄掉大半的力气。
果然,怀中人立马就软了。
秦邵宗看着她攀上红晕的耳珠,不由低笑了声,他以鼻梁蹭过她白皙的颈侧,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那节漂亮的锁骨上,“夫人,莫延云快回来了。”
黛黎自然明白他的话中意。
莫延云的回归,意味着一切就绪,立马进入战时。
战时,军中禁女色。
两人彼此贴合,他的变化显露无疑。被热气编成的大网笼罩,黛黎也变得有些燥了。
她试图去掰腰上的大掌,但那几根长指宛若铁铸,依旧紧紧箍着她,仿佛对她的举动颇为不悦,扣在她腰窝上摩挲的拇指稍用了些力。
自尾椎处腾起的酥麻感更甚,黛黎不住微抖,连尾音都带了几分颤意,“您晚宴上饮酒了?”
“只喝了少许。”秦邵宗说。还未到战时,聚众晚宴怎会缺的了酒坛。
似想到什么,他问:“又头晕?”
这是记得前几日她说被酒气熏得头晕一事。
黛黎立马点头,这颔首速度不是一般的快,快到秦邵宗微眯起了眸子。他语气不明道:“夫人是真头晕,还是假头晕?”
他周身的压迫感本就强,刻意放开时更甚,那道锋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剖开,看到最内里所藏之事。
黛黎没扛住,不住偏侧下头。
下一刻,一只粗粝的大掌半裹她的下颌,将她重新转回来。
那双棕眸近在咫尺,亮如明镜。
“嫌我?”他这二字仿佛从牙缝里蹦出。
黛黎很想撒谎说不是,但过不了自己良心那关,扯些旁的嘛,这人目光又太锐利,估计会被他看穿。
这些不行,那也不行,于是黛黎只能沉默,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秦邵宗被她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主房内的浴杅甚是宽广,一人独浴寂寞非常,夫人陪我一同如何?”
嘴上问着如何,他却强势的直接将人抱起。
“我洗过了!”
“长夜无事,时间充裕得很,劳烦夫人再洗一回。”
夜已深,过云郡中已宵禁。
在郡中某传舍的一层某间厢房里,此时仍亮着微弱的烛火。倘若传舍小佣此时在内,定会大吃一惊,先前以商贾入住的客人如今竟换了一身夜行的黑衣。
黑衣黑裤,脸上有巾帕覆面,怎么看都要去行一些偷鸡摸狗之事。
青年吹灭烛火,推开窗牗,利落翻了出去。
同样一幕,同一时间出现在郡中的不同传舍中。从高空俯瞰,一些黑点离开传舍后齐齐朝着同一个地方奔去,在那处碰头。
今夜无月,街道两旁的百姓早早进入安眠,昏黑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蛇,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光芒尽数吞没。
巡逻队的脚步声隐没在雷声中,叫人难辨其具体位置,但这支黑衣加身的小队却总能精准绕开他们。
他们且走且停,不时拐入巷内,或彼此散开,化整为零,贴身分站于商铺前,躲过自巷口经过的巡逻者。
犬芥此时同样靠于一间店铺门前,那店挂着“高氏酱料”的牌匾,高处还插着一面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帜,旗上书有“咸石”二字。
不远处那队需要提防的身影逐渐离去。
犬芥提步往前,这过程中他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响声,好像是衣服与纸张的摩擦。
那声音,来自于他身后。
青年不由侧身回头,依稀可见店铺门上贴着一张桑皮纸,看着像是张告示。
第49章 是现实,还是妄念?
