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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一小口羊肉,吃两颗野莓,再吃两口麦饭,喝一口米糊,然后再倒回来咬一口羊肉。
等那块羊肉条终于被消灭干净,黛黎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小死过一轮了。
看着剩下的一大盘羊肉,黛黎头疼得慌,一块肉条就够呛了,后面这些她绝对吃不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
黛黎先皱了眉,而后目光逐渐往旁边偏。
此时,秦邵宗正在和丰锋几人说话。
“痛快啊,经此一役,等过些天杀去赢郡,破其城门、活捉李瓒完全是信手捏来之事。”
“李瓒大势已去,他会不会弃赢郡而逃?不过他逃了也无事,把通身家当留下便可。”
“哈,他倒是想带,但带得走吗?”
“也是,他就是长个三头六臂,也休想带走那些东西。”
大家都很高兴,这一场大捷意味着什么,所有武将都心知肚明。
李瓒的主力军已剪除,连带还杀了那个从李瓒起势之初就一直护他周全的王青烈。可以说,如今李瓒的精锐和麾下虎将尽失。
他盘踞的赢郡变成了外强中干,别说他们玄骁骑,就算派君侯麾下其他军队来,照样能轻易将赢郡的大门轰开。
李瓒一死,他那些盐,以及赢郡附近那个大盐湖就归他们了。
是的,这回君侯决定亲自率军来剿盐枭,可不单是因李瓒为非作歹、祸害百姓,斩其能获得声望;也并非只因对方势力渐深,对他产生了些威胁。
他们君侯看中的是,盐。
对,就是盐本身,而非贩卖盐能获得的银钱。
自打收服北地后,他们获得了北地大批的优质蒙古马。蒙古马肌肉紧实,耐力极好,既耐热也耐饥渴。
马是好马,但养马相当费银钱。草料是一笔大开销,盐也是。
每匹良驹每日就得吃大半升的盐。盐本就不便宜,且他们所需甚多,若是从旁人手中采买,这里又是一笔惊人的开销。
别看他们君侯如今坐拥北地,炙手可热,已然是北地的无冕之王。但如果仔细算,内里开支的每一笔都相当惊人。
士卒(亡卒)津贴、战场攻城奖励、(士卒与军马)粮草支出、兵器损耗和城邦修复……
其中粮草一项更是按日支出来算。
好吧,不怪金多乐那铁公鸡时常哭穷。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李瓒跑了,是否有他的容身之处还不好说。咱们刚大张旗鼓地收拾完他,他跑到别人家去,有人敢收留他吗?”丰锋吃完一块羊肉,嫌不够,又去拿另一块。
“或许有。”
这三个字一出,周围静了一瞬,纷纷看向秦邵宗。
秦邵宗:“范天石范兖州向来与青莲教关系暧昧,李瓒这些年壮大的速度不太寻常,或许其中内藏玄机。”
一个卖私盐的,不过短短几年就能号称拥军十万,还能以自己为圆心,腐蚀周边城郡的官员,这怎么瞧都是有点本事。
周围人不少附和的。
秦邵宗正要再说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有团深色的东西慢慢挪过来,那鬼鬼祟祟的劲儿,和她方才如出一辙。
他转头,果不其然见她双手端着羊肉,篝火的火色映入她眸中,在那双清透的桃花眼点出细碎的亮光,像天上洒落的星子。
她这会儿瞧着比之前乖多了。
秦邵宗:“作甚?”
他目光往下扫,虽说肉被重新挪过位置,但观其轮廓,他仍旧一眼看出少了一块。
少了最中间、烤得最嫩的那一块。
黛黎正色道:“您领军伤神费脑,今日又奔波劳碌,合该多吃些荤食。丰屯长烤肉技艺一绝,我尝后回味无穷,又见您盘中已空,便想着先将这份肉给您,免得您离席一趟。”
从周围武将狼吞虎咽,恨不得把羊骨都嚼碎咽进肚子的架势,黛黎自觉她那句“烤肉技艺一绝”应该可信度很高。
秦邵宗长眉微扬,“夫人今晚怎的这般乖觉?”
黛黎抿唇讨好地笑笑,“军中纪律严明,想来今夜我多半独居一处。我如今这不是借花献佛,想讨好您,让您给我拨顶好些的帐篷么?”
