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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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禾支臂起身,见岁茗立在旁边收拾箱笼,她轻声开口:“岁茗,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想见晴月。”
岁茗背对着善禾,脊背一僵,而后缓缓摇头。
直到此时,善禾才悲哀发现,原来这府里这么多人,不管是待她好的,还是待她冷淡的,都先是梁家的人,都先听梁家的话。她在此间两年,到头来终究是外姓人。善禾知道岁茗夹在自己与梁邵中间也是两难,故此并不强她,趿了鞋掀被下床,刚站在地上,便见门框内夹峙着梁邵,他长身玉立,冷冷望着她。
梁邵送走王老先生后,疾步折返,可走到漱玉阁里,脚步却慢下来。于是踌躇着走到廊下,踌躇着立在门框间,默然凝望善禾,心口绞痛异常。他淡声道:“岁茗,你先出去。”
岁茗忙搁下手中活计,垂头跑出去了。
梁邵掩上门,手落在门闩上顿了一下,终是拴上门闩,才转身朝善禾走来。
善禾立在脚踏板上,见他闩门动作,心底凉了半分,更觉悲愤屈辱。她冷笑着:“我又不是犯人,不必劳烦你这样关着我!”
梁邵不答,只行至善禾眼前,执起她手,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声似哀求:“善善,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善禾想甩开他手,却发现这厮紧紧握着,像黏在一处似的。再一用力,十指竟被他攥得生疼。
“不和离了,行吗?”
善禾把脸别过去,不肯看他。
“爱我,行吗?”
善禾心底陡然一惊,她慢慢垂眸,目光落在虚空,轻声道:“来不及了。”
若是早一点,至少在她去丹霞画坊之前,梁邵这般求她、迫她,也许她当真会心软,就此留在梁府,把什么耽误他仕途的念头抛开,这么不明不白、平平淡淡地跟他过一辈子。可如今,她已品尝过自由的味道,她已见识过外头广阔天地的一角,她已聆听过吴天齐对女子人生的论赞,她能靠自己的手赚取银钱,她精心构思的画儿有人愿意付钱欣赏,她如何能把这些抛闪得开!从前她待在这里,她虽叫薛善禾,可她只是孤零零的罪臣之女,是只知报答恩情的空心人。现在,她长出了血肉,奔腾的鲜血在体内流动,她不仅是薛善禾,她还是贺山雪,她头一次找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这是千金难买的东西,比情爱更为贵重。
所以,来不及了。
梁邵听出她语气中隐隐的松动,忙追上话:“如何来不及!明明我们来日方长……”
善禾转过脸,盯着梁邵的眉眼,而后目光往下,高挺直鼻、抿紧的薄唇,一一落在她眸中,她心中泛起悲凉。善禾嘴角撕开一抹笑:“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纵使我留下来,这件事永远会横在我们中间,我如何爱你?也许经年之后,我会怀疑,当初之所以留下来,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今日你这般求我的模样?若是因为后者,阿邵,我们岂不是把一辈子都耽误了么?”
梁邵鼻音愈沉:“善善,你可以……可以慢慢爱我啊。”
“如果我做不到呢?”善禾立时回道,“就这样强扭瓜藤捆在一起,捆一辈子么?我可以为了祖父的恩情留下来,但这样对你公平吗?”

第17章 他感觉自己无异于薛善禾……
乍听“恩情”二字,梁邵立时气得浑身发抖,牙关乱颤。恩情!恩情!恩情!原来她根本不爱他!原来她从来都不爱他!或许连一丁点的喜欢也没有。她从前的那些好言好语,她从前的那些小意温柔,她主动吻他、主动抱他,她一切一切待他的好,不过是恩情!他只是薛善禾报恩的器物而已!他梁邵在薛善禾那儿不过是个玩意儿。薛善禾要生孩子了,就朝他勾勾手;薛善禾报完恩了,当即将他踹开。他无异于薛善禾的一条狗!
