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抵还有些意识,被呛得咳了两声,睁眼忽而看到蹲在身边的大小姐。
被一群人按着趴伏在榻上,眼瞧大夫拿了开疮刀这就要豁开皮肉,越清宁连忙攥住他的手,将他所有意识引到自己这边。
“雀铭,看着我!”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许你一个愿望,什么都可以。”
她有些忐忑又有些害怕,却仍是张口道。
“哪怕是离开越家,离开这里,只要你说,我今天都会答应你。”
不知是不是压抑太久,背负着所有秘密重生归来,没人能懂她夜不能寐为的是什么,她也不能同任何人说。
而只有他事关重大,所有不能为人言的忧虑都同他有关。
此刻积压在心底的燥郁,火山一般喷涌而出,她头一次这么冲动,甚至敢许他承诺。
只要他日后不为难越家,哪怕站队太子,她也能放他一马,从此两人各奔东西再无瓜葛,前世的一切她也不想再纠缠下去,桥归桥路归路,他的路她便不再拦了。
然而雀铭终究是要让她失望的,他无法聚焦的眼瞳固执的望了她憔悴的面容许久,才从近乎晕厥的昏蒙中抽身回来。
稀里糊涂的药劲上头,可他依旧定定的望着她面颊,挣扎着不肯闭眼。
“我要你……”
越清宁俯身过去,只感觉他时紧时松的握着她的手,嗫嚅着。
“我要你不要勉强自己,嫁给你不喜欢的人。”
她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早早的将自己比作了筹码,甚至已经早有准备牺牲自我,命运前头,她的那点执迷又算什么呢?不过是鸟飞踏水的掠影,一场空无罢了。
他又知道什么!竟然要她别违背本心。
殊不知若不是他,越清宁或许不必这样为难自己。
她哑然无话,答不了他,雀铭像是看出了她沉默背后的深意,握着她的两指微微用力,掐着她的指尖轻轻慢慢的,别样的安抚于她。
也是在此刻刀刃深入皮肉,划开猩红,越清宁只看得到他痛得面目扭曲,攥住她的手却在如此痛苦的情景下仍然留有余地。
她只要一抽手就能离开他,只不过她也倦得很,此时不想挣脱了。
忙活了大半日才终于将人救回来,大夫们嘱咐几句,出了房门配药,留她一人在此处照看病人。
这大抵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若是越清宁还有心害他,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靠在床边脑中一团浆糊的思索了许久,仍是没个定论,他的手垂在身侧,僵硬的环着她两指捏在手心,像是临睡前还不放心,生怕她这个主人将他丢了,小心的抓住她,可可怜怜的小狗一样求她别走。
如此,越清宁的那两根手指头愈发僵硬了,仿佛抽离也要费番力气。
自她回来,没有一日不曾恨他,不曾想方设法要他的性命,因此也忘了很多事,譬如前世为什么那样信任他这个恶奴。
永兴二十七年,京都来了个西域高僧,名曰菩提流志,入朝传扬译经《大宝积经》,在广福寺传授佛法,感沐之人者甚多。
她母亲钟氏也对此深深敬慕,当时硬是拉着对此无感的越清宁前往广福寺听经,日程过半,她本就无心佛法更是难辨其中晦涩。
等了半日之后总算是得一时宽懈,拉着青珠雀铭两个往后山去看风景。
这广福寺不愧是京冀最大的寺庙,背靠岑山郁郁葱葱,庙中百样绿树高低错落,更有无数鲜花石幢林立其中。
这时候风气弱武尚文,作为文官子女越清宁也不能免俗,正是最好的年纪,却连半山腰都还没登上去,纤细的两条腿站在石阶上直打颤。
雀铭瞧她如此,嘱咐青珠在此陪着她,自己一路小跑着溜了下去为她唤顶轿子上来。
越清宁这口气还没喘明白,已经看不到这人的背影了。
眼瞧着自己是没那个能耐往山上去,加之不一会儿的功夫,林间突然吹过来一道冷风,直吹的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青珠见她环臂劝道:“姑娘平日里体虚,刚出了汗又吹风只怕不好,还是回去吧!”
