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被留下的亲兵,则坐在垂着厚厚藤蔓的洞口后,目光炯炯地透过细小的缝隙观察外面。
把黛黎安置在半山腰,秦邵宗带着其余的人加速往上走。
选择在这里登山,可不是因为被李瓒的军队追得慌不择路,而是这上面再旁边些的位置有个匪窝。
朱崖津近日来了一批匪寇,这批被逼得北上的匪贼刚到不久,对这周边的地形地貌还不能做到了如指掌,说不定连窝都没彻底打好。
这样的匪寇是最好剿的。
待剿了山上的匪窝,再翻过这座山,就能到看见岐水,山上的匪寇前些日劫了楼船,想来他们至少会自留一艘。
到时,他们进可借着地形阻击李瓒的追兵;退,可乘着楼船逃之夭夭。
至于李瓒的追兵,秦邵宗倒不担心他们会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般立马黏上来。
近来百姓惧于贼寇凶残,因此不约而同避开了这一带,鲜少有从南城门进出的。太平郡南边的岔路颇多,他吩咐士卒每天白日在路上跑马,确保每条路上都有马蹄印。
光是分辨他走了哪条路,都够追兵吃一壶了,更别说如今夜黑风高,最是光线暗淡时。
攀过险之又险的一段后,士卒横排列位,待听到秦邵宗吹了一声鸟鸣口哨后,所有人闪电般地往上攀。
“大哥,你刚才有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李五睁开眼,左右看看。
李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大半夜的哪来特别声响?多半是山上有动物饿了,这会儿正在开餐呢。你安心好了,当家的早就查过了,这座山没大虫和熊瞎子,狼好像也不多见,你听到的声音最多是只小山猫,有甚可慌的?”
李五嘟囔着说,“是吗?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不安,那感觉跟那回咱们哥俩在雾崖险些丢了小命如出一辙。”
李四浑不在意,太平郡的邓府君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他们这些天过得相当滋润,晚上值夜都基本不值了,“弟啊,你有那精力想东想西,还不如想想怎么劫几个漂亮女人回来,这寨里没了女人可不……”
一句话还未说完,李四的喉咙忽然炸开了血花,而定睛看,原是一支箭横穿了他的喉管。
李四霎时双眼瞪大如铃,眼白充血,一声未吭便直直往后倒去。
“大哥!”李五又惊又怒。
他正欲拿起腰间的铜哨,眼角余光却见有抹冷光飞来,李五心中警铃大作,顾不上拿铜哨了,忙持刀作挡。
“当啷——”
首回的兵刃撞击声清脆。
但很快,随着双方力道加持博弈,有刺耳的“咯滋”声传来,是李五手中那柄陈年老刀发出了悲鸣。
对方的刀明显要优于他的。
李五心知在劫难逃,他瞥过倒地已无动静的胞兄,眼中掠过一抹狠色。猝的,他不再双手握刀,而是腾出一只手去拿腰间的铜哨。
刀入血肉的同时,铜哨内迸发出巨响。
秦邵宗听到哨声,不耐烦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我的好肉好菜难道都喂水沟去了?回去加训。速度再快些,李瓒那批人要遁着声儿来了。”
睡得正香的孟大洪被手下吵醒。
“当家,有人袭寨!”
孟大洪打了个激灵,困意顿消的同时怒从心起,“前两日才给邓拓送了厚礼,今儿就派人来端我的窝,好他个邓拓!”
“当家,那批人动作敏捷、异常勇猛,瞧着不像是太平郡那群吃干饭的兵。弟兄们手中的家伙远没对面厉害,扛不了多久便会死伤惨重。此地不宜久留,还望当家考虑撤退。”手下如此说。
孟大洪震惊难掩,“局势竟已凶险至此?那就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从后山撤,咱们坐船走。”
夜色之下,两骑沿着山路并行。
“这秦邵宗果真诡计多端,每条路都留有马蹄印,如今想寻都不知该往哪儿去寻。”举着火把的骑兵控制着马速,不让火把被风吹灭。
不仅不能灭,这火光还不能太暗,否则难以看清山道上某些痕迹。如此一来速度就慢了,真让人恼火。
忽然,一人勒了马,“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像铜哨声之类。”
另一人想起一事,“山贼多以哨声为号,但寻常时并不会吹哨,除非有特殊情况。难不成是秦邵宗进了山,偶遇了山贼?”
