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关灯
护眼

屋内只燃了一盏油灯,曳着火光,摇摇晃晃地亮。他揭开灯罩,剪去芯子,方捧灯往拔步床走去。屋子不大,可梁邵脚步放得轻缓。他打量着屋内陈设,想起善禾嫁进来两年,早成了漱玉阁的一部分。
红木八仙桌,是善禾画画的所在,她不肯去书房,怕“弄乱了他的书房”;
罗汉榻,善禾常坐在此处做针线,他那件缝了粉桃花的短打劲装,想必就是在这绣好的;
哦,还有脚踏板,善禾睡了两年的、硬梆梆的脚踏板。
梁邵匆忙咬住手背,可泪还是落下来了。他慢慢踱过去,搁下灯盏,掀起床帘,坐于床沿。善禾就这么安静地睡着,两弯秀眉蹙得紧,额角全是薄汗地睡着。
梁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善禾,看着她在梦中喃喃呓语,看着她被梦魇弄得害怕惊惧的样子。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揉去善禾颊边的泪珠。他还记得,上一次这样偷偷看善禾睡颜,已是两年前了。他们成婚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是他头一次睡觉时,旁边还躺了个陌生女子——哪怕这女子睡在脚踏板上。他悄悄起身,悄悄趴在床沿,悄悄看善禾蜷缩在榻上,她也是这样皱着眉头睡下,安静、胆怯、清瘦。
两年过去,她好像没变,还是安静、胆怯、清瘦,像临将枯萎的花。
梁邵仰脖,拼命地眨眼,想把这泪挤回去,可偏偏不争气,泪全涌出来,糊在脸颊上。他怅惘地想着两年的时光,怅惘地后悔两年间的自己。她就这么睡在眼前,离他却越来越远了。或许,她从来没有近过。梁邵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拿了方帕子替善禾把挂在眼尾的泪珠全部拭去。
他声音很轻:“对不起,善善。”
对不起,他差点掐死了一朵花。
善禾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什么,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蹭了蹭,泪与汗也蹭上去了。
善禾自梦魇中醒来时,眼尾挂着几滴新泪,她身上全是汗,连寝衣都湿透了。梦中可怖之景似乎尚在眼前,善禾缓了好一阵子,那些害怕胆怯的情绪才逐渐消弭在如水夜色中。
她支臂起身,发现床帐掀开薄薄的一角,正迎着夜风悠悠飘摇。她自帐内望出去,只见本搁在外间的烛台此刻放在妆台上,灯芯子像刚被人剪过似的,火光明亮。她以为是岁茗来过,便不做多想,而是披衣起床,斟了盏茶润润口齿。
大抵是午后睡了太久,善禾醒后就再也睡不下了。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的交颈鸳鸯发愣。午夜的漱玉阁,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皆睡去,唯有她醒着。
听岁茗说,梁邵受了家法,现下被梁邺关在祠堂里思过。她还听说,梁邵背上好几条杖痕,血直往外冒,可怖得很。
善禾在黑暗中恨恨开口:“活该,混蛋。”
她随手取来枕边帕子要擦汗,却发现帕子叠得四四方方,上头还洇了水。分明是有人刚拿它擦过泪的样子。善禾当是岁茗所为,心瓣一软,不觉想起晴月来。才堪堪一日,竟像过了许久似的,晴月走了,她与梁邵也彻底撕破脸了。前路茫茫,孤立无援,梁府到底不是她的家,或许世间早无薛善禾之立锥之地了。善禾通体冷了又冷。
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榻,就这么瞪眼想着前路与心事,一直熬到东方既明。
晨光熹微,岁茗和岁纹蹑手蹑脚打帘进来,踌躇着要不要喊善禾起床。
“我醒了。”善禾慢慢坐起身,容色恹恹。
岁茗与岁纹忙迎上来,一个捧盥洗之物,一个为她梳妆更衣,善禾手持靶镜,却搁在膝上,无心自照。她想了半夜,仍不知如何顺遂地与梁邵和离。她本以为自己会与梁邵好聚好散,却不想闹成这番模样,实在是难堪。
一念及此,善禾更是心生悲戚。
岁茗一壁替她梳发,一壁偷觑善禾脸色,小心开口:“方才祠堂开了,大爷把二爷撵去织蕊楼了,这几日二奶奶就好生养养身子罢。”
善禾闷闷应了一声,忽而雷击灵台,心头雪亮——何不求梁邺?昨日梁邺先是动家法,而后罚梁邵祠堂思过,今天甚至把他撵去织蕊楼,足见梁邺这次并非全然站在梁邵那边的。可光有这点猜测,还不够。梁邺冷静自持,又颇看重家门清誉,或许他只是借此做个脸面,一则摆出自己清理门户的态度来,二则想让善禾心软,就此原谅梁邵,也未可知。善禾低头想着,自己须得撕出个血淋淋的口子来,而且这个口子,必须撕到梁邺的核心利益,她方可顺遂离开梁家。
善禾倏然抬头——梁邺与梁邵的仕途!
