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青松猛然瞪圆了眼睛。
 被当事人戳穿了见不得光的小心思,他嘴唇发抖浑身战栗。
 他突然恼羞成怒地吼叫一声,试图去掐闻星落的脖子。
 闻星落避开他的手,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匕首的寒芒映亮了少女清冷的眼眸。
 结束她要结束掉肮脏的一切时,始终藏在阴影里的谢观澜突然唤道:“闻宁宁。”
 闻星落眸光微凛,一瞬察觉到他声音里的危险警告。
 她毫不犹豫地提起裙裾转身离开,如归巢的小鸟般直奔谢观澜而去。
 就在她跨出牢房的刹那,那座牢房的地砖猛然炸开!
 谢观澜紧紧拥住闻星落。
 铺天盖地的灰尘里,无数寒铁打造的凤尾蜈蚣钩呼啸着袭向两人!
 谢观澜拔出狭刀。
 刀刃相撞,激起灿烂的火花。
 闻星落望向囚牢。
 闻青松被炸得半边身子全是血,一只手臂彻底断了,只剩下薄薄的皮肉还连接着,两名蒙面黑衣人把他拖进炸开的地洞,瞬间消失不见。
 剩余的黑衣人功夫极好,明显不是蜀郡边陲能培养出来的高手,可他们并不恋战,与谢观澜稍作缠斗就退了回去,打开了绑在手臂上的金色弓弩。
 闻星落面色一变。
 她见过这些金色弓弩。
 前世皇家猎场,她跟在太子身边,在大内高手的身上看见过这种金色弓弩,据说是东宫的一位幕僚设计出来的,那位幕僚来历神秘,也姓谢,众人都称呼他谢三爷。
 “小心梨花针!”
 她出声提醒谢观澜。
 下一瞬,改造过的弓弩射出无数暴雨梨花针!
 谢观澜面色如常,手中狭刀运转到了极致。
 所有梨花针被打落在地时,那些大内高手已经不见了,牢房里一片狼藉,只剩残留的血渍。
 谢观澜收刀入鞘,语气淡淡,“宁宁见过金错弩?”
 金错弩是皇宫里的东西,按照她的生长轨迹,她不应当见过才是。
 于是她撒谎道:“没见过。只是下意识觉得危险,所以就提醒了一句。”
 谢观澜看她一眼,沉默地收刀入鞘。
 连金错弩内藏梨花针的玄机都知道,可不仅仅是下意识那么简单。
 代替闻月引进入王府,从金味斋救下四弟,提前预知洪涝,见过金错弩,以及沈家出事后她给沈瑜出的主意——拿雨丝锦贿赂张贵妃,向天子吹枕边风,放过沈父。
 她远在西南,却比京城里的官员还要清楚,宫里真正得宠的是张贵妃而不是皇后。
 谢观澜没有揭穿闻星落言语间的漏洞。
 他把她重新带回书房,“我去处理刚刚的事,处理完就带你回家。”
 闻星落看着他掩上屋门。
 她知道他对她从来都有疑心。
 但是她也知道,尽管谢观澜此人面善心黑,但他却永远不会把刀刃指向自己人。
 她慢条斯理地清理了身上的灰尘,又整理了一番仪容。
 她吃了半盏茶,见谢观澜还没回来,便在书房里溜达起来。
 他在官衙的书房和沧浪阁的书房一般无二,同样古朴端肃,没有小摆件和零嘴,连解闷儿的话本子也没有。
 闻星落坐在他的圈椅上,扫视过面前的一摞摞文册,突然被压在墨玉麒麟镇尺下的一本口供所吸引。
 这本口供的边缘还残留着新鲜血渍,像是这两日才审讯出来的。
 会是父亲的吗?
 她望了眼紧闭的屋门,伸手拿起文书。
 一页页翻看,里面写明了闻青松历任县令以来犯下的种种罪行,除了各种贪污受贿、错判冤案,他竟还在这十年间,先后把母亲送到了十几位权贵的床榻上!
 为的,要么是求那些权贵帮忙掩盖他犯下的罪行,要么是谋图升迁!
 少女的眼瞳逐渐湿润,眸色赤红近乎癫狂。
 她实在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男人恶毒到这个份上!
 他不感激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他把她吃干抹净连骨头渣都嚼碎了还不算,他甚至还要邀请别的男人来一同欺负她!
 难怪母亲始终称病不出,始终躲在那一小方天地里……
 她怕了,她怕再次碰上闻青松这种败类,她怕再次为人鱼肉遭人欺负!