秦邵宗目光再度往下斜。
虽说少了一块,但这肉摆得整齐,边角处甚至还放了两枚用于添加亮色的野莓,色彩搭配鲜明,瞧着比原先好看些。
她倒是费了些心思。
秦邵宗嘴角勾起:“行,放下吧。”
黛黎心头一喜,忙将羊肉放他面前,怕他聊着聊着忘了,还特地放于他的正前方,属于无时无刻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后,黛黎继续吃野莓。
这个时代的野莓和后世的无差,小小个,红彤彤,果实呈球形,一口下去汁液酸甜,很是解腻。
不知不觉,长案上的所有野莓都进了她肚子,除了……
用于点缀羊肉的那两颗。
黛黎目光飘过去,见在她吃野莓的功夫,那块让她头疼不已的羊肉居然被他吃得差不多,再看周围一群武将,也是人均两三块大肉打底。
黛黎:“……”
这时有人问:“君侯,您还要肉否?”
“再切一块。”秦邵宗顿了下,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黛黎,随即改了口,“切两块来。”
黛黎正好已结束用餐,这会儿正听他们聊天,自是不会错过旁边任何动静。
身旁人目光扫来时,她心中立马警铃大作,实在是方才那块羊肉留下的阴影不小,以至于黛黎下意识说道:“我不用,我吃饱了。”
将将要移开眼的秦邵宗停下。
那双棕眸在光火前更浅了些,愈发像某种大型的食肉猫科动物,他面无表情看人时,积压厚重,叫人胆颤。
黛黎心里本就发虚,这个对视她没撑住,不由移开了眼。
她这小动作他太熟悉,一看就是干了坏事。秦邵宗狭长的眸微眯,视线从黛黎身上转到面前案几。
面糊看起来没动过,麦饭和野莓倒吃干净了。
记忆里方才那一幕被翻出。
笑盈盈端着羊肉的她;她面前摆了许多餐碗的长案;用于装麦饭、已经空了的碗;呈着满当面糊的小陶罐;少了些许米糊的汤碗;堆叠于碟子里的野莓。
而如今,除了装野莓的小碟空空如也,其余都和他记忆里的完全重合。
得,敢情这狐狸之前是吃饱了,剩下的吃不下,这才变着法子塞给他。什么伤神费脑,合该多吃些荤食,说的比唱的好听。
秦邵宗冷笑了声。
黛黎眼观鼻鼻观心。
“君侯?”丰锋迟疑。
所以这是切一块肉还是两块?
“一块肉足矣。”秦邵宗说。
黛黎松了一口气。
秦邵宗揶揄道:“现在不吃,半夜别嚷嚷饿,你到时喊破天都无人理你。”
荤食不爱吃,就爱吃些有的没的野果,放只狸奴在桌上都比她吃得多。
黛黎自然不饿,一碗麦饭,半碗米糊,一条厚实的羊肉,外加许多野莓,足够她果腹了。
篝火宴罢,黛黎得到了一顶小帐篷。军帐有小帐和中帐之分,前者睡几个人,通常是高阶武将所有;后者一顶可容几十人,多宿普通士兵。
军中唯有黛黎一个女郎,她理所当然的自己睡一顶小帐。小帐支起,帐帘卷起通风,再烧些艾草丁香盖盖味儿。
事毕后,黛黎抱着被子上了软榻,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深夜寂寥,万物沉静,这顶新支的小军帐挨在主帐旁边,在大地上见证月升月落。
在桃花岭整军一夜后,翌日早晨玄骁骑重新启程,继续向东、向着赢郡所在地出发。
对比起先前,伤员和俘虏的存在让玄骁骑的速度慢些。不过桃花林已相当接近赢郡,因此仅是两日后,大军便抵达赢郡附近。
在距离赢郡还有七里时,秦邵宗下令扎营,并派出一队探马。
流星探马一骑绝尘,直奔赢郡而去。
不过七里的距离,探马快去快回,并捎回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
李瓒好像弃城而逃了。
寻常来说,军队不会驻扎在城郡中。一是房屋不足,无法容纳这部分外来者,二是不好统一管理,军令传达起来有难度。
因此,军营多在城郡旁的郊外。而在不打仗的日子,许多雄主会让自己的士卒化身军农垦耕种粮食,以此减少粮草开销,这也是大名鼎鼎的屯田制。
按理说他们都杀到赢郡门口了,就差以木幔撞开城门。对方应该厉兵秣马,准备迎战。
但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探马回禀说发现有零星的兵卒自军营里撤离,或独自一人,或结伴而行,也或身上背着大包小包。
是逃兵!
