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以为是梁邵出了什么事,猛一下想起昨日说的“死了七个人”之话,不由神驰猜测,担心是有什么杀人魔作祟。善禾心口一坠,忙迎出去。
成保正拎了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儿走进来,包里包外散着甜津津的香气。
见了善禾,成保笑嘻嘻请安:“请二奶奶安。这是爷吩咐小的带给二奶奶的,说是月坨村最有名的玫瑰酥饼,十里八乡的玫瑰酥饼都没他那儿好吃喱。”说罢,成保双手捧上细麻绳捆作十字花样的油纸包。
“一切都好?”善禾拧眉接回来。
“好,自然都好。”成保道,“有线索了,估摸着今晚上就能抓到人。”
善禾点点头:“好。”
成保走后,善禾两指拎着油纸包儿回来。拆开纸包,但见十数枚玫瑰酥饼层层相叠,酥皮上泛着蜜光,芝麻粒儿粘在酥皮上。善禾取出两块,用素帕垫着搁在桌案,其余则重新包好,唤来丫鬟晴月:“你把这些送给老太爷去。就说是二爷特特带回来给老太爷的,再说二爷让老太爷这两日多加保养,等回来了亲自去给老太爷请安。”
晴月答应着去了,没一炷香的时间,她拎着两只油纸包儿笑嘻嘻跑回来。善禾问她是老太爷吃不惯么,怎么还多了一包。晴月抿唇笑道:“老太爷拿了两块,剩下的让奴婢包好了给二奶奶送过来。还把这包桂花糕让奴婢一起带回来。还让奴婢说,这是二爷特特让成保带回来的,只是老太爷嫌太甜了,吃得牙疼,只好给二奶奶受用了。”善禾低头看见两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儿,一模一样的细麻绳,鼻尖一酸,握着脸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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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二狗:啊啊啊啊她说为了生孩子要长胖些!她一定是爱我!!!
善善:祖父今天看起来不开心,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了……哎。
梁举人:读不进去读不进去读不进去!T T想她
第8章 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
月坨村临时搭了几间草棚,供州县来的官差们查案歇脚。梁邵蹲在验尸房外,等待仵作验完最后一具尸体。老远儿他瞧见一匹棕马,破尘踏土而来。
成保下了马,将善禾的反应告与他,还特特强调善禾专程问了句“一切都好”。梁邵听完,唇瓣不自觉上翘。
昨夜随陈大人一路披星戴月赶来,他坐在马背上,仰头望漫天繁星,心里想了许多。起初被逼迫娶善禾,他是不愿的,为此甚至与祖父赌气大半年。没别的原因,他不喜欢在自己一辈子的大事上,受人辖制,漫说娶了善禾于他日后仕途无益。所以,在大婚之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婚后也是夜夜与善禾分榻而眠。若无要紧事,他决计不同善禾多说一句话,就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至于究竟是哪一日他对善禾有了改观,梁邵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回忆过去的两年,善禾给他留下的印象,大多是一声不吭地,要么在照顾祖父,要么就是操劳家计。梁邵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练武时穿的短打内里被善禾绣了朵粉艳桃花缝补起来的震惊。那会儿善禾绞着手,期期艾艾地同他道歉:“对不住,我看这衣服破了,就想缝一下。你不喜欢,我拆了重新做,你别生气。”
善禾像一湖碧水,永远平静,扔颗石头下去,也只是掀起一片涟漪,没一会子就又重归安宁。那时梁邵想,他只是恨命运万般不由己,而非恨善禾。换了别的女子,他照样会痛恨,照样跟祖父赌气的。
等回忆完他与善禾那些不亲近的点点滴滴,月坨村已到了。眼前数十把灯火,在夜幕中撕开一角。梁邵心境忽而开阔起来,既然已经娶了她,那便是覆水难收,再赌气下去,才是教他自己、教善禾、教老太爷三方都不好过。不若从此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横竖仕途上有大哥在,他如从前一样做个密州第一富贵闲人,有何不好呢?
以后,得好好对善禾。
这是梁邵那晚上作的最后总结。
梁府漱玉阁。
善禾终于将绣像画出来。大抵是因为那十两银子总在眼前飘,善禾画画时,心里异常兴奋。她一壁画,一壁想着:等离了梁家,就该自己动手过日子了。思及此,善禾兴奋得几乎手抖。一个女人,靠自己,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下去,真是了不起。而况她从前是个官奴!
