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点点头。
她站在钵钵鸡的摊位前,看摊主把芝麻红油浇到一串串钵钵鸡上。
正看得出神,腰后突然被尖利的硬物抵了一下。
她身子一僵,从钵钵鸡的香味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血腥气息。
身后的男人嗓音低沉:“不许叫,现在立刻往右走。”
闻星落垂眸,看见男人倒映在摊位上的影子虎背熊腰,虽然因为戴着斗笠的缘故瞧不出是不是光头,但他八成就是那个通缉犯。
她几乎没有犹豫,恶狠狠踩向男人的脚背。
趁着男人发出一声痛呼,她拔腿就跑。
“臭娘们儿!”
男人怒骂,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闻星落的手臂。
闻星落毫不犹豫地拔下发簪,凶悍地刺向他的眼睛。
男人连忙抬手格挡。
闻星落这一刺,不计后果,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银簪硬生生扎进了歹徒的手臂,疼得他下意识松开了她。
闻星落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拔腿就朝人多的地方跑。
夜市尽头,花灯如昼。
谢观澜今夜追着凶犯来到这条街。
横刀立马之际,却见长街尽头,少女满脸是泪,挽着繁复的裙裾,朝他的方向飞奔而来。
夜市的喧嚣嘈杂,似乎在顷刻间湮灭殆尽。
万籁俱寂。
谢观澜的视野之中,只余下那道清丽脆弱的身影。
她今夜穿了桃花粉的诃子裙,莲紫色薄纱大袖和铺散的鸦青长发在风中纠缠,那张色若海棠的小脸满是泪珠,眼尾似晕染开淬了汁液的红蓼花。
她用尽毕生的力气,朝他的方向跑来。
而她身后,恶鬼如影随形。
凶犯远远朝少女伸出手,试图拽住她的长发。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高高举起锋利的匕首,想要将她一刀毙命。
熟悉的银蝴蝶发簪深深插进他的手臂,银丝镂花蝶翼被暴力摧毁变形,如同可怜死去。
谢观澜的脸隐在花灯的暗影里,看不真切。
下一瞬,他突然一跃而起。
他朝闻星落疾奔而去。
即将靠近的刹那,他单臂揽住少女的细腰,将她往怀中一带。
另一只手已然拔刀出鞘。
雪亮的刀锋映亮了闻星落的双眼。
她看见谢观澜手起刀落。
斗笠飞了出去。
一颗丑陋的光头,骨碌碌滚落在谢观澜的军靴边。
“别看。”
谢观澜收刀入鞘,大掌按住闻星落的脑袋,将她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杀人犯的颅腔喷涌出大量鲜血,随即,轰隆倒地。
闻星落浑身战栗,心跳依旧飞快。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种濒死的绝望感。
可现在,有人把她从死亡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少女紧紧伏在谢观澜怀里,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鼻息间的血腥味被青年身上的檀香气息所取代。
从前闻着害怕的味道,今夜竟带给她莫名的安全感。
谢观澜……
谢观澜……
少女在唇齿间细细呢喃这个名字。
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这个名字,她的掌心满是潮热薄汗,心跳又加快几分。
那样突兀的心跳声,在燥热喧嚣的夜市里,宛如盛夏来临前的第一声惊雷。
已是深夜,沧浪阁灯火如昼。
陈乐之捏着衣角,垂头丧气地站在书房里:“我不是故意丢下宁宁的……夜市那么多人,我以为那个凶犯不敢出现……”
谢观澜踞坐在上,往香炉里添了一片檀香。
他的脸隐在缭绕的香雾后面,令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没怪你。”闻星落认真地牵起陈乐之的手,“都是凶犯的错,不是你的错。”
“呜呜呜宁宁!我下次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陈乐之一把抱住她,哭得稀里哗啦。
陈玉狮轻咳一声,冲谢观澜歉意道:“舍妹顽劣,回家之后我会好好管教她。闻妹妹今夜受了惊吓,陈家会备一份厚礼送过来赔罪。”
“不必。”谢观澜冷冷拒绝,“你们今晚就动身离开。”
陈乐之理亏在前,不敢讨价还价,只得和闻星落道了别,跟着陈玉狮依依不舍地走了。
房中只剩两人。
闻星落垂着脑袋:“今夜多谢世子相救。”
谢观澜没理她,吩咐扶山:“送她回屑金院。”
闻星落小心翼翼,抬眸看他:“你生气了?气我深更半夜乱跑,险些又给你的政绩添上一笔污点……”
谢观澜面无表情。
半晌,他才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夜差点死了?你要是死了——”
闻星落注视他。
他浑身绷的很紧,沉黑如寒渊的狭眸,令她生出一种他在关心她的错觉。
可是谢观澜只是冷冷地接着道:“你要是死了,我如何向祖母和四弟他们交代?”