 纤细的指尖,在文书上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闻星落颤栗着闭了闭眼,压抑住铺天盖地的恨意。
 再睁开眼时,杏眼已是一片冷清。
 谢观澜回来的时候,书房里空空落落的。
 一名小吏进来禀报,“指挥使大人,小姐让卑职转告您,说她有事先回府了。”
 谢观澜“嗯”了声。
 小吏退下后,他从书架深处取出一本陈旧的史书。
 是民间百姓编撰的史书,不算严谨,里面还记载了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譬如某朝某年,有人在雷雨天看见了藏在乌云里的龙;又譬如有穿戴古怪的人出现在街上,自称是前朝人士,在山中观看两位老人对弈,一局棋罢,才倏忽发现手中斧头竟已腐烂,人也来到了数百年后。
 谢观澜不信神佛。
 但大道三千玄之又玄,如果闻星落是重生回来的,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揉了揉眉心。
 如果那小姑娘当真是重生回来的,大约上辈子过得很苦吧?
 所以,才会在初来王府时,那般擅长察言观色,事事小心谨慎,唯恐惹他不高兴,被撵出王府去。
 想起她初时得了祖母赏赐的一对卷草纹金手镯,戴在腕间欢欢喜喜去白鹤书院读书,却被他阴阳贪慕虚荣而不敢再戴,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漫上谢观澜的胸口。
 像是……悔意。
 他望向书案。
 小姑娘用的是他的茶具,瓷白的茶盏边缘遗留下些微口脂红痕,像是不堪风雨的残红。
 他伸出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抚摸过茶盏边缘。
 他看着落在指腹的残红,狭眸里多了两分深沉。
 他不在意闻星落是不是重生的。
 不在意能否从她那里得到宫廷秘辛,不在意能否通过她提前知晓未来的天下局势。
 他只知道,镇北王府的小姑娘,受了好大的委屈。
 闻星落回到屑金院,捧出了自己的钱匣子。
 欺负过母亲的人,她全都记下了名字,她要买凶杀人,她要他们偿命。
 钱匣子里存着她在王府的月钱,数了数,不多。
 她又翻箱倒柜,找出许多首饰。
 大都是祖母给的,其中好几件还是祖母珍藏的嫁妆,要她拿去当掉,她心中有愧。
 倒是赖仲良送来的那几块金饼能派上用场,只是还不够……
 正琢磨间,翠翠抱着木匣,欢欢喜喜地跑进来,“小姐,沈家刚刚来了个管事,给您送来了一匣子银票,说是蜀锦生意的分红!”
 闻星落眼睛一亮。
 当初沈家作为皇商,送去京城的那一批蜀锦出了问题,沈父被关进天牢,沈家为他往来奔走却始终不得其法。
 后来沈瑜以相看婚事的由头与她往来,求到了她的头上。
 她指点沈瑜,用雨丝锦讨好张贵妃,请她给天子吹枕边风。
 如果事成,她将拿走沈家每年利润的两成分红。
 闻星落打开木匣,里面堆叠着整整齐齐的银票。
 看来,她给沈瑜出的主意奏效了,沈父安全回到了西南。
 有了银票,闻星落心里有了底气。
 她写了一份名单,连同银票和金饼都给了翠翠,“你叫人去蓉城黑市发布悬赏,我要名单上这些人的人头。”
 翠翠眨了眨眼睛。
 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这些人的人头,但她既然被太妃娘娘给了小姐,那她往后就是小姐的人了!
 小姐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使劲儿点头,“奴婢这就去办!”
 到了夜里,闻星落和陈乐之沐过身,临睡前又搬来两张绣墩,面对面坐在小木桶边,拿白日里没用完的燕支花泡脚。
 槅扇忽然被冷风吹开。
 闻星落正要叫丫鬟关门,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徐徐踏进门槛。
 谢厌臣提着灯,柔声道:“我揭了妹妹在黑市悬赏人头的榜,今夜就要去收人头了。在我心里,妹妹与旁人不同,所以我可以额外提供由妹妹亲自动手解恨的服务。妹妹可要与我一块儿?”
 闻星落呆了呆。
 谢厌臣住在义庄和尸体为伍也就罢了,私底下居然还是个刺客?!
