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渝和宋怜心惊呆了。
谢厌臣同样不敢置信。
闻星落重复,“我喜欢二哥哥的藏品。”
宋怜心恐惧,“你们兄妹真是病得不轻!表哥,咱们赶紧走吧!”
沈渝也很害怕,顾不得继续巴结镇北王府,飞快跑了。
谢厌臣走到闻星落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妹妹真的喜欢吗?”
闻星落:“……”
其实她也不喜欢啊。
但是谁让他哭了呢?
谁让她心软呢?
她硬着头皮,“没错。”
“那我带妹妹进去参观。”谢厌臣欢欢喜喜地牵起她的衣袖。
闻星落随他踏进屋子,不由呼吸一窒。
屋子很宽阔,陈列了不少尸体。
有的已经风干,有的做了特殊处理,维持着生前的鲜活模样。
谢厌臣介绍道:“他们死后被送到义庄,却没人来领他们回家。按照规矩本该送去乱葬岗,可我瞧着里面的一些人实在可怜,就把他们留下来作伴了。”
闻星落跟着他往里走,脸色有些发白。
她看见一对婴儿的骸骨躺在竹木制成的摇篮里,保持着相拥而眠的姿态。
谢厌臣随她的目光望去,笑道:“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听附近的村民说,家中嫌弃她们是小姑娘,刚出生就给扔了。可我看她们好漂亮呀,躺在雪地里可乖了,就把她们捡了回来,还给她们安排了娘亲。”
闻星落望向旁边的妇人。
谢厌臣介绍,“这妇人被她夫君卖进青楼还赌债,落了一身的病,被老鸨扔在了后巷子里自生自灭。我正巧路过,应她所求,拿她苟延残喘的余生换作一日续命,那一日她免去病痛,与常人无异。她回到家,给她夫君做了一碗面,把老鼠药拌在面里,喂她夫君吃了下去。她看着夫君七窍流血而亡,穿上未出阁时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吃着米糕糖,安静地死在了她阿娘的坟冢前。”
妇人的尸体保存得很好,连唇上的胭脂都是鲜红的。
能看出妇人生的很漂亮,颊边还带着些稚气。
想必死的时候,才不过十八九岁。
闻星落看着这些尸体,不知怎的,突然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跟着谢厌臣踏进内室,不同于义庄的萧条荒凉,这座房间珠帘翠幕轩窗明净,书案上甚至还有摊开的笔墨纸砚。
一具漆黑焦尸身穿翠色华裙,靠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书。
谢厌臣很温柔,“姨娘,我带妹妹来探望你啦。”
是了,听谢拾安说,谢厌臣的姨娘死在了京城的那场大火里。
没想到,他把姨娘的骨骸背了回来,藏在义庄,为她梳妆打扮,每日请安陪伴……
闻星落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缓了缓情绪,上前福了一礼。
她软声:“姨娘。”
谢厌臣看着她,眸子里划过一道明亮柔和的光。
他从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一只手镯,认真地戴在闻星落的手腕上,“当年姨娘陪我去京城,总念叨将来回家的时候,要给我生个妹妹,只是终究没能如愿。这只手镯是我姨娘的宝贝,姨娘说将来留给妹妹。现在宁宁拜过姨娘,宁宁就是我的妹妹了。宁宁,你要好好戴着哦。”
闻星落望向腕上的翡翠贵妃镯。
翡翠碧绿通透、温润细腻,这般成色的玉料在皇宫里都十分罕见,可见价值不可估量,属于嫁妆里面压箱底的那一类。
她蹙眉道:“这太贵重——”
谢厌臣伸出食指,抵在她唇前。
他温声,“这般贵重,才配得上妹妹。”
闻星落摸着玉镯,心头沉甸甸的。
从屋里出来,谢厌臣提议,“大哥就在附近疏洪治水,我带妹妹过去瞧瞧?”
闻星落怔了怔,随即道:“好呀。”
两人往义庄外面走的时候,沈渝和宋怜心已经坐在了回城的马车上。
宋怜心受了惊吓,四肢百骸泛着寒意,忍不住紧紧抱住谢厌臣送的垫子,试图汲取一点暖意。
她后怕道:“镇北王府的两位公子,一位瞧着温良谦恭,实则心狠手辣!一位瞧着温润如玉,实则根本就是个疯子!难道他们王府就没有正常人吗?!”
