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毫不在意闻如雷扭曲的心理。
 她只身闯进了东流院。
 侍女把她拦在外面,小心翼翼道:“王妃情绪不稳定,不宜见客。小姐还是先回去吧?”
 闻星落没理会她,拾阶而上踏进檐廊。
 隔着如意宝瓶花纹的槅扇,她道:“母亲,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从前是如何欺负你的了。他被世子抓进了监狱,他不会再出来了。”
 卫姒站在门后。
 她今日没梳头,鸦青浓密的长发蜿蜒曳地,掩映在青丝后的小脸毫无血色。
 她赤着脚,看着一门之隔,少女若隐若现的轮廓。
 少女唤她母亲。
 她缓缓伸出手,在槅扇上勾勒出少女的轮廓。
 白嫩修长的手掌,缓缓贴在少女的脸颊位置,像是温柔地抚摸。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眼底突然涌出浓烈的恐惧和恨意,她收回手,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彷徨无助地藏进拔步床的深处。
 闻星落在屋檐下站了很久,久到双脚麻木。
 天空铅云密布,光线暗淡,庭院里的景致像是褪了色,似要落今秋的第一场雨。
 少女眉眼晦暗,声音沙哑的再次开口,“我想告诉母亲,我一点儿也不像他。我是您的孩子,只是您的。”
 细雨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芭蕉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檐下溅起雨珠,打湿了闻星落的裙裾。
 她久久得不到回应,终是垂着眼睛,失魂落魄地离开。
 谢观澜在万松院用晚膳的时候,没看见闻星落过来。
 他用罢膳食,踏出万松院,径直去了园子。
 园子里有一处假山。
 他记得乞巧节那夜,小姑娘曾经孤零零坐在上头。
 谢观澜提灯撑伞穿过太湖石,看见闻星落抱着灯笼坐在假山里。
 他在她面前站定,垂眸看她,“长本事了,连晚饭都不吃了。”
 闻星落抬起红肿的泪眼,“我是不是很脏?”
 所以,母亲才不愿意见她。
第97章 谢观澜说,闻宁宁是世上最好的小姑娘
 寒意顺着夜色蔓延,从脚边攀援而上,钻进了少女的四肢百骸。
 铺天盖地的秋雨声中,她听见青年沉沉低语——
 “闻宁宁一点也不脏。
 “闻宁宁是世上最好的小姑娘。”
 秋雨声仿佛在耳畔静止。
 万籁俱寂之中,闻星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重若一声,仿佛要狠狠撞出她的胸口。
 她透过朦胧泪眼,看面前的青年。
 他正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珠。
 橘黄色的灯笼在寒夜里散发出暖光,谢家年轻的掌权者,绯衣玉带金骨神容,过分秾丽的相貌在寂静的园子里犹如惑人的艳妖,他垂落薄薄的眼皮,纤长细密的眼睫覆落微挑的阴影,意外地染上几分温柔,像是在无声地勾着她捧出自己的心。
 他在哄她。
 闻星落的呼吸重了一分。
 她很快收回视线,低下头,“你骗人。”
 “哪里骗人了?”
 闻星落扫了眼他的腰间,“你说我是最好的,可你都不肯佩戴我送的平安符……”
 谢观澜挑了挑眉,随即当着少女的面,从怀袖里取出那枚桃木平安符,慢条斯理地戴在了腰间。
 闻星落一怔。
 原来他一直把平安符带在身上。
 她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莫非是因为她没戴他送的那支金簪,所以他便故意不戴这枚平安符?
 他想气她。
 谢观澜弯起薄唇,故意逗她,“宁宁怎么不在意祖母他们有没有佩戴平安符,却只在意我一人?”
 闻星落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沙哑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笼火葳蕤,驱散了些微寒意。
 谢观澜看着她。
 她忙了这几日,较往常清瘦些许,愈发有弱不胜衣之态,青金色齐腰襦裙在太湖石上散落如花,几绺被雨汽打湿的青丝蜿蜒贴在脸颊上,衬的少女面庞雪白。
 他的视线又一寸寸滑落到她的嘴唇上。
 宛如樱桃般鲜红饱满的唇瓣,细嫩小巧,明明未施粉黛,却像是天然淬着花汁。
 他忽然问道:“在你心里,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吗?”