 像是看出了少女的茫然,谢厌臣一脸委屈,“我想行医,可他们怕我在他们身上动手脚,多一颗心少一块皮什么的,所以不肯让我问诊。没办法,我只能接些暗杀的活儿为生。像今夜这种钱少事多的活儿,我可是从不接的哦,因为是妹妹的悬赏,我才愿意亲自出手的。”
 “悬赏?暗杀?”闻星落还没回过神,陈乐之先来了劲儿,“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结果三人偷偷溜出府的时候,又撞见了刚吃酒回来的谢拾安。
 四人一合计,干脆一块儿去了。
 沧浪阁。
 谢观澜站在最高处,看着四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融进夜色里。
 她要去解决掉口供上的那些人。
 大掌按在口供上,他下令,“曳水跟着他们。必要的时候,为他们扫尾。”
 黑影从角落浮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沧浪阁中。
 七宝渠,花船。
 琵琶声悠扬婉转,空气里弥漫着烈酒和脂粉香。
 陈乐之负责望风,谢拾安扮成客人引开船上的两位美貌花娘,谢厌臣带着闻星落,径直闯进了花船。
 绣榻上,脑满肠肥的男人赤着上身喝酒,听见脚步声,醉醺醺色眯眯地回头望过来。
 少女素色的裙裾被水面夜风扬起,飘逸轻灵似凌波仙子。
 单薄娇艳的眉眼,令他瞬间想起数年前曾经春风一度的那个大美人,后来他曾暗示意闻青松还想在榻上再次一亲芳泽,但可惜那美人被镇北王夺走,他没有机会了。
 他冲闻星落咧开嘴,垂涎欲滴,“你——”
 谢厌臣从背后捂住他的嘴,控制住了他肥硕的身躯。
 闻星落拔出匕首,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咽喉。
 温热的血液,溅到了少女素色的裙裾上,像是盛开出无数斑驳的桃花。
 闻星落倾身凑到他的耳畔,“大人可还记得我娘亲?”
 瞥见男人眼眶绝望错愕的泪,她弯唇,“想必那一夜,我娘也曾在大人面前绝望落泪吧?只可惜,大人没有放过她。那么今夜,我便也不会放过你。”
 男人眼底不复垂涎之色。
 他脸上弥漫着临死前的惊恐,在闻星落的注视下轰然倒地。
 谢厌臣割下他的脑袋,又寻来一个大猪头缝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欣赏自己的作品,十分开心,“真好看。”
 这一夜,谢厌臣带着闻星落三人,陆续解决掉了名单上的所有人。
 破晓之际,河水汤汤。
 闻星落站在河边,洁白的素裙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泽。
 她看着木箱里十二颗人头,“我想把它们带进王府,送给母亲。”
 谢厌臣陪着她,笑眯眯地鼓掌,”还是妹妹有眼光!多好的礼物呀,比我从前送给你的还要好,卫夫人见了肯定会开心死的!妹妹真是孝顺!“
 谢拾安蹲在礁石上吃新出锅的芝麻葱油烙饼。
 陈乐之馋得不行,可她来蜀郡的路上被偷了钱袋子,没钱买烙饼吃,只能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饼。
 谢拾安避开她伸过来的嘴,一边嚼一边含混道:“带回去呗,好歹是咱们一整夜的战果,不好好炫耀一番,岂不是锦衣夜行无人知晓?”
 得到支持,闻星落找来四个小厮,把红漆箱笼抬回了王府。
 各家府邸的侍从婢女,也终于陆陆续续发现了自家老爷被害。
 短短一夜之间,蓉城里多名权贵被割掉脑袋,甚至还被人恶作剧般在他们的脖子上缝了猪头,案件性质可谓十分恶劣,才是清晨就惊动了官府。
 闻星落带着小厮和箱笼穿过回廊时,便撞见昨日在官衙见过的几名年轻官员,风风火火地来找谢观澜。
 隔着池塘,闻星落朝对面回廊福了一礼,“见过各位大人。”
 年轻官员们呆呆看着她。
 她平日里常穿青金、莲紫、牙白等颜色清雅的衣裙,可今日这一身红裙,秾艳昳丽绮红似花,浓密蓬松的青丝随意半挽,不簪任何钗饰,凌乱之中,愈发衬得那张桃花脸多出几分惑人的娇媚。
 是和昨日截然不同的美。
 他们从惊艳中回过神,争先恐后地殷勤问好,“闻小姐起这么早?”
