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移开视线,换下外袍后,去了净室。
再出来时,瑜安已经熄灭房中多数烛火,正埋头整理着床铺。
“祖母那边你可去过了?”
瑜安:“今日回来得有些迟,加上大雨,我便想明日再去。”
纪景和没应声,想起白日里褚行简语重心长的那番话,不由地看向了梳妆台。
一把木梳,剩下的便是摆放着今日穿戴的那套白玉首饰……
“大爷,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瑜安开口,“我想在半亩院自己设个小厨房。”
纪景和顿了顿,“口味不合?”
想着她昨日在荣寿堂吃辣的场景,他不自觉说出了口。
瑜安默然一瞬:“只是觉得厨房距这里有些远,来回拿饭不方便,近来……近来饭菜清淡,府中口味我也吃着不惯,与其叫厨房依着我的口味做,不如我自己设个小厨房方便。”
纪景和渐渐沉下心思,想起自己在半亩院吃过的晚饭并不差,一下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这是过来过去拿着口味不合当幌子,实则是吃不得这里的饭,嫌弃而已。
瑜安听着头顶发出轻轻一道嗤声,“既然喂养不下,自然是要去寻更好的,可惜这里比不得褚家,半亩院的例钱有限,怕是得夫人自掏腰包。”
“行,如果超出例钱,我自行垫付,就是怕婆母那边,我怕不好说……”
纪景和抢道:“若你真的吃不下去,母亲还能说什么。”
床头的烛火被纪景和一口吹灭,似乎带着脾气,连带着回应她的话,也能叫人后知后觉,读出故意呛人的味道。
在她躺下前,纪景和便已经盖着被子背过身去,她也只好同样背过身睡下。
夜静,却难眠。
不知是因为下午睡得太久,还是因为鼻间充斥着纪景和的味道,叫她根本无法安心。
她就像是个被围困的棋子,孤立无援,又寸步难行到无法自救。
周围的人似在认识她之前,便先有了对她的偏见,将她一棍子打死在了原地。
尤其是纪景和,曾经被她一度认为瑶台清辉,眼下却成了给她宣判死刑的人。
再想起一年前初次在马车内偷看认出他时的激动,此刻就点滴不剩化作了心酸。
无人能知,当她得知那人便是纪景和时,有多激动。
许是她太过单纯,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只是一味地将个人情愫托付于他,却从未考量,他是何种意愿,以至于到了如今的尴尬地步。
眼下,便是教训。
因着皇帝病倒的原因,纪景和提前销假。晨起时,瑜安也早早跟着起来,只是没了语言,甚至连视线都没有接触。
纪景和想着昨夜临睡前说的话,便也不想理会,穿戴整齐便离开了。
文渊阁奏折堆积,加上各部人竞相争吵,一忙便是一天。晚间回家时,恰好碰见同样骑马返家的王阶。
“明明都是累了一日的人,纪兄却依旧能脚步生风,瞧着,武功你是一下也没懈怠啊。”
所谓君子六艺,文人学武只是蜻蜓点水,强身健体,但纪景和非也,若真到了叫他和武将拼一拼的那日,怕只会胜负难分。
“王兄说笑,若有闲暇,还盼着与王兄的箭术一较高下。”纪景和笑道。
他与王阶虽不是同窗之谊,却早早因箭术相识,转眼间,两人都早已入仕成了同僚。
王阶:“若有闲暇,定当奉陪,与纪兄玩得尽兴。”
“说来也巧,昨日内子还与令夫人同乘而归呢。”王阶笑了一声,“内子叫我代问,昨日雨大,不知令夫人可否顺利回去,安然否,春雨亦寒,小心着凉得病。”
纪景和稍稍一愣,看向王阶。
“她昨日坐的是令正马车?”
何故?不是派府中下人去接了吗?
王阶置之一笑,“内子说,令夫人的马车坏了,恰好逢上大雨不休,走投无路才帮她帮忙,回城后,在城门口便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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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安:[托腮]
纪景和:[问号]
话语一出,就像是石子被抛入静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纪景和脑中隐隐闪过什么,不禁去问:“昨日何时回来?”
