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by一米花
一米花  发于:2025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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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邵唤着她:“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善禾浑身一惊,忙收拢思绪,挤出朵笑靥:“我在算日子。”
梁邵张了嘴刚想说什么,成保立在廊下,高声道:“二爷,衙里又传话来了,请二爷即刻往月坨村去。”
“月坨村?”梁邵皱紧眉头,“那案子生了变故?”
成保恭恭敬敬答道:“是,抓错人了。二爷抓的那个庄一兆,有了人证证明杀人时他不在场。”
梁邵与善禾对视一眼。善禾知他焦心案件,支臂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你去吧。”
梁邵捏了捏善禾手背肉,轻啄香腮:“等我回来。”说罢,立时起身,一壁披衣往门口走,一壁问道:“什么人证?可信吗?”
善禾听见成保的声音:“是临近普惠县王县令的三儿子。当夜,这王三爷做寿,邀了庄一兆过去赴宴。陈大人已查实了,庄一兆确确实实去了王府,与他同坐一席的是普惠县几家药铺的掌柜,皆都为他做了证。”成保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再也听不见。印象中,梁邵似乎从来没有在案子上犯过如此错误。这次抓错犯人,他应当很是焦心。
不过,善禾没有再去想月坨村的事,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时间在指间流逝。
于她而言,更要紧的,是丹霞画坊与吴天齐的画。究竟该怎么选?
再抬头时,天光渐暗,善禾垂下手。
就在方才,她忽然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和离书还在。只要和离书还在,她与梁邵就不是真正的夫妻,她迟早要离开的,她早晚是梁邵的前妻。既是前妻,那么她就是犯了杀头的大罪,也影响不到梁邵更影响不到梁家。她又何必纠结呢?善禾自嘲地笑了笑。
眼前的迷雾豁然开了道口子,阳光直直洒进来,连那些被善禾忽视的隐秘角落也照亮了,尘埃在空中悠悠漂浮。
善禾想起来,其实梁邵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不和离”的话。
善禾想起来,梁邵对她最柔情、最热烈的时刻,是在床笫之间。
善禾想起来,梁邵说的是:因为老太爷喜欢她,他才发现身边有她这样好的人。
是的,她性子沉静、重情重义,照顾老太爷从无怨言,还主动为梁邵生孩子,他只是觉得她很“好”而已。仅此而已。
所以,只要与梁邵和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第10章 “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
“善禾?”梁老太爷搁下手中书卷,望向坐在一边做针线的善禾,“你在想什么?身上不舒坦?”
思绪渐拢,善禾忙答道:“没有,祖父。”
梁老太爷慢慢笑起来:“在想阿邵?你不必担心,他是有分寸的。”这几日梁老太爷将善禾与梁邵关系的缓和看在眼里,心中甚是宽慰。子孙和睦,方为长久之象。他年事已高,身边最亲的,只有这两个孙子。好在,懂事的那个赴京赶考,不日将带着功名回来;不懂事的也成了家,身边有个最妥帖的娘子。梁老太爷靠在引枕上,慢慢阖目,不觉想起过去的事。
人到了这个年纪,功名利禄皆为虚妄,孩子们好,他也便满意。梁老太爷慢慢从枕下摸出一只锦盒,唤道:“善善,你来。”
善禾搁了针线坐过去,双手捧住锦盒,打趣笑着:“从来只见祖父摸这只匣子,不肯给我们看。想必是存了好多体己银子在里头,今儿到了我手上,可就是我的了。赶明儿大哥回来,我与大哥一分,阿邵是不配拿的。”
从前她也经常这样在老太爷面前打趣说笑,仿佛她与梁邵真如夫妻般亲密。那时梁老太爷自是不信的,但他知道善禾脸皮薄、心思重,梁老太爷怕她多虑操心,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祖孙俩就这样互相欺骗。可近来他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知道善禾与梁邵是真的做了夫妻,总算彻彻底底放心下来。他再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梁老太爷指指挂在床头的荷包:“钥匙在里头。”
善禾摸出钥匙,挂在指尖,凑到老太爷跟前,故意问:“呀,真给我啊?”
梁老太爷点点头。
善禾眼眶泛红,声音也哽咽了:“不等阿邵和阿邺了?”