 “昨日的糕团果点,闻小姐可喜欢?要是喜欢,我请母亲再做一些给你送过来。”
 “……”
 闻星落一一回应了,又柔声关心道:“诸位大人这么早来找长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昨夜蓉城死了好多权贵!”有人抢答,“一刀割喉死状凄惨,还被人割了脑袋,拿猪头缝在脖子上!此案恶劣,蓉城百年来闻所未闻,因此我等才匆匆来找指挥使大人商议,希望尽快捉拿凶手,找到死者头颅,平息家属之怒!”
 闻星落惊愕掩唇,颊边血色消减两分,“竟然有人如此凶残?!”
 她的袖口被鲜血染成了深红,在深秋的寒风里轻轻摇曳,探出袖口的指尖白嫩纤细,瞧着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
 有人懊恼地推了推刚刚说话的官员,不忿道:“你干嘛把这种吓人的事情说给闻小姐听?闻小姐和我们这些糙汉不一样的,她是深闺小姐,娇滴滴的小姑娘,连杀鸡都没见过!吓坏她怎么办?!”
 “无妨的。”闻星落十分善解人意,“此案重大,凶手可谓丧心病狂。诸位大人神勇威武、智谋超群,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早日擒获凶手,找到丢失的头颅,还受害者一个全尸,还他们的家属一个公道!”
 少女正义凛然,小脸上全是敬慕。
 几位年轻官员嘴角上扬。
 她夸他们神勇威武、智谋超群耶!
 他们之中的不少人还未娶亲,顿时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闻小姐夸他们,说不定是对他们有意思哩!
 于是谢观澜从游廊拐角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几个下属正对着闻星落摆出各种造型,有展示臂肌的,有挺起胸肌的,有手搭凉棚左顾右盼作抓贼之态的,还有拔出长刀故作深沉的。
 谢观澜:“……”
 他冷冷骂道:“都在这里干什么?”
 下属们吓得一个激灵,紧忙收起刚刚那副孔雀开屏的姿态,“是城里出事了!十二名权贵一夜之间全部被杀,十二颗头颅不翼而飞,却被凶手拿猪头替代。现在家属们闹得厉害,求指挥使大人为他们做主。”
 谢观澜瞥向对面回廊。
 少女红衣如血,见他望过来,便款款福了一礼,“长兄万福。”
 她身后,四个小厮正抬着沉甸甸的朱漆箱笼。
 谢观澜嗅觉惊人,即便隔着池塘,也能闻到她和箱笼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熟悉的铁锈味浓郁到令人作呕,那箱笼里装着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她的衣裙,更是被鲜血染成了绯红。
 她穿着这身血衣招摇过市谈笑风生,仿佛这是代表她荣耀的战衣。
 他们家闻宁宁,好大的胆子。
 已是深秋,池面上残荷枯萎,肃杀清冷。
 闻星落乖巧道:“既然长兄还要和诸位大人谈论政事,我就先不叨扰了。”
 她正要走,谢观澜却出声道:“慢着。”
 他绕过回廊,径直走向她。
 闻星落拢在袖管里的手悄然捏紧。
 余光瞥了眼藏满人头的朱漆箱笼,少女裙裾轻曳,绣花鞋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她知道谢观澜的底线和原则——不论在外面怎么闯祸闹事,都不许闹到家里来,更不准给镇北王府带来麻烦。
 她想和谢观澜保持距离,以防他发现什么。
 然而青年步步逼近,高大的影子化作凶兽,几乎要将她完全吞没。
 她仰起头。
 撞进谢观澜眸底的那张娇艳小脸,终于染上了一丝慌张无措。
 谢观澜绷着薄唇,心底生出几分好笑。
 小姑娘还是知道怕的。
 他不愿多吓她,便解下肩头的羽黑色织金长帔,慢条斯理地裹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
 浓郁的血腥味交织在彼此的鼻息里,明明是萧索的深秋,身体里的血液却奔腾翻涌如春潮,闻星落注视着谢观澜的狭眸,在步步杀机的危险紧迫之中,竟生出一种奇异诡谲的安全感。
 他不会拆穿她的。
 她如是想。
 谢观澜牵起长帔,慢条斯理地裹住少女血色的衣裙。
 他身姿异常高大,连长帔的尺寸都格外宽大,仿佛将她半个身子都揽进了怀里。
 他嗓音低沉玩味,“我要去抓凶手,宁宁乖乖待在府里。”
 闻星落捏住长帔,仰头看他,小声道:“若是抓不到凶手,是否会给长兄的政绩添上一笔污点?”