王阶思虑一番,回应:“未时吧,逢上大雨,路上应当走得不快。”
怪不得她说昨日回去得晚……可是没伞怎么回去的。
生活奢靡却穿戴普通,可既然如此,又向他嫌弃家中饭菜,昨日无人接应,前日也道无人通传……联系起的种种细节,心头不觉生疑,甚至有一种莫名的亏欠感缠绕在他心头。
待到宫门外,两人不再多言,道别之后便各自回家。
纪景和打马而归,相较于别日,今日驾马要稍显快些。
青雀意外纪景和提前归家,忙忙赶上前伺候,将纪景和脱下的披风接过,听见他吩咐道:“前日里负责给夫人通传消息的人是谁?昨日我叫人给夫人重新配马,为何无人前去?下去一五一十地给我查清楚。”
穿过走廊时,正遇上一个往半亩院走,提着食盒的丫鬟。
纪景和停下步子,踌躇了不过一瞬,便鬼使神差地开口叫住了人。
“这是送给夫人的饭菜?”他随口问道。
丫鬟顿了顿,脸上难掩由于纪景和过问而露出的惊讶,磕绊道:“是……是。”
纪景和微微俯身将盖子掀开,好整以暇地抬起下巴,睨着面前的丫鬟不疾不徐道:“我竟不知,咱们侯府已经到了给主子做这种饭菜的地步?还是说你们欺上瞒下,将钱贪进了自己的腰包里。”
纪景和向来注重公务,几乎从不过问府中琐碎,虽待人冷淡,但好歹也是言词温谨,不施厉色,而眼下口气,只叫人生出畏惧和后怕。
丫鬟忙忙俯首,“厨房不知少爷回来,少爷若是觉得饭菜不好,婢子这就去给厨房说,叫厨房重新做。”
“所以说,有我在时,饭菜便是最好的,若是没我,你们便是随意敷衍,对吗?”
丫鬟埋着头,只觉后背发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也从未想过,纪景和会关心新夫人的死活,将她质问如此,一个月都安然无恙,怎得今日就出了差错。
她直接跪下叩首,“少爷恕罪。”
“滚回去重做,给管事也说清楚,若以后再敢阳奉阴违,不尊主子,就滚回乡下的庄子去。”
声音不扬,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沉威,仿佛他每说一个字,周遭氛气便跟着凝固一分,连响动都乖乖敛了声。
丢下话后,纪景和径直去了半亩院,到门口时,恰好听见屋内的怨声。
“这都过了多长时间了,饭还没来,我就说我去找,他们还不准,说什么厨房重地,不许乱人进出,他们就是拿准了,故意为难。”
听着不是她的声音,该是她身边那个丫头的。
“姑爷也是,抠门儿!咱们自己掏钱修个厨房,怎么了?一个两个的……叫人饿死是不是就如愿了……”
青雀听着门内的动静,大叫不好,再瞅了眼那张愈差的脸色,心里渐渐胆寒起来。
纪景和额间一跳,嘴角不住抽了一下,正欲抬手推门时,心底却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叫他又将手放了下去。
那日,她也是这样偷听……
不过一会儿,屋里响起另外一道声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他有多不满,我也就当是他同意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咱们有了自己的厨房,就不用受气了。”
瑜安笑了一声,“吃了这么多天了,不也吃习惯了,起码能吃。”
宝珠:“不是说它不能吃,而是纪府的伙食太好,好到他们都敢拿下人的饭菜来糊弄姑娘,最后还落得一个铺张浪费的名声。”
“所谓靠己不靠人,咱们用自己的银钱,他能如何……”
听到了然的语气,纪景和很难想出瑜安的脸上该是什么神情。
她永远在外人面前和静寡言,甚至唯唯诺诺,如此铿锵随意的话,委实不像是她能说出口的。
可细想之余,依旧不出意料之外。
她一月未归,恐就在府内受了一个月的轻视和薄待,大大小小的事情累积在一起,如是换做旁人,估计得想办法好好出口恶气,或是将事闹大,给自己讨个公道。
而她选择的是,自己远离不纠缠。但说到底,还不是叫仇人好活,苦了自己。
他伸手推开门,交谈声戛然而止。
瑜安正倚在榻上,手里还是拿着昨夜那本书,而那丫鬟则是毫无规矩地坐在她主子的对面,脸上余怒未消。
这对主仆还真是一对儿,一对儿凑不出个胆子大的。
见纪景和忽然破门而入,瑜安只道不好,猜到他应该是在门外听见了什么,忍着尴尬,佯装平和道:“大爷怎得回来这般早?用饭了没?”说着便下榻穿鞋。
宝珠也不傻,行过礼后便溜出去了。青雀也在放下披风后颔首离开。
屋内一时就剩下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却又无话可说。
瑜安将他换下的官服搭在衣架,随口问:“大爷若是还没吃饭,可以与我一起,不过还需要等一会儿,宝珠应当出去催了。”
“我叫他们重新去做了。”纪景和就着她的手换上常服,不以为意道。
瑜安愣了愣,不明他是何意,纪景和可不是能分心管这种小事儿的人。