“那我们极有可能没走错路,快,到前面去瞧瞧。”
“……有发现!好多马匹,他们竟然在此地弃马入山,终于找到了,速速回去禀报给都督!”
秦邵宗甩了甩手中的环首刀,在地上“哗”地扬出一条厚重的血痕。
莫延云:“君侯,都处理干净了,共绞杀匪寇七十三人,寨内宝箱有五个,全都是些金银摆件饰物。”
秦邵宗目光仍然定在前方。
而在他们前面,有山有湖。是的,正是湖泊。岐水在这里转了个弯儿,形成了一个类似于“口”字形的湖。
两岸山峰环抱,中间有水道,且水道足够开阔,此地真是个绝佳的港口。
此刻,港口前方鲜血蜿蜒成细小的红溪,尸首横七竖八的随意倒于地。有人倒下时手臂往前伸,双眼瞪大地目视前方。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登上他面前这艘楼船了。
“哔——哔——”
山上骤然传来两道长哨。
秦邵宗冷了脸,知晓是李瓒的人寻到此地,并开始上山了。
“君侯,我去将黛夫人带上来。”莫延云主动请缨。
秦邵宗将环首刀归鞘,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去接她,你带四人留守此地,准备撤退事宜。”
直至那道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暗色中,莫延云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感觉萦绕着的无形威压逐渐散去。
看来君侯还憋着火呢。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好,让他去拿李瓒那些兵出出气。
黛黎一直不敢睡觉,自进山起,她的神经就紧绷如弦,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使之发出脆弱的嗡鸣。
当她听到铜哨声时,毫不夸张,当时黛黎觉得这简直是死神的号角。
哪有偷袭用铜哨当信号的?
他们一定被山贼发现了。
或许是她内心恐惧的呐喊如有实质,守在洞口后的卫兵回过头来,“黛夫人,小小贼寇不足为惧。”
黛黎抿着唇没说话。
卫兵无奈道,“昔年,伯雷山和田泽山脉一带山匪成祸,是君侯亲自领兵前去剿匪,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京观连筑数座。自那以后的十来年,那两地都再未闹过匪灾。如今这小山沟里的山匪尚不足当初的十一,您又何须忧心?”
黛黎对秦邵宗过往战绩一无所知,现在见卫兵信誓旦旦、与有荣焉,不由半信半疑,也生出了一份微薄的安心。
希望是真的吧。
要是那边全军覆没,又或是元气大伤最后不得不断尾求生,那就是剩她和一个侍卫在山里,估计也是喂野兽的结局。
有打斗声隐约传来,但很快重归于静,不知是打斗停歇,还是距离拉开了因此声音没传过来。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马蹄声。
一匹马形单影单,声响再大也有限,但数百匹乃至千匹,则能发出隆隆的、宛若大地在呜鸣的响声。
卫兵目光一凛,迅速钻出山洞勘查。
或者是夜路难行,也或许是人多势众根本不惧,李瓒嚣张地举了火把。狰狞的火龙在山下盘旋,耀武扬威地挥舞着四爪,似乎在寻一个最好的角度一冲而上。
外面响起“哔哔”两道长哨后,卫兵回来郑重道,“黛夫人,追兵追来了,等下有人来接应,请您待会务必紧跟着我。”
黛黎白着脸重重点头,她将角落插着的火把取下,对着墙壁碾了一下。
“滋啦。”火把熄灭了,洞穴里瞬间被黑暗浸没。
时间一刻钟一刻钟地过去,挪到山洞口的黛黎紧张观察,她看到地上的火龙腾起,看到火色往上蔓延,还听见远处的声音逐渐清晰。
他们在大张旗鼓地搜山,在步步逼近,而卫兵口中接应的人还没来。
“哗——!”
垂下的藤植忽然被拨开,一道高大的黑影出现在洞口,像是某种难以撼动的山石,独自将大半人高的洞口笼罩。
黛黎一颗心险些要从胸口蹦出来,恍惚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双幽绿的狼眸。
她冰凉的手被握住,对方于她而言堪称滚烫的手掌令黛黎意识到,哦,不是觅食的巨狼,是秦邵宗回来了。
黛黎听到他轻笑了下。
“平日胆大泼天,披着兔子皮干尽坏事,这会儿倒吓成冰坨子了。”秦邵宗稍稍一拽,将她拉出洞穴。
黛黎张了张嘴,但喉间还哽着未散的恐惧,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胡豹,送夫人上山。”秦邵宗点了人。
胡豹领命,“黛夫人,请随我来。”
黛黎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后停下,她稍稍侧头,只见先前和她一同待在山洞里的卫兵跟在她身后。而秦邵宗还站于洞口前,他转了个身,此刻面朝山下蜿蜒的火龙。
黛黎垂眸,一言不发地跟上胡豹。
“速度再快些,莫让秦邵宗逃了。大元帅可是说了,若能取得秦邵宗的项上首级,不仅能直接晋位至都督,还会赏大宅十座,奴仆数百人,以及黄金千两!”