她甚至在想,等她离了梁家,梁邵会同意她回来祭拜梁老太爷吗?他应当会同意的,毕竟他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已大有改观。那如果他再娶妻了呢?想到此处,善禾慢慢搁了笔。那就不能回来了,她一个前妻,若是挟恩总在现任夫人眼前飘,实在是没眼色。不过没关系,她在金陵给老太爷奉个牌位,日后每年祭日和清明,她与孩子遥在金陵祭拜,老太爷应当不会怪罪她的。
善禾躺在湘妃榻上,把画搂在怀中,觉得往后的日子真真是有盼头。
及至第三日上午时分,善禾换了件寻常人家的妇人服饰,让丫鬟赁了辆普通马车,怀里抱着绣像,悄悄往丹霞画坊驶去。
见善禾的仍旧是那掌柜。
掌柜显然对于善禾的去而复返大为震撼,不由上下打量善禾几遍,教丫鬟看茶。
善禾将自己的画捧给他,道:“这样画,成吗?”
掌柜的一边看,一边咂咂地抽水烟:“鄙人姓米。”
善禾想这是路走通了的意思,忙道:“米掌柜。”
看了好一会儿时间,米掌柜将善禾的画掼在桌上,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善禾脸上:“你这画的什么?你没看《娇莺记》吗?你画的这么隐晦,谁愿意付钱买?”
善禾脸噌的红了,她咬牙道:“这已不算隐晦了。而且,若按书上那样画,太过露骨直白,反倒不美……”
“美?”米掌柜乜斜了善禾一眼,嘲讽道,“一本□□,要什么美?读它的都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看画儿要什么美?你说的美,是文人夫子、闺阁小姐读的。可哪家夫子文人、闺阁小姐读这种书?你要美给谁看?”
善禾头垂得更低。
“吵什么?”里屋打帘出来一位阔面脸高鼻梁妇人。
米掌柜见了她,忙起身弓腰笑道:“夫人来了。”
那夫人白了米掌柜一眼:“大清早的吵什么,不做生意了?”
“哪呢。”米掌柜赔笑道,“这儿有个来聘画工的。”
“画工?”夫人眼波流转,上下打量善禾一眼,“稀奇,竟是个女子。”夫人随手拿起搁在桌案的画,细细看去,沉吟着不说话。
米掌柜见自家夫人锁眉屏息模样,笑道:“我也说这画不好,画得这样隐晦,如何卖?我去打发她就完了。”
“米小小。”夫人眼波一横,“谁说画得不好了?”
米掌柜做生意的终极奥义:听娘子话会发达。当下,米小小掌柜立时咂摸出夫人的深意,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沏壶茶来。”
米掌柜走后,那夫人将画纸反扣在檀木案上,噙着笑坐在善禾对面,身子后仰往黄梨木圈椅内一靠:“既要做画工,须先想个名号来。”
善禾不解抬眸。
夫人继续道:“我姓吴,乃丹霞画坊的坊主,日后唤我吴坊主便是。你既来应募画工,总得先想个诨名儿。难不成用你本家姓名,教街坊四邻戳你爹娘脊梁骨?”
善禾怔了怔,亦觉此话有理,转眸思索片刻,道:“那就叫——”
吴坊主道:“且慢。”她扬了声音:“小小!请笔墨文书来!”
只听得里屋高声答应着,没一会子,米掌柜笑眯眯打帘出来,双手捧漆金錾花盘儿,上头托着笔墨纸砚,并一只雕漆紫砂茗壶、两只茶盏,最末是枚巴掌大的锦盒。
“写下来。”吴坊主道。
话落,米掌柜迅速铺陈纸张、扭腕研墨。善禾低头一瞧,这并非空白纸张,而是一张画工聘书。
吴坊主自斟了盏茶,葱指指着契书上的字:“五年为期,润笔银按市价□□拆账,你六我四。姑娘,这算得十足的诚心了。只有一件,今在我家签了字,契书年限内只许给我家画画,不许接私单,不许私自卖画,便是给相好的郎君题扇面,也不行。”
彼时米掌柜已研好一池浓墨,细毫蘸饱墨汁。善禾心如鹿撞,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她颤颤地接过笔,目光落在“五年之内不得另投别家”十个馆阁体小楷,踌躇无措,只觉得像签卖身契一样。
吴坊主见善禾犹豫,也不勉强她,擎盏悠悠品茗,重又欣赏善禾的画。
善禾搁了笔,缩手拢回藕荷色衫子下:“吴坊主,若签了这契书,是你教我画什么,我就必须画什么吗?”