沈渝惊魂未定,喝了口热茶压惊。
宋怜心感喟,“表哥,咱们差一点就死在这里了!”
沈渝拿起谢厌臣送的垫子盖在膝头,“也许是因为闻星落对我有好感,谢厌臣把我当成了妹夫,所以才没杀我们。但是心儿,经过这一遭,我更不能当王府赘婿了,否则迟早会被谢观澜和谢厌臣吓死!”
“闻星落那么喜欢你,就算你不做赘婿她肯定也愿意嫁给你。”宋怜心依偎到他怀里,“将来她过了门,表哥可不能不要我。”
“怎么会?”沈渝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宋怜心拿起垫子,又撇了撇嘴,“好在这两张垫子倒是挺好看的。”
两人盯着垫子。
却发现垫子的针脚十分粗陋。
几根黑色的东西从针脚缝隙里冒了出来。
像是……
宋怜心试图将那几根黑色的毛发抽出来。
她抽啊抽。
毛发越抽越长,隐约可以看见上面还沾着类似头皮屑一类的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渐渐在狭窄的车厢里弥漫。
马车里一片沉默。
沈渝拿起自己那张垫子,也开始抽钻出来的黑色毛发。
同样的,毛发越抽越长,像是抽不到头。
沈渝渐渐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无声的压力,他猛地撕开外面的缎布。
无数黑色毛发争相涌出。
有的还带着一块沾血的头皮。
义庄门口。
谢厌臣亲自搀扶闻星落踏上马车,两人突然听见山那边传来几声凄厉尖绝望的惨叫。
谢厌臣微笑,“讨厌,都离开了还叫的那么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他们,倒是给妹妹留下我不好的印象了。”
闻星落:“……”
她怀疑沈渝和宋怜心发现了垫子里面全是头发。
真是两个小可怜。
她和谢厌臣没管沈渝他们,径直坐另一辆马车去见谢观澜。
两刻钟后,马车在山脚停下。
河边风很大。
闻星落看见谢观澜正带着卫兵和百姓加筑堤坝。
扶山注意到她,连忙道:“世子,二公子和小姐来了。”
谢观澜瞥向不远处。
谢厌臣拢着宽袖,笑眯眯地冲他挥手。
他身侧,少女杏红色的斗篷被风卷起,齐腰襦裙勾勒出弱柳扶风的身姿,髻后的绯色丝绦翻转飞扬,天色晦暗,而她姝丽清新,宛如天地间难得的一抹亮色,
“长兄!”
谢厌臣喊了一声,带着闻星落就往河边走。
昨日才下过雨,河边全是淤泥。
谢观澜看着两人踩着淤泥过来,少女挽着繁复的裙裾,那双精致漂亮的绣花软鞋深一脚浅一脚的,逐渐染上脏污。
他眉骨微微下压,道:“这边很脏,过来干什么?”
谢厌臣天真道:“不脏啊!我带宁宁过来看看长兄。”
谢观澜顿了顿,没再说话。
扶山在旁边擦了把汗,笑道:“今天没下雨,方便赶工,这会儿子堤坝已经加筑得差不多了,世子爷终于可以回王府睡个好觉了!”
闻星落看着谢观澜,“世子今日要回王府?会去祖母那里用晚膳吗?”
谢观澜“嗯”了声。
扶山已经开始招呼卫兵和百姓收拾工具,能提前完工众人都很高兴,纷纷往家中赶去。
谢观澜吩咐谢厌臣,“我有话要和宁宁说,二弟先回马车上。”
谢厌臣乖巧地“哦”了声。
很快,堤坝边只剩谢观澜和闻星落两人。
谢观澜负手而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闻星落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髻边的金蝴蝶,“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世子。”
两人静默,似乎都在等对方先问。
河上的风渐急渐紧。
少女杏红色的斗篷高高扬起,像一朵盛开的花。
恰在此时,上游忽然传来轰隆巨响。
闻星落回眸望去。
堤坝坍塌,水潮翻涌。
无数沙包沿着高高的山势,朝他们重重砸了下来!
乌润的瞳珠瞬间收缩。
下一瞬,她被人拦腰一抱,就近扎进了大河里!