梁邵心底愤恨纵生,他猛然扣住善禾腕子,眸光似电,咬牙道:“薛善禾,你到底有没有心!恩情,恩情,恩情!为什么件件都是恩情,桩桩都是恩情!嫁给我是为了恩情,婚后一声不吭是为了恩情,照顾祖父是为了恩情,生孩子是为了恩情,被迫留下来也是恩情?!你这辈子只有恩情了吗?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凭什么不可以爱我!”言罢,梁邵扯过善禾,一把将她撞进怀中。
霎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善禾眼前一阵眩晕,自己已被梁邵打横抱起,丢入床榻之上。再软的床垫,这样被丢下去,难免吃痛。善禾感到脊背生疼,蜷着身子刚要起身,梁邵已欺过来,把她按在榻上。他双目猩红,牙关咬紧,一壁卸了腰带缚住善禾双手,一壁蹬了皂靴,跪坐在她小腹之上。
他近乎吼出来:“继续报恩啊!”
善禾颤着身子反抗,只见梁邵跪坐自己身上,自己双手被他牢牢捆住,心头立时爬满万分屈辱。她拼命挣扎着,脚尖把锦褥上蹬出深痕,却换来更深的禁锢。善禾两拳并起,重重捶向梁邵胸前:“我又不是平康坊的粉头,你要□□,滚那里去!”
梁邵生受了她一捶,冷然笑道:“好啊。平康坊那么远,哪有漱玉阁便宜*。打今儿起,你就是爷放在漱玉阁的薛粉头!”
兰台轩内。
梁邺坐于太师椅,屈指为枕,懊恼地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平康坊送来的一对粉头,长叹一气。
昨夜赴刺史之宴,他多饮了几盏酒,浑浑噩噩、朦朦胧胧间竟多看了这对儿姐妹花几眼。不过是庸脂俗粉,唯独这两双眉眼,与她……相似得紧。
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瑟瑟缩缩地,鬓上就两根素簪子,眉眼温和,不敢看人,一如初见她时的模样。大约是那股酒劲把她变成了她,梁邺竟忍不住抬手抚那女子露在外头的纤长脖颈。
可那女子偏偏开了口,娇滴滴、黏腻腻,把酒杯递到梁邺唇边:“请大爷喝酒。”他才猛然惊醒,善禾何时这般与他亲近过?再一睁眼,眼前人赫然是别人。那娇声又钻入耳里,梁邺心中低叹,怅惘显露眉眼间。梁邺神思回笼,悻悻抽回手,拿帕子擦了又擦,才把那扰人的脂粉味儿拭尽了。
众人皆知梁邺心冷性淡,身边从无女子,连房中丫鬟也是少得紧。本以为是他醉于学问,却不想昨夜梁邺酒后目光迷离,痴痴盯着那对姐妹花。虽说他后头把俩美人撂开,众人皆以为是他克己自持、爱惜自身的缘故。
梁邺今已二十有一,不曾娶妻,亦无妾室。这些好事的人见梁邺孤身独行,颇有些为他着紧的意思,撺掇着刺史把昨夜两女寻来,赁了顶小轿把人送到梁邺府上,端的是为梁家香火着想的美意。
梁邺叹了口气,沉沉开口:“送回去吧。”于婚姻之事,他心中早有计较。
成敏答应着要将人请走,却不想年长的那个跪在地上,瞬间哭成泪人,不住地磕头:“那里回不得了!我们这样被送回去,是要死的!求求大爷,救救我们,可怜可怜我们!奴婢什么都能做,洒扫丫鬟就行!”