梁老太爷摇摇头。
善禾咬着唇把钥匙送入孔洞,手一抖,两肩耷拉下去。她抬起手背抹去眼泪,却止不住,只好捂着脸坐在老太爷跟前哭。
老太爷却笑了,颤颤巍巍抬了手,搁在善禾背上,慢慢地给善禾抚背。他在心中想,善禾是个好孩子,跟她阿耶一样,实心眼儿、不轻浮。所以在薛寅投了三皇子后,连后路也没给自己留,临死的时候从从容容的,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说,只写了封信,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昔日恩师。
“善善。”老太爷恍惚看见了从前那个勤苦读书的小薛寅,捧只破布包跑到他跟前,哭着说爹娘死了,求梁先生收留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薛寅死了,夫人死了,他唯一的儿子、儿媳也都死了,就剩了他孤零零一个。哦,还有两个孙子,一个要考科举入仕途,不能留在身边,一个怪他独断专裁,不肯留在身边。只有善禾,到头来只有善禾啊——这个与他并非一个姓、毫无血缘的丫头,他甚至连她小时候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照顾了他两年,比亲人还亲。
老太爷望着善禾扑簌簌落在膝盖上的泪珠,很快洇透松花绿绫裙。他眼里也涸了一汪泪,他想着过去的人与物,想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大家都走了,把他一个人抛闪在这世间,像个不死的老王八一样,孤独地等待死亡。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的大雪,薛寅与梁邺兄弟的父亲跟随他一起去芒浒山讲学。雪太大了,他跌了一跤,汩汩鲜血染红白雪,裤腿都浸湿了,很快结为血冰。是薛寅和儿子轮换着把他背下山的。这两年他把这件事告诉梁邺,告诉梁邵,告诉善禾,他们都说:“祖父,您记错了,芒浒山在南边,南边什么时候下过恁大的雪?”梁老太爷便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跟他说上话了。
“善善,不哭。”梁老太爷轻声笑着,“你要坚强。”他把锦盒打开,里头露出一沓泛黄的纸,折得皱皱巴巴的。梁老太爷取了最上头的两张,交给善禾。善禾打开一看,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老太爷郑重道:“这个留给以后阿邺办事。他要是真考中了,新妇说不定是京都人。办得热闹漂亮些,别教人家笑话了我们阿邺。”
善禾咬紧下唇泣道:“您自己给他,我不给。还有一个月,他就回来了,您自己给!”
梁老太爷不答,笑着取出下面的两张,分别是二百两的银票,和如今梁府的地契。他塞到善禾手中:“别怪祖父偏心,阿邺是长孙,以后又去京都走仕途,用钱的地方太多。你跟阿邵说,别怪祖父,别再怪祖父了,啊。”
善禾已经泣不成声了。
梁老太爷拍拍她的手背,笑得和蔼:“地契别给阿邵,你收着,自己收好。祖父死了,你自己拿着,他不敢跟你和离。”
善禾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唯有两行泪不停地流,染深了胸前的缠枝莲花纹,那莲花真像浸在水中似的。她把手中的书纸全搁回盒里,抹了眼泪:“什么死不死的话!郎中都说了,且有好几年活呢,你又咒自己!再说了,怎么就等不到阿邺回来了?不就一个月?你这么着急要走,阿邺跟阿邵你不管啦?”
梁老太爷不答,他没有告诉善禾,这半个月来他时常忘记事,也忘记人,有时候看见梁邵,他还以为是儿子,看见善禾,以为是儿媳。好在他还记得,他们都死了,在他尚未步入老年的时候,就死了。到了就寝时分,老太爷人躺着,手却抖得厉害,压也压不住。梁老太爷想,早点交代了更好,万一哪天什么都记不得了,就来不及了,反而对不起孩子们。
他把手挪回来,搁在书卷上,口里喃喃重复:“管啊,想管,还想管啊……”
善禾留在寿禧堂用完晚膳,梁邵还没有回来。趁小厮给老太爷擦身子的间隙,善禾走到寿禧堂廊下,唤来晴月:“你找两个小厮,去月坨村找二爷。问二爷好不好,案子顺不顺利。若案子顺利,就跟他说,老太爷身上不好,请二爷立即回来。若不顺利,就说,办完了案子早点回来,家里人念叨他。”晴月答应着去了。善禾又把郎中请来,郎中望了望老太爷脸色眼神,连脉也不把了,拉着善禾出去,叹气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了,二奶奶早点备下棺木,给老人家冲冲喜。”
善禾听了,泪珠立马滚落脸颊:“放屁!你上次还说有两三年光景,至少还能捱过今年年关!”
郎中摇摇头:“又添了别的病。”
“什么病?”