“刚才那两声哨响是从东北方传来的,那里必定有人,快往那边去。”
“城卫说秦邵宗离城时还带了个女眷,只要他不舍了那女郎,携之登山绝对是累赘,他必然跑不远。”
火龙横向拉开“一”字线,如同一张巨大的、长满尖牙利齿的筛网慢慢过滤着整座山。
“嗖——!”
冷箭携着疾风从上方飞来,精准命中手持火把的士卒。持箭者力道之大,非但让长箭穿透了目标,还将其钉在后方的树杆上。
长箭尾羽嗡鸣,惊骇了周围一众搜山的士卒。
“他在那里!”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声。
“是秦邵宗否?”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如此巨力?”
“秦邵宗在这里!”
如同瘟疫的呼唤迅速传开,而上方嗖嗖地又射出几支冷箭,准头极好,箭无虚发,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抽箭回击便已倒地不起。
火把相继落于地上。
春季正是万物生长之时,兼之此地临近岐水,土壤湿润,草木含水量极高,许多掉落的火把都未能继续燃起。
火龙仿佛被暗黑巨兽啊呜一口咬住了爪子,利爪被撕开脱离掉落于地,很快失去了火光。
断了一截的火龙看着不再连贯。
“放箭!”
一番准备后,后方箭矢如雨,嗖嗖地没入黑暗中。但方才好似隐匿了巨兽的丛林此时无声无息,没有惨叫,静谧得可怕,在都督冯亮看来,所有的“魑魅魍魉”都藏了起来。
若对方躲在树杆后、以此做遮挡,又或是偷偷转移位置,别说放一轮箭雨,就是把箭袋射空,都伤不了对方分毫。
冯亮咬牙切齿道:“传令过去,让他们把火把都灭了!”
敌在暗我在明,情况不利。既已知晓秦邵宗大致位置,没必要让对方占好处。
军令如风,掀起壮阔波澜,盖灭了士卒手中的火光。
人从光亮骤然进入黑暗,视线会有一两秒的全黑。而趁着这个小间隙,秦邵宗舍了长弓,摸出一把小臂长的刀,一头扎入了不远处的人堆中。
他身形矫健如虎,从侧边靠近距离他最近的士卒,白刃闪电般抹过对方的颈脖,一伸一抽极为利落。
鲜血扬出骇人的弧度,一人轰然倒地,圆圆的东西自秦邵宗脚下咕噜噜地往陡坡方向滚。
“他在这里,速来支援!”
这时背后有人大喊,同时挥刀砍来,秦邵宗反手将刀往肩胛侧一横,只听“当啷”一声响,对方的白刃被稳稳定住。
侧步利落转身,秦邵宗对着面前人飞起一脚,正中对方小腹。这一脚力道极大,直接将人踹至树杆上,那士卒吐出一口含着碎末的鲜血,竟是两眼一翻,生死不明。
当初的搜索线拉得长,如今要在暗夜里汇集人马,自是需要些许时间。
秦邵宗一连拿下五个首级后,他周围静了。
男人抬首看了眼旁边的大树,狭长的眸缓缓眯起,他利落收了刀并在原地起跳,长臂够上了稍高的树枝,结实的手臂同时发力,在肌肉鼓起中轻松做了个引体向上。
不过是眨眼时间,方才还在树下的男人已消失在原地。
大概两三息后,几个兵卒赶了过来,他们看到地上几具死相惨烈的尸首,皆是抽了口气。
“血还未流出多远,他定然方走不久。走,往前面去看看。”
“冯都督说秦邵宗逃命时还带着个女人,真是会享受的。”
“想来那女人定是个天生尤物,待杀了秦邵宗,咱们可趁乱享受一把君侯宠姬,保证把她……”
一道黑影陡然从树上跳下,精准落在两人的身后,白刃如毒蛇般飞快舔过左侧之人的颈脖的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扣上右边那人的颈脖。
深色的手背面上青筋绷起,如同一只强硬而危险的虎爪,仅凭恐怖的蛮力就扭碎了此人的颈骨。
不过是转瞬间,两人已气绝。
秦邵宗是背靠树跳下,他落于这几人的后方。待旁的人察觉有异,不由回首时,他们紧缩的眼瞳映入一点渗人的白光。
“哗啦……”
血线溅在了枝叶上,又顺着脉络往下汇聚,最后“嘀嗒”地往下落,恰好落于一枚永远定格在错愕大睁的眼球上。