闻星落依旧看着他。
九枝灯的烛火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薄金色,明明是温暖的火光,却泛着金属般冰冷的质感,连那身色泽秾艳的绯衣,在长夜里也是清冷矜贵的色调。
镇北王府的世子爷,出身高贵,战功赫赫。
不可触碰,不可侵犯。
她垂下鸦睫,小声道:“对不起。”
闻星落被扶山亲自送回屑金院,书房里只剩谢观澜一人。
他从怀袖里取出一块黑色丝绸手帕,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发簪。
是闻星落扎进歹徒手臂里的那一支。
他碰了碰簪头的银蝴蝶。
蝶翼无力垂落,通身都染上了暗红色的血,看起来不那么漂亮了。
想起闻星落临走前的失落,他唤道:“曳水。”
一道黑影从角落浮现:“主子?”
谢观澜捏着发簪:“去订制一支新的。”
她戴这个样式的发簪好看。
顿了顿,他又补充:“要纯金。”
曳水走后,谢观澜看了片刻军营里的奏报,扶山提着灯回来了。
扶山恭敬道:“启禀世子,已经把小姐送回了屑金院。另外底下的探子刚刚过来回禀,说闻如云和闻月引两兄妹悄悄在城郊北山山顶挖了洞穴,又典当了不少值钱的东西,这几天花光了所有积蓄,陆续囤积了大量米面粮油。”
谢观澜合上奏报。
转了转那支银蝴蝶发簪,他意味深长:“屯粮售卖……看来闻家兄妹,也知道蜀郡即将发生洪涝。司天监那边怎么样了?”
“司天监那边才传来消息,经过连日观测,今夏果真有很大可能暴雨连绵,引发洪涝!世子,小姐她竟然能未卜先知!”
谢观澜的狭眸里倒映出残颓带血的银蝴蝶。
闻星落能未卜先知?
他不觉得。
他把银蝴蝶锁进抽屉深处,吩咐道:“派人去周边郡县调集粮食。陈玉狮有愧于镇北王府,可从他那里低价购入。”
光有粮食还不够。
蜀郡已经有上百年没发生过洪涝,如何泄洪,也是个问题。
谢观澜起身翻阅起书架上的书。
另一边。
城郊北山。
山洞很大,足以藏纳上万斤粮食。
闻如云举着火把,依旧不太确信:“月引,你当真梦见蜀郡会发生洪涝?这次咱们偷了家中积蓄,又典当了不少值钱的东西,万一根本就没有洪涝,到时候父亲怪罪下来……”
“二哥,你就放心吧。”闻月引自信,“从小到大,我何时骗过你?等这次洪涝过后,你就用赚来的钱去做蜀锦生意,凭你的聪明才干,一定能成为蜀郡首富!说不定,还能成为天下首富呢。到时候父亲和大哥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你在商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咱们家权倾天下富可敌国,好日子在后头呢!”
闻如云听完她的描述,心动了。
等他们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恐怕连谢观澜也得看他们的脸色。
闻星落那死丫头,肯定会后悔认谢家兄弟为继兄。
到那个时候,就算她哭着跪倒在他脚边,他也不会再要她这个二手货妹妹!
第59章 希望未来夫婿和谢观澜一样好看
闻如云有了干劲儿,提议道:“过完端午,咱们全家就搬到山洞里面住。这段时间咱俩辛苦一些,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过来,再添置一些日常用品。”
闻月引柔声:“等到洪涝的那天,其他人的房子都淹了,就连镇北王府也不例外。而咱们却能高枕无忧地生活在山洞里,看他们流离失所挣扎求生。二哥,父亲肯定会夸咱俩聪明睿智!”