夜太黑,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此时莫说告示上的字,就连较于桑皮纸而言更为硕大的牌匾, 其上的字也难以辨认。
冷淡的目光扫过,一如既往不见波澜, 犬芥领着人再度往前。
无论是巡逻队的路线,还是目标宅舍的布局,都尽在犬芥掌握中。前者夜里派人踩点可得;至于后者,只需往房牙处走一遭。
那两座大宅曾挂牌出售, 哪怕房牙手中空空, 并无任何图画,但凭他口述, 再将布局图画出来并非难事。
大概两盏茶后,犬芥来到了大宅前。依旧与先前一样, 他选了近树的外墙,先行翻墙入府, 再利落上树。
静听片刻, 亦未听闻周围有脚步声,犬芥却不着急唤人进来。他如同一只潜伏于林的花豹,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原地,只待最合适的时机出现。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直至他相继看到两队守夜卫兵经过后又走远,并谨慎地又等了一刻钟后,犬芥才吹了声鸟哨。
墙外的几人闻声齐动。
白剑屏作为玄骁骑的南屯屯长,除了武艺高超、擅指挥以外,他自然也有其他过人之处。
可能是自幼生活在深山老林中, 他对各类动物的声音尤为敏锐,大致能判断出鸟兽声音中的情绪。
以上是白剑屏的一家之言,莫延云等人全都半信半疑,有时还嘲笑他瞎猫撞着死耗子。当然,这不妨碍他基本无失手。
白剑屏酒量极好,千杯不倒,这人不醉,喝多了睡着睡着就想起夜如厕。
他抓着头发从榻上爬起,嘀嘀咕咕抱怨自己酒量好有时也难受,下榻时却因房中未点灯,不慎一脚踢在了榻边的矮柜上。
这一踢,脚趾头撞得够呛。
白剑屏打了个激灵,睡意立马散了九分。还不待他捂脚趾,他忽然听到一声鸟哨。
白剑屏停下动作,转头看向窗外。
他睡前没关窗,此时夜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闷雷作响。
这是准备下雨了。
下雨前鸟雀归巢避雨,但这府邸先前他逛过,四处都收拾得很干净,屋檐下、窗台边都无任何鸟巢。
更遑论刚刚那声鸟哨……
白剑屏拧眉,当即抄起枕边的刀,持刀往外走。
这府邸面积大,房屋也多,白剑屏自己住惯了,因此入府后单独住一屋。此时外间分明该无人,然而他才走到内间往外的拐口,迎面居然碰到几道黑影。
毫无准备,双方皆是一惊。
“你们是何人?来人,有刺客!”白剑屏大呵道。他声音亮如洪钟,跟炸锅似的,立马传开老远。
为首的那人二话不说,持剑上前。
周围几个黑衣人见状,以青年为核心,从两个侧方呈两翼包抄之势,同时袭向白剑屏。
黑暗里,利刃掀起劲风,招招杀机尽现。
心中警铃大响,白剑屏不敢一心二用,只能收了声,全神贯注应对眼前的攻势。
“铛铛——”
黑暗中,金属碰撞间发出让人脊背发紧的声音。
黑夜里一对多,对方配合极为默契,又比刚起榻的他更适应黑暗,白剑屏劣势相当明显。
在手臂上连接传来痛感,且明显感觉到有黏稠的湿液沿着胳膊往下时,白剑屏低咒了声。
局势不妙,如此下去等援兵来到,他早就没气了。
不行,得换个策略。
暗色如潮,将所有人浸没。随着战局往里推,加上白剑屏凭听力一直在躲,还试图混入他们几人中,战局逐渐不辨敌我,出现了胶着状态。
就在这时——
“滋。”
火光骤然出现,原是为首的青年点燃了屋中的蜡烛。
这缕火光并不强烈,但足够房中几人分辨周围。白剑屏半夜起身,未披任何外袍,此时仅着一身白色单衣,与他们几人清一色的黑区别分明。
几个黑衣人顿时精神大震,再度齐齐上前。
白剑屏看着自己两条血胳膊,倒吸一口凉气,毫不犹豫且战且退,从内间门口一路退到内里的床边。榻旁有一底层镂空的矮案,他抬手以刀挡住侧方白刃的同时,用长腿迅速将矮案勾起,而后猛地往对面一扫。
对方当即抬刀劈开。
长案霎时碎裂成好几段,撒花似的落地。
趁着这个小间隙,白剑屏快速跑向旁边的小窗,以手撑住窗台,一个起跳便翻窗而出。
白剑屏赤足披发狂奔。
正想再扯一嗓子大喊,他忽地看见院门涌来一群人。白剑屏长呼一口气,不忘骂骂咧咧,“你们这群被酒糊了脑袋的家伙总算来了,再来迟一会儿,干脆也别救了,直接给我收尸就行。”
丰锋霎时就笑了:“放心,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
见他们要往屋里冲,白剑屏高声提醒道:“他们至少六人,配合默契,身手都非常了得,你们小心点。”
“得了,不用你在这里炫耀。”
白剑屏嘴角抽了抽。
自白剑屏翻窗而逃的那一刻,犬芥就知晓任务失败了。
至于为何目标人物在痛饮后大半夜不睡觉,为何他明明身着单衣、却手中有刀,为何方才袭击未成……
那些通通都不重要了,如今的首要是撤离此地。
“哪里走!”