纪景和对着镜子整理袍子,瞧见那张呆傻的脸,又道:“你既然嫁给我,便是纪府的主子,不论我如何待你,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下人若是轻视冒犯,直接处理便好,任由着他们,只会将自己逼得越来越难。”
他慢悠悠说着,带着几分轻松的语气,仿佛将她纳入到了自己的日子中般,亲切随意,已经十分熟稔。如此突如其来的关怀,叫瑜安竟生出了几丝错觉。
“往后若是有事,你直说就好,我不会不管你。”
其余的话犹如过耳云烟,唯独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重复了几遍,就如他真的在她面前说了很多遍般。
恰好一束落日阳光照进窗户,不偏不倚落在纪景和身上,如同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叫人看不够。
看来纪母说得没错,纪景和面冷心热,也不是绝对无情之人。
所谓柳暗花明,瑜安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希望。也就是这一句话,即使纪景和再怎么冷言冷面,她都无端觉得透着些可爱。
用饭时,瑜安瞅准机会还为纪景和夹了菜。
自小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的纪景和,看着自己碟中冒出的菜品无从下手,可待抬眼看向那双满怀期待的眼后……
罢了,是夫妻,就顺她一次吧。
他用筷头挑起一些放进嘴里,勉强下咽,余光中,瑜安脸上的笑愈明显了。
纪景和:……
彼此的话依旧不多,用饭之后便是各忙各的,待就寝时,默契地准时洗漱上床。
临睡前,她从妆奁内拿出修好的香囊递与纪景和。
“瞧着大爷身上缺个香囊,我便做了一个,大爷要不要试试。”
花样香味中规中矩,既不俗艳,也不扎眼,精准符合他的喜好,叫他连开口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纪景和伸手接过,点了点头。
瑜安喜不胜收,顺嘴道:“十三是我爹生辰,他惯于一切从简,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便好,不知大爷有没有时间,陪我去一趟。”
也就当是弥补没有陪她回门。
只见纪景和垂眸再看了眼手中的香囊,不知是多虑或是其他,总觉得他脸上神情倏然冷了几分。就当她以为会拒绝时,听见他说了声好。
他答应了。
纪景和的关怀疏通了她大半郁结,以致于她今日睡得格外安稳舒服,若不是宝珠叫她,就连纪景和出门她都不知道。
“姑娘,好消息,姑爷下令叫咱们修小厨房了,都不等咱们动手,方才便有人开始了。”宝珠激动道,“还有,咱们的例钱今儿一早账房的人便送过来了,姑爷还罚了厨房和管事的几个头子,没把我高兴坏了。”
原以为没什么,可是一打听全是曾经刁难过她们的,宝珠就瞬间开怀了。难得见老天开眼,有人给她们出气。
瑜安:“可还交代了什么?”
宝珠笑道:“青雀方才过来说,姑爷叫姑娘照常准备生辰宴就好,经费如常。”
昨日晚饭时,她还诧异姑娘一脸明媚的样子,看来是早早就知晓了,可谓是苦尽甘来。
有了纪景和的体谅,半亩院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此事也逃不开沈秋兰的耳朵,得知自家儿子如此,对瑜安的态度也好了一些,停了瑜安的晨省,叫她安心处理宴会的事情。
转眼到了十三这日,纪景和公务抽不开身,便叫瑜安先走,他待下值后赶去褚府。
褚行简得知纪景和要来,高兴得立马命人去后花园挖出两坛好酒出来。
“今日,我们岳婿可要好好喝两杯,喝他个一醉方休。”
知道女儿和女婿关系好,他就止不住地开心,尤其看到瑜安脸上的笑,他更是欣慰。
褚琢安凑在瑜安身旁,故作深沉摇头道:“爹也太喜欢姐夫了,就连除夕都舍不得拿出的酒,今日拿出来两坛,我也跟着享福了……”
瑜安揉着手中的糕点,笑道:“你小子这回可不敢偷喝,不然爹又追着打你,这回可没人护你了。”
褚琢安才年岁十二,还未到饮酒的年纪,上次图新鲜,将埋在地下的就喝了半坛,第二日误了上学,叫褚行简好一顿教训。
家中的记忆不论过多久,都长久的在脑中鲜活,如今,她都已经出嫁了。
晚饭早早备好,唯独缺纪景和一人,瑜安差人叫了纪景和两次,均无消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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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爬在门口,嘴角抽搐:这对吗?