动用无数人力物力铸成的堤坝,坍塌了。
闻星落浑身湿透,狼狈地爬上一座孤岛,“这就是世子爷亲自监工的堤坝吗?!”
质量不过如此!
谢观澜拧了拧外袍的水,“他知道我每日都会检查工程,每日都会最后一个离开河岸。今日堤坝坍塌,原是冲着我来的。”
闻星落怔了怔,“世子的意思是,堤坝坍塌是人为?是杜太守吗?”
谢观澜弄死了杜太守的儿子。
杜太守沉寂了这么多日,这就是他的报复。
他知道谢观澜每天都会在河岸边待很久,所以他在暗中做手脚,故意损毁上游的堤坝,企图将谢观澜彻底埋葬在洪水之中。
谢观澜没有回答她,从怀里取出一支穿云箭。
本想用这个通知扶山他的位置,可惜被水打湿,用不了了。
他丢掉穿云箭,看向闻星落,“你我要困在这里一阵子。”
闻星落举目四望。
这里原本是下游平原,因为周围都被洪水淹了,只剩这一块还能落脚,所以显得像是一座孤岛。
岛上还有一些房屋,想必是谢观澜近日疏散的那个村落。
两人找了间还算干净的房子。
房子里的贵重物品都被带走了,箱笼里倒是留了几件衣裳。
闻星落随身带着碎银子,她放了一粒在箱笼边,才抱起衣裳,递给谢观澜一身。
她道:“是粗布麻衣,不知世子是否穿得惯。”
谢观澜没说什么,接过衣裳去隔壁换了。
到了夜里,外面又下起了暴雨。
谢观澜生了个火堆。
闻星落从隔壁房间过来的时候,看见他正架起竹竿,把两人白天湿透的衣裳挂在上面烤。
他的那身绯衣宽大修长,叫人疑心究竟是怎样渊亭山立的男子,才能衬得起这样鲜丽颜色的衣袍。
而她那身碧青色齐胸襦裙就挨在旁边。
距离之近,令人意外。
她收回视线,把酒坛子放在火堆边,“没找到吃的,只找到了这坛酒。雨夜寒凉,世子可以拿来暖暖身子。”
她取出两只碗,斟了满满两碗。
谢观澜意外,“会喝酒?”
“会的。”闻星落轻声,“扫愁帚,忘忧君……酒是好东西。”
谢观澜接过酒碗,顿了顿,道:“就这么喝,未免无趣。军中夜饮时,常玩一个小把戏,你我各自问对方一个问题,必须以真话回答。如果不想回答,可以自罚一碗酒。”
闻星落想起了白天在河岸边的时候,谢观澜说过的话。
他有一个问题,想要从她这里知道答案。
闻星落隐隐猜到,他想问什么。
她低头看自己在碗里的倒影,“听起来很有意思。”
“第一个问题,”谢观澜幽幽地看着她,“喜欢陈玉狮,还是沈渝?”
他没有直接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闻星落坦诚道:“都不喜欢,我对他们,没有男女之情。”
顿了顿,她问,“春日游园盛会,世子从我摊位上抽到的那只兔子,还在吗?”
她亲手缝的小兔子。
丢在一大箩筐的小布偶里面,偏偏被谢观澜拿到了。
还被他评价丑的很特别。
谢观澜想起了那只兔子。
长耳朵、肚子、手脚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料拼凑起来的,眼歪嘴斜的,被他丢在书案上的时候,看一眼便觉得这兔子是在瞪他。
就像闻星落瞪他那般。
于是他把它锁进了屉子里,连同那两只银蝴蝶一起藏进了黑暗。
可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便没有回答,只是饮了一碗酒。
闻星落看着他。
他的容貌秾丽迫人,火堆的光影勾勒出深邃明暗的骨相,鼻梁好似书圣最妙的一笔中锋,在雨夜荒村里,仿佛勾人魂魄的男狐狸。
他面无表情地饮着酒,眉眼薄凉似枯山寒水。
即便没有回答,也令闻星落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丢掉了她的兔子。
他的沧浪阁那般端肃清冷,古朴风雅。
又怎么容得下一只丑陋的兔子?