丰锋和邝野冲进来,刚好看到他们从另一侧的窗牗逃离。丰锋眼里狠色尽现,当即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直接掷了出去。
白刃在空中划出流光,猛地刺入不远处一黑衣人的后肩。
那人吃痛一震,动作不由凝滞。他方慢下,邝野手中长刀立马赶至,血色飞溅中,圆滚滚的头颅被切得整个飞了出去。
一具无首尸刹那倒地。
屋中还有两个黑衣客未翻窗遁走,一人方至窗旁,正要起身翻出,此时一张小椅从后方飞来,准头相当好,精准砸中那人脑袋。
“呯”的一下巨响,那人被砸了个头晕眼花。
丰锋一个箭步从侧方抄上,把窗口堵住。
屋中几对二,其中一黑衣客还负了伤,没多久一人被斩于邝野刀下,另一个被生擒。
“丰屯长,外面斩杀六人,跑了两个。”外面有卫兵道。
丰锋眉心直跳,“跑了?还跑了俩?追了没?必须追上!”
“追了。”卫兵声音低了个度,“但下雨了,很可能追不上……”
“轰隆隆——”
一声惊雷后,最初的小雨滴迅速壮大,不过转瞬就成了倾盆大雨。
大雨能冲刷和隐藏掉许多东西,比如痕迹,也比如脚步声。
丰锋烦躁地皱眉,“完了,此事被君侯知晓少不了训咱们。”
这大半夜被摸入府,白剑屏负了伤不说,还让他们逃了两个。
邝野问,“那遁走的二人负伤否?”
“方才打斗间他们位置切换过快,兼之下雨,雨水冲掉了刀上血,目前只能确定起码有一人负伤。只是……”卫兵迟疑了两息,“那二人皆武艺高超,就算都负伤,也未伤及要害。”
“真的完了,让人逃了不说,逃的那两个还生龙活虎。”丰锋惆怅地看向一旁的邝野,“他们来过云郡肯定不会蠢到扎堆住一块,必定是分散而居,这一时半会也不好寻人。此事该如何向君侯汇报?”
邝野立马移开眼,飞起一脚把捆成粽子的人踢倒:“你们的窝点在何处?!”