年纪小的愣怔片刻,见她姐姐涕泗横流,心中也悲戚起来,水汽立刻氤氲了这一双眼,她亦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梁邺瞳孔骤缩,这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乞求、可怜、惊怯,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漱玉阁书房外,她挂在阿邵身上,不着丝缕,美目流转、意态懒懒,眼里覆了一层事后的薄薄水汽,而后倏地见到树后的他,眸中也是这样的乞求、可怜、惊怯。
他指腹慢慢扣住圈椅的木扶手。
成敏见梁邺寒着一双眼,对二女的哭泣置若罔闻,以为他心意不变,因而立时唤来两个力壮仆妇,要将二女拖走。
二女哭天抢地,泣泪磕头不歇,额头俱已渗出血来。
梁邺不耐地揉揉眉心:“罢了。”
地上的二女、成敏并那两仆妇皆是一惊。
再抬眸时,梁邺心中已是另一番计较了。他同成敏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得屋内剩下梁邺及这对姐妹,他才匀了眼风,细细观摩这肖似善禾的两张脸。平细的眉,只略有弧度,一如树梢柳叶。两只杏眼,圆且明亮,宛若盈盈秋波。再往下,倒不像了,姐妹俩俱是直鼻,鼻上无肉,善禾更柔些,鼻头圆润玲珑,裹着福气。姐姐抿着薄唇,是美艳的皮相,只是薄唇看上去似有些苦相。妹妹唇瓣饱满,却比善禾宽阔了些,好像稍稍一笑就立时要把两排白牙齐齐整整露出来给人瞧,不及善禾婉约。
梁邺冷声道:“叫什么?”
姐姐忙磕头:“奴婢名唤蘩娘。”
妹妹亦学着姐姐模样,怯怯道:“奴……奴婢名唤蓁娘。”
“哪个蘩字?哪个蓁字?”
姐妹俩面面相觑。蘩娘很歉疚地道:“奴婢们未曾读过书,也不大认得字。”不大认得,就是不认得。这蘩娘颇有些自尊,站在梁邺跟前,她像是被晒在阳光底下似的,通身好的坏的,皆被照得明明白白,无处可遁。她怕彻彻底底被他瞧不起,才说出“不大认得”这句来。
梁邺何曾瞧不出她这心思,只是懒怠戳穿。默了片刻,他起身往书案去,语调平和:“嗯,回吧。兰台轩缺两个洒扫丫鬟,让成敏领你们熟悉熟悉。”
蘩、蓁二人相视一眼,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梁邺磕了个头、谢了恩,垂头正要退出去,忽听得前头响起声音:“且慢。”蘩娘立时抬眸,希冀地望向梁邺。
梁邺扭腕提笔,于两张纸上各写了“蘩娘”“蓁娘”二字,方道:“日后,这便是你们的名字。”
蘩娘匆忙上前,双手接过云笺,携着蓁娘退出去。
梁邺望着她二人,倏地又道:“等等。”蘩娘和蓁娘只得又停下来,眼巴巴地望他。梁邺默看蓁娘的脸,复提笔写字,低眉启唇道:“‘蓁’字不好,犯了祖母名讳。日后,你就叫——”
“荷娘。”
这荷字写得遒劲有力,梁邺见荷娘眨巴着一双眼,像极了善禾。他蓦地笑开,解释道:“荷花的荷。”
荷娘自谢了恩典,与蘩娘一齐告退。刚在廊下站定,成敏捧着两套丫鬟服饰走过来:“随我来。”蘩娘忙近前接过呈衣裳的木托盘,莞尔道:“劳烦这位郎君了。”
成敏在前头领路,略掀了眼皮:“唤我成敏就是。”待行出去几步,他方慢悠悠说些梁府的规矩,蘩、荷二女皆一一应下,成敏见她们识趣,心中亦猜到梁邺留下她们的心思,于是不咸不淡地开口:“如今梁府之内,漱玉阁最为尊贵。二爷……和二奶奶皆是大爷放在心尖上的,日后有什么,记得先紧着漱玉阁,兰台轩排在其次,倒也罢了。”
蘩、荷闻言,不由纳罕别府总有兄弟阋墙之祸,这梁府竟如此兄友弟恭,心中皆暗赞梁邺人品。
说话间已行至住丫鬟的偏房,原是兰台轩后的三进红砖屋子。成敏唤来另两位在大房伺候的粗使丫鬟,道:“这是蘩娘,这是蓁娘,日后皆在大爷跟前伺候。”
不爱吭声的荷娘这厢终于开了口,语调娇怯:“成敏大哥,大爷说我名字犯了讳,已给我改名儿了。”
“叫什么?”