 闻星落看着他腰间的平安符。
 乞巧节那夜,他曾问她在试探什么。
 那么今夜,他是不是也在试探?
 清冷矜贵如他,也会生出……妄念吗?
 少女敏感纤细的神经,宛如太湖石黑暗角落里的蛛网,丝丝缕缕暗藏机锋,妄图绞杀落进蛛网的飞蛾。
 她抬起头,藏起心底的恶劣,故意露出一双清澈乌润的杏眼,“长兄和他们,当然是一样的。只是因为长兄从前待我苛刻,令我疑心长兄是不是扔了我送的平安符,所以才多问了一句。今夜重新看见,我便放心了。在我心里,长兄和二哥哥、四哥哥一般无二。”
 和那两个傻子一般无二……
 谢观澜薄唇边的笑容多了几分冷意。
 像是心上长出的青苔,被秋雨染上了潮湿阴寒,叫他不大舒服。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自打乞巧节过后,你就不曾佩戴过那支金簪。为何?”
 “长兄说,那支金簪是你没能抓到凶手的赔罪礼,可我并不觉得长兄需要向我赔罪。既然如此,那支金簪对我而言便失去了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为何还要日日佩戴?”
 谢观澜沉默地拨弄平安符的鹅黄穗子。
 闻星落看着他,杏眼比笼火更亮,写满了不加掩饰的侵略感,仿佛一头藏在黑暗里,悄然亮出獠牙和利爪的小兽。
 她的心底涌上一股浓烈的畅快。
 说谎的人,会被谎言折磨一辈子,不是吗?
 她笑道:“雨停了,长兄送我回去吧?”
 两人回到屑金院,谢观澜提着灯站在院门外,目送少女被翠翠接进去。
 她髻边的珠花令他厌烦,胸腔里那股无法掌控横冲直撞的情绪,更加令他厌烦。
 这种情绪很陌生。
 他见惯了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也曾在战场上命悬一线,可在他前面十九年的光阴里,他从未有过今夜这种感觉。
 恰逢两名侍女捧着锦盒过来。
 他道:“这是什么?”
 侍女福了一礼,回答道:“启禀世子爷,这是西陵楼船的赖老板派人送来的,说是新打出来的一套黄金头面,特意拿来献给小姐,答谢小姐上回的救命之恩。”
 她们掀开锦盒,暗红绒布上躺着的黄金头面灿烂生辉。
 对谢观澜而言,却实在碍眼。
 她连他送的金簪都不戴,又怎么能戴别人送的?
 若是那支金簪戴久了嫌腻,他又不是送不起别的。
 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掌管着府里的一切,她既在王府里,吃穿用度就该由他出。
 他吩咐,“拿去融了。”
 侍女疑心自己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融成金饼。”
 谢观澜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
 黄金首饰之所以昂贵,除了金料,还因为手工费。
 像这种宫廷里出来的老师傅,代代传承,为后妃命妇打造了几十年的首饰,无论眼界还是手艺都是顶尖,制作一件首饰的工费几乎能抵得上黄金本身的价值!
 可是,世子居然让她们拿去融成金饼……
 “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融了呗,还能如何?我可不想得罪世子爷。”
 闻星落还不知道她的首饰被拿去融成了金饼。
 她吃了些糕团,又沐浴梳洗了一番才回到寝屋。
 “宁宁你回来啦?”陈乐之穿着寝衣坐在床帐里看话本子,听见动静探出脑袋来,“你吃了没有,饿不饿?”
 闻星落弯着眼睛坐到梳妆台前,“刚刚吃了些糕团。”
 陈乐之觑着她。
 这小姑娘拿桃花木梳梳着头,唇角微扬,心情很愉悦的样子,那小脸蛋儿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粉,眉眼如水,春色酽浓。
 陈乐之警铃大作,试探道:“你刚刚见谁了?”
第98章 她家宁宁还真是见色起意!
 闻星落老实回答道:“见了世子。因为母亲的事,我有些难过,好在刚刚世子安慰了我。”
 陈乐之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看着闻星落吹灭几盏烛火,踢掉软鞋爬上床榻。
 小姑娘的心事毫不设防地写在脸上,她把她的欢喜看得清清楚楚。
 她扯过锦被盖在两人腿上,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我同岁,太妃娘娘可有为你说亲?宁宁,你现在有心仪的人吗?”
 闻星落好奇,“心仪的人?”