吴坊主呵呵笑起来:“我家画坊每月派活三次,应不应承全凭你自己心意。画一幅,结一幅的帐,你六我四。画得勤的,一个月少说挣百十两银子。若是你签了字反悔,五年内一次活也不接,都使得的。只是不许给别家画,不许画私单。”
善禾慢慢明白,原来这丹霞画坊的契书,除了应聘画工外,更是要拿高额工钱,把整个密州的画工垄断。其余画坊的工钱,也是六四分账,却是画坊六画工四,只有丹霞画坊让画工赚更多些。在来丹霞画坊之前,善禾隐约听说,全密州最大的画坊就是丹霞画坊,上个月慈云观筹画三百幅《九华经》,就是丹霞画坊接的。正是因为这些,善禾才选了丹霞画坊。
善禾继续问:“那如果我一幅画画得不好,该当如何?”
“自然是改,改到好为止。改不好,这幅画的润笔银肯定是赚不到了。”吴坊主答道,“不过,我家给你六分的拆账,已算得上密州诸画坊里最公道的了。”
“好。”善禾咬咬牙,她没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丹霞画坊已是她最好的出路。
见善禾重新执笔,吴坊主眯眼盯着空白契书:“只需写你诨号,本家姓名叫什么,我不管的。写完画个押,就好了,之后我再同你细讲咱家规矩。”
善禾点点头,提笔写下:贺山雪。
米掌柜立时捧了錾花盘儿上的锦盒,打开,是画押的印泥。善禾按了拇指印,米掌柜正要按自己的,吴坊主横了他一眼:“滚。我签的画工,关你毬事!”
米掌柜也不恼,只说:“是,是,我先回后院看画了。娘子先忙。”
吴坊主冷笑道:“把你眼里的毬屎擦干净!恁好的画技,差点被你这瞎眼的赶走了。”
米掌柜一叠声地应“是”,兀自转回帘后,往后院去了。
待得吴坊主也签了字画了押,两份契书彼此各存一份。吴坊主亲自给善禾添了茶:“这丹霞画坊的话事人,不是米小小。”
善禾轻轻点头:“我看出来了。”
“所以,我很想画工里有几个女子。”吴坊主将茶盏推至善禾面前,“男人么,是有些才华的,可脑子里就那点事。米小小监制的那些绣像书,太俗,上不得台面,也只能卖给码头的短工、不识字的粗人,还有那些表面礼义廉耻、实则小人的伪君子。赚这些人的钱,到底有限。”
善禾小心开口,顺着吴坊主的话说:“那赚什么的人钱,才好呢?”
吴坊主勾了唇角:“我且问你,一家之内,什么人管家计、管账簿?”
善禾脱口而出:“自然是主母。”
“是啊,”吴坊主轻轻呷了口茶,唇齿留香,“管钱的是女人,怎么这些书、这些画,就少有给女人看的呢?”
善禾如雷击灵台,恍然大悟,但嘴上还是说:“也许是因为,自古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少有给女子读的书。”
吴坊主轻笑道:“这都是老话了。如今但凡是家族体面、有点家私的门户,哪家姑娘不习字读书,哪家姑娘不学礼仪规矩?且说一件,现在各家嫁女,要女儿去做夫家的主母,要女儿知道钤束后宅、打理家计。不识字,怎么看账簿?不读书,有什么心胸约束后宅的妾室奴仆?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那家世略差些的,也许当真不用识字,一辈子操劳家务,为老爹、为夫君、为儿子,忙里忙外,好不疲累啊!临了了,几抔土堆个小尖儿,这辈子就结束了。这样的女子,生命只该这样吗?她们凭什么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不识字,那就看画书嘛!”