“荷娘。”荷娘补充道,“荷花的荷。”
成敏怔了怔,点点头:“哦,荷啊。”他低头笑了笑,自将蘩、荷二女妥帖安排不提。
闲话少叙。那厢蘩、荷二女离开后,梁邺独坐书案后,垂眸目向搁在桌案上的京都贵女名帖,指腹摩着笔管,咬唇不言。
梁邺考中举人后,即携梁老太爷名帖,投在门下省侍中欧阳文晟老先生门下。此届科举诸门生,欧阳老先生最得意梁邺。其一,梁邺天赋傲于同侪,且读书勤谨,甲冠天下指日可待。其二,梁邺出身清贵门第,梁家虽在其父一辈没落下来,而其祖大学士的清誉、其父母治疫殉国的佳话,民间至今仍偶有夸耀。其三,梁邺待人虽温润有礼,实则最是早慧心冷之人,年纪轻轻便已洞悉人性世事。其四,梁邺父母俱亡,祖父年迈久不经手朝政,家中只有一个买官的白身弟弟,梁邺投在欧阳先生门下,无异于认了个异姓儿子。凭此四点,欧阳老先生料定梁邺必非池中物,漫说仕途顺达,便是登阁入相,也是可能的。故而,欧阳先生得知梁邺未曾娶妻,连妾室也没有纳过,当即赞道:“梁老先生真真目光长远。”
此番梁邺考取进士,随金榜佳音一齐发往密州的,还有欧阳先生寄来的京都未婚贵女名帖。名帖所录女子,皆为簪缨出身,或家世豪奢,或人品端淑等等。此帖据悉本为欧阳府儿郎娶妻所用,如今欧阳先生将此交与梁邺,命其从中择选佳妇,足见欧阳先生对梁邺之看重。
只是聘娶新妇,殊为梁邺心结。祖父在世时,曾与梁邺谋过婚事,亦看中了一位京都贵门之女。可如今祖父病逝,梁邺孤零零一人上门提亲,却有些不够入眼了。阿邵是不必说的,他只能留在密州,如此算来,梁家子孙单薄,这一辈竟只出了梁邺一个往京都拼前程去。若要上娶,只能入赘。梁邺怅惘想着,如今恐怕只能攀着欧阳先生的藤蔓,从中挑选。好在欧阳家这一辈的女儿们,皆已出嫁或有婚约,梁邺不必娶欧阳家的女孩儿,那他就不必彻底拴在欧阳这条藤上。
一念及此,梁邺闷闷吐纳出一口浊气。
正惘然时,门扉轻响,原是成敏来报,说是已将蘩、荷二女安置住下。梁邺低头“嗯”了声,只润笔写字,并不挂在心上。成敏立在门旁,踌躇着是否要将近日漱玉阁的风波告知梁邺。
话未出口,梁邺已先挑了眉:“愣那儿做什么?有话说?”
成敏忙摇摇头:“没什么。”
梁邺沉眸睨成敏,他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笑意,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成敏心中叹气,恭恭敬敬道:“午后二爷请了专治妇科的王老先生过来,这会子老先生走了,漱玉阁却吵吵嚷嚷的。”他掀了眼皮偷觑梁邺神色,斟酌着字句道:“听二房当差的小丫鬟说,这几日二爷同二奶奶闹起龃龉,连晴月都被赶出去了。”
一滴墨坠落信笺,把个“照”字糊成一团黑。最末那句“苏尚书府上长千金皙照小姐,诗礼其性,兰心蕙质,某心倾慕,伏乞恩师暂充冰人*之职”才堪堪写了一半,梁邺却已搁下笔管,蹙眉问道:“这会儿还在吵?”