梁邵如今不多在意仕途,梁邺却不是。为了入仕,他寒窗十载,现下只差一步便可登天。
可善禾的身世横在这里。当初梁老太爷救下善禾,金陵和密州经手此事的官老爷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是前任文渊阁大学士的面子,况且那会儿善禾才十五岁,又是怯弱女孩儿,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大人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哪怕到了如今,善禾也只是安分地待在梁家,做个本分妇人。此事可大可小,大的话是包庇反贼,小的话,不过是老人家心疼学生孤女,买回家做奴,却不想误结良缘,老人家心善,全了两个孩子的情意,也算人之常情。
只是,这身世于旁人而言不过是桩谈资,而对于初入京都仕途、预备大展宏图的梁邺而言,须索万分谨慎小心。一旦有人上书弹劾梁家与三皇子有关,届时锁拿候审的除了善禾,便是梁邺兄弟。
怀着这样一份心思,善禾慢慢觉得眼前如拨云见日,一明粲然。她只需捏紧自己这不堪身世,析毫剖厘地条陈利弊,那么,与梁邵和离的把握就大了。
善禾在心头把话捏合圆了,反复咀嚼过好几遍,方提裙往梁邺所居的兰台轩去。
兰台轩古幽清雅,影壁前是一丛郁郁翠竹。转过影壁,则是把青天框成四方的天井,天井内一株银杏,这时节已萌了新叶,葱葱茏茏的。这厢善禾才刚转过影壁,先两道压得低低的娇笑飘入耳中:蘩娘和荷娘正坐在天井廊下的栏杆处做针线,一人捧着一只描出折枝荷花的绣绷子。
蘩娘眼尖,先瞧见善禾,不由拿眼望她,只觉得善禾面善,浑似个旧时故人。再一低头,望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妹妹,与善禾相似的圆脸杏眼、唇瓣丰润,蘩娘咦声道:“你们俩倒像姐妹似的!”
荷娘也怯怯抬起头,与善禾隔空相望。
善禾微微蹙眉,见她俩装束,应当是兰台轩伺候的丫鬟,只是素昔从未见过,想来是新进的。善禾道:“大爷在吗?”
蘩娘摇摇头:“才刚去织蕊楼了。”
善禾唇瓣翕动正要说什么,身后忽地响起成敏声音:“二奶奶,您怎来了?”
梁邺走在成敏之后,正要转过影壁,但听得成敏此言,脚步不由顿住,人也僵在影壁后。善禾守规矩,无事从不主动登兰台轩。昔日梁老太爷在世,只有命她煲汤理膳多备梁邺一份时,她才肯来兰台轩。
善禾已转过身,绞着手指踌躇道:“成敏,我……想见见你家大爷。”
梁邺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袂,敛眸走出影壁:“何事?”