“画书?”善禾问道。
吴坊主自博物架上取出一本封面早已磨皱的旧书,递给善禾。打开,每页只有画,画的也是《娇莺记》的故事,从才子佳人初见,到月下相会,再到立下海誓山盟,每页虽只有几个字,有的甚至没有字,但剧情却以画代替了,足够不识字的人读下去。善禾一一翻下去,只觉胸壑如溪水淌过,好不通透。从前画画,只当做是消磨时间的消遣,从没想过以此挣钱,更没想过用画讲故事,用画做一本书。
“这是我自己画着玩儿的。”吴坊主道,“我画技一般,还是得有画工来掌笔。米小小说这卖不出去,除非画得露骨,把男人的口口、女人的奶口画出来才行。我偏不!什么破画一定要把口口画出来才能卖出价钱!呸!老娘就不要。今儿我把这些告诉你,并非是你画技多出众,而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知道画画时要讲究雅趣、讲究留白,知道被画的男女是一样的,知道并不是所有看春宫的人,都那样下流。”
“你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男一女,但其实只画了一个人,就是女人。不管什么春宫,什么绣像,女子都得画的妩媚风流,男的么,只要把口口画出来就行了,丑的俊的,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画的时候,只想着跟女人做那事!所以,我要一个女画工,我要她画的时候,不仅画女人,更要画男人!甚至是,不画女人,只画男人。”
善禾怔怔望着吴坊主,这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如今吴坊主好像在她眼前开了道门,光照进来,通体生暖。善禾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发现想说的话,几乎都在吴坊主的意思里了。她还是开口道:“坊主,我能问问您的名字吗?”
吴坊主笑开:“吴天齐。我阿耶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是化了寇准‘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典故。可我现今觉得,它还有另一层意思。”
吴坊主没有说,再说下去,那是要砍头的大罪了。善禾心里猜到,吴天齐,吾天齐,吾与天齐。
吴天齐与米小小。真有意思。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出自寇准的《咏华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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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齐:吾与天齐。
米小小:脾气小小,志向小小。
第9章 阳光洒进来,一半照在梁邵……
马车缓缓停在梁府二门,善禾扶着丫鬟晴月的手下了轿凳。甫一落地,眼前响起幽幽怨怨的声音:“善善,你去哪里了?”
梁邵立在垂花门下,哀怨望善禾。他本该是今日午后回来的,可为了早见善禾,他将所有差事处理完毕,推了陈大人的午宴,急匆匆赶回来。走到漱玉阁时,丫鬟同他说,善禾出门了,不知去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梁邵记得,善禾是鲜少出门的呀。
善禾蹙了眉:“怎么回来了?不是今儿下午才回吗?”
梁邵不爱听这话,登时冷了脸:“不想我回来?”
梁邵比善禾高了大半个头,伫在那儿跟个柱子似的。此刻他挡住善禾的路,拧眉抿唇,直勾勾望进善禾眼底。善禾不知他又怎了,捏不住他的心思,而况今日她有一件大喜事,做好了,未来说不定再不需要仰人鼻息过日子,因此善禾现在满心只想着回去看吴天齐给的书册,懒怠哄梁邵。善禾扬起笑,捏捏梁邵手背:“没有呀,你提前回来,多好。你在外面多呆一刻,祖父也多挂心一刻。走吧,等会儿寿禧堂该传饭了。”说罢,善禾抱着怀里的书册径自朝阁内走去。
这话听得梁邵一时受用,等慢慢咂摸过来,他又跟后面两句杠上。梁邵赶在善禾身后,追上话:“祖父挂心我?你呢?你不挂心?”
善禾行至八仙桌前,端端坐下,抬起美目睨了梁邵一眼,心底忽而浮起一团疑问。善禾拿不准,因此悠悠问道:“阿邵,你是为了我,才这么早回来吗?”
梁邵耳廓噌的红起来,忙里忙慌地错开眼,坐在善禾对面,目向窗外,硬声道:“什么话……谁为了你?是衙里的事都忙完了,我才回来的。谁知我一回来,你人不在,丫鬟也说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你生着病,还这样外出,要是有什么好歹——”他想起方才善禾那句“挂心”,故意作怪道:“祖父不得挂心得紧。”
善禾隔着桌案望他,说不清心底是庆幸还是有些失落。原来梁邵是爱屋及乌,如今才肯对她好的。若不是老太爷对她的看重,也许梁邵到现在还是不愿搭理她吧。不,若无老太爷,他们根本不会成为夫妻。善禾觉着失落,倒并非是她爱慕梁邵。她是重情义的性子,既然嫁与梁邵为妻,她便做不到完全将他当个陌生人。这几日的相处,她很开心能感觉到梁邵对自己有一丝丝的喜欢。当然,也许这份喜欢是他们做那事带来的。可毕竟是拜过天地、同枕一榻的缘分呀,来日也许还会共同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既然如此,她总是能感觉到心底有个隐隐的奢求。这份奢求不大,不需要梁邵真正将她当作妻子对待,当个不远不近的亲人就很好了,若不能够,做个朋友呢?她从前的亲人都已亡去,自己也早将梁府当作第二个家,将梁家人当作亲人,她希望自己对梁家的这份感情,能有个回应,哪怕回应的声音很小。只要有,便尽够了。善禾有个长远的念想,她希望在与梁家的缘分尽了之后,自己还能平平和和地与梁邵一起跪在梁老太爷的灵位前,磕一个头,上一炷香;她希望他们中间无论哪个人先去见了老太爷,另一个有朝一日都能到坟茔前,做个最后的道别。毕竟,再也不会有薛家人同她道别了。
善禾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明显感觉到对面人浑身一僵。善禾轻声道:“那我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你会挂心么?”