那人不语。
“你这家伙别把他踹死了,现在首要是汇报……好啊,我是想明白了,邝野你这厮是故意的吧,故意在此时顾左右而言他!行,此事就交给你和君侯说。”
主院,偏房。
偏房内一片昏暗,从远处看去,主人家似乎已进入安眠,但走近了却能听见房中有动静传出。
内间床榻的两面素帱毫无一丝缝隙地紧合着,风从未关严实的窗吹入,偶尔掀得两片素帱泛起波浪似的弧度。
但无论风如何吹拂,都不能使其开出一线。
直到……
一条修长白皙的小腿滑出素帱,待膝下滑至榻旁后,那截带着绯红痕迹的小腿自然曲折,脚尖一下一下地轻点在榻边的脚板上。
透过这素帱开出的少许间隙往里,能看到大片的深色与白。
上方的深色几乎是骑着下面的雪白,随着床榻的小幅度震动,粗沉的呼吸与低低的呜声糅合为一。
点在踏板上的粉白脚趾微微蜷缩,后脚跟才刚在板面上蹭了一下,一只骨节分明的粗糙大掌从帐中伸出,一把扣住那截小腿。
白润的软肉自他指缝间溢出少许,那只大掌不住以拇指摩挲了下,而后才将之捞回。
忽的,外面传来些声响,好像有人在高声喊话。
秦邵宗动作稍顿,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埋首下去。
黛黎没听到第一道声响,只闻惊雷声和大雨落下的噼啪声。不知是否是幻听,她好像听到了雨中夹杂着其他声音,像是……有人在隔壁喊“君侯”。
“外面好像有人在说话。”黛黎嘟囔道。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不易见的慵懒和微哑,如被露水泡皱的牡丹叶。
“君侯!”隔壁不仅喊,还叩门。
黛黎打了个激灵,瞬间从混沌里挣脱出来。
秦邵宗自那腴肥丰美中抬首,颈侧的青筋绷起又隐没,“夫人,放松些。”
黛黎没理他,紧张地盯着帐外。
秦邵宗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尖,令她转头回来,吻上那张红唇,同时猛地加快动作。
“君侯。”
邝野站于主屋的屋檐下,抬手再次叩门。大雨模糊了其他声响,令他听不清里头的动静。
邝野心道了声奇怪。
君侯不是那等睡着后任外面洪水滔天都不会醒的人,他已叩门三回,喊了好几声,君侯竟没应答。
难不成,君侯不在屋里?
这个想法刚冒出,他听到侧方传来“咯滋”的一声开门声。
邝野第一反应是他不慎吵醒了黛夫人,他转身正在道歉,却见一道伟岸的身影从偏房中走出。
赫然是他要寻之人。
邝野眨了眨温良的狗狗眼,所有的情绪都被藏得一点不漏,端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实人模样。
“君侯,府中来了刺客……”
过云郡城中。
甩掉追兵后,犬芥与仅存的一个同伴没立马回传舍,他们站在屋檐下躲雨。
“此番任务失败,如何向恩主交代?”一人问。
犬芥冷漠道:“如实说。”
那人冷冷一笑,“那行,就交给你如实说。反正你是恩主的义子,旁人是不成功便成仁,你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由你去复命再合适不过。”
犬芥语气平淡:“你让我留下片刻,只为了说这些?”
那人反问:“有何不可?”
犬芥径直走入雨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那人留在原地,咬牙切齿道:“傲气什么,真觉得恩主把你当儿子不成?”
犬芥悄无声息地回了传舍,除去湿衣裳,换回白日的衣服,机械地躺到榻上阖眼休息。
翌日,雨过天晴。
这家传舍院中种了两棵树,昨夜下了一场大雨,院中落了满地的树叶。
除了树叶以外,院里还有不少被风吹来的杂物,诸如不知谁家的裤衩和小衣,野花的花瓣,还有……被吹到廊下的桑皮纸。
小佣一边收拾院子,一边自言自语道:“昨夜的雨真大,不知晓的还以为天破了呢。这下有的忙喽,希望半个时辰内能全部收拾好吧。谁家的裤子吹到这来,嗳,这裤子还破了四个大洞,这是穿了多久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路,直到院中所有落叶都扫入竹篓中,破衣麻布也另外分装好,拿着扫帚的小佣转身,打算收工。
“哎?怎的这还有东西?”小佣看着不远处的桑皮纸。
和其他完全躺在院中的衣裳不同,这张桑皮纸有一半在长廊里,有一半在外。
露在外的部分浸水已久,纸上的墨渍变得模糊不清。而躲在长廊下那部分也被雨点打湿过,不过湿了又被风干。
一张破纸罢了,小佣正打算一扫帚扫走,随意一瞥后,却不由轻咦了声。
小佣家贫,没有读书的机会,他识的字全都是自个平日学的,学的不多,也就零星几个。
“賞”字,“錢”字刚好在其中。
“赏钱?有赏钱拿?”小佣眼睛亮了,但再往下瞅,内容看不明白。
小佣当即急眼了,忙把桑皮纸捡起,只是……
浸过水的桑皮纸尸首分离,躺在院子的岿然不动,唯有躲入廊下的到了小佣手里。
“哎呦,怎的破了?”小佣可惜道,不过看了眼地上那已难辨字迹的半张,他又不可惜了,“罢了,那上面都看不清字。”
他拿着半张桑皮纸回到堂中,喊掌柜,同时也是自己的远房堂叔,“平叔,我刚看这上面好像有赏钱二字,您帮我瞅瞅这纸上具体写的啥。”
赏钱啊,说不定他有机会拿到呢。
“你去和后厨说声,说方才那位客人的汤饼要加一个鸡卵。”掌柜接过桑皮纸的同时吩咐。
小佣应声忙去,待他回来,见掌柜面色凝重,“平叔,这纸上究竟写的啥?”