成敏笑曰:“好像是。”
梁邺长长“哦”了声,他缓缓眯眼,撩袍起身,正色道:“琴瑟不调,则中馈失谐。吾忝居兄长,实不能袖手旁观。”
*便宜(音同“变”):方便。
*冰人:媒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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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大伯哥假情假意关心,小夫妇床头床尾不和》
感觉善善和梁邵是:用尽伤人的话去说~

第18章 “如果你想与善禾和离,……
却说漱玉阁内,梁邵说出善禾“是漱玉阁的粉头”此话后,善禾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疯了般拳头如雨砸在梁邵胸前,两腿前后乱踢,没口子地骂梁邵“不要脸”“混蛋”等许多不好听的话。
梁邵哪听得人这般骂自己,当即掣住善禾,膝头压住她乱蹬的双腿,一掌攥住她被缚住的手腕,一掌要去解她衣襟,气得发笑:“是是是!我自是密州第一等混蛋,要不然也看不上薛粉头呀!你承了我家这么大恩情,再还一还恩罢!”手刚递到领口处,尚未碰到衣物,善禾便已低头,倏然咬住梁邵虎口,血味立时溢满鼻腔。梁邵闷哼一声,钳制的手劲也消散了三分。
善禾又羞又愤,狠命咬住梁邵不肯松。她拧眉阖眼,蓦然想起那年在秦淮河畔的窑子里,她就是这样被人捆着手脚,像个牲畜那样趴在角落,等待恩客来买她的肉!她往前走了这么久,自以为苦尽甘来了,到头来还不过是个表.子!刹那间,所有的情绪糊成一团,那些烂在心头的旧事齐纷纷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豆大的泪珠断线般汩汩滚落,善禾忽而萌发出“橹折扁舟,灯枯极浦*”之感,她是漂在水中的孤舟,舟底无根,四望无垠。
梁邵早松了手,怔然望着善禾。她被缚的手仍顿在半空,脸色苍白,浑身僵滞,早无方才的挣扎,唯有不停滑落的眼泪和越咬越重的齿关,显出善禾身上唯一一点活气。梁邵看见善禾齿间慢慢溢出血,混着泪一齐没入绣枕的繁复纹样中,虎口的痛楚猝然消弭了,他只看见善禾的泪与痛,像扎在心头的银针。垂在身侧的手愣愣伸出去,指腹缓而有力地抹去血泪,他声音暗哑:“善善……”
“对不住。”他忽觉剜心之痛。
善禾睁开眼,发现梁邵亦在流泪,可她已经不在乎了。从前因为梁老太爷的缘故,因为报恩的缘故,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待梁邵好,也很努力地去了解过他。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这份“讨好”能让梁邵回心转意,灭了和离的念头,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对得起良心。可如今,梁邵当真灭了和离的念头,却把她当个妓子玩弄,她再不能为了什么恩情,作践自己的自尊,假装一切皆未发生。
相对无言,唯善禾眸中的决然恨意显露分明。梁邵似被抽了灵魂般,颓然跌坐一侧。腕间的红麝手串早在方才动作中扯断了线,这会子随着梁邵动作,咣当咣当落在榻边木沿,又咣当咣当滚到地上,像被伤得零碎的心。
善禾吐出口中血水,怅然笑道:“阿邵,我们回不去了。”
“彻底回不去了!”她突然吼出来。
言罢,善禾挣扎着起身,趁梁邵愣神之际迅速越过他,趿了鞋立刻往门外冲去。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只是想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对着青天厚地尖叫,好把浑身戾气通通发泄出去。可是因双手被缚,善禾跑得跌跌撞撞,待行至门前,她哆嗦着拨开门闩,阳光骤然照进屋中,刺得善禾眼前全白。她只顾闷头朝外跑,竟直直撞入平银丝线雀蓝锦袍中。
梁邺踉跄着后退半步,双手稳稳接住善禾两臂。他瞳孔震颤,声线隐隐发抖:“善善……禾?”
铺天盖地的委屈终于寻到一丝丝能够发泄之所在,除老太爷外,梁邺是梁家第二对她好的人,亦是梁家唯一能整治梁邵的人。善禾鼻尖一酸,她像看到梁老太爷般,千言万语哽在喉咙说不出,善禾抬了手臂抹掉眼泪,泣声道:“大哥……”
梁邺垂眸见善禾鬓横钗乱,泪坠薄腮,衣裳皱皱巴巴,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两只手被捆在一处,梁邺不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骤然蹦起。再一抬头,但见那混账东西已立在善禾身后几步之处,皱眉抿唇,衣襟敞开,右手虎口大咧咧滴着血。梁邺剜了他一眼,边颤着手替善禾解下缚手的腰带,边咬牙高声道:“成敏!找两个妥帖丫鬟过来,请二奶奶去织蕊楼歇息!”