他是尊贵的王府世子,是年纪轻轻手揽重权的西南兵马都指挥使。
他连昂贵的金银玉器都不在意,他是不会留下一只丑兔子的。
尽管靠近温暖的火堆,可是少女按在酒碗上的指尖,依旧泛起莫名的寒冷。
令她想要更靠近火焰一些。
她听见对面的青年道:“第二个问题,有心仪的男子吗?是否想要借着嫁娶,逃离镇北王府?”
闻星落弯起杏眼,“世子,这是两个问题。”
谢观澜屈指叩了叩碗沿,道:“回答第一个即可。”
有心仪的男子吗?
闻星落不想回答。
她饮尽碗中的酒,抬袖擦了擦唇边酒渍,“第二个问题,当初夜市,我被凶犯追杀,世子看见我的一刹那,是否生出过担忧?不是对遇害者的担忧,不是对政绩的担忧,而是……”
对她的担忧。
谢观澜垂下薄薄的眼皮,睫毛在眼尾拉出一线阴影,仿佛被拉长的思绪。
看见闻星落的那一刹那,他在想什么?
是在想凶犯竟然胆大包天跑来他的地盘上犯案,还是在想自己完美无缺的政绩即将被添上一笔污点?
亦或者是——
那一刻,他的情绪并不是担忧。
因为他知道他狭刀所能及的地方,就是闻星落的绝对安全领域。
那一刻,他在愤怒。
可他在愤怒什么呢?
屋外雨声潇潇。
寒汽顺着窗隙和砖缝钻了进来,如同丝丝缕缕纠缠纷扰的黑色线条,在这个陌生的荒村雨夜,搅扰了谢观澜的情绪。
他直视闻星落,“未曾生出过担忧。”
闻星落弯起樱唇笑了笑。
映在酒碗里的那双圆杏眼,却没什么笑意。
谢观澜:“第三个问题,你和你姐姐,是怎么预知到这场洪涝的?”
闻星落半阖着眼帘,早已猜到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她露出的马脚太多了。
直接从观音殿的那个小僧弥入手,就能查到她。
她姐姐更是蠢,大张旗鼓提前屯粮,谢观澜想不注意到她都难。
好在,谢观澜给了她不回答的机会。
她果断饮尽碗里的酒。
她抬眸看他,“我的第三个问题,我的金蝴蝶发簪,是世子送的吗?”
她查过了正月间命妇小姐礼尚往来的礼单记录。
里面没有这支金簪。
可是它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妆奁里,像是被人悄悄放进去的。
住在王府里的就那么几个人。
排除所有人,只剩下最不可能的一个——
谢观澜。
而那日王府花园,扶山看她髻边金蝴蝶的眼神,实在是深沉隐晦的过了头。
闻星落捧着酒碗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直到指尖泛出一层血色。
她看着谢观澜,等着他的答案,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雨声铺天盖地,包围了整座荒村。
少女却从这纷纷扰扰的雨声里,听见了自己异常的心跳声。
她的心脏跳动的那样剧烈,仿佛即将跳出自己的胸口。
这一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长到闻星落逐渐耗尽了勇气,逐渐生出了胆怯。
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
她想要逃走,想要不再面对这个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起身,谢观澜缓缓道:“不是。”
狭眸沉黑如渊,他平静地重复,“不是我送的。”
雨水湿寒。
闻星落看着他,“说谎的人,是要被谎言折磨一辈子的。”
火堆静静燃烧。
温暖的橘红色火焰在谢观澜的眼瞳里跳跃,可他眉目疏冷,大半张脸都陷落进阴影里。
火焰点不亮他的眼。
他的底色,似乎永远都是薄凉。
他盯着少女乌润倔强的杏眼,重复她的话,字字清晰,有如发誓,“说谎的人,会被谎言折磨一辈子。”
夜深了,屋外的大雨依旧瓢泼如注。
闻星落蜷缩在床板上,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她知道谢观澜就睡在她隔壁。
墙壁很薄,她能听见他翻身的声音。
他还没有入眠。
她伸出手,无声地贴在墙壁上。
次日清晨。
闻星落站在屋檐下,外面的大雨还没有停。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身,清晰地捕捉到谢观澜眼下的两痕青黑。
她道:“昨晚没睡好?”
“能睡好才奇怪吧?”谢观澜行至她身边,“洪水决堤,雨又这样大,他们未必能找得到我们。我打算自救。”
闻星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远处几棵大树。
她立刻明白过来,“你要造一艘木筏?”