秦邵宗收刀回鞘,随手抄起一人,扒了他的戎服和圆顶赤帻利落给自己套上。
待整理妥当将离开时,男人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往下斜,居高临下瞥过他最初杀的二人,路过时一脚将之踢到下面的山沟里。
“蛙黾在沟中,焉敢贪明月。”
第27章 夫人的算珠声都响到我耳边……
换了穿着的秦邵宗沿着下山方向走, 中途不时逮个人问路。
“冯都督何在?我有重要军情要呈给他。”秦邵宗如此说。
夜黑风高,树丛横生的枝叶仿佛凝成大片黑影,平等地落在所经之人的面上身上, 让他们愈显深黑。
而被秦邵宗所问之人,十有八.九都会如实告知他, 剩下那一二是无暇顾及他。
不存在的。
虽说夜黑中模样难辨,但光看对方头上那顶在夜里也勉强可见的圆顶赤帻,便知这是自己人了。
若还不放心,那就再花点功夫看看对方身上的戎服, 分明也是一模一样, 有何可质疑?
“冯都督在这边。”知道实情的人都给这位来自前线的同袍指路。
秦邵宗:“谢过。”
山中惨叫声此起彼伏,每响起一声, 都叫冯亮愈发愤恨,恨得面容扭曲, 咬牙切齿。
别看他们人多,但山里夜间视线受阻, 对方又和条泥鰌似的, 往树丛密集之处一钻便不见踪影。
明明秦邵宗近在眼前,却抓不着人,如何能叫他不气愤!
就在冯亮思索着是否调整战术时,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嗓音:“冯都督, 方才秦邵宗被我等小队的弟兄重伤, 他往东北方遁走,好像钻到那边的一个小山洞去了。”
在秦邵宗的视觉里,便是他喊完这一句后,那群人中有一个特别激动的,忙拨开身旁的人往他这个方向瞧。
“方才何人在说话, 速速上前来。”冯亮急忙道。
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身影,缓缓勾起薄唇。
原来你就是冯都督啊!
前方分开一条道,秦邵宗阔步上前,双手空无一物,环首刀在他腰间好好挂着。
“方才说话的就是你?”冯亮急得甚至主动往前迎了两步,“你说秦邵宗被你们重伤,钻东北方一个洞穴中,此话当真?”
秦邵宗:“自然。那人自以为有天生神力便所向披靡,托大冒进,孤身入我营。我们几个兄弟联手牵制他的同时,寻了一人在后方偷袭,往他后背上捅了一刀。”
在这春寒料峭的半夜,一阵夜风刮来,天上厚重的云层被牵离,其下的明月终于探出了头。浅淡的月华洒了下来,山中似乎因此明亮了一分。
秦邵宗恰好站于开阔之地,四周无茂密的树丛,月光无遮挡地落在他的侧脸上,映得他脸庞轮廓愈发刚硬,高鼻深目长眉,生得很是威严。
冯亮此时来到了距秦邵宗三步之遥的地方,他看着头戴圆顶赤帻的秦邵宗,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怪异感。
但下一刻,冯亮见面前人伸手指向东北方,“冯都督,沿着此方向走大概两百五十步,便能看见一个陡坡。陡坡之上有个洞穴,洞上覆有密集藤蔓,相当不显眼,我窥见那姓秦的遁入其中,想来是伤势不轻,只得藏于那处坐等部下救援。”
这番话太有吸引力了,位置精准不谈,还透露出目标人物负重伤,且此时孤立无援。
冯亮顾不上多想,只想趁他病、要他命,速速拿下。他转身招手,“来人,给我往东北方走,细搜每一个洞穴,务必抓拿秦……”
话还未说完,冯亮脑中忽然有一道电光窜过,这缕思绪来得突然,却如同裂空惊雷劈得他浑身颤栗,叫他一瞬间毛骨悚然。
北地秦邵宗,朝廷亲封的武安侯,唯一一个戍边君侯兼任两州州牧。传闻此人身携神力,却天生断眉,克父克兄。
方才那个来报军情的兵卒,左侧眉尾分明没能连接上。
“你是秦……”
“滋啦。”长刀砍过他颈侧,冯亮圆滚滚的首级整个飞了出去。
先前听了冯亮的指令,他身边一众卫兵皆转了身,齐齐面朝东北方,准备行进。以至于这一变故突发时,竟无人反应过来,更别说上前营救。
秦邵宗高喊道:“君侯负伤,冯贼陪葬!尔等都督命丧矣!”