善禾泪流不止,任梁邺解开腰带。她吸了吸鼻子,猛然想到梁邺是梁邵的亲兄长,再怎么样,他必然先帮梁邵的。一瞬间万念俱灰,善禾发觉,那漂浮于汪洋中的孤舟似乎永远登不上岸,她永远都是梁家的外姓人。善禾想起来,她早就没家了,受了委屈,是没人能替她出头的。善禾哆嗦着得了自由,哆嗦着看成敏领两个平日不大见的生脸丫鬟走近。
一家子姓梁的人,筑在花园后头、常年不住人的织蕊楼,还有保全不了自己的她……
善禾心中陡生惊怖,她知道织蕊楼,两层的小楼,没有院子,把门一锁,里头的人便出不去,除非从二楼跳下来,浑似从前关善禾的那个窑子。
善禾踉跄着后退,忽而肩上多了一只手,梁邵热腾腾掌心握住她肩,声音嘶哑非常:“善善,对不住……”可善禾已全然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歉疚与悔意了,她仓皇挣开梁邵的手。
前狼后虎,梁邺、梁邵兄弟皆凝眸盯住她,一个同她说:“善禾,去织蕊楼歇息吧。”一个同她说:“善善,原谅我,留下来,好吗?”善禾已听不出他们语气里的情绪了。她望了望眼前的梁邺,又望了望身后的梁邵,相似的脸,连声音也有些像,似乎都狰狞着。更重要的,他们是亲兄弟,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而她才是此间唯一的外人。
善禾忽觉头痛难忍,像要炸开似的。她咬牙抱住头,蜷着身子蹲下,眼泪扑簌簌坠落,人也如同眼泪珠子一般,往地上坠。
顷刻间,她身上落了四只手。梁邺握住她的手,温声问她:“善禾,你怎么了?”梁邵揽过善禾两肩,急声道:“善善!”他扬声喊:“来人来人!快请郎中!快!”言罢,梁邵打横抱起善禾,阔步往屋内去。
梁邺仍半蹲在廊下,两只手顿在半空,善禾的温度和薄泪尚残留在掌心。梁邺敛眸,缓缓合上手掌,他掸袍起身,望向屋内小心将善禾搁在床榻的梁邵,嘴角忽而扯起一抹嗤笑,梁邺冷声同侍立一旁的成敏道:“取家法来。”
许郎中给善禾诊脉后,说善禾是“忧思惊惧,惊吓过度”,只开了副药方儿,要善禾好生将养,不得受吓、不得动怒。药方是镇定心神的,岁茗和岁纹好说歹说喂了善禾喝下后,没一会子,善禾便沉入梦乡。梦里朦朦胧胧的,周遭浮溢乳白的雾。她像在水面飘着,一直晃啊晃,不知去到何处。身上都是水,湿漉漉的,又冷又难受。直到那座三层高的小楼伫在岸边,善禾猛然意识到,这是金陵!她忙要转向,可楼门大开,楼内飘出三五个大汉,齐奔至她跟前,各抬起她四肢,往黑黢黢的门里一丢。而后是数不清的手,落在她身上,摸她的脸、膀子、小腹、腿骨、脚踝,无数的手把她摸遍了,无数的手把她剥了个精光,还有许多怪异诡谲的笑:“真好皮囊!”“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哥儿几个好生受用啊!”善禾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
梁氏祠堂内,梁老太爷灵位前的长明灯泛出悠悠微光。梁邵跪在蒲团上,衣裳褪至腰间。他脊背绽了几条杖痕,狰狞渗出血。梁邵咬牙低头,每一杖落下,皆把闷哼压入喉间,不肯轻易露出。
梁邺把行罚的木杖一丢,坐于太师椅内,气吁吁斥他:“你又闹什么!我早同你讲过,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祖父之寄托。如今祖父刚死,你就憋不住了?今儿是把人手都捆起来,下回呢?”