对方军中出现了逃兵。
“哈哈哈,好好好,逃得好!未战先衰,他们必败无疑。看来上回在桃花岭这李姓盐枭是被吓破了胆。”
“虎口脱生,左膀右臂皆被咬了去,他能不吓得两股战战才怪?估计一回到赢郡,这李瓒便收拾行囊携妻小走为上策了。”
“君侯,属下请命攻城!”
“君侯,我也……”
主帐内如烈火烹油,军营中另一端的军医帐内,此时也雀跃得很。
不知是乔望飞求生意识特别强,还是有赖于他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强健体魄,总之经过两日多的看护,这位被开膛的玄骁骑屯长险而又险地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
黛黎日常来探病时,看见乔望飞坐在铺了草席的地上吃肉糜。
“黛夫人。”看见黛黎,乔望飞下意识想起身。
黛黎被他吓了一跳,忙道:“你坐着别乱动,莫要把伤口给崩了。”
乔望飞昨日已清醒,他从医士口中得知自己是如何侥幸活命后,对来探病的黛黎千恩万谢,先前他自知不好时还向好友托孤,没想到偶遇贵人,竟叫他化险为夷。
估计是他列祖列宗在底下挨个磕头,这才把大罗神仙请来救他。
乔望飞对黛黎有一丝旁人不能及的敬畏。
“乔屯长今日感觉如何?”黛黎问。
乔望飞:“好多了。”
黛黎仔细打量了下他的面色,他脸依旧煞白如金纸,但精神气瞧着比昨日好。
能吃能喝能睡,乔望飞确实在一点点好转。
黛黎由衷地感到高兴,不仅是因为救了一条人命,更是因为活着的乔望飞是“功”。她得拿着这份功劳向那人讨赏。
“呜——呜——”牛角号发出呜鸣,传遍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乔望飞一听就知怎么回事,“集结号吹响,要出征了。”
他略微一思索,随即笑出声来,“一鼓作气,何患不操胜券哉!”
黛黎没有作战经验,不过也觉得赢郡能很快被取下,乘胜追击,及锋而试,能拿下大半胜率。
一如两人猜测那般,这场由秦邵宗亲自带队的出征不久后凯旋了,且拿下赢郡的速度比黛黎想象中要快许多。
他巳时领军出去,午时就有玄骁骑快马回来传讯,让后勤军拔营前进,说是赢郡拿下了,如今得换个地扎营。
军中热情高涨,呼啦啦地收拾好行囊拔营启程。
黛黎坐在无封顶的敞车上,看着远处的城郡渐近。
古朴的城郡笼罩在日光中,显得幽远而沧桑,旁侧的空中不断有食腐的飞鸟盘旋,官道旁的草木却欣欣向荣,割裂又诡异的和谐。
赢郡守城的兵卒早已被玄骁骑替换,待军营于郊外扎好后,黛黎随着乔望飞和苏修竹等人乘车进城。
赢郡是没有太守的,或者说它曾经有过。自李瓒占领此地,官员杀的杀,降的降,还有一部分致事离开。
于是经年以后,赢郡的文职官员基本和李瓒军中武将高度重叠。如今李瓒兵败携残部而逃,赢郡的官员几乎随之一扫而空,连府邸都腾出来了。
黛黎那辆敞车驶进了前前郡守府、前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府。
府中殿宇辉煌,楼亭遍布,既有嶙峋怪石作假山观赏,也有方泉引水成池,池上有九折回廊架起,连回廊立雕皆是汉白玉所制,其中奢华自是不必多言。
黛黎的车驾长驱直入到了正房主院。主院显然经过一番清理,原先府中的人一个都无,哪怕是伺候的女婢。
“黛夫人,晚些会有一批女婢送来,您挑两个合眼缘的用。”胡豹说。
黛黎第一反应是拒绝:“我不用女婢,我过往都是自力更生的,早已习惯如此,无需人伺候。”
待在秦邵宗这里只是权宜之计,她往后肯定是要离开的。若是和女婢处出了感情,她离开时是带、还是不带对方走呢。
带的话,她自己可能会因此不方便;但如果不带,以秦邵宗那霸道性子,很可能会害对方丢了命。
胡豹正色,“这是君侯的吩咐。”
黛黎也严肃说:“我不管,我……”
“夫人不管什么?”