善禾心口似揣了只兔儿,突突直跳。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和离之事,故而抿了抿唇:“有事想同大爷商量,与阿邵有关。”
梁邺沉眸凝望善禾,俄而开口:“随我来。”说罢,梁邺阔步往书房去。
善禾提裙急忙跟上。
蘩娘与荷娘本想进屋伺候,却被成敏一只手臂拦住:“主子谈事,最忌讳旁人打搅。”二女相视一眼,点点头,自退下继续描绣针线去了。
兰台轩书房内,善禾刚迈过门槛,便见梁邺背对着她,已斟好两杯茶。不大的茶几,两侧各摆一把梨木交椅。梁邺拾座坐下,含着笑意温声道:“坐吧。”
善禾望了望茶盏吐纳出清白暖雾,心也像被这团暖气蒸着煨着,胀胀的酸涩。善禾未坐,立于梁邺跟前,暗暗攥紧拳头,长呼一口气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未待梁邺回答,善禾已跪立他跟前,声色清明道:“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梁邺面上的温润笑意渐渐僵滞,唇瓣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可开了口任何话也说不出。梁邺觉到心跳愈速,他搁下茶盏,垂头敛去情绪,再抬头时仍旧是素日里那副端方君子模样,一如所有心疼溺爱幼弟的兄长那般,梁邺关切说:“善禾,我已罚过阿邵了。想来,他再不敢那样欺负于你。你实不必为了昨日的事,就说这样的气话。”
他尾音发颤,说不清是关心则乱,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情绪。
蠢货阿邵,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把人推远了,你该如何呢?梁邺心中想道,指腹却缓缓摩着茶几圆润的桌角。到底是血亲的弟弟,梁邺还是想帮帮他,故此咬唇斟酌着字句:“阿邵若还有什么欺了你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只是好心不过三两句,梁邺顿了顿,盯着低眉顺眼的善禾,继续沉声道:“我亦知这两年你在漱玉阁过得艰难,阿邵顽劣,亏得你宽容大度,容他至今。只是如今祖父新丧,老人家生前看重你们,这样和离,只怕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心神不安啊。”
提及梁老太爷,善禾心瓣软了又软,她忘不掉老人家生前待她的诸般好,比嫡亲的孙女还要多。善禾仰起脸,凄然一笑,把早已备好的一箩筐话抖出来:“正因为祖父之恩情,所以我不敢不和离。此番兄长奔丧回家,应知阿邵被人顶了功劳,他心中甚不痛快。其实阿邵这两年在府衙里,为公勤谨,未有懈怠,兄长赴京科举或有不知,可我日日待在漱玉阁,却是都看在眼中的。”
“外头的人知晓阿邵这提刑官的差事是当年祖父买下的,尝有闲话,笑阿邵一句卖官鬻爵。有时也许是玩笑话,但落进本人耳里就像根刺。阿邵是爽朗性子,可被人闲话多了,也难免心里不忿,故而每每府衙有案件,他都冲在前头,不肯教人看轻他自己。从前如此,这遭也是如此。月坨村的案子正好与祖父的病撞在一起,他为了早些缉拿凶犯回来照料祖父,趴在那破庙木梁子上整整一晚,身上被蚊虫咬了无数个包,回来涂了好几天的药才消了,他也没说什么,却没想到到最后功劳全被人顶去。说起来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教他仕途如此艰难。若非我这身世,今番该去京畿县赴任的人,该是阿邵!”
梁邺抿唇道:“他已收了人家五百两银,此话不必再提。”
善禾点点头:“好,那再说些旁的。从前阿邵待我冷淡,我常以为是这身世入不了他眼。如今才知,他从未介怀这官奴身份。他这般好的人,我又如何舔着脸留在这里,继续耽误他?”