梁邵扬了鼻尖,抿唇:“谁挂心你,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
善禾低了眸子:“是了,要不是因为祖父,我们连夫妻都做不成的。”她松开手,起身慢慢往妆台去。
梁邵呆怔住。他目光紧紧锁住善禾背影,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他听出来善禾藏在这句话里的落寞,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梁邵追上去,站在善禾身后,握住她两肩:“你走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善禾卸了鬓上的素簪,语调怅惘:“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在心中深叹了口气。
“当然有。”梁邵急急答道,“我想说,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那我真真是眼里糊了屎——”
善禾拧眉转过身,带着点气恼,正正对上梁邵的眸子。
四目相接,梁邵喉结滚了滚:“身边有你这么好的人,我都视而不见,实在是昏了头、瞎了眼。”
握住善禾两肩的手慢慢滑落,梁邵攥住善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抬起一只手,低眸见善禾指甲修得圆整,忍不住吻她指尖。
指尖传来密密麻麻的吮咬触感,像轻柔雨丝齐齐扎上来,不疼,只让人发痒。善禾嘤咛了一声,梁邵动作一愣,而后伸手扣住善禾的腰,迫她贴紧自己。
梁邵将善禾抱在妆台上,刚要分开她腿,却被善禾按住他手:“不行。”
“我知道。”他记得善禾月信未走,“就这样抱会。”
善禾摇摇头:“这也不行。岔开太大,也疼。”
梁邵只好悻悻地将善禾两条腿都放到自己身边同一侧,而后立马贴紧善禾的身子,一壁吻她指尖,一壁问:“每次都疼么?”
善禾点点头。
梁邵渐渐吻到善禾白腻的脖颈:“要不请郎中开副药?”
“没用。只要是女子,没有不疼的。”
梁邵闷闷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那有缓解的法子吗?”
“拿汤婆子捂一捂,喝点姜茶,都行。”
于是,善禾腹部贴上了一只大掌,暖意立时传过来。梁邵慢慢抬起脸:“善善,我也有点疼。”
善禾愣住:“什么?”而后瞬间了然他的意思。二人一齐低头,善禾叹口气,跳下妆台,朝外间走:“冷一会儿它,就好了。”
“不行。”梁邵攥住善禾手腕子,“你都冷了三天了。”
“哪有三天……”善禾话未说完,已被人拉到怀里。
梁邵衔住善禾耳垂:“用嘴,好不好?”
善禾面色大窘,想要挣扎出来,偏偏梁邵紧紧箍住她。梁邵也不期望善禾真的答应,她脸皮薄,而且他们才缓和关系,青天白日的,用嘴,多不好意思。可是,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道理他是懂的。善禾拒绝用嘴,那只好用手了。如果他一开始提出用手,善禾一定会让他自己解决,那才亏的很呢。
果然,善禾见拗不过梁邵,也挣脱不出来,只好红着脸问:“手,行不行?”
梁邵立时笑开,答应得爽快:“自然行!”
善禾慢慢眯了眼,感觉自己好像着了这厮的道。可如今才发现,为时已晚,梁邵已握住她的手,低下去。隔着衣料,那呵屋啊话儿硬梆梆的,善禾脸上飞霞作烧,梁邵也是面生红晕。
丫鬟晴月得了寿禧堂传饭的信儿,蹦蹦跳跳跑来要喊善禾与梁邵过去用膳。门是虚掩的,里头似乎没动静,晴月立时心弦绷紧。从前善禾与梁邵是很少同处一屋的,再加上前几日二人关系突然缓和,这会儿也不知在做什么。晴月不敢造次,而是悄悄探了只眼睛望进去,只见梁邵坐在拔步床边沿,两手后撑,脖颈后仰;善禾跪坐在踏板上,也仰着脖儿看梁邵。
“善善……”梁邵喃喃道。
晴月一惊,倒吸口凉气,梁邵凌厉眼风立时扫过来。晴月忙低下头,掩上门悄悄退出去了。
走到漱玉阁门口时,正好碰到成保搓着手候在门廊下头:“咦?怎就你一个人?咱二爷二奶奶呢?”