 “就是喜欢的男子呀!我听别人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看见他,就会很开心了!同他对视时,会心跳加速。听见有趣的笑话时,会下意识在人群中看向他。很想嫁给他,很想与他共度一生!”
 闻星落沉吟。
 前世今生,她遇见过许多男子,还被祖母带着相看过许多王孙贵胄。
 可是让她开心、让她心跳加速的,只有一个。
 她认真地问陈乐之,“如果仅仅只是开心和心跳加速,但从未想过要嫁给他,更没有想过要与他共度一生,这种算不算心仪?”
 “啊?!”陈乐之震惊又怀疑,“你喜欢一个人,竟然没有想过要与他共度一生?!”
 闻星落细细回忆了一番,实诚道:“他长得特别特别好看,还曾救过我几次,我确实生出了好感。再加上我是个自私又霸道的人,我生出了这种念头,便希望他待我特别一点,再特别一点。
 “我企图从他身上得到回应,甚至,我贪心地希望他比我付出更多的感情,让我能享受他的好。但是我也很清楚,这份感情,还不足以支撑我生出嫁给他的念头。人的一生是很漫长的,嫁娶之事更得慎重。乐之,我只想享受当下,我没有考虑那么远。”
 谢观澜可是要谋反的人。
 万一镇北王府的船沉了,她还得跑路呢。
 她说罢,心情愉悦地拍软枕头,自顾躺了下来。
 陈乐之凌乱了。
 她瞪着大眼睛望向闻星落,少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游记,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十分专注于她自己的兴趣爱好。
 “不是?!”
 陈乐之更加凌乱了。
 她还以为闻星落对那黑心肝的情根深种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她家宁宁还真是见色起意?!
 这两个人……
 到底谁更加黑心肝啊!
 还有那个谁,他知道他被闻宁宁玩了吗?
 陈乐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默默躺下来,盖好自己的小被子。
 夜已深。
 闻星落抱着陈乐之睡着了的时候,沧浪阁依旧灯火通明。
 书案上搁着银蝴蝶和丑兔子。
 谢观澜拟好了文书,递给扶山,“飞鸽传书给汉中王,叫他立刻派人接陈乐之回去。”
 他实在不喜府里有外人。
 扶山打发手底下的人去做了,又进来道:“刚刚阳城那边传来消息,穆尚明已经就任太守一职。他知道了闻青松的事,派人过来问主子要人,说他要亲自审理闻青松。”
 谢观澜把玩着丑兔子。
 虽然丑了点,但缝的还挺牢固,无论他怎么揪,都揪不掉那对长耳朵。
 扶山悄悄觑着他。
 他家主子自幼就养成了端肃清冷不怒自威的性情,在本该蹴鞠出游的年纪,他却一直埋头读书练习弓马,可以说从小到大就没碰过玩具。
 怎么到了这个年纪,突然摆弄起兔子布偶来了……
 他见谢观澜久久不说话,不由试探道:“主子?”
 谢观澜捻着兔耳朵,薄唇轻扬,“看来监牢里,也有他们的人。”
 扶山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
 他家主子的意思是蓉城监牢有太守府那边的眼线,杜广弘死后那眼线就成了穆尚明的人,他帮助闻青松传递了情报给穆尚明,大约是很重要的情报,值得穆尚明亲自出面保下他。
 扶山气愤,“杜广弘死后,蓉城里里外外都被咱们的人查了个遍,本以为早已肃清奸细,没想到监牢里还藏着一个!卑职这就去派人把他揪出来!”
 谢观澜把玩着缝布兔子。
 在面对闻星落时,他会生出一种无法掌控的陌生情绪。
 但是没有关系。
 只要掌控住她这个人,叫她乖乖听话、乖乖当他的妹妹、乖乖待在他的手掌心,就不会产生任何问题,那些陌生的情绪也会得到纾解。
 生着薄茧的宽大手掌,慢慢握拢一整只缝布小兔子。
 到了他手里的东西,那就是他的。
 次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
 屑金院。
 早上翠翠带来闻家的消息,说闻如风他们几个写了布告张贴在城里,宣布和闻青松正式断绝父子父女关系。
 翠翠还带了一张布告回来给闻星落看,上面煞有其事地按了闻如风他们四个人的手印,证明闻青松现在是孤家寡人了。
 闻星落好笑。
 这四个人无利不起早,迫不及待断绝关系也是有的。
 她收起布告,和陈乐之弄了些燕支花,在房里调制胭脂。
 等红胭脂凝固之后,陈乐之迫不及待想要试色,便拿尾指挑了许多,点在闻星落的眉心,又抹在她的颊边和唇上。
 端详半晌,她忍着笑道:“颜色深了些。”
 闻星落望向铜镜。
 岂止深了些,简直红的像是抹了血,仿佛刚吃完吃小孩儿!