“说不出来,反正不是长久之象。”郎中转眸望帘帐后静静卧着的梁老太爷,“你看他这会儿卧着,手在抖是不是?但凡到了这地步的老人家,都治不得了。活多久,都是命数。你们做晚辈的,多陪陪他。他一个人这么多年,心里也苦。”
“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善禾不甘心地问。
郎中长叹一口气:“你们夜里多来看看,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日常的药,仍旧只吃治风寒的,别的一概不用,他身体受不住。”
送走郎中后,善禾绞着手回来,发现梁老太爷已睡着了,手仍旧在抖。善禾吹熄灯,沿着床边绣墩子坐下。黑暗中,她面色沉静地盯着那只抖动得愈发厉害的手。光洁的肌肤,上头斑斑点点,竟像蛙皮一样。善禾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后悔每天晚上服侍老太爷睡下后,就没再回来望望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善禾一声不响地立起身,从箱笼里抱出一床被褥,铺在碧纱橱外的罗汉榻上。晴月蹑手蹑脚走进来,说月坨村的事棘手,小厮就没告诉梁邵老太爷病情加重的事。二人铺衾理被,善禾今夜就睡在寿禧堂里。
夜色朦胧,月亮隐在重云之后,不肯匀出半分月华来。善禾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抄家那天。她双臂被人架着,拖出薛家,拖到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那地方堆满枯草,睡卧间有虫鼠在身边爬,还有永远溢着馊味的饭菜。一个月后,善禾又被人拖出去,拖到靡丽风情的秦淮河背后,拖到肮脏龌龊的巷口里,老鸨和龟公在那儿等着她。她被拖进去,一条没了人气的女人被拖出来。
梁邵捧住善禾的脸,指腹轻轻抹去泪珠。
脸上粗粝触感传来,善禾慢慢睁眼,竟发现梁邵坐在榻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风尘仆仆,带着寒夜中的风霜气,眉心锁着,面色却容淡。梁邵指腹摩挲着善禾的脸,见善禾醒来,他渐渐笑了,轻声道:“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哭成这样?就这么想?”
善禾本想拍开他的手,却教人一把攥住手腕,扯进怀里。梁邵搂住善禾,掌心抚着她的背,附在她耳畔说道:“从前我在外头,你从不管我,今儿特特派人过去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善禾被他搂得近乎喘不过气,两只手挣扎着推开梁邵结实的胸膛,一抬眸,正好瞥见这厮青茬渐显的下颌与布满血丝的双眼。善禾嘴角一瘪,心口生疼:“祖父不好了。”
梁邵分明脸色一怔,眸子也发直,愣愣地扭头去望不远处放了帘帐的拔步床。
“郎中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
“怎么这样严重?上次他来,不是说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吗?”
善禾摇摇头,泪顺着脸颊滴在锁领口:“他说添了别的病,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良久,梁邵拍了拍善禾的背,轻声道一句:“你先睡吧。”说罢,他松开手,起身往床边挪去。梁邵轻手轻脚掀开床帘,坐在床沿,静静地望着梁老太爷的睡颜。鼻尖一酸,眼眶就模糊了。
他忽然发现,祖父怎么这样老了?印象中,祖父似乎永远活在十二年前,头发尚未全白,精神尚且抖擞,能给他和阿兄讲一下午书,还能手持戒尺,撵着他打。
那一年,他五岁,阿兄七岁。
在从京都奔赴靖州的永关道上,梁邵一家途径正闹瘟疫的海陵县。父亲立即停了赴任的行程,携母亲和他们留在海陵县治疫。自从来到海陵县,他和阿兄镇日被关在驿站,一直到父亲母亲病故,他们都没能见到父母。后来,驿站开了,他与阿兄踏在海陵县的土地上,得知的第一件事是,为了防止疫病再度发生,父母的尸体已被烧成焦骨。
梁邵只记得当时自己浑浑噩噩的,牵着阿兄的手,一直在哭。他嗓门大,哭起来不管天、不管地,旁边送他们去县祠的官差们闻之也忍不住落泪。阿兄却是紧抿着唇,哪怕泪水湿了满脸,也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那么大的人,曾经抱着他与阿兄一起哭笑玩乐的人,到最后竟变成了两只沉甸甸的小盒子和两条窄长的灵位木牌。梁邺与梁邵,一人一只盒子,一人一条木牌。他们坐在县祠的门槛,从天亮等到天黑。暮色四合,有人骑着马,风尘仆仆从大道尽头赶来。他说:“我是你们祖父,跟我回密州吧。”