梁邺沉眸睨她,喉结滚了滚,终是叹息开口:“昨夜祠堂与阿邵夜话,他也这般跪在我跟前,求我帮帮他。他说他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善善……善禾,你再、再想想罢。”
他亦是踌躇满怀。
善禾思忖片刻,却只想起昨夜梁邵那般折辱自己。她声色坚定:“大哥,我已想清楚了。”

第20章 (三合一)假装原谅阿邵……
轻飘飘一句话,似有千钧。随着话落,庭院内起?了一阵风,把落在地上的花瓣卷起?旋儿,扶摇上天。善禾仍旧跪在梁邺跟前,垂在颊边的碎发迎风柔柔地飘摇,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同一阵风,掠过善禾,又扑进梁邺怀中,将他?揣在心口的复杂情绪吹灭了。
梁邺霍然起?身,行?至善禾跟前,居高临下望她。他?沉着脸色,早无素日之温润,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阴戾。
善禾以为是他?不同意和离之事,忙开口陈说:“大哥,我知再过一月,便是殿试。若我与阿邵和离,想来对大哥的仕途,也?更为有益。”
他?缓缓笑开:“如?此?说来,善禾和离,还?有半分是为我着想?”梁邺伸出手,将腕骨递到?善禾跟前,示意善禾扶着他?腕子起?身,道:“起?来。”
善禾不敢造次,自敛裙起?身,退了半步,低头恭声道:“是为了梁家着想。我与父亲皆受梁家之恩,故而不敢不思虑清楚。若被有心人?挖出当年那案子来,拖泥带水的,再把我的身世捧出来添油加醋,我本已?受罚,也?不怕失去什么了。只?是大哥万不容易走?到?今日,若因我之缘故,连累大哥,进而连累到?梁家的累世清誉,实在教我心中愧疚。便是父亲知道了,也?是要怪我的。”
这番话确实触到?梁邺心窝,寒窗十?载,再没有什么是比前程更为重要的了。昔日祖父要梁邵娶善禾,他?本不同意。可梁老太爷最是良善守诺之人?,只?说这是欠薛家的恩、是欠薛寅的诺,要还?、要守,梁邺也?没法子,只?好缄默其口,冷眼看花轿抬入漱玉阁。梁邺沉吟着:“那善禾要我如?何帮你?”
善禾听是口风松动?的样子,倏然抬头,凝睛道:“只?求兄长替我劝一劝阿邵。”
蠢。梁邺嗤地笑了:“我阿邵那执拗性子,若劝得动?,这两年你早是名副其实的梁二奶奶,今日你更不会来求我了。”
善禾追上话,认真道:“可兄长的话,阿邵一定是听的。”
梁邺怔忪愣住,心不觉也?软了三分。他?转身擎盏,慢慢呷了口清茶,最后一遭问她:“善禾,你……当真想好了吗?”
“嗯。”善禾点点头。
“你,”梁邺不觉后牙咬紧,“确定要我帮你?”
善禾忙行?一礼,恭敬道:“求大哥帮我。”
刹那间似有琉璃绽裂,梁邺心瓣坠了又坠,心道:薛善禾,这遭是你主动?求上门来的。
“那这些日子好好待他?。”梁邺搁下茶盏,指腹捏住盏身,骨节泛白,“好好同阿邵过日子。”
善禾不解:“大哥,我是要与阿邵和离的……”
梁邺转身面向她,沉眸睨住善禾:“交给我。你只?管同往常那般对他?,让他?慢慢忘却和离这件事。我自会帮你离开梁府。”
善禾怔了怔,哑声:“大哥的意思是,骗他??”
“是。”梁邺垂眸,目视茶汤上的些许茶叶轻晃,“让阿邵放松戒备,你也?才好顺当离开。”
善禾哽住,昨夜她不是没想过欺骗,只?是她还?是希望自己与阿邵的和离是和气顺遂的,当初成婚时他?带着怨忿,难道分开了也?要这般不体面么?善禾缓缓低下头,眼前又浮起?昨日梁邵的所作所为,心旋即又冷回去了。
“那,和离书怎么办?”