他声音洪亮如钟,传开老远,让周围听闻消息的一众士卒惊慌不已。
擒贼先擒王,如今贼王殒命,群龙无首,这支千人军队霎时大乱。
秦邵宗趁乱钻入丛林中,一路上行登山的同时,随手解决遇到的士卒。
“哔哔哔——”
数声长哨响起,秦邵宗这方的亲兵听闻哨声,且战且退飞快往上撤。
冯亮丧命,他的副将咬牙苦撑,全靠那句“君侯负伤”吊着一口气继续组织战斗。
由于秦邵宗这方的撤离,李瓒军队上行速度也快了不少。副将带着兵一路追到顶端的山寨,又追着跑下山,最后追到了湖泊边。
隔着老远,副将看见前方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人的胳膊,搀扶着他踏上连接岸与楼船的木板。
他们想要坐船逃离!
“快,拦住他们,秦邵宗已负伤,不可让他逃了!”副将声嘶力竭地大喊:“得其首级者,大元帅保他阖族尽享富贵!”
士卒精神一震,一个个打鸡血似的撒丫子追。然而很遗憾,中间横着的路程非一星半点,任凭他们跑岔了气,都仍与楼船有大段距离。
眼见秦邵宗上了船,他的卫兵正在收木板,副将目眦欲裂,“放箭!”
“嗖嗖嗖——”
箭雨飞驰,气势汹汹,最后却因射程不足钉在了地上。连楼船都没够上,更别说船上之人了。
待副将领着人终于赶到岸边,那两艘楼船早已驶到湖泊中心。
箭够不上,无船可用,功败垂成。
副将泄愤地将长弓掷于地上,目光阴鸷,“只差一点,可恶至极!”
“陈副将,如今如何是好?”有士卒问。
副将深吸了一口气,“冯都督被杀,和秦邵宗负伤逃离之事立马传讯告知大元帅。他们走岐水,岐水纵向自北往南,横向自西往东。他们定会往上游、也就是往更靠近南康郡的地方去。”
旁边的亲兵眼睛亮了,“西门郡!岐水上端连接的是西门郡。”
副将怒目切齿道:“秦邵宗负重伤,必定需要坐堂医和药材为之疗伤,只要我们迅速前往西门郡,便可在那里将他抓拿。”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位急着阖族享富贵的陈副将心有成算,他手书一封托部下带回后,便领着剩余的兵马火急火燎地往西门郡赶去。
秦邵宗被搀扶着的、“奄奄一息”的踏上船的时候,黛黎意外又不是很意外,心道这下航线绝对得偏程了。
他们肯定会火速赶往别的郡县,大半夜给秦邵宗抓个大夫医治。到时兵荒马乱,她是不是可以……
这小心思才转到一半,黛黎眼睁睁地看见被搀进船舱后,本来还半死不活的男人忽然直起了身。
他脊梁直挺,看过来的双眼锐利明亮,那股生机勃勃的狼虎劲儿哪怕在夜中也分外扎眼,哪还有刚刚的半死不活。
不及防,两人四目相对。
黛黎:“……”
秦邵宗径自走过来。
他进,黛黎便退,退到后面退无可退,最后后背不得不抵于船舱墙壁上。
“夫人又在打什么小算盘?”秦邵宗嘴边挂着笑,但笑意不达眼底,瞧着很是冷锐。
刚一抬头就看到她那大眼睛咕噜噜在转,这只坏狐狸多半又想披兔子皮去干坏事了,真是少盯一会儿都不行。
黛黎当然不承认,“我没有。”
“算盘的珠声都响到我耳边,怎的会没有?再说,没有你退什么?”秦邵宗步步上前。
黛黎低声道:“您身上血腥味重,我闻不惯。”
这不是假话,自他回来的那一刻,黛黎就闻到一股相当浓郁的血腥味,如狂风般迅速席卷整个船舱。
随着他靠近,味道更浓了,像巾帕被扔进了装满血的水桶里,每一缕丝线都浸满了浓重的血气,以至于捞出来时仍湿哒哒地往下淌着血。
这浓郁到堪称粘稠的血气,有一瞬让黛黎生出了一种错觉,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头刚在外捕猎回来的恶虎,他尖长的獠牙,乃至锋利的虎爪缝隙里都带着未清理干净的肉沫。