 “陈乐之!”
 她气笑了,抓住陈乐之的手,也想给她抹上。
 两人正打闹,一个小丫鬟突然进来,“郡主,前院有您母妃的信!”
 陈乐之连忙道:“走,带我去拿!”
 她前脚刚走,扶山后脚出现,“小姐,主子请您过去一趟。”
 闻星落看了眼陈乐之离开的方向,意识到谢观澜是故意支使开她。
 他大约有重要的事情找自己。
 她道:“领路吧。”
 她被扶山引进一辆宽敞的马车,谢观澜已经坐在车里了。
 她问道:“长兄要带我去哪儿?”
 谢观澜拿茶盖慢条斯理地撇了撇茶汤浮沫,“见你父亲。”
 闻星落与他隔着矮几坐了,“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谢观澜看她一眼,不由眉尖轻蹙。
 小姑娘平日里要么未施粉黛,要么妆容精致,今日这妆……
 她眉心点着一颗鲜红朱砂,颊边染上两坨大红胭脂,原本浓淡适宜的樱唇泛出骇人的深红色泽,像极了刚吃完小孩儿还没来得及擦嘴。
 她这妆……
 想起上回蓉城里流行的诃子裙,谢观澜疑心这又是新近流行的妆容。
 虽然他看不懂,但小姑娘妆点成这样,必定有她的道理。
第99章 他们将同生死,共荣辱
 未免又被冠上年纪轻轻就很古板的名声,谢观澜没对她的妆容发表任何意见,只回答道:“穆尚明要亲自审你父亲的案子,他的人这两日就要到了。”
 茶气氤氲。
 少女杏眼里掠过几分思量。
 按照大周官员的权责划分,如果蜀郡没有太守,那么谢观澜确实可以代行审理闻青松。
 但现在穆尚明继任太守职位,若是他想要人,谢观澜没有继续扣押的理由。
 谢观澜特意在穆尚明的人抵达之前,带她去见闻青松……
 闻星落反应过来了,“长兄是怕夜长梦多,所以想让我直接杀了他?”
 谢观澜直视她,“宁宁敢不敢?”
 闻星落垂眼看着车厢地面。
 她散落的青金色裙裾压在青年的绯色衣袍上,层层叠叠勾连交缠,秾丽灿烂,恍若世间最相配的两种颜色。
 自古以来,弑父杀君都是大逆不道之举。
 他要谋逆诛君,却来问她敢不敢弑父。
 她知道谢观澜想听什么。
 她扬起唇,“有什么不敢的?我既然绑在了镇北王府的船上,那便注定要与你死生与共。你连死都不怕,我又何惧弑父杀君的骂名?”
 少女的唇色鲜艳热烈,与青年所着锦袍的颜色如出一辙,笑起来的刹那极尽明媚张扬,仿佛在谢观澜的心上点起了一团火焰,要烧尽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令他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
 谢观澜与闻宁宁这两个名字,将同生死,共荣辱。
 青年从来如枯山寒水的眉眼,似有冰雪消融。
 进了官衙大门,闻星落亦步亦趋地跟着谢观澜穿廊过院。
 路上不时碰见路过的官员,他们对谢观澜很敬重,纷纷恭敬地退到旁边行礼,又用好奇的目光悄悄打量闻星落。
 他们不认识闻星落,但他们知道这是谢观澜第一个带在身边的女子。
 瞧她脸上画着古怪的妆容,令他们疑心他们的指挥使大人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八卦之心使然,闻星落刚被谢观澜带进官衙里的大书房,就有几名年轻官员被衙门里的那些老油条怂恿过来打探消息。
 他们闹哄哄地问道:“指挥使大人,这位姑娘是您什么人呀?是您的妹妹还是未婚妻?”
 闻星落不自在地绞了绞手帕。
 都说女人家八卦,她看,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也挺八卦的!