晴月脸上臊得很,呲了口成保,道:“催催催!二爷身上不舒坦,去不了了,今天就在漱玉阁吃。”
“不可能,二爷什么时候身体不舒坦过?”成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走进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噌的一红,与晴月对望一眼。两人忙垂下头,守在门口。
漱玉阁正屋内,梁邵发出最后一声极舒坦的喟叹。
善禾的素青交领衫子染脏了。
梁邵这才发现今儿个善禾实实是奇怪得很,穿的普通,出门坐的马车也是赁的。他随手拿了榻上的帕子,替善禾擦衣服上的清白污浊:“你今天怎么穿这件?”
善禾就着梁邵手上的力,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掌心通红,不觉想起方才那混账东西抻头楞脑地在掌心进出,竟有这般粗长,怪道自己每次同梁邵办完那事,身子都不爽利,走路快了也有隐痛。善禾抿了抿唇:“出去办了件大事。”
“嗯?”梁邵问,“什么?”
善禾抬了眸子望他:“存的钱够了,去买了件软甲。”
梁邵闻言,双眸立时亮晶晶的,尾音上扬:“真的?”他忙抻头往桌上瞧,只看见一叠书册:“怎么没瞧见?”
善禾怕他看自己丹霞画坊的那些东西,忙双手捧住他脸,掰正面对自己:“那是个稀罕物,工期久,店里也只有一件。所以要先下定,过两个月才好去拿。”
二人面对面望着,梁邵几乎能在善禾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望着善禾粉唇翕动,至于她说了什么,他是不在意的,只仔细盯着善禾嘴唇的开合,樱唇贝齿,好不惹人。一时间胸膛气血翻涌,他对着唇瓣吻上去。善禾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唇,脸上有些臊,等他吻过来,一颗心恨不得要化作春水。二人交头吻在一处。这吻绵长又汹涌,善禾近乎能听见咂咂的水声。等到快喘不过气了,善禾挣着推开他,梁邵才恋恋地松开善禾,舔了舔嘴角晶莹:“善善。”他勾了唇角:“谢谢你。”
在这个瞬间,善禾心中忽而升起了“如果不和离也挺好”的念头。
此时此刻,梁邵身上披了一件褂子,下头只着一条亵裤,将她搂在怀里。阳光透过格子窗洒进来,刚好攀到梁邵的裤腿。善禾则衣着俱全,将头倚在梁邵胸前。梁邵轻声道:“等阿兄衣锦还乡,我们就请个画画先生来,给祖父、大哥还有我们一起画幅画儿,当做留念。善善,你不也是会画画的吗?”
衣锦还乡……
画画……
善禾浑身一个激灵,她眼珠子盯着砖地,直直地想起早间在丹霞画坊的一切。
她已与吴天齐签字画押,是丹霞画坊的画工了,且今早刚接了吴天齐派的第一次活——给新版的《长生殿》配绣像。
善禾心口咚咚跳动。若她的画被选中,那梁邺、梁邵的仕途该怎么办?她的身份已让梁邵在仕途上受了阻碍,若再被有心人知晓她给画坊画那些图,她怎生对得起梁家?
善禾移目去望梁邵。
梁邵下巴微扬,浑然不觉善禾的转变,兀自说道:“还有一个月就是会试。善善,过两日我们去慈云观拜拜,唔,广通寺也去。”
梁邵掐指算着日子,善禾的心却愈来愈凉。
倘若这次《长生殿》的画随意画几幅,吴天齐定然会退了她的画。到时候她只说画不出,从此再也不接丹霞画坊的活,这样对梁邵、梁邺的仕途应当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吧。
可是……
善禾慢慢感觉到,她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出路,一条只靠她自己——靠她自己的双手,靠她自己的才华——搏出来的出路,就这样放弃么?
一头是梁家人对她的莫大恩情,一头是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出路,究竟该怎么选?
“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