兄妹二人畅想未来,笑容满面。
这一夜,闻星落睡得并不安稳。
时而梦见蜀郡发洪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时而梦见歹徒举起匕首,恶狠狠向她刺来。
梦到最多的,却是那个绯衣革带的青年。
花灯错落,他紧紧护着她,周身浓郁的檀香气息几乎要沁进她的肺腑,她含泪仰头,凶犯颅腔里喷出的鲜血溅到他的侧脸上,如桃花般殷红艳丽,狭眸里却尽是危险嗜杀,狠的令人心惊。
杏红帐幔低垂。
闻星落从睡梦中惊醒。
中衣被汗水浸湿,她擦了擦汗,心绪不安地下了榻。
窗外闷雷滚滚,如餮风声透过窗隙钻进寝屋,空气里多了一丝潮湿。
今夏的第一场暴雨快要来了。
闻星落没什么睡意,拿了本《水经注》,却看不进去。
想了想,她从锁着的屉子里掏出那本避火图。
她躲进帐幔,随手翻到一页。
这一页画的是夏日闺房图。
窗外石榴花开,闺房里珠帘翠幕,躺在玉榻上的美男子被手铐锁在床柱上,美人披着薄纱与他共赴云雨,朱唇轻启间,露出痛苦却又愉悦的表情。
闻星落睁圆了杏眼。
她活这么大才知道,原来抓歹徒的手铐,竟然还能用在闺房里……
她默默合上书页,没敢再看下去。
白鹤书院的女学生们开始正常上课了。
许多小姑娘围着闻星落,叽叽喳喳地问她那天夜里的经过。
有女孩脆声道:“我爹爹说,那个凶犯是因为求爱不成恼羞成怒,所以才专门杀害少女。他真可恶,幸好有谢指挥使为民除害!宁宁,你引出了凶犯,你也有功劳!”
“宁宁你反应好快,你好勇敢!如果换作我,当场就腿软了!”
“……”
闻星落原本以为她们只会夸谢观澜,没想到她也能得到称赞。
白鹤书院的同窗都很好。
她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和她们手牵着手去上蹴鞠课了。
夫子今天布置了作业,要求每个学生交一篇策论。
闻星落在王府书斋查了一个时辰的文章,看的眼睛酸胀。
她揉了揉眼睛,从袖袋里抽出手帕,灵巧地叠了一只小老鼠。
所谓的手帕小老鼠,中间像个春卷,两头恰好露出手帕的两个小角角,其实并不像老鼠,但教她叠手帕的同桌说,这是她外祖母教她娘亲、她娘亲教她姐姐、她姐姐又教她的东西,祖祖辈辈的女子都说这就是小老鼠。
闻星落也有姐姐。
可她姐姐从来没教过她这么有趣的东西。
她抚摸着手帕小老鼠,余光却看见谢观澜走进了书斋。
她把手帕小老鼠藏到身后,仰头看他。
谢观澜:“还以为妹妹在用功,将来指定是要考个女状元的,没想到却在偷懒。”
他又恢复了温和却又疏离的姿态,仿佛那一夜他冲她发怒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闻星落垂下眼睫。
她用功读书的时候他不来,她一玩他就来了。
她小声:“我只玩了片刻。”
谢观澜随手拿起她的书瞧了瞧:“司天监说,今夏可能有洪涝。”
“是吗?看来那支童谣果然没说错。”
闻星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
他大约才从官衙回来,蹀躞扣带上还挂着副手拷。
怎么偏偏是手铐呢。
叫她想起昨夜的避火图。
她敷衍:“如果真的要发洪涝,世子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不知如何准备才好?”
“囤积粮食、开渠泄洪——”
闻星落忽然止住了话头。
谢观澜在套她的话。
她无辜:“我是从书上看来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抽出几本整理好的古籍递给谢观澜:“我近日看的便是这些书。”
前世利用七宝渠泄洪,就是她从这几本书里延伸出的灵感。
谢观澜那么聪明,等他看完,肯定会比她更快想到这个办法。
谢观澜接过,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离开书斋。
手拷的金属撞击声渐行渐远。
闻星落推开花窗,看见谢观澜的身影绕过回廊和照壁,往远处的沧浪阁去了。
府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绯色锦袍勾勒出青年渊亭山立的背影,硬生生压下了周遭的夏秾花艳。
闻星落看着他的背影。
上辈子她死在了十八岁,许多有趣的事情都还没经历过。
如今她在王府吃过了山珍海味、穿过了绫罗绸缎,体会过被祖母和兄长疼爱的温暖,却独独还没尝过情爱的滋味。
她希望未来的夫婿和谢观澜一样好看、一样强大,能够为她拦下父亲的巴掌,能够从恶鬼的刀下保护她。
但是,性子却不能像谢观澜这么恶劣。
一朵榴花砸落在闻星落的脑袋上。
她摸摸脑袋。
她好像有点贪心了。
已是端午。
今天城南有龙舟赛,老太妃要带阖府上下的人出门观看。
清晨时分,翠翠服侍闻星落梳妆打扮,惊奇道:“小姐的妆奁里何时多了一支簪子?”