马背上,梁邺和梁邵前后坐着,一个轻声抽泣,一个放声大哭。梁老太爷牵着缰绳,悄悄抹掉眼泪。
十二年过去,他们皆已长大,梁老太爷也到了该变成小盒子与窄长木牌的年纪。
泪水滚出眼眶,梁邵忙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不知何时,善禾已站在他身边,轻轻将手搁在他颓唐的肩。
“阿邵……”
梁邵猝然转身,紧紧抱住善禾,将头埋在善禾胸前,脊背一抽一抽地低声呜咽。
善禾慢慢地抚梁邵的头,却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第11章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善禾与梁邵挤在罗汉榻上。因此榻窄长,不足容纳二人同睡,善禾只好趴在梁邵身上。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漏过窗隙,善禾率先睁了眸子。她透过窗看了天色,忙支起身,推了推梁邵:“快醒,天亮了。”
昨夜梁邵是悄悄回来的,未曾事先报知陈大人。故此,他需趁陈大人尚未醒转速速赶回去。
梁邵慢慢睁开眸子,见天光已亮,忙坐起身子,理理衣裳就要走。
“照儿……”梁老太爷坐在床沿,两手支着床榻边,笑吟吟望着他。
梁邵脊背一僵,转过身时泪已坠下。善禾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祖孙二人。
梁老太爷冲他摆摆手:“不哭,不哭啊。去了京都,要记得克己为公、克己为民,爹在密州等你回来。快去吧,啊。”
梁邵只觉浑身僵硬,腿动不得,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汩汩地往外涌。
三月初二,梁老太爷睡下后再也没有醒来。
善禾与梁邵跪坐在床边的脚踏,看着那白天与黑夜皆抖个不停的右手慢慢停住,而后陡然坠在床褥上。
善禾捂住嘴,想起那晚郎中说的话:“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
梁邵抽噎着从枕下抽出一张字条,是昨日梁老太爷回光返照时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尚能辨认:
不哭,你们要坚强。
二门上云板连叩四下。挂在廊下的红灯笼变为写了“奠”字的白灯笼,善禾与梁邵也换上了粗麻孝服。
外头涌进来一群人,指挥着梁邵给老太爷换寿衣,又将老太爷的尸体抬进早已备下的棺木里。
一时间,寿禧堂正屋成了停灵之所在,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苦药味、老人味陡然间都不见了,人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只为送老太爷最后一程。
善禾与梁邵跪在蒲团上,麻木地给每位前来吊唁的亲眷好友磕头,麻木地听他们诉说老太爷年轻时的旧事。到了次日晚上近三更时分,最后一位来吊唁的亲眷离开。善禾与梁邵由晴月和成保扶起身,成保小心开口:“还有几个京都的远亲没通知。”
善禾与梁邵对视一眼,梁邵唇线抿直:“先不说。等过了三月十二,阿兄考完会试再说。”
因一整天未曾阖眼,且白日哭得几乎晕厥,梁邵与善禾只得回漱玉阁休息,将守灵交给几位本家弟兄。回去路上,晴月扯住善禾衣角,恭恭敬敬道:“账房那边支东西搭孝棚,这会儿闹不清楚,请二奶奶过去看看。”
梁邵揉了眉心,脸色登时沉下来:“糊涂东西!这点子事也弄不明白,白养了一起子人在家里浑吃白饭!爷亲自去看。”
晴月赔笑道:“实在是这遭事情多。”她悄悄拉了下善禾袖口,微微摇头。
善禾明白她的意思,道:“阿邵,家里好多事全仰仗你。何况我本管着后宅对牌,我去就行,你去了,也不一定清楚。快回吧。”她一壁说着,一壁领晴月往账房去。
刚穿过影壁,善禾停了脚步,拉住晴月:“究竟是什么事?”
晴月抿唇道:“二奶奶请随我来。”
晴月将善禾引到二门外,只见长长的甬道内,唯有两只挂在檐角的“奠”字灯笼幽幽地亮。善禾与晴月刚在灯笼下站定,甬道尽头立时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慢慢靠近。
等那盏昏黄走到近前,马车停住。车辕依次跳下两人,正是吴天齐与米小小。
善禾大惊,不由问:“你们……你们怎知……”
吴天齐道:“今儿白天来吊唁老先生,见你跪在灵前磕头,我们就都知道了。”她顿了顿:“画,成了吗?”