 她牢牢记着呢,年轻的谢家掌权人,喜欢好看的政绩。
 谢观澜轻笑出声,宠溺般揉了揉她的脑袋,“会抓到的。”
 闻星落目送他大步离开,疑心他是想随便弄个死囚,敷衍那些权贵的家属。
 他留下的长帔残留着沉冷的檀香气息,可终究是在深秋的寒风里,为她带来了些许暖意,令她生出一分眷恋。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闻星落才歪了歪头。
 刚进府时,她拿白鹤书院的事欺骗闻如风,都要被谢观澜警告一番。
 而现在,她堂而皇之地带着十二颗头颅进府,他却只是解下长帔,体贴地遮住了她的血衣。
 可见他待她,到底是与当初不同了。
 究竟不同到了哪种份上呢?
 她是不想被当成妹妹对待的。
 征服上位者的过程,隐秘又刺激,酸甜苦涩滋味兼有,是她上辈子委屈了十八年,从未体会过的有趣之事。
 她开始期待摘果子的那天了。
 少女红唇边流露出一抹玩味,旋即带着红漆箱笼进了主院。
 闻星落知道母亲不想见她,于是她把箱笼抬到了谢靖面前,请他代为转交。
 谢靖才起床。
 他看着一箱子血淋淋的人头,陷入了沉默。
 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盯着一箱人头,又望了望面前红衣如血的少女,反复几次,最后忍不住抓耳挠腮,仿佛浑身爬满了蚂蚁。
 不是,他香香软软的小闺女呢?!
 说好的娇弱可怜人人可欺呢?!
 闻星落见他表情古怪,体贴地安慰道:“可是爹爹害怕牵连到王府?您放心,我们手脚很麻利的。乐之放风放得很好,四哥哥引开仆婢美人的本事也很厉害,二哥哥更是格外有经验,猪头缝得针脚细密完美无缺。至于我,我都是一刀割喉,绝对没有留下任何隐患。”
 顿了顿,她又补充,“来见您的路上,我还碰见了长兄,看长兄的意思,似乎也是不会有事的。”
 谢靖:“……”
 大汗淋漓。
 联想起端阳节那日,闻星落被浪潮卷进河心也依旧镇定自若,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这小闺女温婉内敛的皮子底下,藏着的根本就是个疯批!
 他儿子里面已经出了个疯批谢厌臣,现在唯一的小闺女,也是个疯的!
 谢靖欲哭无泪!
 看着少女面若桃花的小脸,他只得牵起她的手,堆起一脸慈爱的老父亲笑容,试图将她重新引回正轨,“那个,宁宁呀,你瞧这些脑袋多吓人呀!以后,可不能再碰这些脏东西了,爹爹的小乖乖记住没有?”
 闻星落乖巧道:“这些人欺负过母亲,因此我才杀了他们。”
 谢靖瞬间意识到,这些男人就是当年占了姒姒便宜的那群畜生。
 “什么?!”他暴脾气发作,猛然一脚踹到箱笼上,咆哮出声,“草他娘的!这些狗畜生,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就该阉了那玩意儿,再统统扒了皮,吊到城楼上示众!”
 他骂完,意识到闻星落还在这里,顿时掩饰般咳嗽两声,“那个,宁宁啊,刚刚不是爹爹在说话,是不小心被脏东西上身了。骂的那些个脏话,乖乖可千万不要学哦!小孩子说脏话要尿床的!”
 闻星落弯起眉眼,“爹爹,我刚刚什么也没听见。”
 她离开主院,回屑金院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一夜未眠,她正要就寝补觉,主院的侍女忽然过来请,“小姐,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闻星落返回主院,谢靖不在,寝屋里只有母亲一人。
 朱漆箱笼就搁在靠门的角落,十二颗人头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结痂。
 母亲穿了一袭梨花白的织锦素裙,正坐在妆镜台前梳头。
 听见脚步声,卫姒从铜镜里抬眸望向闻星落。
 闻星落福了一礼,“母亲。”
 卫姒歪了歪头,掩映在青丝后的眉眼单薄艳丽,琥珀色瞳眸中透出兽物般的懵懂纯稚。
 她声音缥缈,带着迷惘,“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她报仇?