黛黎一顿,转头看向连接院外的拱门,只见已换下胄甲、穿回一身黑袍的秦邵宗从外入内。
他着实生得高,穿行门洞而入,上端竟没剩多少空间。一进来好似连着院里的空间都变小了许多,不怒而威。
“黛夫人,您可以和君侯商量。”胡豹拱手迅速告退。
黛黎:“……”
行,和他商量就和他商量,正好跟讨赏一起。
黛黎转头对上那双棕眸,分明此时日光正盛,她却仿佛看见了一汪深沉的黑海,其内并不平静,她看到了翻涌的、与日渐深的慾望。
战役告一段落,军中不再禁女色。
胡豹离开后, 院中静了。
院里种了棵梧桐树,有风拂过,枝叶微微摇曳, 地上投落的斑驳随之起舞。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今日是个令人舒心的好日子。
黛黎定了定神,决定铺垫一下,“恭贺君侯再次大捷,拿下赢郡。”
秦邵宗抬步往屋里走, “申时左右有一批女婢送来, 你挑两个带在身旁。”
黛黎跟上他,“君侯, 女婢一事先谢过了,但我不用人伺候。”
“为何?”秦邵宗进屋后于案几旁坐下, 以燧石引着了木炭,开始煮水。
黛黎在他对面入座, “不习惯。我过往在家中, 并无女婢伺候。”
她是买了各种机器代劳。洗碗机,烘干机,扫地机器人,还有智能管家……每个周末再请一回钟点工, 总之是另类的解放双手。
“以前不习惯, 那如今就学着习惯。”秦邵宗抬眼,眸色幽深,“还是说夫人觉得,多两个人看着你,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做。”
黛黎放在双膝上的手不由蜷起, 这男人总是那么敏锐。对于秦邵宗的话,她当然不能承认,“君侯冤枉我多矣。我并无那等想法,您先前说会论功行赏,如今乔屯长转危为安,我讨赏都来不及,哪会整其他。”
这是她第二回 提讨赏的事,不同于上次的蜻蜓点水,这次黛黎决定把事落到实处。
预防针打过了,铺垫铺好了,乔望飞也确实稳定下来了。现在正是最佳时机,如果此时再不提,后面只会事倍功半。
秦邵宗忽然勾起嘴角,“行,那就论功行赏。夫人救人有功,赏战马十匹,宝箱五个,女婢二人,以及旺铺三间。旺铺的铺契待回到渔阳后,我再给你。”
黛黎:“……”
他不问她要什么,而是直接给。这点是黛黎没有想到的,不过仔细一想,倒也非常符合他的作风。
他很可能猜到了。
黛黎决定开门见山,“我不要您说的那四样,我要旁的。而我所求之事无需您破费,不知看在乔屯长为您奔波效命、出生入死的份上,君侯能否允我将这功劳换成我想要的?”
先说自己想要的不值钱,相当于从高价换低价,有利于对方,再将乔望飞的救命之恩抬出来,从道德上给对方压力。
看,我救了为你赴汤蹈火的下属,且你这个下属在上一役中对斩杀王青烈功不可没,看在他的面上,你怎么着都得答应我那并不过分的小要求吧!
秦邵宗见她眸光含笑,仿佛看到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在她后面摆阿摆。
呵,她又开始冒坏水了。
秦邵宗没有接她那句话,而是似笑非笑地道:“夫人不妨猜一猜,先前欺瞒我之人,如今的坟头草有多高?”
黛黎:“……”
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翻旧账。
秦邵宗见她不语,开始替她挨个地数,“你的身世和经历是假的,癸水是编造的,崴脚时间也没说实话,还私自出逃险些坏我大计。你三番四次欺瞒于我,你说我应该砍你多少次脑袋?”
黛黎:“……”
秦邵宗笑道:“有论功行赏,自然就有将功赎罪。夫人你自己说说,乔望飞和你上供牛腹疗伤一事,能给你捞回多少条命?”
小陶壶里的水煮沸了,正咕噜噜地冒着声响。热气从壶口处熏出,施施然地飘到两人中间,仿佛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将所有的暗流涌动都遮掩于底下。
黛黎抿了抿唇,知道有些事必须翻篇,不然往后真是没完没了,“不单是乔屯长,腹罨疗法往后或许还能救许多将士。功过相抵,此事一笔勾销,包括您不可迁怒南康郡那几个女婢和车夫,君侯以为如何?”