善禾垂眸咬唇:“成了。”
吴天齐走近一步:“先给我吧。接下来你忙家里的事,我们也不给你派活。等你忙完家里的事再说。”
善禾低着头不应,指尖不停绞着衣服。
“怎么了?”吴天齐急问。
米小小也走近,拉住吴天齐:“她家里经了这事,哪有心思画。何况等那梁大爷回来了,她也画不成了。”
米小小还欲说什么,善禾已抬了头,胸膛起伏,说得焦急:“吴坊主,我现在把画给你,一定能录上吗?”
吴天齐慢慢勾了唇角,一把搡开米小小:“你一定行。”
善禾攥紧拳头,咬牙道:“好。”她转头吩咐晴月:“你回漱玉阁把我搁在衣裳箱笼里的雕花匣子取过来,别教二爷发现。要是他问,就说在忙搭孝棚的事。”晴月点头去了。
不多时,晴月抱着一只匣子小跑过来。吴天齐接过木匣,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摆了几十张画纸。善禾望着最上头“杨妃懒起梳妆”的画,道:“共三十二张,都是我这个月画的。”
吴天齐点点头:“辛苦。若录上了,我怎么来找你?还这样?”
“你找个小厮或丫鬟过来,就说找漱玉阁的晴月姑娘,就成了。有什么话,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都交给晴月。”
吴天齐收了匣子,与米小小一道坐马车离开。善禾回到漱玉阁,彼时梁邵已阖目睡着了。善禾坐在床沿,心底又烦又乱。晴月立在旁边,压低声音问:“姑娘,真要走么?二爷如今待您和气许多了,大爷也是极宽容的人。”
原来当日梁老太爷救下善禾后,知她家破人亡,甚为凄苦。故而找到从前伺候善禾、抄家时被放出去的小丫鬟晴月,买下她,仍旧让她伺候善禾。因此,晴月如今奴籍虽存在梁府,实则一心向着善禾,善禾的许多心事,她也都知道。
善禾抿了抿唇:“正是因为他们对我好,我更不能留在这耽误他们。而况……”善禾顿了顿:“和离书还收在二爷那儿。”
晴月跺足叹道:“都这样了,二爷还要跟姑娘和离?这真的,教人如何呢……”
善禾扬起笑:“这原不怪他。正因为我的缘故,害他考不成武举,只能缩在密州一辈子当个提刑官,否则他该同大爷一样,去京都轰轰烈烈挣番功名回来的。原不怪他。”
晴月不觉流下泪来:“真真都是命数,若咱家老爷还在,姑娘岂会受这么多委屈……”
善禾捏捏她的手:“不说这话,日子总要向前看的。我如今有了新的际遇,到时候,应当能把你一起带走。”她怅惘低下头,看向瘪瘪的腹部:“原本想生个孩子,好歹教老人家高兴一场。如今也好,没有孩子,倒干净了。等老人家下葬,我们就走。把密州撂开,我们还回金陵去,我们俩仍旧做个伴。好不好?”
晴月答应着,自回屋就寝不提。善禾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将漱玉阁正屋的角角落落重新打量了一遭,方闷闷地钻入被窝。
三月十二,正是梁邺考完会试的日子。天光初亮之际,小厮成保骑马赶去京都。四日后,梁邺与成保星夜兼程终于赶回密州,方入灵堂,梁邺便伏地恸哭。梁邵与善禾本皆跪在蒲团,木木地给老太爷烧纸。但见梁邺归来,梁邵喉间迸出哽咽:“阿兄。”说罢,梁邵含泪起身,行至梁邺跟前,二人抱头哭在一处。善禾扶着膝盖起身,也是擎着帕子垂泪。
待哭了好一阵子,梁邺抹掉泪,躬身敬了三炷香,又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换上粗麻孝服,擎着哭丧棒,与梁邵夫妻皆立在廊下,听灵堂内的族中长老商议何日发引下葬。只听得里头长老高喊一句:“二爷,你进来瞧瞧出殡那日的路祭单子。”
梁邵应声掀帘而入,廊下只剩下善禾与梁邺两道素白影子。善禾眼睛哭得红肿,此刻垂头立着,只觉得眼睛发涩,忍不住想揉。
梁邺侧过脸,瞥她一身素装立在身旁,不由温声道:“莫揉了,仔细伤了眼。”
善禾应了声,抬眸,正与梁邺四目相对。她想起那晚的窘迫来,忙又垂下脸屏息不说话。倒是头顶落下一声轻笑:“这些时日多亏了善禾。”
善禾心口咚咚直跳,胡乱答了句:“阿邵也辛苦得很。”
梁邺冷笑道:“只盼他肯多回家望望祖父,别的倒罢了。”
善禾忙答:“他如今已改了。”