闻星落望去。
一支金簪安静地躺在妆奁深处,簪头是两只金丝镂花蝴蝶,工艺比上一支银蝴蝶发簪还要繁琐精致。
翠翠想当然:“肯定是太妃娘娘那边送过来的,底下的小丫鬟做事不仔细,给疏漏了。瞧着真好看,奴婢给小姐戴上!”
闻星落收拾妥当就去了万松院,如往常般服侍老太妃洗漱梳妆。
老太妃拍了拍她的手:“这些事,叫丫鬟来做。”
闻星落从丫鬟们端着的首饰托盘里,挑了一支云纹福寿金凤钗,簪在老人雪白的发髻上:“我喜欢做这些。”
老太妃照了照铜镜,很满意。
她转过身,慈爱地摸了摸闻星落的脸蛋:“你是个好的,只恨靖儿没早点把你娘亲娶进门,好叫你早些给我当孙女儿。”
老太妃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内敛沉净的佛香。
闻星落嗅着她的味道。
老太妃,是天底下第一个明目张胆为自己撑腰的长辈,也是第一个为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长辈。
她难得流露出少女的稚气,依赖地贴了贴老人家。
祖孙俩来到垂花厅,谢观澜和谢拾安都到了。
谢拾安盯了眼闻星落头上的金蝴蝶,忽然气哼哼:“闻星落,我送你的银蝴蝶呢?!”
众人一齐望向闻星落的发髻。
那两只银蝴蝶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更加古典精致的金蝴蝶,看手艺的繁琐程度,不像是外面铺子里的货,倒像是专门请老匠人订制的。
谢拾安不高兴:“你有了更好的,就不戴我送的了!”
闻星落去拉他的袖角,哄他道:“那天夜里遇见歹徒,四哥哥送的银簪被我用来防身了。虽然弄坏了,但它却保护了我的命呢!”
谢拾安转怒为喜:“真的?”
“真的!”
“我就说我送的东西很有用吧!它保护了你就等于我保护了你,我保护了你就等于那天夜里救你的人不是大哥而是我!”
闻星落被他逗笑,忍着笑意,认真地“嗯”了一声。
“对了,”谢拾安疑惑,“后来那支银簪去哪儿了?拿去修一修说不定还能戴呢?闻星落,要是银簪修好了,你戴银簪还是戴金簪?”
闻星落实诚:“我当然戴四哥哥送的那支。”
谢拾安喜上眉梢,转向谢观澜:“大哥,那具尸体被你的人丢去乱葬岗了吧?银簪呢?拔下来修一修还能戴的。”
谢观澜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地吃了吹茶汤:“我若整日关注这些小事,也不必当这兵马都指挥使了,何不干脆去当个小卒?”
谢拾安见他态度不好,讪讪没敢再问。
正要用膳,谢拾安突然好奇:“对了,宁宁,你这支金簪是哪儿来的?”
闻星落:“是祖母送的。”
老太妃诧异:“我没送过呀。”
谢观澜打断他们:“父亲来了。”
谢靖风风火火地进来:“今儿端阳节,儿子来给母亲请安了!”
谢观澜问道:“父亲今天要一起去城南吗?”
“去!”谢靖撩袍落座,“只可惜姒姒身体抱恙,吹不得风,不能和咱们一块儿去看龙舟。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和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谢拾安翻了个白眼,和闻星落耳语:“我爹被你娘迷得神魂颠倒,三句话不离她。大家都没提到你娘,他自个儿就提起来了!”
谢靖拿起筷箸,问道:“谢拾安,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没什么……”谢拾安心虚,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爹,星落戴的这支金簪是你送的吗?”