“可。”他这次倒应得快。
黛黎正襟危坐,力求让自己诚恳又严肃,她直视那双威压厚重的棕眸,毫不闪躲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君侯,您威名扬四海,愿意伺候您的女郎多如过江之鲫。我相信比起可有可无的姬妾,一个于您军中有益的幕僚定更能让您欢喜。”
这是彻底揭开了那层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薄纱,她不乐意伺候他,不想当他的女人。
秦邵宗移开眼,慢条斯理地开始将瓜干橘皮等物放入杯中。
“啪嗒、啪嗒。”
质地硬挺的瓜干落于杯盏内,敲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军中的幕僚不是与我相识于微末、助我起势,便是后面求上门的、已有声望且的确是惊才绝艳之辈的名士,他们无一是女郎。”秦邵宗淡淡道。
他拿过旁边的水壶,以热水冲入茶盏中,“我麾下不管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有女先生。女郎待在府中赏赏花,喂喂鱼便可,应付阴谋诡计和腥风血雨是男人的职责和使命,无需女人来操心。”
热入水杯盏,水雾氤氲得更厉害了,几乎不见对方面容。
黛黎暗自咬牙,这是什么封建大爹发言,真是大男子主义得很。她后面还没说完呢,他就一口咬定麾下不能有女幕僚。
黛黎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气,“君侯,凡事皆有从无到有的过程。若您允了我这事,我晚些便将桑皮线的制作方法详尽写出交予丁先生。”
秦邵宗将茶盏放于黛黎面前,忽然笑了下,“丁连溪此人在医学上颇为灵活,擅长举一反三。夫人既已告知他桑皮线可代替绢线,想来桑皮线不日就能问世。”
这潜台词是,不用你详尽写出,他丁连溪自己摸索出来是迟早的事。
这一项有与无,都一样。
黛黎听懂了,倒也无所谓,因为换一个即可,“春来播种,秋季收获。春季正是万物复苏的耕耘季,不知君侯是否想过试试种更多的粮食?”
这话题转换得突然,秦邵宗却颇有兴趣,“良田数不变,农民数量亦不变,如何能种得更多的粮食?”
“君侯听过龙骨水车吗?”黛黎不答反问。
秦邵宗没说话。
黛黎观他神态,心里有答案了,他没有听说过。
来到这个时代后,黛黎一直在收集信息,这个朝代叫做“燕”,今上姓“韩”,人称韩天子。华夏历史里曾出现过“燕国”,却没有“燕朝”。
这是一个陌生的、在历史上未出现过的古朝。结合这个时代人们的服饰和用度,黛黎私以为如今的燕朝很像汉代。
但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两汉足足跨越四百多年。她究竟身处汉朝的哪个时间段,这个陌生的燕朝是否又照着她所熟悉的历史轨迹发展?
黛黎自己也说不好。
不,其实也不算说不好。因为她发现本该后面才面世的马镫,竟提前出现了。
历史大致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
片刻后,秦邵宗到底是问:“何为龙骨水车?”
黛黎心里彻底踏实了,她拿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龙骨水车是一种灌溉工具。您可以理解为它是桔槔和戽斗的升级版,它以手摇或脚踏的方式取水,比之桔槔与戽斗更省时省力和高效。如此一来,那些本来缺水或需费力灌溉之地,便可轻易变成良田。”
桔槔的本质是个杠杆,一端挂着重物,另一端悬着水桶,利用杠杆原理将水从低处打到高处,又或是转到别的地方。戽斗则以竹篾藤条等编成,形如斗状,因此而得名。
无论是戽斗,还是桔槔绑着的小桶,它们能装的水都有限,如何也比不上源源不断的水流。
“龙骨水车如何制作?”秦邵宗问。
黛黎眼里笑意浓郁,“所以您的意思是,承认我是您的幕僚?”