梁邵把头一撇,声音粘沉:“是我对不住她。”
梁邺眯了眼,把梁邵模样望进眼底。他蓦地想起那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想起善禾常挂在脸上的盈盈浅笑,梁邺喉结滚了滚,方才的怒气消散了三分,声音里却含了点小心试探:“成婚两载,缘分不易。眼见你们成为怨偶,为兄也不忍心。热孝里头就闹成这样,还请了郎中来,过几日想必半个密州都知道咱们家出了对斗成乌眼鸡的怨偶,还把人手都捆住,连祖训家风都不要了。阿邵,既然过不得了,不如就此撂开,为兄替你把这事料理干净。”
梁邵怔住,他梗着脖子道:“阿兄,这话何意……”
“和离。”梁邺错开眼,正色道,“休妻,绝无可能,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休妻的。和离书我替你写好,等善禾养好身子了,我当即领她去官府过文书,再送她回——”
“不行!”梁邵急促打断他,笃定道,“我绝不和离。”
梁邺指节紧紧扣住扶手,咬牙道:“今日都闹成这般模样了。”
“那也不和离。”梁邵仰头戚戚地望他,“娶善善是祖父意愿,不和离是我的意愿。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她,可我真的不愿和离,我真的想同她过一辈子。”
梁邺垂眸睨这被宠溺得近乎霸蛮的弟弟一眼,扯了唇瓣冷嗤道:“若她经此一事,心灰意冷了呢?”
梁邵忙摇头:“不会!善善不会的!”他蓦然想起善禾的那些话。他匆忙否定梁邺,亦是否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喃喃说:“她说好的,她说攒钱给我买软甲,她说我们会有个孩子,她说……”
“阿邵。”梁邺霍然起身,他实在不想听梁邵细数他与善禾的过往,“你若真心对她,自该好好待她。莫把她弄跑了,才去后悔。没人天生该等着你。”
梁邺往外走去,掠过梁邵时,驻足沉眸望他:“她嫁与你两载,虚有梁二奶奶的空名,可真有几日得过梁二奶奶的尊重与体面?若你是为了祖父的缘故不肯和离,倒也不必,我想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二人彼此煎熬,生生过成怨偶。若你是真心对她,那更不该了——”
梁邺声音愈沉:“看今日情形,你的真心于她而言,无异于樊笼枷锁。阿邵,你若真的为她着想,不如就此放手,让她去寻自己幸福。若她想得明白,与你是一样的心意,自会回来寻你。”他原本是想劝梁邵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人家,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意味。不知怎的,他忽而希望善禾离开阿邵。梁邺为这龌龊心思,心神震颤,他忙强压住情绪,勉力把自己摆在兄长之位上。
梁邵闻言身形一滞,慢慢垂下头。
“今夜在爹娘、祖父跟前,你好生思过罢。”梁邺沉沉开口,而后甩袍走出祠堂。
待得梁邺一走,看管祠堂的仆人忙小跑进来,将金疮药膏等物搁在梁邵身边,躬身道:“遵大爷吩咐,今晚二爷在祠堂思过,明日一早奴才来给您开祠堂。”说罢,仆人弯腰退出,锁上祠堂门。
*橹折扁舟,灯枯极浦:自己瞎想的,不是引用。大概的意思是:小舟的橹断了,远方河滩的灯灭了,一叶扁舟孤独在水面漂浮,没有方向,没有动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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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心善的人是没有办法强取豪夺的,更多是内耗自己。下一章请看梁二狗反复矛盾hhh
弟弟:原来强取豪夺也是要天赋的T T
哥哥:那我可太聪明了

漱玉阁中静谧得很,丫鬟们皆睡了,善禾亦在梦中。
梁邵披着薄衣,翻出祠堂,一路浑浑噩噩行至漱玉阁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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