谢靖摇头:“不是。”
谢拾安顿时睁大眼睛:“奇了怪了!既不是祖母送的,又不是爹送的,肯定也不是二哥送的,他只会送头发指甲那种恶心东西。那这金簪会是谁送的?!”
一时间,垂花厅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谢观澜忽然夹了个鸡腿塞谢拾安嘴里:“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刨根问底做什么?没见你把心思用在读书上。快吃。”
“不是啊,”谢拾安握住鸡腿,满脸求知欲,“我就是好奇嘛!这金簪一看就很值钱,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吧?”
谢观澜淡淡道:“兴许是正月间,那些命妇小姐送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正月间闻星落代表老太妃和蜀郡的命妇小姐打交道,礼尚往来的,说不定就是谁家送的。
闻星落却很困惑。
她做事还算细致,来往礼单都列得清清楚楚,她记得上面分明没有这支金簪。
是她记错了吗?
从镇北王府乘坐马车前往城南酒楼,闻星落撩开一角窗帘。
今日天气不好,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
马车走了三刻钟,她远远看见七宝渠正在施土动工,河渠两侧的民居和商铺都已经拆除,无数工匠打着赤膊,顾不得回家过端阳节,如工蚁般忙忙碌碌地拓宽河道。
看来,谢观澜想到了用七宝渠泄洪。
他没有把洪涝的事情宣扬出去引起恐慌,只是以发展水运的名义拓宽河道。
闻星落望向骑马随行的青年。
谢观澜金簪绯衣革带军靴,矜贵疏离渊亭山立,鼻梁高挺宛如书圣笔下最妙的一笔中锋。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垂眸瞥向她。
他薄唇淡红,容貌是极致的秾艳,宛如蓉城盛夏开到极致的金丝芙蓉。
骤然对上他的脸,冲击力不可谓不绝。
闻星落心跳失拍。
她勉强冲他露出个笑脸,很快放下了窗帘。
天青色绣花窗帘隔绝了谢观澜的视线。
这小姑娘每次见到他都跟见到猫似的。
许是刚进王府的时候被吓狠了。
但他好歹比谢厌臣强一点吧。
镇北王府提前在城南酒楼订了最好的雅间,众人过来的时候,早有掌柜的领着丫鬟小厮恭候在大门口。
其余官宦富商人家,只能在略次一些的雅间观赏龙舟赛,若是家中财力再差一些,像是闻家,那就只能和别人一起挤二楼的观景台。
闻月引和闻如云坐在板凳上,目送闻星落一行人被簇拥着登上顶楼。
四周传来议论声,有的赞叹谢观澜年纪轻轻功勋斐然,有的称赞闻星落美貌娴雅,说她不像是王府养女,陪在老太妃身边的模样更像是嫡亲的孙女儿。
闻月引暗暗攥紧手帕,眼底掠过羡妒。
前世万众瞩目的人可是她!
也就是她故意选了另外一条路,才让闻星落捡了便宜。
不过……
不知道一个月后蜀郡洪涝,闻星落是否还能像今天这样笑得出来?
察觉到她情绪不对,闻如云邪魅一笑:“别急,再过两个月,等二哥卖了那批粮食成为首富之后,就给你出气。”
“嗯!”闻月引弯起眉眼,“二哥,虽然闻星落满头珠钗,而我却荆钗布裙,但我特别开心,因为我拥有世上最珍贵的亲情,这是闻星落永远体会不到的。”
两人说着话,闻如风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镇北王府的人来了,咱们要不要上去打声招呼?说不定老太妃见我们知礼明仪,就让我们兄妹重新去白鹤书院读书了!”
闻如云摇开折扇,不屑讥笑:“白鹤书院真有那么好吗?”
闻如风不解:“二弟,你现在怎么连白鹤书院都瞧不上了?”
“大哥有所不知,我已经打算弃文从商。凭我的本事,一年内我必成蓉城首富,两年内跃升蜀郡首富,三年内成为全国首富。到那个时候,别说去白鹤书院读书,就算是把整座书院都买下来,也不在话下。”
闻如风笑道:“要是别人说这话,我肯定要笑话他吹牛。可是二弟和别人不一样,凭二弟远超常人的智谋和算计,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首富!”