青雀:少爷也有被骂抠门儿的一天(吃瓜脸)
瞧着褚行简和褚琢安脸上的失落愈加明显,瑜安心上也不由地开始焦虑起来,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心里充斥着的无力感几近将她吞没。
纪景和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可是今日出了什么事情?
瑜安伸手摸了摸菜碟,已经渐温。
“等不到我们就先吃吧,不等他了。”瑜安将扣在菜品上的碟子一一翻过来,褚琢安也跟着动手帮忙。
褚行简瞄了眼女儿,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那就咱们先吃,内阁事情多,说不定叫什么临时绊住了脚,不妨事不妨事。”
瑜安忍着满心的失望,没啃声,望着面前丰盛的菜肴毫无胃口,拿起筷子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抬头瞧见是宝珠。
“方才青雀传来消息,姑爷说有事,今日……怕是来不了了,叫咱们别等他了。”
重新提起的心,又沉沉落了下去,叫瑜安不得喘息。
褚行简看着瑜安的表情,向宝珠挥了挥手,示意下去,“没事儿,不来就不来,咱们父子几个正松快。”
瑜安看着眼前的饭碗,强挤出一丝笑容,冲褚行简点了点头。
纪景和临时失约,叫瑜安全然没了心情,一顿饭也没好好吃,随便吃了几口就停箸了,不光她一人,能看出来,其实褚行简和褚琢安也没兴致。
来之前,瑜安就给自己父亲带了一双自己做的鞋子,结果临别时,自己的马车上却被褚行简给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含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几乎应有尽有,似乎生怕她在婆家过不好,受了委屈。
瑜安:“爹,对不起……”
褚行简不以为意,“啧”了一声:“这有什么,这是小事儿,以后来也是一样的,他近来公务忙我是知道的。”
内阁就没有清闲的时候,他是首辅,他清楚,纪景和不来也没有错,只是若因为这个叫瑜安伤了心,才是最不该的。
褚行简拍了拍瑜安的肩膀,安慰道:“安心回吧,我和卓儿好着呢,爹只要看着你过得好,爹才会高兴。”
十二岁母亲因难产离世,他们姐弟全要靠着褚行简的悉心养护才长成如今模样,对于瑜安来说,他们才是自己最重要的家人。
回到纪府,宝珠没闲着,将今日带回的东西一件一件记载入库,瑜安则是早早洗漱罢后,坐在榻上继续忙女工。
纪景和回来得不早,那时她已经坐在床上了。
因为无人传他今晚不回来的消息,她便只好等着他回来。
奇怪的是,纪景和回来穿的是常服,竟不是官服,她想问,却又张不开口,最后只能咽回去。
纪景和给自己倒了杯茶,似乎并不想往她身上看,依旧冷淡地侧着身子,须臾过后,才问她:“生辰过得如何?”