掌柜道:“这是一张重金寻人的告示,寻一九岁的短发小儿,那小儿的名字叫秦宴……川?好像不是川字,是州,啊对,是‘州’字。墨点虽化开了,但就是‘州’字,那小儿叫秦宴州。”
堂中惊出一阵长椅滑动后又倒地的声音。
掌柜和小佣皆是一惊,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人独立于堂中,此时直愣愣地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对上那张带着宛若增生疤痕的狰狞面孔,小佣吓得脸色发白,小声说:“平叔,那个人的脸好生可怖,眼神也好奇怪。”
小佣对这个客人印象非常深刻,因为他的脸实在太过丑陋,经年的老疤好像化成了肉虫,大面积地盘踞在他脸上。
先前招呼此人,他都不敢多瞧,生怕晚上做噩梦。这恶鬼似的人盯着他,该不会是听到他先前暗地里说过的话吧……
肉虫扭动了下,小佣惊惧不已,但似乎他不常做大尺度的面部表情,最表层的惊骇波澜一点一点的回归平静。
那双眼仍旧木然,仿佛是一望无际的空洞,却怪异的让人感觉有什么东西试图蠢蠢欲动地冒头。
小佣看到他疾步行至他们面前,沉默地抬起手。
他明显想去拿掌柜手中的桑皮纸,但指尖勘勘触及时,却像是被狠狠打了手般收回。
犬芥定在原地,眼神茫然。
是梦吗?
是否会和先前千百次一样都是假的,一切不过是他多年在泥潭里挣扎的臆想。是可怜的虚幻,是不可及的飘渺,更是他终于要疯了之前生出的妄念。
小佣看到面前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告示, 而后张了张嘴,却不闻其声。
不仅脸长得丑,性子也古怪, 果真是个怪人呢。小佣心道。
掌柜倒是个见过大风浪的,语气平静地问, “客人,你想要这个?”
见对方木头似的杵在柜前,掌柜以为他不识字,又不好意思张嘴, 于是好心说给他听:“贴这张告示的人在找一个小孩呢。那小孩年九岁, 名‘秦宴州’,短发, 肤白,长了双桃花眼, 大概五尺七高。额,后面那一半没了, 看不到悬赏者信息和悬赏金额, 也不知晓这是何处发出来的寻人告示。”
掌柜说完片刻之后,见立于台前的青年终于动了。他再次伸手,拿住了他手上的告示。
皱巴巴的桑皮纸转了个方向。
青年垂着头,一字一句地看上面的内容, 还用满是疤痕的手指来回抚摸那个名字。
字不美观, 墨化开了不少。
随着桑皮纸湿了又干,其上的“秦宴州”也变得不甚清晰,需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将之辨认出来,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旁人看见了,念出来了, 他也看见了,还碰得着。
不是梦。
原来,不是梦啊!
能用这个名字、这种描述寻他的,只有……
桑皮纸上忽然绽开一朵小水花,墨点大的地方被打湿。
“嗳,客人你怎么……”掌柜惊讶不已。
“这张告示从何而来?”犬芥抬头,紧紧盯着二人。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木然的、僵硬的,好像戴着一副刻好的面具。若非眼眶那圈红了,真让人看不出方才他竟落下过热泪。
小佣依旧怵他,只是此时再望入那双黑眸,却觉得和方才大有不同。
该如何形容呢?
就好像春回大地,天降甘露。
于是,荒芜的旷野中长出了小草芽。草芽嫩生生的,一折就断,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之连根拔起。但它的确冒出来了,装点着那片荒芜寂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