“二哥将来会成为首富,”闻月引温温柔柔地接过话,“大哥将来则会成为探花郎。到时候呢,咱们家去了京城,又有权又有钱,说不定就连镇北王府都得巴结咱们!”
闻如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咱们的福气,都是月月带来的。等以后家族显赫,我们就把你嫁给皇太子,让你当太子妃!”
三人相视一笑。
因为闻如云不屑和镇北王府的人打交道了,所以只有闻如风和闻月引上了顶楼。
闻如风恭敬拜倒:“见过祖母,见过父亲。”
镇北王府不是普通人家。
可她这大哥,直接就叫上祖母、父亲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镇北王府的公子。
闻月引也不客气,紧跟着福了一礼,“月月给祖母请安,给父亲请安。”
老太妃对他俩印象不好,因此没理他们。
谢靖因为他俩都是卫姒的孩子,倒是对他们很客气:“你们母亲身子不好,吹不得风,因此没来看龙舟赛。你们有时间去王府看看她,说不定能叫她高兴高兴。”
闻如风恭声:“父亲说的是。母亲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当子女的是一定要孝顺她的。”
“这话不错。”谢靖抚了抚美髯须,关心道,“你们的零用钱可够花?你们母亲嫁给了本王,本王便是你们的继父,有照顾你们的义务,要是钱不够花,可以告诉本王。”
闻如风和闻月引暗喜。
闻月引柔声:“回禀父亲,我爹爹的俸禄不过尔尔,每个月给我们的月钱也只是堪堪够用。”
闻如风还惦记着闻星落的月钱,因此道:“听说小妹在王府每个月都能拿五两纹银的月钱,小妹花钱大手大脚的,倒是让您破费了。我作为她的嫡长兄,代她向您赔不是。”
他煞有其事地作了个揖。
谢观澜临窗远眺,突兀地笑出了声。
谢靖轻咳一声:“本王这里有一百两纹银,你拿去和弟弟妹妹们分了吧,买些笔墨纸砚,再买几身衣裳。”
一百两纹银……
闻如风和闻月引看着他递过来的银票,两眼放光。
闻如风按捺住伸手去接的冲动,谦虚道:“回禀父亲,我和妹妹是专程来给您请安的,没有旁的心思。”
“是啊。”闻月引柔声细语,“我虽没读过几本,却也知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的道理,出门在外,岂能随便拿别人的钱?父亲的关心,我和大哥收下了,至于这一百两纹银,恕我们万万不敢收!”
闻如风拱手:“还请父亲成全我们的清白!”
兄妹俩很有默契。
按照他俩对谢靖的了解,这个男人位高权重却性情忠厚。
他肯定会被他俩美好的品格打动,然后感动之余在一百两纹银的基础上多给他们一些钱。
果然,谢靖感慨道:“没想到你们兄妹竟有这般气节!只是气节终究不能当饭吃,这样,本王再多给你们一百两——”
“父王。”
谢靖正要掏钱,谢观澜突然出声。
他含笑注视兄妹俩,“既然闻公子和闻姑娘品行高洁,你又何必拿钱羞辱他们?父王读书少,不知道对读书人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绝不可为五斗米折腰。”
谢靖是个粗人,因此很敬重读书人。
长子谢观澜在白鹤书院时年年第一,他便把他当做祖坟冒青烟的产物,对他言听计从。
听他这么说,谢靖眉开眼笑:“瞧本王这大老粗,竟不知你们读书人还有这般讲究!好好好,既然如此,本王今后都不会再给你们钱财,省得玷污了你们美好的品格!”
雅间寂静。
闻如风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眼睁睁看着谢靖收回银票,恨不能把自己刚刚那番自命清高的话塞回肚子里!
闻月引咬紧唇瓣,同样面露不甘。
那可是一百两纹银!
足够她再囤积一批米面粮油了!
她就不该在谢观澜面前装清高!
闻星落垂眸而笑。
虽然知道谢观澜是不想王府钱财流入别人家,但还是很解气。
闹了这么一出,闻如风和闻月引不仅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一左一右坐在了谢靖的身边。
闻如风谦虚道:“久闻父亲用兵如神,我想请教父亲一些兵法谋略方面的问题。”
闻月引也紧跟着道:“女儿从未去过边疆,想听父亲说说边疆的趣事儿。”
老太妃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