梁邺见善禾如此急匆匆维护梁邵的模样,一颗心不觉冷了半分。他忽而很想开口问问她,那封和离书是否作数。但话到嘴边,梁邺又觉得好没意思。就算善禾不是阿邵的妻子,他也未必会娶她。而况阿邵是他的弟弟,亲弟弟啊。从梁邵出生到如今,他每时每分都记着,梁邵是他在这世间最亲最亲之人。从京都到海陵县,从海陵县到密州,再从密州回到京都,他走了很多路,见识了很多魑魅魍魉似的人,在某些差点被同化的瞬间,梁邺始终记着,他肩上还担着一份照顾弟弟的责任,他是阿邵之表率,他得替阿邵照亮前路。正是这份责任,让他在半月前的科举舞弊案中急流勇退,避免酿成千古之错。他从来都是将家族前程与阿邵排在己身之前的,他怎可能辜负阿邵。
梁邺忽然想起来,回密州的路上,成保告诉他,阿邵办了件极漂亮的案子,密州府衙的陈大人赞不绝口,已上书将此事报与朝廷。那个乖张淘气的阿邵,终究长大了。
梁邺敛了眸子,望向手背正慢慢愈合的伤口,将话头引到梁邵身上:“听成保说,阿邵今次查出一名连杀七人的凶犯,陈大人已上报朝廷了。”既然上报朝廷,那必有赏赐。不拘是什么,只要是朝廷的赏,总归是长脸面的好事,于梁邵仕途、于梁家前程也更为有益。
善禾闻言浑身僵滞,她怔了片刻,扯开嘴角自嘲笑道:“是,阿邵查出凶犯,还破获了月坨村三十年前的一桩悬案。可是……”善禾头垂得更低,指尖不住地绞着袖口。
梁邺听出她话里有话,居高临下看向善禾,只见她蹙眉抿唇,似是极为两难的模样。梁邺不由问:“怎么了?”
善禾顿了顿,鼓足勇气似的:“陈大人说阿邵年纪轻,家世也不光彩,就算报给朝廷,也难升官加爵。于是,陈大人就把这次月坨村案的主要功劳记给了衙里的张提刑。”
“不光彩?”梁邺气得额角青筋倏然蹦起,“我祖父生前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我父生前乃吏部员外郎,因治疫殉职,何处不光彩?!”
善禾慢慢抬起头,望进梁邺眼底,她轻声道:“对不起。”
梁邺愣怔,心口豁然通明了。他忘了,善禾是官奴,薛寅是三皇子谋反的主要罪臣之一。纵使祖父买下善禾,纵使朝廷官员皆知薛女无辜,可官府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只要薛家背负着谋反罪名一日,阿邵在仕途上就受阻一日。
梁邺唇线抿直:“那……阿邵如何说?”
若是依阿邵的性子,碰见此等不公之事,早该气得抻背跳脚,不说闹个翻天,至少这阵子他也不会让陈大人与张提刑好过。梁邺有些担心阿邵会惹出祸事。
善禾怅怅吐纳出一口浊气:“他说,蛮好的。张提刑补了他近五百两银子,他收下了,是以吊唁祖父的名义送的。他还说,日后阿兄去了京都,他留在密州,虽说帮不上阿兄,但守着梁家祖祠,阿兄也无后顾之忧了。”
一瞬间,梁邺只觉心口绞痛,道:“蠢货阿邵……”
说话间,梁邵捏着路祭单子打帘而出。善禾与梁邺抬头看去,只见梁邵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姿,此刻颓唐了许多。梁邵勉力冲他们挤出个笑,却掩不住眼下青黑。
梁邺忽而觉得喉间滞涩,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那个张扬肆意、要平等要快活的阿邵开始学会藏起心事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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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娇小狗在慢慢长大。
善禾与梁邵都是成长型的。

第12章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
从始至终,梁邵都没有怪过善禾,也没有觉得是因为她,自己的前程被耽误。
写下和离书,是因为“盲婚哑嫁,殊为陋习”。
考不了武举,他浑不在意。毕竟,他最初的梦想,是应征入北川军,去真正的战场上历练。那时才十六岁的梁邵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只有真正地杀敌,才算真正地报国。
可祖父不准,阿兄也不准。他们说沙场危险,梁邵不该去。甚至藏起梁邵的名碟和红缨枪,防止他悄悄投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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