“昨晚在村里找到了斧头和几捆麻绳。”谢观澜一边说,一边脱下上衣系在腰间,“够用了。”
他拎起斧头往外走。
闻星落站在他身后。
青年脱衣之后,愈发显的猿背蜂腰身姿高大,后背的每一寸线条都如同刀砍斧削般锋利遒劲,肌肉上遍布旧伤,这一身的薄肌,都是他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
她忽然道:“等等。”
她取出一包芝麻糖,递到谢观澜面前。
这是她昨日从王府里面带出来的,藏在袖袋里,侥幸没被大水冲走。
荒村里没有粮食,因为水质浑浊,也没有游鱼可以捕捞。
这一包芝麻糖,是他们唯一能拿来充饥的食物了。
谢观澜垂眸看她。
少女的掌心细白稚嫩,那块芝麻糖因为在水里泡过的缘故,有些融化黏糊。
但无疑,在这种食物紧缺的荒村,这块糖依旧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我算过了,”闻星落轻声,“这包糖共用四块,咱们分着吃,应当能在这里坚持两天。两天,足够世子造出木筏了吧?”
少女杏眼清润。
明明身处险境,却十分镇定自若。
甚至,还慷慨从容到要和他分享仅剩的食物。
谢观澜弯唇,“就不怕我为了活下去,抢走所有糖?”
闻星落摇了摇头,“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尽管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对她恶言相向、总是给她使绊子,甚至对她见死不救,但在他接受她成为王府一员之后,他就绝不会再对她坐视不管。
谢观澜……
面善心黑,心狠手辣。
却唯独在乎他的家人。
少女的视线太过明亮,也太过锐利。
像是要窥破人心。
谢观澜避开她的目光,冷淡道:“某不喜吃糖。”
他要走,可闻星落执着地伸着手,“世子。”
谢观澜沉默良久,还是拿起了那块芝麻糖。
大雨倾盆。
闻星落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谢观澜。
他随意穿了条黑色的粗布袍裤,赤着上身在雨里伐树,每一次高高举起斧头,周身的薄肌都会随之贲张鼓起,像是一头正在蓄力的雄性豹子,透出浓烈的野性和压迫感。
斧凿声穿透雨幕。
在这大雨瓢泼的荒村,带给闻星落莫名的安全感。
临近黄昏,天又黑了。
闻星落把两人的衣袍折叠齐整,瞧见谢观澜正从外面进来。
雨珠划过他的胸肌,沿着人鱼线一路没入粗布袍裤里,此刻他不是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更不是手握重权的西南兵马都指挥使,他更像是荒野山村里的年轻糙汉,浑身上下都透出原始的生命力。
她收回视线,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毛巾,垂着眼帘递给他,“擦擦?我已经烧好热水,隔壁的澡盆也已经刷洗干净,世子可以在那里沐浴。”
谢观澜接过,“嗯”了一声。
等他沐浴出来,闻星落已经烧好另一锅热水。
她抱起自己的衣裙,沉默地走到隔壁。
谢观澜坐在火堆边。
耳畔除了雨声,就是衣物散落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拨弄的水声,像是少女正在试探水温。
谢观澜背对着隔壁的墙板。
不知怎的,漫山遍野的落雨声都消失不见,耳畔只余下少女沐浴时,那时而急促时而徐缓的水声。
脑海中,无端勾勒出少女正在氤氲的热水汽里,仰起头擦拭雪白脖颈的画面。
明明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发霉的味道。
可他却仿佛嗅到了一丝莫名的香气。
火焰在青年漆黑的狭眸里跳跃。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寒冷的荒村雨夜里,违背常理不受控制地野蛮生长,像是攀爬的菟丝、像是梅雨天的绿色霉斑,火把也烧不尽它们,在人心底去了又来反反复复。
谢观澜突然很厌烦那扰人心绪的水声。
他起身,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闻星落洗干净身子,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进堂屋,却见火堆边空空如也。
谢观澜已经去睡觉了。
她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安静地坐在火堆边。
她拿起放在小桌子上的那包芝麻糖。
她和谢观澜一人吃了一块,应当还剩两块。
可是她却注意到里面还剩三块。
白日里,她给谢观澜的那块芝麻糖,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她的袋子里。
是真的不喜欢吗?