 闻星落认真道:“我说过,我不认父亲,我只是母亲一个人的孩子。我始终相信,天然的血脉相连,是世上最牢固的联盟。而天底下,再没有比母女更紧密的共生关系。母亲受到羞辱,便是我受到羞辱。杀他们,是为您报仇,也是为我报仇。”
 卫姒看着铜镜里的少女。
 少女的脸与她有七分相似。
 令她恍惚想起年幼时的岁月,想起那些懵懂天真的深宫光阴里,她也曾和母后在同一面铜镜里彼此对视。
 “女儿……”卫姒呢喃着这个词,注视闻星落的目光,逐渐从防备的审视化作柔软的凝望,“你是我的……女儿……”
 她亲手为她血刃仇人。
 她和她流着同一种血液,和她有着相似的面容。
 她是从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孩子。
 她本该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盟友。
 闻星落跪坐在她脚边,将脸颊依赖地贴在她的膝上。
 卫姒垂眸看她,“做我的女儿,会很危险。”
 闻星落轻声:“我知道。”
 她知道母亲身世成谜。
 她知道母亲在慈云寺供奉了三百多张牌位。
 闻青松一介小小县令,她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穆尚明派出那么多大内高手,冒着被谢观澜斩杀的风险来蓉城救他。
 唯一的解释,是闻青松向穆尚明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
 而闻青松这废物的一生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情报,就是母亲的秘密。
 闻星落深深嗅了嗅卫姒身上的香甜气息,“不论是怎样的危险,我都愿意和母亲一起承担,我会竭尽所能,保护母亲。作为条件——”
 她缓缓抬起和卫姒如出一辙的杏眼,眼瞳里尽是执拗,“我要母亲爱我。”
 不许爱闻如风、闻月引他们。
 只许爱她闻宁宁。
 是她活了两世,从未体会过的柔软。
 闻星落攥紧女人的衣袖,埋首在她怀里,眼泪无声地打湿了衣襟。
 “娘亲……”
 残荷又听几度夜雨。
 临近中秋,汉中王急急忙忙派了军队过来,要接陈乐之回家。
 陈乐之道别了闻星落,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镇北王府热热闹闹地过完了中秋,谢拾安也收拾好了行囊,带着他的那一帮狐朋狗友,一起踏上了参军入伍的路。
 闻星落乘坐马车,去城郊送他。
 谢观澜有谋反朝廷的心思,因此西南军队始终保持战备状态,积极征召年轻人参军入伍,王府马车行驶到城北时,长亭古道上有不少送行的人。
 闻星落挑开车帘,看着骑在马背上的谢拾安,想起他待自己的好,不禁生出许多不舍。
 她道:“四哥哥得空时,便回来看看。”
 谢拾安背负红缨枪,鲜衣怒马桀骜不驯,爽利地笑道:“等我立个军功,回来给宁宁长脸!”
 闻星落想笑,弯起樱唇时却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她忍住酸涩泪意,“没立下军功也没什么,四哥哥要保护好自己。”
 谢拾安还没说话,他身边那群纨绔先嚷嚷起来了,“宁宁妹妹也关心关心我们呗?我们功夫还没谢四好呢!对了,妹妹亲手给谢四做的糕点果团,我们也想吃!”
 “去去去,我妹妹和我说话,有你们什么事儿?!”谢拾安撵鸡似的把他们撵走,望向闻星落的目光郑重几分,“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要是又被闻如风那群混蛋欺负,就去告诉大哥二哥,叫他们给你做主!受了委屈要张嘴说出来,我谢四的妹妹,没有忍气吞声的必要!”
 闻星落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忍着泪花道:“我记住了!”
 她目送谢拾安和他的好兄弟们绝尘而去。
 好在四哥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不至于在军营里孤单寂寞……
 她正发呆,一道惊喜的声音突然传来:
 “小妹,你也是来送三哥去参军的?”
 闻星落望去,说话的人是闻月引。
 也许是用了徐渺渺的嫁妆,她一身绫罗发饰珠钗,看起来富贵极了。
 她身后还跟着闻如风和闻如云,个个都打扮得人模狗样。
 闻如雷也在。
 他看起来状态不大对劲,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望向她时的目光尤其复杂,还隐隐挟带着一丝恨意。
 走近了,闻月引娇笑道:“还以为小妹不会来了,没想到竟是提前过来了。我就知道,就算小妹从前恶语相向,心里也到底是记挂着三哥的。三哥参军这么大的事,你终究还是亲自来了。”
 闻如风和闻如云满脸赞同之色。
 闻如风笑道:“依我看,星落你根本就没放下过我们这几个哥哥。我身为嫡长子,又是你们的大哥,今天就借着这个机会,在这里做个主,从前的事不许再提,往后大家还是兄妹!”
 闻如云摇着折扇,笑容邪魅道:“闻星落,你何必做出一副无语的表情?听见大哥这几句话,其实你心里早就开心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