“就是吃了顿饭而已,没什么。”瑜安放下手中的活儿,屏声道:“净室里的热水还备着,大爷快些洗漱完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呢。”
纪景和回头看向已然放下半面帘幕的架子床,重重呼出口气,也不纠结,脱下外袍后进了净室。
瑜安抬眼再瞧向外面时,纪景和已不见了踪影,看着外袍被随手搭在衣架上,瑜安想起这件衣裳已被他穿过几天了,犹豫了一会儿,只好下床从柜中拿出一件新的搭了上去。
在拿下旧衣时,相似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
还是那颗檀珠,又顺着袖口掉了出来。
纪景和在净室没发觉动静,她便拿在手中多看了几眼。那檀珠雕刻巧妙,上面的花纹纷繁复杂,指腹搓捻时,表面已经十分光滑,可见时间之久。
她做的那枚香囊自从送了之后,就没再见到过,倒是这个东西,纪景和锲而不舍地带在身上,想来是极其重要的。
瑜安将东西放在了榻上的小几上,之后便上了床。
纪景和出来时,瞧见已经背着他躺下的身影,就顺手熄灭了屋内的烛火,合身躺下时,不知是何原因,心底无端烦躁,鼻间内全都是那股淡淡干净的味道,叫他怎样都安不下心。
一夜无话……翌日照旧按时起床。
纪景和看见了新拿出来的衣裳和放在小几上的檀珠,顺其自然收拾好,“今日还有些事情,晚饭不必等我了。”
瑜安顿了顿给他递革带的手,说了声“好”。
带他走后,她也没闲着,用过早饭后,沈秋兰差人叫她过去,把抄写好的佛经送去城郊城隍庙的任务交给了她。
恰好是庙会,瑜安出发前,顺带将褚琢安带上一起去了。
在国子监上学的人常年无假,念在他读书练武刻苦,瑜安便想叫着他出去散散心。
据说此庙已有百年历史,极具灵验,往日香火就十分旺盛,今日更是人满为患,路上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所以距庙还有些路途时,姐弟俩便下车了。
将手上主要任务完成罢了,就在会场附近转悠。
褚琢安看见路边有射侯,立马便被吸住了眼睛,说什么也不肯走了,非要试两手,要给瑜安赢个彩头。
“你这才学了几日弓箭,别偏靶伤着人。”瑜安愁道。
箭头虽比不上正经习武时大,但弓是实打实的,为了能扎进靶子,必定是要用力气的。
附近人多,可若是要脱靶了,难说伤不伤到人。
褚琢安:“姐你放心,这箭头小,伤不到人的。”
搭弦,推弓,勾弦,瞄准,放箭……
一气呵成。
可靶子上并不见箭矢。
耳畔忽闻阵阵嘶鸣,瑜安定睛望向不远处,心头一滞。
辕马立作人状,叫声撕破街边喧闹,后面车厢犹如浮萍颠簸,恐有辔断车倾的势头,若不是车夫熟练,只怕又是祸事一桩。
未等车厢内动乱后的余慌也未彻底散去,她便上前带着褚琢安上前赔礼,过了许久,车内才有了动静。
一个衣着朴素的侍女下车,接着,一身素净淡雅的荷花白裙角映入眼帘。
瑜安抬眼看去,掩下心中意外,不免呼吸一滞。竟是徐静书。
徐家倒台后,曾经作为京城第一才女的徐静书逐渐淡出世人视角,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瑜安缘何记得她,也只因为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当时徐家风头正盛,且徐静书名声大噪,很难叫人忘记。
细想起来,徐云还曾是纪景和的老师,今日就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见礼也不行了。
瑜安行礼:“徐小姐,伏惟见谅。”
褚琢安见到自己姐姐的反应,知道闯了祸,也赶紧跟着出声道歉。
只见面前之人淡淡一笑,连忙抬手扶了扶瑜安作揖的手,“褚小姐客气了,我并无大碍。”
闻言轻声细语,抬起头细观容貌,仍旧面若桃花,即使身上少了金银装饰,也丝毫不减当年林下风采。
瑜安掩下心中自惭之意,笑道:“徐小姐竟记得我?”
“我与景和竹马之交,如今你与他已成夫妻,自然是认识的。”
可在瑜安记忆中,这才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何来认识一说……
也不细究,瑜安说:“家弟顽皮,看中了路边摊位的射侯,便想为我赢个彩头,没成想自不量力,惊扰了小姐马车,小姐见谅。”
“原不是什么大事,褚小姐何必这般客气。”徐静书浅笑,主动牵上她的手。
她无措地垂下头,嘴角保持着笑意,正思索着下一句该说什么,眼角的余光里却猝不及防撞进个物件——独一无二的花纹叫她无比确定,不会认错。
檀珠折射出微微的光泽,在浅色衣裙下显得是那般晃眼,就像根细针直直扎进眼里,瞬间戳破了所有刻意维持的平和,甚至叫忘了自己下一句该说的话。
每多看一瞬,多晃一下,就像在她心上碾过一次,叫她痛得无法呼吸。
徐静书左右望了一番,怔道:“景和呢?他没跟着你一块儿来?”