她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会儿,也感觉腿底下冰凉的冷意刺穿裙裾,眨了眨眼道。
“也好!咱们往山下慢慢走着,说不定没等轿夫上山咱们已经下去了。”
说着起身,捋了捋外衫往回走,只不过今日这天气实在无常,才没到一炷香的时间,主仆二人向下走着,冰凉的雨滴子突然往下砸。
一滴,两滴,天色骤然间由晴转阴,向后望去,只见山巅后的积云攀过峰顶,向着她们铺天盖地的浇打过来。
越清宁心中一惊,若是此时候被淋湿,等下借用寮房可不甚便利,且现在庙中听经的人群不少,等下还不知道要挤成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更是着急,拉着青珠便开始往山下疾行。
但终归墨云兜不住落雨,密集的雨点子开始往身上拍,两人穿得都不多,看此刻跑也跑不及了,她拉着青珠往棵繁密的菩提树下躲过去,叶片层层交织,倒是挡下了大部分的雨点叫她们能喘息片刻。
青珠拍了拍发髻,又见自家小姐粉翠绉丝的披肩被雨浇打的贴在肩上,露出些白得泛光的藕臂肌肤,忍不住抱怨。
“夫人自个听经就算了,怎么还要拉上姑娘?这下好了,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要是今日不停,难不成要困在山上过夜?”
如此小题大做实在戳中了越清宁的笑点,她先前因为落雨的那点小情绪一扫而空,望着她不住摇头。
“便是在府里,雨也是要下的,我不随母亲来,她一个人被困在山上我更不放心。”
说着点点她犹带露珠的鼻子,笑道。
“雀铭不是已经下山了吗?见突然下雨,他回来得肯定更快。”
青珠听见这两个字,上下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往旁侧一转悄悄的嘀咕着。
“姑娘就知道雀铭雀铭,也不知道他哪点值得这样念着,亏得姑娘瞧得上那马奴死板无趣的颓丧脸,要是我,肯定要他待在这里陪着淋雨!”
越清宁知他俩向来不睦,摇摇头也不再多说由她发泄去了。
只不过今日的雨幕之下,似是与往常不尽相同,因着风停,应该只传来雨珠敲打叶面的簌簌声,越清宁却在这些规律的声响间,听见树丛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
她有些心慌,忙叫抱怨着的青珠闭上嘴,那声音果真清晰的透过雨幕,像是有什么人匆忙的爬上山,却不走正路挤在树丛里发出的响声。
越清宁下意识感觉不妙,但她还是问了声。
“雀铭,是你吗?”
那逐渐靠近的声音显然停了一瞬,在林子里除了雨珠浇打地面的脆响,再无其他。
为防今日人多伤害寺中鸟兽,早在三日前僧众便已经驱离活物离开寺院,此刻的声音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野兽,那种被打量的感觉再次爬上肌肤,越清宁眨眼间明白过来,跟着她们的是人。
果不其然,细微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又被她捕捉到了三四次。
那个人缓缓停在原处,像是隐蔽在林间的虎豹,只等着她松懈的功夫便要扑上来将她撕扯干净。
而偏偏好巧不巧,雀铭为她找轿子下了山,身边连个男郎也没有,那人肯定是看中了这点才尾随她跟到这里。
漆黑的环境,交织的雨幕,几乎给歹人犯案造就了最佳时机。
越清宁深深吸了口气,明白此刻身处的险境,只怕是凶多吉少,雀铭还没有回来,这种情形下,她两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根本不会是那人的对手。
不过霎时的静默里,对面那隐在树丛中的歹人突然吹了声口哨,悠扬的带着长长尾音的调子从咫尺之隔的漆黑雨帘里传来,吓得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互相攀握着的胳膊也颤抖不停。
青珠吓得魂不附体,还以为是什么鬼神显灵,嘴里念叨着求菩萨保佑之类的胡话,越清宁却在近乎抑住呼吸的困窘中清醒。
那人尾随她们,要的不过是欺辱女子,而在两人中,自然是她这个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官家小姐有更大的诱惑。
她无措的望向山下,那边连个影子也没有,更觉穷途末路无所指望。脑子乱做了一团浆糊,但她出于求生本能拔掉头顶的银钗,塞进青珠手里,沉声掐住她的肩要她镇定下来。
“等下我跑出去,他定是要来追我,等他抱住我,你用这只簪子刺他侧颈,记住!一定要用力刺下去,滕姐姐说过颈脉脆弱,若是能置他出血,我们便还有一线生机!”