还是……
闻星落是被伐木声吵醒的。
她走到屋檐下,谢观澜赤着上身,正将一棵树推倒。
大树溅起泥水,她连忙退后几步。
谢观澜提着斧头,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了眼她的窘迫,道:“去屋里待着。”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昨日淋了一天的雨,又不曾吃过东西……
闻星落从屋子里找了一把旧伞,踏过满地淤泥,匆匆走到他跟前。
谢观澜的视线掠过她的裙裾。
裙裾在风雨里翻飞,她落水时所穿的那双绣花软鞋被浪潮卷走了,现下穿着的是一双农妇们常穿的花布鞋,因为过于宽大,她穿过雨幕时的步履有些滑稽艰难。
终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双花布鞋被淤泥弄脏了。
她仰起头,执着的朝他伸出手。
白嫩的掌心里,依旧躺着一块芝麻糖。
谢观澜忽然轻笑了一声。
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垂落在漆黑深沉的眼瞳上,交织成一片暗影。
令闻星落看不清他的情绪。
漫山遍野,雨声嘈杂。
闻星落听见他认真道:“我不爱吃糖。”
顿了顿,他又像是哄小孩儿,“宁宁吃。”
谢观澜的声音很好听。
像是花瓣碎裂在刀刃上,寒刃折射出的镜花水月令人沉迷,却忽略了刀刃本身的危险。
闻星落紧了紧伞柄。
半晌,她掰开那块芝麻糖,自己吃了半块,将另外半块递给谢观澜。
“世子要活着带我离开。”她注视谢观澜,极力让晦涩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寻常,“我想和世子一起回家。”
谢观澜顿了顿,沉默地接过芝麻糖。
芝麻糖很香,是荒山野岭里能续命的东西。
说不爱吃,谁信呢?
他在闻星落的注视中,慢慢吃掉了那半块芝麻糖。
少女很满意,朝他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叫他想起端阳节那日,她在观景台上冲沈渝笑的一幕。
她冲谁都这么笑吗?
吹进伞下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紧贴在她白皙的脸颊边,一缕凌乱的青丝顺着她的耳骨滑落,沿纤长优雅的颈线,蜿蜒贴在她的锁骨边缘。
鸦青潮湿的发丝,衬的少女颈间肌肤细白如雪,仿佛凝脂。
令谢观澜隐晦地想起昨夜的水声。
想起氤氲湿热的水汽里,那块毛巾是如何一点点擦拭过她的后颈。
想起弥漫着霉味的空气里,那一丝夹杂着热意的香。
闻星落举着伞往屋子里走。
谢观澜站在原地,垂眸嗅了嗅掌心的味道。
是芝麻糖的甜香。
却又不是。
黄昏时分,谢观澜终于造好了一艘简易木筏。
只是夜里太黑,荒山野岭又下着大雨,外出着实不方便,于是两人又在荒村歇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谢观澜道:“木筏简陋,不堪风浪,等雨势小些再走。”
闻星落点点头。
她没闲着,把两人借穿的衣裳鞋袜洗净烤干,一件件叠整齐,放回了原来的箱笼里。
谢观澜抱臂倚在门板上,看她忙进忙出。
半晌,他道:“委不委屈?”
被他连累,流落到缺衣少食的荒村里。
闻星落摇摇头,“不是世子的错。”
他昼夜艰辛案牍劳形,带领卫兵和百姓修筑堤坝,想从这场洪水里保全更多的人。
可是却有官吏从中作梗,为了私人恩怨损毁堤坝,造成洪水决堤。
流落在此,错在杜太守而不在谢观澜。
谢观澜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少女做事很利索,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借住过一般。
谢观澜道:“我从前以为,你应当是个娇气的小姑娘。”
刚入府那会儿,虽然对她多有防备排斥,但不可否认她长得娇憨可爱,眼睛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像是一颗还没熟透的苹果。
会欢欢喜喜地戴上祖母送的金镯子,会因为考试没考好,躲在马车里悄悄哭鼻子。
谁家父母会不喜欢她这样的小女儿呢?
当待她如珠如宝才是。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在灰扑扑的房子里,熟稔地做完所有家务活儿。
闻星落把笤帚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