“我今日替婆母送佛经前来,他……公务繁忙,贯不会来这种场所。”瑜安只觉得自己仿佛失了声般,张着嘴,却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徐静书轻笑,随意道:“可他昨日派人给我传信,说他今日会来的,莫非是想给你个惊喜?”
看似玩笑打趣,其实是往瑜安的心里扎刀。
有意无意,欢喜或是厌恶,旁人不清楚,瑜安可是明白的。
据上次去慈恩寺的样子,她可以清楚,纪景和分明是不喜欢此等热闹场地的……他嫌弃,他不信,他每天那么忙,连答应她的事情都能失约,怎么就能答应了别人来这儿呢……
见到瑜安神色僵硬,褚琢安在后面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但并未得到瑜安的任何回应。
徐静书对瑜安的反应更是洞若观火,却照旧不松瑜安的手,故作调笑道:“怪不得你们成婚前,都说你们般配,今日看来,确实恩爱般配。”
“那鹿鸣琴你可还用的顺手,原是老侯爷留下来的,之前景和也借我用过段时间,后来家中变故,就还回去了。”
瑜安苦笑,干涩道:“徐小姐不知,我不会弹琴。”
徐静书故作错愕表情看着她,就连脸上笑意也带上了一丝虚情假意的嘲讽,“褚大人博学多才,我原以为这些是要教的……若是不会,往后也是可以学的嘛。”
徐家诗礼传家,徐静书三岁启蒙,从小便有女夫子教导,而对于瑜安来说,她五岁的时候,还在江陵的镇上整天疯玩,哪会知道这么多。
她娘在世时,教她女工和茶艺,读书写字是褚行简为她开蒙,唯独乐器,家中无人擅长,她便一窍不通。
“徐小姐天生丽质,自是不能与我们这般俗人相比,我还是不为难自己了。”她硬声道,努力收着自己的情绪。
空气里陡然凝起无声的张力,两道视线像是两柄没出鞘的剑,锋芒全藏在眼底,暗流全藏在无人撕破的风平浪静下。
徐静书忽然抿起唇,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她没接她的话,只将目光轻飘飘移开,弯起眼尾道:“景和,你来了。”
“景和”二字猝不及防刺进耳里,她的心也骤然漏了一拍,脑中瞬间空茫。
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当视线毫无准备地落入一双凝满寒霜的黑眸中,连呼吸都被冻得一窒。
一身玄色圆领便服,干练挺拔,不失隽爽,不知是不是赶得太急,额上覆盖一层薄汗,就连气息都不稳。
可纪景和就是纪景和,胸口的起伏压得极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复礼的克制。
瑜安仰着头望他,一瞬不瞬,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点关于自己的关怀和喜欢,可哪怕穷极天地,她都找不到一丝一毫。
他说得今日有事,就是从宫中骑马赶到城郊,来此地找徐静书罢了。
徐静书:“你怎么赶来得这般早,我原以为,你得快天黑那会儿呢。”
瑜安忍着酸涩,像是逃兵般,无奈将目光移开,向后退了一步,分别与纪景和和徐静书拉开距离,哪怕心中有多在乎,也有意将自己摘离。
徐静书轻轻笑了一声,熟稔地递上了帕子,“我和瑜安方才还提你呢,你就来了,真是巧。”
纪景和倒是没接,只是轻轻向她轻轻颔首,随后将视线移到了瑜安身上。
“你怎么在这儿?”
瑜安已近麻木,可当抬头看着他微蹙起的眉头,胸口却依旧毫无预料地发痛,就像是有人随意蹂躏,叫她喘不上气。
她缓了缓,刚准备开口解释,便听见徐静书的丫鬟在一旁喊,像是算准了般。
“褚少爷在路边玩射侯,没成想箭矢脱了靶,惊扰了马车,把小姐要送给您的兰花砸坏了。”丫鬟说着,还将马车的帘子掀开给纪景和看。
那盆长得正好的兰花,如今已经碎了花盆,折断了叶子,就算重新种回去,怕也养不大活了。
纪景和瞥了一眼,面色更沉,徐静书急忙解释:“府上兰花不止这一盆,往后我再差人给你送上一盆,不是什么大事……”
“可这是小姐悉心栽培了三个月的……”丫鬟犹有怨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