梁邺眉峰一挑:“和离书我写好予你。你自哄他?吃几口酒,让他?画个押,倒也?罢了。”
“他?是赴宴取乐惯了的人?,酒量那么好,我如?何能哄他?喝醉……”
梁邺勾了唇角:“善禾放心。为兄自会助你。多则半月,你必能如?愿。”
善禾愣怔抬头,直直撞入梁邺幽深眼底。梁邺神色舒展一如?往常,面上却无半分笑意,教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待得善禾走?后,梁邺沉思着近日诸事,未久踱至书案前,正正好好瞥见那封本该寄予欧阳先?生?的书信。尚书千金苏皙照的名字仍明晃晃书在上头,欧阳先?生?的话不觉又响在耳畔。他?是要登阁入相的人?。这是他?的志向,亦是祖父和欧阳老先?生?的期盼,连阿邵都是这般想的,甚至为了他?的志向,作出那样大的牺牲。所以,他?不能辜负了自己,更不能辜负了他?们。
单凭此?一点,善禾主动?和离,确实是明智之举。她比阿邵看得长远,光这份替梁家着想的心,也?实令他?满意。等和离之后,他?好生?待她,虽则少了那些虚名,但?只?要情是真的、心是真的,不比官府文书上冷冰冰的几个字强?让善禾下辈子都有个靠,也?算全了祖父生?前对薛寅的诺了。至于阿邵那边……梁邺轻叩桌案,不由想起?阿邵素昔之志向来。去北川投军,是不行?的,他?决计不可能让阿邵如?此?涉险。武举,倒是最好的路子。彼时他?与善禾和离,参加武举也?无甚么忌讳的了。日后他?们兄弟二人?一起?在京都挣功名,他?再好好筹谋一番,以阿邵的模样、品性、才干,帮他?娶位京都簪缨出身的名门贵女想来并非难事。
在梁邺凝神之际,穿堂风越过格子窗,扑进书房内,吹起?案上信笺,扰得纸张簌簌作响。梁邺神思回笼,正欲伸手压住信笺,那信笺却如?水中鱼儿一般,滑出掌心,在空中翩翩地飞了几转,方悠然坠落在梁邺脚边。
织蕊楼在花园假山后头。善禾一路行来,沿路仆人?渐少,到?了假山时,只?遥遥望见成保坐在织蕊楼门廊下,摇着芭蕉扇煮药。药炉中吐纳出乳白雾气,直冲上天。
善禾将半只?身子掩在假山后,拣了个小石墩坐下,慢慢思忖方才梁邺的嘱托。
他?说依梁邵的性子,若大剌剌提出和离,他?必然不允。要是坚持和离,反促了他?逆反之心,指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来。亏得是血亲的兄弟,梁邺所言岂不正是昨日那难堪情形之根因?善禾一壁绞着手,一壁继续想梁邺说的先?假意和好让阿邵放下戒心,等他?签了和离书,立时出城离开密州这些话。
善禾轻声道:“这法子虽骗了阿邵,但?总好过现在我二人?拧麻绳似的较劲。到?时我走?了,他?最多难受一阵子便好了。再说他?是爽朗性子,身边围着那么多好友,他?总能走?出来。再不济,大哥也?不忍见他?终日恹恹的模样。届时大哥有了功名官职,替阿邵寻一位门当户对的贤淑娘子,应是轻松的事。真真这是最好的办法,把各方都保全了,也?不辜负祖父、大哥昔日待我之恩德了。”
一念及此?,善禾转头望了望织蕊楼,怅然叹气道:“从前骗了你,如?今又要骗你,实在是对不住。大抵是我们俩今生真没缘分,总要以骗相待。若你日后恨我,也?请恨得轻些罢。命运万般作弄,我也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若是可以,我总是想我们好聚好散,至少对得起?这两年。”
这般忖罢,善禾敛裙起?身,一径儿往织蕊楼去。成保望见善禾,立时站起?身子,手忙脚乱地望搁了蒲扇,压低声音道:“二奶奶怎么过来了?”他?知道漱玉阁里的这桩公?案里,善禾受了许多委屈,更知善禾被梁邵气得差点晕过去,她现在应当厌极了梁邵。昨日二人?争吵之际,他?与一众丫鬟小厮远远儿地立在漱玉阁庭院内,小心等待主子们吵完了,唤他?们进去伺候,结果最终等来的,却是善禾双手被捆跑出来,莫说岁茗、岁纹等人?惊呼出声,连他?也?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哪家正头娘子在奴仆们跟前这般不堪的?裁了晴月送她去广通寺时,成保不觉得有什么;把岁茗岁纹拨来行?软禁监视之事时,成保也?不觉得有什么;请王老先?生?给二奶奶号脉调理?身子时,成保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善禾那般模样跑出来,衣衫不整,泪生?两腮,一瞬间,成保心底忽然冒出个声音:完了,彻底完了。