“就你娇气。”秦邵宗轻啧了声,并没继续往前。
这两艘楼船皆是三层,先前用于载客的缘故,不仅房间多得是,每个房间内还配有基础设施。
黛黎瞅着他们似乎还要议事,便独自上楼,她去了三楼,选了走廊尽头的厢房。
进屋,锁门,一气呵成。
待周围无人,黛黎才从左右的两个袖袋中分别拿出一个布袋。
她经期将至,因此月事带随身携带;而另一个布袋中则装了银钱和精巧的、便于变卖的首饰。
再多就没有了,她的包裹在林二娘家中,走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拿。
至于最重要的传……
黛黎叹了口气。
楼下,厢房。
秦邵宗坐于椅上,面朝三步开外正在奋笔疾书的莫延云,手搭在旁侧的案几上,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他在等待,也在想旁的事。
莫延云虽说时常会在女色方面昏头,有时脑子也比其他同袍慢半拍,但他有个罕见的特长,他极擅于绘地图。
走过的山路,跨过的桥梁,渡过的江河,乃至几个月前匆匆扫了眼的地图……
这些都跟刻在莫延云脑中似的,只要他想,便可随时调取再拼合。
“君侯,好了。”莫延云收笔。
秦邵宗敛眸收回思绪,抬手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缣帛。
缣帛上画了西门郡和太平郡附近的山河,着重描了岐水的流向、分支,以及与其他河流的交汇,还有它途径的郡县。
莫延云:“以如今的行船速度,最迟两个半时辰便能抵达西门郡。君侯,那时已天光大亮,咱们无需暴露身份也可进城。”
秦邵宗看着缣帛上岐水,眸底有幽光掠过。
岐水流向大致是由北向南,小幅度自西向东,结合后便是西南流向。这条西南河道先后流经几个郡县附近,设有朱崖津的太平郡是其一,他们即将要去的西门郡是其二。
处于更为上游的其三,则是古汉。
古汉郡,恰好在南康郡的正西侧。相当于他抄了西南边的道,绕了一个大圈回到南康郡的西边。非常有意思的是,古汉附近有滹沱河相伴,而滹沱河在桃花岭旁边有个小分支。
秦邵宗:“我‘身负重伤’,此行非去西门郡求医不可。他们行陆路,且那个姓冯的总指挥已殒命,料想不会追得那般紧,那便先遛一遛他们。”
刚刚那一战在山中,马骑不上山,所有人都弃了马。不同的是他这边直接乘船离开,对方还得重新翻山回去找马。
这一来一回,他们的船跑出老长一段路了。
秦邵宗继续道:“你传信给苏修竹,告诉他不日会收到我负重伤的消息,让他进蒋府把燕三等人带走,静等一个白日后去寻李瓒为我复仇。玄骁骑暂由燕三领军,行军计划大致不变,只是我危在旦夕,此时不必遮掩太多,直接挥军走上路便是。此计事成与否,全看行军速度,让燕三速速赶路,不得拖延。”
在他这边,蒋崇海与李瓒勾结,李瓒企图借桃花岭伏击玄骁骑是明牌了。
而在李瓒那里,只知晓玄骁骑会走上路途径桃花岭这一条,由此经思索后,他多半会选择埋伏。
双方都想抢这个埋伏点,差距或许只在于一方知晓全局,因此火急火燎赶路想占先机;另一方自觉胜券在握,多少有些不缓不急。
秦邵宗口中的苏修竹是玄骁骑的行军教授,负责玄骁骑的粮草文书等,在军中担任文职。当初进城时,此人和三千玄骁骑一并留在城外。
莫延云颔首,再次奋笔疾书。
半个时辰后,厢房的门打开,散会。
外面的天隐约透出一层朦胧微光,鱼肚翻起露出一线白,黎明前最黑暗的阶段已悄然过去。
再过不久,整片天就该大亮了。
登山,作战,上船,议事。秦邵宗一宿没阖眼,但不妨碍他仍然精神抖擞,“胡豹,让船暂且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