青珠哪里听得到自家小姐说的这么多话,她只听到小姐要自己跑出去引出这人,顿时淌着泪哭得整张小脸都紧张的皱在一起。
“不行!姑娘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办?我来引开他,小姐只管自己跑下山去再找人来救我。”
越清宁被她哭得焦心,不说她跑出去能不能引开歹人,就说真的骤雨倾覆辨不清是谁,她若是真的不管青珠一人逃走,回来之后能不能见她活着还难说,总之歹人定是不会放过了留下的那人。
“别哭了!现在不是你我推辞的时候,我身上穿得比你华贵,歹人定然不会放我离开,只有这个办法能保住我们两人,你要听我的好不好?”
夏日里风云莫变的天气最是难以捉摸,越清宁仰望着豁出道口子的天幕,心中默念着雀铭,好似无形中给她添了半分力量。
她迈出步子置身雨中,也不管大雨浇打的她浑身湿透,仓皇的朝山下的位置拼命奔跑。
大雨浇打的石阶较之平常更加光滑,她又是惊慌的不择路,才下了三四十阶,一个不注意狠狠崴了一脚,从石阶上就这么滚了下去。
幸好每六十阶有一平台供行人暂缓,越清宁滚在平台上,摔得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
那声音却不紧不慢的在雨中越靠越近,她喘息着好一会儿,在连天的大雨里仰起头,雨丝浇打的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出现在面前的那个狰狞可怖的面孔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似是草寇,耳鬓一道狭长的伤口直达右眉,将他这张脸分作了两个部分。
上半张勉强看出像个人形,下半张脸却啐着一口黄牙,满脸横肉像是常年杀生的屠夫一般,伸手便来摸她的下巴。
越清宁猛地躲开触碰,被他吓得魂不附体,又往他身后瞧,压根没瞧见青珠跟在她后面如计划一般行事,她面如土色悲从中来,想到自己会被这样的凶徒侮辱还不如死了痛快。
伸手便将藏在发间的玳瑁梳篦拆下来,磕在地上露出尖角。
那歹徒见她这小女娘能有如此骨气,又望她散下的墨发被雨浇打的黏在身上,恍若水妖一般怒瞪着他,那股子骄傲劲儿更叫人几欲摧折。
愈发藏不住贪念,握着妙娘纤细的小腿将她扯到身下。
“不要挣扎了,今日过去,美人可还有大好的日子可过,不比我这刀尖舔血的日子,伤到了自己可怎么好?”
说着压住她的细腕,要将她手里的碎片抢过来,越清宁惊叫,愤怒着叫他滚开。
这人听了非但不生气,反倒称她叫得妙,一手将她手里的东西抢了去丢在地上,见她悲戚戚的哭叫更是起了兴致,这就要低头欲将她拦腰抱起。
“你这歹人去死!”
半掌长的银簪一下子没入半截,但没刺在侧颈,反倒是扎在了他背上。
越清宁心下一凉,直道这次逃不脱了,见他怒意横生要去抓青珠,连忙勾住他衣袖不让他回身,青珠也在此刻拼了命的拿身上东西往他脸上招呼。
两人这么一来一回的乱抓,竟真起了些效果,将这歹人打得满脸是血。
他大概也没料到这娇娇弱弱的两人能有如此能耐,怒不可遏的甩飞了青珠,背手拔了后背插着的簪子,就要给身下挣动不停地女娘一个教训。
越清宁被雨浇得睁不开眼,恍惚中只瞧见他拿了什么往自己脸上狠扎。
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她甚至没有时间想象毁了这张脸,往后日子该如何过,两手仓皇的向上抓去,几乎是下意识的挡住了头。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脸上连绵不断的雨也停了。
她睁开眼,只能瞧见疾奔而来的那人,战栗腾动的胸膛。
未来得及细思,雀铭暴起,夺过掌下紧捏着的银钗,向着那歹人右眼狠狠插了过去。
一声惨叫加之喷溅在空中的血污,溅湿了她的眼睛,越清宁偏头躲过,却忍不住在一声声的闷响中回头。
歹人本还凄凄的告饶,但很快就不叫了。
不过两步的距离,雀铭疯了一样将拳头砸在那人脸上,一下接一下,眼中崩裂的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悚然疯狂。
满地的血污如同朱砂浸染画卷,而她与雀铭都在这幅画里变了。
没被歹人怎么样,反倒被他近乎疯魔的样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人已经没了动静,他却还不罢手,本是同她一样年纪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能将高他半头的歹人死死钳制在身下。
雨渐渐小了,每一拳带出的猩红,随着雨珠淅淅沥沥的溅在石阶上。
那人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可雀铭还是攥住插在他右眼的银簪在骨肉里狠狠一转,听着那人昏迷却又因痛苏醒的惨叫,他脸上怒瞪着的双眼几尽于癫狂。
越清宁实在听不下去,她刚滚落下来又被歹人掐了半晌,此刻腿麻的站也站不起,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将自己支起来,叫道。
“住手!”