 谢观澜拿出自己的茶具,给闻星落斟了一盏热茶,没回答他们的问题,只冷冷道:“全凑这里来做什么?活都干完了?”
 显然谢观澜平日里和这些下属关系不错,众人腆着脸道:“干完了、干完了!”
 谢观澜:“干完了就去把官衙扫一遍。要是我看见地上有一片落叶,你们今晚全部留下整理文册。”
 众人顿时发出一声哀嚎,灰溜溜地出去扫地了。
 书房里只剩下谢观澜和闻星落两人。
 他道:“我去让人清理监牢,等会再带你进去,你先在这里等我。”
 闻星落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她在书房里溜达了一圈,无意中撞见一面铜镜。
 她看着铜镜里那张脸,呆了呆。
 她忘记擦掉脸上的胭脂和口脂了!
 她竟然顶着这种古怪瘆人的妆容,被谢观澜和他的下属们看了个遍!
 而且居然没有一个人提醒她!
 她面红耳赤,急忙拿清水擦掉妆容。
 刚擦完脸,那几个年轻官员又回来了。
 瞧见闻星落干净娇美的小脸,他们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他们的指挥使大人没有特殊癖好。
 少女生得这么美,配得上指挥使大人!
 他们向闻星落献上新鲜的茶点,殷勤道:“姑娘饿不饿?指挥使大人从不吃零嘴,书房里也没预备,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糕团果点,都是家中的母亲和姊妹亲手做的,姑娘尝尝!”
 那些糕团果点不及外面铺子里的精致,但一看就知道是家里人花了心思做的。
 闻星落道过谢,他们又七嘴八舌道:“姑娘是指挥使大人的未婚妻吗?您能不能和他商量商量,叫他给我们减轻一些政务?您是不知道,他自己一天忙八个时辰恨不能睡在官衙也就罢了,还把我们也拘在这里!”
 “是啊,我闺女刚出生,我都没抱过她几次!”
 “你这还算好的了!我成亲当晚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被指挥使大人薅过来抓贼。他自己没成亲,也不许别人洞房,你说气人不气人?!”
 “……”
 闻星落听着他们告状,不禁讪讪。
 别说她不是谢观澜的未婚妻了,就算她是,那厮看起来也不像是惧内的人呀,更何况家事也就罢了,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允许旁人插手他的政务的。
 她坦白道:“诸位大人弄错了,我不是他的未婚妻,我是他的继妹。”
 众人闹了个乌龙,连忙道:“原来是妹妹!妹妹也好,妹妹也能在他跟前说得上话的!”
 闻星落:“……”
 说不上一点。
 有人鼓励闻星落道:“指挥使大人心里是有您的,前阵子去阳城,他还特意去一家有名的糖糕铺子给您带特产哩!当时我就跟在他身边,听得清清楚楚,他问掌柜的,十几岁的小姑娘都爱吃哪种糖糕,叫掌柜的推荐几样!”
 闻星落怔住。
 她以为,那盒糖糕是谢观澜带给她和二哥哥、四哥哥的。
 原来,是带给她一个人的……
 又有人道:“岂止啊!当初那个连环杀人犯你们还记得吗?我亲眼看见指挥使大人从他的尸体上拔出了一根银簪,按规矩证物是要封存起来的,可他却直接藏进了怀袖!后来我问扶山,扶山说这是他们府上小姐的东西,指挥使大人要带回去还给小姐。指挥使大人连这种小事都记挂在心里,可见他把小姐放在了心上!”
 闻星落默然。
 原来那支银蝴蝶发簪,在谢观澜那里。
 他藏她的发簪做什么?
 正说着话,谢观澜回来了。
 那群年轻官员像是老鼠见了猫,瞬间作鸟兽散。
 谢观澜扫了眼堆在桌上的糕团果点,“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闻星落看着他,漂亮的圆杏眼里掠过几分深意。
 旋即,她露出一个单纯甜美的笑容,“没说什么,只说长兄总是给他们安排许多活儿,请我在你面前为他们美言几句,让他们有时间和家人团圆。”
 谢观澜看着她的脸,突然问道:“你的妆呢?”
 闻星落:“……”
 不提还好,提起这茬她就生气。
 她羞恼,“出门时长兄为何不提醒我,我的妆容不妥?”
 并不是!