秦邵宗见她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像一只蹲在陷阱旁边摇着尾巴等开饭的狡猾小狐狸,心里好气又好笑。
她那点心眼全都用在他这里。
秦邵宗不急着应她,也拿起茶盏喝了口,“秦氏早年有一脉旁支南下经商,去了扬州一带。前几日我传信回渔阳,让人查这一脉的动向,想来最多再过一日便能得到回信。你心心念念的钱唐就在扬州,到时我让他们去钱唐看看,看能否找到令郎。”
“啪嗒。”
“您说的是真的?!”黛黎激动不已,一个没注意碰倒了手边的茶盏。
添茶添七分,加上先前黛黎喝过,因此哪怕杯中茶水全部溢出,倒也不算太灾难。
黛黎的手被茶水烫了下,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碰倒了杯盏。陶壶旁边放着巾帕,用于给执壶者隔热,只不过秦邵宗先前并不需要,他是徒手拿的。
黛黎指尖碰到了巾帕,将之拿住,正想收回手,这时一只深色大掌却伸了过来,覆于她的手上。
手长脚长的男人,手掌也比黛黎的大了两个号,覆于她手上只隐约窥见底下的一点白。
黛黎眼瞳微颤。
秦邵宗贴着她的手背侧移,四指从底下连着那张巾帕一起抄起她的手心,裹在自己掌中。
两人隔着不算厚的巾帕掌心相贴,黛黎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热度,仿佛她贴上了旁边刚煮开不久的小陶壶。
带着厚茧的长指摩挲着她腕内娇嫩的肌肤,又从巾帕上端的间隙之间滑入,彻底把那张碍事的帕子拨开,而后再次将她的手拢入自己掌中。
没有了间隔,他任何的细微动作,黛黎都愈发清晰。
男人眸光幽深,那双棕眸如藏在暗处窥伺的虎,利爪收起,耐心十足地等待猎物走近,“自然是真的,我可一次都未骗过夫人。”
黛黎缓缓垂眸,待再抬眼时她已调整好情绪,又回到了先前的云淡风轻。
她抽回自己的手,还不忘连那块巾帕一并拿走,“多谢君侯记挂犬子,若是真有他消息,我自会答谢您,谢礼保证让您满意。”
她没有说谢礼是什么,这番话乍一听很像以身相许。但黛黎的语气太镇定,哪怕声音还是那道抓人的温柔嗓,其中却不含任何令人肖想的挑逗。
秦邵宗长眉微扬,一时半会还真摸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黛黎用巾帕将水吸干净,又将倒下的茶盏摆正说,“府中书房可否借我一用,我待会儿将龙骨水车的图画给您。”
书房和府中其他地方的装修风格一致,都奢华异常,甚至此地还以汉玉铺地,水晶玉璧为盏,连垂下的帘幕也以圆润的珍珠编织成。
黛黎第一感觉是这里不像庄严的议事地,反而像休憩区。
那个李姓盐枭是个会享受的。
案几上一边放着绢帛、桑皮纸,以及未刻字的竹简,另一边放着刻刀,狼毫和松烟墨。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自取便可。
黛黎却犹豫了。
虽然都是纸,但这个时代的纸在平滑细腻方面远不及现代,而且她没有学过毛笔字,不会用毛笔。
两点加起来,哪怕还没动笔,黛黎也能预见一幅鬼图即将问世。
黛黎:“……”
“夫人?”秦邵宗见她久不动。
黛黎转头看他,语气有些飘,“我要是说我用不惯毛笔,因此难以作画,您会不会觉得我在诳你?”
秦邵宗意味深长道:“你说呢?”
气氛凝滞住了,谁也没有说话,黛黎没熬住率先移开了眼。
她硬着头皮上前铺开桑皮纸,纸张粗糙不平整,甚至上手顺着抚过,还能感受到很明显的纤维感。
再将松烟墨和狼毫取出,研磨沾墨,黛黎以现代人握笔的姿势拿着毛笔头上端一点的位置,然后试图画图。
秦邵宗目光定在她执笔动作上,眼尾微挑。
她一双手唯有右手的中指内侧有薄茧,如果是用这种握笔姿势,长久以往,本该长在无名指上的茧,的确会长在中指内侧。
女郎读书识字,还会作画。有如此能耐的女郎,秦邵宗先前只见过三个。
哪怕是贵女,最多也仅学一学管家中账的算数,其余便罢了,因为根本用不上。而也没有任何一家庠学会收女学生,没有先生肯教,又谈何学起?
黛黎并不知身旁男人所想,她这会儿正试图驯服手里的狼毫。
想法很美好,但是……
她失败了。
纸不平,毛笔的笔尖软得很,且手执之处和底下笔尖有一段距离。
这种种加起来,黛黎想的和画的完全是两种东西,驯服失败。
将笔往案上一搁,黛黎转头便见秦邵宗盯着她看,神情若有所思。
黛黎倒没在意,她知他城府深,也明白这种行事谨慎的人多少有点疑心病。从她告诉对方她来自“桃花源”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他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