他听了,动作有一瞬的停顿,却并未真的住手,借着背对着她的姿势,双手将那歹人脑袋抱在怀里,双臂用力硬是将人勒得没了声息。
“雀铭……”
越清宁想要他住手,想要他不要杀人,但是她太怕了,加之冷雨浇打在身上,此刻深入骨髓的寒凉无比,她没了再唤他的力气。
垂下头,她不敢看这幅场面,却在视线中瞧见突然钻出的一个分辨不清边界的阴影。
他几乎是爬了过来,两手撑在地上,弯下腰把自己快要压进土里似的仰视她。
“大小姐还好吗?可伤到了哪里?”
他说,带着无尽的后悔似的,柔柔的唤她。
“雀铭来迟了!”
越清宁摇头累得不想再说一句,更不想管眼下正待处理的一具尸体,雀铭好似深知她如何想的,当即道了声得罪,揽住双肩将她搂在怀里。
“我送小姐下山,这里的事让雀铭来料理。”
至于怎么解决,他没有说她便也没有问,只知道那天突降暴雨,山上的所有香客都挤在寺院堂屋底下,没一个人冒着雨丝去管山上发生了什么。
这事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大概是那时的雀铭太过能教她依靠,半辈子都待在一起的人,怎么会想到他竟然存有二心。
也是因着这件事,即便最后他成了太子的下臣,越清宁仍没有与他彻底决裂,仍存着私心望他一切安好。
只不过他把事情搞砸了,于是这辈子越清宁也想不到借口该如何放他。
寿王戒台寺遇袭一事沸沸扬扬的在京城传开,所有人都猜测或许是太子所为,因着圣上将寿王放出来主管马瘟一案,太子心中不虞,设计暗害寿王,竟出动了弓箭手火烧戒台寺。
这样大的事情,便是太子也不可能压得过去。
隔天,皇帝便召了太子、寿王宫中议事,寿王自从戒台寺回来一直心惊胆战,连宫内诏令也不愿去,还是皇帝连下三道圣令才将人抬进了宫。
只不过未到御书房,宫内甬道上太子早已恭候多时,见着寿王在宫里竟然还用轿,怒气横生,强行拦住轿辇,将人留了下来。
“你这该死的病秧子!我大发慈悲留你条贱命,让你在京中苟延残喘的活着,结果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竟然敢演了这么一出戏来陷害我!”
太子仰头瞧着始终不肯下轿的萧恒,好似这样的姿态莫名被他压了一头,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肩,厉声要他滚下来。
不过这次的寿王好似不像往常一样对他毕恭毕敬,见他在轿旁跳脚,也不应答,反倒是压着眉头状似被吓出的病疾未愈的模样,朝着他不缓不急的念道。
“太子殿下既想要我的命,何必牵连他人?放火烧寺的行径,这宫里恐怕只有你一人做得出。”
他沉沉缓缓的低沉嗓音不同于常的冷静,像是二者彻底撕破了脸皮,不欲再跟他虚与委蛇。
太子也是这时候才看清楚这萧恒的装模作样,往日恭敬不过是保命的手段,真被逼到绝境,便是只兔子也会咬人了!