 进了监牢,闻星落瞧见甬道两侧挂了长长的罗纱步幛,用以遮蔽两侧肮脏血腥的牢房,想必是谢观澜刚刚安排的。
 穿过甬道的时候,闻星落嗅到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血腥味,各间牢房里传出痛苦哀嚎,也有不少囚徒以极尽恶毒的言语咒骂谢观澜,但身侧的青年面色如常,薄唇甚至愉悦上扬,仿佛是一头以这些负面情绪为食物的凶兽。
 闻青松被关押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
 随着狱卒打开铁牢门,谢观澜隐进了旁边的阴影里,把空间留给了闻星落。
 闻青松瑟缩在角落,浑身遍布鞭伤,前世最讲究体面的男人,此刻狼狈而又可怜。
 他听见动静,忍着疼痛睁开眼。
 看见踏进监牢的人,他眼睛一亮,“星落?!”
 他还不知道他入狱,是闻星落的手笔。
 “我被关了一天一夜,你哥哥姐姐都没来看过我,我还以为他们要与我这当父亲的割席决裂!”闻青松感慨不已,“现在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想必是他们忙着为我奔走求情,无暇探望,所以才派你代表他们前来。我就知道,他们个个都是孝顺的。”
 他自顾说了一通,又嫌弃地扫了眼闻星落,“你也是,怎么都不知道给我带一身干净衣裳,再带些好酒好菜?我惯是要脸面的人,这副样子,如何出狱?!你走吧,叫月引来接我出狱!”
 闻星落看着他,“姐姐不会来了。”
 闻青松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无论是闻如风还是闻月引,亦或者是另外两个人,都不会来探望你。他们唯恐父亲玷污了他们的名声,已经宣布与你断绝父子关系。”
 怕闻青松不相信,闻星落把翠翠带回来的那张通告递给了他。
 闻青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渐渐红了眼睛,一双手抖如筛糠。
 闻星落依旧看着他。
 他素日里常戴的那顶瓜皮小帽不知丢在了哪里,两鬓似乎在刹那间生出几缕白发,他向来喜爱挺直脊背摆出官威,可随着他看完那份断绝关系的通告,他的脊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了下去。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闻星落都觉得,尽管父亲唯利是图,但他的的确确是爱着那四个人的。
 否则,抠门如他,又为何会心甘情愿拿出大半俸禄,栽培闻如风兄弟三人,为闻月引采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瞧瞧,即便闻如云和闻月引为了屯粮败光家底,到最后他也只是轻拿轻放,不曾真正地惩罚他们。
 闻星落永远记得,前世自己被夺走婚事,孤零零关在高楼里,趴在窗前看闻月引替她出嫁的情景。
 父亲满脸不舍,抹着眼泪送了又送,从后宅送到府门外,又追着花轿,从府门外送到了熙熙攘攘的街头,那般珍重的态度,像是对待一件天下无双的稀世珍宝。
 那她呢?
 她算什么?
 她是闻家最多余的人。
 闻青松紧紧捏着通告,两行浑浊眼泪滚落,仿佛刹那间年迈了十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袖擦了擦眼泪,怨恨地瞪向闻星落,“你是不是想让我知道,你比他们孝顺,比他们懂事?!你想让我后悔,前半生疼爱错了人!可我告诉你,就算你求了镇北王放我出去,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打小就心机深沉,这张断绝关系的通告,定是你欺骗怂恿他们写下的!”
 闻星落平静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件事,为何我为父亲汲汲营营,却得不到你的疼爱。为何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却得不到你的怜惜。当真是因为我在娘胎里抢走了姐姐的养分吗?恐怕不是的。毕竟,连我都能从老嬷嬷那里得知姐姐体弱的真相,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细细打量男人的脸,旋即如同孩童般弯起眉眼,“我猜,其实是因为我的容貌,比姐姐更像母亲吧?”
 捕捉到闻青松骤然缩小的瞳孔,她知道她猜对了。
 她和闻月引虽然是双生姐妹,但熟悉她们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眉眼和体态,要比闻月引更像母亲一些。
 “你怨恨母亲,于是你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泻在了我的身上。你毁掉我的前程,剥夺我的命运,你刻意在我面前和闻月引上演父女情深的戏码,似乎看见我痛苦,就像是看见了母亲痛苦……”闻星落声音凉薄,“从一个孩子这里获得报复的快感,闻青松,你可真是个废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