梁邵这遭是真的把善禾推远了。
他?们几个小厮暗地里也?自有闲话儿。自漱玉阁二位主子关系和缓后,他?们赌了一枚貔貅玉坠子,赌谁的情意更多一些?结果五位小厮全赌的是:一样多。可到?了今天他?们才发现,梁邵的情意比善禾的多很多,而善禾的那份情,就像是块布料子,上头用她原本的真心与品德绣出繁复花样,看起?来情意绵绵,好不美丽。其实这布是用恩情织成的,料子就不对。她的和婉贤淑、小意温柔,皆为报恩缘故,哪怕有些喜欢——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那也?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用错了料子,再怎么穿,也?穿不出爱的味道,偏偏梁邵当了真。
成保长叹一气,朝屋内看了看,小声道:“二奶奶不若待会儿再来?二爷才刚睡下,昨儿一宿未眠。”
善禾抿了抿唇,接过成保手中芭蕉扇,自坐在药炉跟前,淡声道:“你回去歇会儿吧,这里交给我。”
成保怔住,眨了眨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难不成是他?们看走?眼了?其实善禾的心与梁邵是一样的?
成保擎着火剪夹了块碳轻丢进去,旋即火花哔啵爆破。他?蹲在药炉另一头,把脸掩在腾腾热气后头,看上去像要蒸化了似的。成保犹豫着,终是决定替自家二爷再说两句软和话,他?扬起?笑,露出一口白牙:“昨晚上二爷悄悄去望了二奶奶后,就说要打只?桌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想来二奶奶知道。”
“嗯?”善禾困惑道,“他?来看过我?”善禾不由想起?昨夜屋内种种异象,她还当是岁茗来过,原来是他?。
善禾敛眸,一壁隔着厚厚布巾揭开炉盖,看了看火候,一壁道:“我也?不知。”
成保见善禾语调冷淡,知道她心里仍有气,自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成保只?道去唤岁茗和岁纹过来伺候,忙告喏退下。
待成保离开,善禾才慢慢抬眸,盯着成保背影发愣。手中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陷入沉思。
这么想了一会子,屋内扬起?梁邵的声音,像隔着枕巾发出的:“成保!成保!”听不见成保那热络爽快的答应,梁邵小心换了个姿势趴着,可背上的几条伤痕瞬间牵动?经脉,勾起?层层叠叠的痛,浑似针扎。他?闷闷地呜咽着:“嘶……好疼……”
“也?不知怎的,昨儿夜里还?好,上了药之后竟这般疼。”梁邵把头埋在枕巾里,恨恨地叹了口气。
善禾端着药碗跨过门槛:“应当是在结痂了,再忍一忍罢。”
梁邵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是善禾的声音后立刻抬头,眼眸也?亮晶晶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善禾,随着她从门槛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到?榻沿,贴边儿坐下。梁邵喉结滚了滚,轻声道:“善善……你、你怎的过来了……”
善禾眼风早望见搁在榻旁的木桌子,才粗粗有了个型,倒立在地,四条腿昂扬朝天,想必就是成保所言的“那只?桌子”。善禾不作声,把雕漆托盘置于圆几上,捧了药碗在掌心,轻吹勺中苦药。待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善禾轻声道:“来看看你。”