当日他的确派了人去解决越家女,这越氏时不时得跳在眼前碍眼,老太婆也似是要在她身上做文章,杀她一个小女娘能出多大的乱子,正好也能灭一灭越尚书的威风,岂不是一举两得。
不过本就是暗杀,怎么可能如此大张旗鼓叫所有人知道他欲行的恶事。
山上插了两个箭术超群的暗哨,为的就是在寿王面前将人射杀,也好威慑威慑萧恒,叫他不要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寺门口即是第一箭,山脚下是第二箭,他老早叫人勘过,越清宁也是命大,竟然被一个小僧弥替她挡了去。
事前早说过,此箭未成事,也便就此收手退回,谁料到那箭之后不知哪来的刺客,铺天盖地的将山寺扎了个透穿,甚至光是谋害皇子还不够,竟然在光天化日下欲烧皇家寺庙。
这等的不顾一切,显然不是他萧恒一个初出茅庐的病秧子能策划出来的,但除了他又完全找不到第三人受益。
萧衍此刻火烧眉毛,本没打算闹出这样大的事,就算在萧恒面前杀了人,他也有借口理由将自己摘清,但是谋害皇子的这件,他再压不住了,父皇再怎么宠他,也绝不会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天。
眼瞧着萧恒的轿子在面前经过,萧衍琢磨了半晌也没能猜出到底是谁在背后害他。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御书房,皇帝摒退众人,只留下了他的两个儿子待在里面,外围的一众侍者小心的屏息,生怕发出半点动静触怒正在气头上的万岁爷。
果真,不一会儿的时间,御书房里传来掀翻茶几的响动,又过了一会儿,太子从中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
半晌之后,寿王也在众人窥视的目光中迈步出了门口。
“王萱。”
寿王低低一声,将等在远处的王萱召到近前,俯身对他耳语几分。
很快王萱领命而去,寿王也回了府中,此事好似就此作罢。
然九月末,术忽使者上京,朝廷里本来一边倒的格局突然悄悄的变动了几分,早朝上,竟然有人第一次提出反对援助术忽。
说此话的正是从凉州风尘仆仆归来的越尚书,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家一趟,带着满身的疲惫与风尘,就这样站在了百官之前,站在皇帝眼下。
此刻,就连皇帝也不忍心对他说重话了。
“执征,你才回来,此事不急还可再议。”
岂料越尚书像是被撞了魂似的,连皇帝也不放过,手执笏板连连上谏,高声颂道。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文贞所谏岂不如是,陛下继位二十九年,功德比之唐宗宋祖毫无逊色,扶持我大盛近三十年鼎富力强,难道如今区区一个术忽竟使我大盛屈居人下,任人宰割?臣实乃不解其惑!”
此言一出,便是后边等着看好戏的也灰下脸来,此番言论实乃大逆不道,竟然用往昔君主无德以致亡国来谏言。
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立在堂下的臣子们也大气都不敢喘,谁都没料到平日里最是忠君的越尚书自凉州回来,变了人似的,连婉言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但也许是,他家长女差点在不久前的戒台寺大火中丧命所致,总之眼下的越尚书看着是要跟皇帝对着干了。
上位久久的未置一词,太子见眼下静谧,深知这是个好时机,上前一步劝道。
“越尚书自己也说了,四海皆知我大盛国富力强,凡有朝贡必尊我大盛为先。既是这样,我朝自然有义务维持各国邦交,驱除战乱还复太平,既是彰显我国国力也是同小国永交至好的机会。”
越尚书抬起头,第一次没有避开直视天家目光,死死的瞪着萧衍。
“世人皆知术忽残忍狡诈,品性不端,有今日下场是他们自作自受!”
太子当即拧起眉头,提声怒斥。
“当今后宫皇后,在朝清远侯亦是术忽后裔,甚至连本宫也流着术忽的血,越尚书这样说,莫不是在骂本宫!”
“好了!”
气氛剑拔弩张到极点,上位皇帝终于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按下暂停。
让人奇怪的是,此事牵连的其中之一的清远侯也在朝堂之上,对此事却尚未置词。
此刻也静静的立在百官身前,像是没听到越尚书刚才的那番言论一般容色平静。
御帘后的圣上,谁人都看不出他脸上神色如何,只能感觉到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当场,在清远侯脸上停留的时间尤其的久。
“今日之事再议,好生招待使者,不可有所怠慢。”
说着一挥袖就这样下朝去了,百官分作两派,本就相看两厌,此刻更是一分也不想再见到太子,下了朝一窝蜂的挤到了越尚书身边,连声高赞刚才的直言醒谏。
只不过被奉承着,越尚书脸色仍算不得好,下了朝出了宫门,三步并作两步的踏上马车回家去。
众人七嘴八舌,直道刚才的那一番针锋相对,原来是因太子暗害寿王不成,差点连累越家长女所致。
那件事如今已经算不得秘事,整个京城里,谁有胆子在天子脚下行凶,还是谋害皇子这等大事,还能全身而退?
除了皇帝最看重的东宫之外,别无他人。
近一个月的时间未见父亲归家,全家人一齐到大门口等着,望着,想先一步看到父亲赶回的车马。
只不过等了半天,跟着越尚书的小厮回来传话说,大人已经连夜进宫去了,叫她们勿要再等,一家子人又长吁短叹的各自回了院子。
越清宁被青珠扶着走到自个院门口,犹豫了一下,步子就这样停住。
青珠立马明白了她是在想谁,小嘴一撇,恨不得把嘴撅到天上去。
“大夫都说是小伤了,姑娘何必这样挂念?”
越清宁被她揶揄的也有些不好意思,抬起脚迈进院里,走到廊下铺着锦毯的美人靠上倚倒。
“我也没说什么,况且他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平平安安,无恙的活着不好吗?”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不过青珠骨子里头总是透着什么,一直在隐隐戳戳的提醒着她,雀铭这人不可相信。
而且自他回来,简直成了越家的大功臣,大小姐关心不说,清喆少爷也对他另眼相待,这不都已经过了十二日了,还在往那马仆屋里送补品。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又没伤到筋骨,皮肉上的伤口,都半个月了,居然还不好!
青珠忿忿的抱着胳膊不知道在想什么,越清宁在侧也无心调侃,自那日被他相救,已经十来日不曾去瞧过他。
她的确是有些避着他的心思,因她不是那等算得清恩怨,直来直往的人,这帐好似越捋越糊涂了。
雀铭为了救她中箭,为了救清喆染病,不算这些,为她刚回来时的一句话受罚挨了板子,听她荒唐的命令染上过风寒。
也亏得雀铭那单薄的身板底子不错,被她全家这样为难,竟然还能生龙活虎的活下来。
如今,她那些未能实现的毒计也使不下去,都怪他频频相救,这样怎么能算得上仇家呢!
她这边还未想清如何料理他,前院下人前来告知,老爷回来了。
这些纠结,暂时不便再提,越清宁收拾好脸上憔悴,慌忙应着来人往堂屋去。
只是他们还未近前,前头伺候的下人忽然从院中鱼贯涌出,垂着头等在院门口,无一人再敢吭声。
越清宁越往前走越感觉不对劲,她行至墙下,突然听到院子里头传来自家父亲雷霆般的怒声。
“我越家待你不薄吧?平日里衣食住行也不曾苛待了你,你呢?就是这么守着清宁的?我越家就交代你一件事,只要护住主子便好,你是怎么办事的!”
堂屋里似是在骂下人行事不力,但自家父亲从未有过此等恼怒的时候,便是清喆病成那个样子,父亲也从不曾苛责下人。
越清宁心下突突的跳个不停,她拦下青珠让她等在院门口,省得她也被无辜波及,一人走入气氛凝滞般严肃的庭院,还未进堂屋,父亲怒骂的声音越发清晰了。
“想不到你竟然敢勾结外人,害吾子女!为那一两颗散碎银子,主人家姓甚名谁也全然忘了……”
“不要再说了,我越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是哪来的回哪去吧!”
越执征说过这句,越清宁刚好转过房门,她看到空荡的前厅里,一人正跪在地上垂着脑袋,默默无声的承受着这一切的怒火。
而父亲也在此时瞧见了她,他微微一愣,眼中流露出的不忍与愧疚像是场细雨,湿淋淋的将他淋得狼狈极了,他微微撇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意图隐藏对她这个女儿将要倾泻而出的愧疚。
越清宁走入堂屋,见那始终躬起的脊背一刻也不曾抬头,她害怕极了,忙叫他。
“雀铭,抬起头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然而,那灰扑扑的衣衫轻微的晃动了一瞬,继而绵延着的还是寂静。
越清宁惶恐惊惧的抬起头,望着外面秋风翻涌下带起的黄叶,距离腊月还有三个月,雀铭却比前世更早的要走了。
她不能相信,也不敢让它成为现实,于是愈发急切的要将他拉起来。
“爹,无论是什么事,雀铭都救了我,救了清喆,我们不能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