梁邵彻底呆住,好像庭院里的风吹进来了,把他?吹得傻愣愣的,心里再想不出别的,只?知道善禾在他?跟前,善禾来看他?了!梁邵木然饮下苦药,像觉不出苦味似的,只?顾怔怔盯着善禾的脸。梁邵喉头一哽:“我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又一勺递到?他?唇边。
梁邵饮下药:“你再不会原谅我了。”
善禾咬了咬唇,把眼睫垂下,没吭声。
梁邵忙道:“善善,我……我昨日当真是对不住。”
“别说了。”善禾把药勺送到?他?嘴边,“喝了药好生?睡一睡。”
梁邵咂摸出善禾心底仍旧有气,他?一把夺过药碗,咕嘟咕嘟全部喝完,嘴角还?残着一线药痕,梁邵也?顾不上了,只?道:“我昨日说了很多蠢话,气话,实在是……”
善禾心道。
可她面上不显,伸出一根葱指抵在他?唇边:“别说了。”再说下去,她只?怕自己会有更多的难受与愧疚。她是个重情义的性子,故而有时拖泥带水、狠不下心。善禾知道这是自己性格中的一大痛脚,因此?现下忙止住梁邵话头,强逼着自己果决。她指尖慢慢游移,移到?梁邵嘴角,移到?药痕处,像从前梁邵揉掉她颊边泪时那样,善禾轻轻揉掉他?颊边药痕。她望见了梁邵瞳孔里震颤的自己的倒影。
梁邵霎时间只?觉得脸边酥痒,又舒服又撩拨人?。再是铮铮铁骨的儿郎,这会子也?饧眼骨软,恨不能醉在这片温柔里。他?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哑声道:“好,好,我不说了。”见善禾停了动?作,那舒舒服服的触感陡然消失,梁邵忽而特别留恋那勾人?的触感,脸也?朝善禾掌心蹭了蹭。他?见善禾没有抗拒,心下慢慢忖度着善禾的意思,小心开口试探:“才刚那样摸脸好舒服,善善再多摸我一会儿,我便能好睡了。”
善禾由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到?颊边,像刚刚那样慢抚他?脸。她盯着见了底的药碗,怅然道:“早间见了大哥,他?说了很多话,让我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事。”善禾想着把梁邺搬出来,那她蓦然转变的态度也?便有了根因。
梁邵枕着双臂,趴在榻上,轻轻吻善禾掌心,进而吻到?指腹。他?蓦然听见大哥二字,不觉唇瓣上弯:“我就知道,大哥最是疼我。”他?想起?昨夜求梁邺帮帮他?的话,那会子梁邺还?斥他?、骂他?,如?今还?不是口是心非帮他??梁邵忽而觉得自己真真好命,有这般好的善善,还?有这般好的大哥,一时笑意漾到?眼底。
善禾微微蹙眉,她望着梁邵嘴边的笑意,竟觉得这笑分外刺眼。她是联合着最疼他?的大哥在骗他?啊,而他?浑然不知。善禾悄然攥紧了手,却继续温声道:“大哥说,其实最像祖父良善品性的人?,是你。也?许你有些不好,但?心是善的、干净的,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所以我跟着你,至少能平安一辈子。这是大哥的意思,他?还?说当初祖父让我们成亲,想来也?是这样想的。”这些话俱是善禾胡诌的,梁邺从未这样说过。
可梁邵却听得呆住,他?鼻尖一酸,忙错开眼,面朝内,把咸湿的脆弱流给墙看。
善禾不想见他?这副模样,既然已?经决定骗他?,那就应当让他?在这段时日里快活舒心。于是,善禾推了推他?的肩,淡声道:“可我怎么觉得大哥说错了?昨儿分明有人?那样折辱我。”
闻言,梁邵立时转过头,握住她手,拧着眉急促辩白道:“善善,我真错了。昨日我在气头上,说了那么多蠢话,做了那么多蠢事。简直,简直是个混蛋!”
善禾噗嗤一笑,把手挣脱开:“那你到?底气什么?”
见善禾终于露出笑靥,梁邵也?才抿唇笑看她。他?仰脖望善禾,声音很轻:“气你永远只?有恩情,气你永远只?想着报恩。善善,你这样重情义、这样有责任心,怎么不对我多负负责任?”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