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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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表明,这把刀的刀刃曾经受损修补过,不再是原先一体煅铸时的模样。”凌天水指向刀身近末端的一处,向她详细说明。
崔扶风则取过手中抄录的案卷,说道:“这是我们从御林军中老工匠中那边拿到的讯息。今年清明过后第一天,纪麟游身边人送了这柄刀过来让他修正,他一看竟然卷刃了,那刃口明显是砍在铜铁器物上受损的。当时他心下想,这些军官们真是闲着无聊,大过节的不踏青游玩,拿刀砍什么——而且按照缺损处来看,应当是砍在了铜铁制的粗大硬物上造成的。”
听老工匠这般说,崔扶风与凌天水对望一眼,两人皆不动声色。
凌天水抬手在刃口上轻弹:“确是上次砍卷了刀刃,如今修正好了,但纪录事说感觉用起来还差点什么。”
老工匠对自己的手艺信心满满,闭上眼睛,手指按在刀面上,指尖顺着弧度迅速滑下来,摇头道:“不能,老头我重新调试好的刀怎会有什么问题?这刃口光滑锋利,除非再拿去砍什么铜人铁棍的,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崔扶风问:“如此说来,上次的刀是砍了铜铁钝器之类的东西才导致如此?”
老工匠不假思索道:“正是。这种厚刃窄刀,若是砍砍薄铁皮什么的,倒也可以削铁如泥,但对上厚重的硬物就没辙了。还好这柄刀击砍的东西不算太大,也就二寸见方吧,老头我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它修复如新了。”
“二寸见方……马车铜梁。”听到此处,千灯下意识喃喃。
昌邑郡主马车铜梁上砍出来的缺口痕迹,与纪麟游佩刀损伤的缺口严丝合缝。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如今所有一切线索都汇聚到了纪麟游身上。水阁的标记、时景宁的死、萧浮玉临死前喊出的那句话、勾结兵匪的“恩公”……
种种迹象,唯有一个人能将其串联,做到一切。
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柄刀上,却无人出声。
许久,千灯的目光转向后方郎君们的住处,说:“其实你们离开后,我将此案的疑点又推敲了一遍。比如,谁对孟兰溪的兔子下手,我一直想不通;还有就是,金堂临终前手中的茶杯,究竟哪里去了。”
她将英嫂子的话转述了一遍,轻叹了口气:“我将案件发生时的情形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在发现金堂尸体时,确实,只有纪麟游可以让它消失。”
在窗户被撞开之后,他第一个跃入其中,将房门打开,让众人进内查看情况。
而在门被打开、众人从后窗绕到前门的极短时间内,金堂的尸体边只有他一个人。
虽然时间短暂,但从死者手中取走一个杯子然后迅速藏入袖中,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可是,千灯还是不愿相信。
他是被满门豪爽将士送来的大好儿郎,他全家都是她祖父旧部。
在王府起火、他发现时景宁可能被困火场时,第一个披上湿褥子,冲过去便要救人。
她不信这样的纪麟游,会是一直以来潜藏在她身边、处心积虑犯下累累罪行的那个幕后黑手。
“如此说来,我倒想起一件事……”崔扶风若有所思道,“那天晚上,纪麟游开过门,出过房间。”
凌天水则道:“但只是开门,我后来并没有听到他从我门前经过的声音,他更没有可能敲开金堂的门。”
千灯默然点头,推测着当时的情形:“他开了门,然后却没有走上房间门前的走廊……”
说着,她走到屋门口,打开了房门。
明明出了门,却没有了走路的声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面前的柱子,转而向上抬起,看向了上方的屋顶。
崔扶风看到她的动作,顿时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他是从上方过去的!”
凌天水微一扬眉,立即起身,率先向着旁边的院落走去。
当晚郎君们安置的院落,属于庄子的侧院,当然没有王府中那么华丽齐整。
房屋只是平房,廊柱不高,习过武身手灵活的人,从廊下翻到屋顶再跃到后方院墙绝非难事。
他们走到金堂的屋内,仰头向上看去。
每一间房屋的内部都一样,上头并没有藻井也没有天花板,只有木椽根根整齐,排列着屋瓦。
那正上方的屋瓦,仿佛不是很密,甚至有点透光。
千灯吩咐门口的阿贵搬个梯子过来。纪麟游、薛昔阳、孟兰溪等听到动静,纷纷从屋内出来,疑惑地看着他们。
崔扶风与凌天水示意他们在廊下等待,两人亲自上屋查看,很快,千灯便听到崔扶风咦了一声,似带惊疑。
她便也踩着梯子爬了上去,看向屋顶上的他们。
只见他们二人正小心地踩在屋顶上方,崔扶风俯下身,捡拾起瓦片中的一个东西,看见她出现之后,他捡起那东西,示意给她看。
那是一条细细的长线,线头上绑着一根小钉子。
看来,这就是凶手让毒药从天而降,无须进入屋内便取人性命的工具了。
“这线还很新,刚被人丢弃在这边不久。”
凌天水查看瓦片的情况,指着几支折断的瓦松道:“这边靠近后墙,看来,确实有人从这里过来,爬到了金堂的屋顶上头,动了手脚。”
“稍等,我去拿一下东西,我们待会儿试一下。”
千灯说着下了梯子,让阿贵去厨房取一竹筒水送上去,自己则从旁屋取来一个与金堂屋内差不多的茶壶,放到屋子正中的桌上,对着上面喊了一声:“试试吧!”
上方稀疏的瓦片被逐渐挪开,他们揭开了上面的几片屋瓦,估计了一下远近,然后比划着距离,大致在桌子上方,将手中系着钉子的细线缓缓地向下放去,仔细调整角度,让它进入壶嘴。
崔扶风的手肘探入揭掉屋瓦后的小洞,缓慢拉着细绳移动,终于,细绳上的钉子缓缓对上了壶嘴,插入了口中。
上下三人都屏住了一口气,看着崔扶风另一只手中拿着的竹筒缓缓倾倒,里面的水顺着细线缓缓流了下去。
水流顺着细线,缓慢地流淌入了壶嘴中,一滴不漏。
屋内屋外三个人、廊下观看的三个人,在长出了一口气之后,都是默然无声。
许久,薛昔阳才缓缓“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瞥了纪麟游一眼:“原来如此啊……”
纪麟游则面带疑惑,问千灯:“县主,这就是金堂昨夜被悄无声息杀害的手法吗?可现在是大白天,而凶手是在深更半夜作案的吧?如果用这种手法,看得见吗?”
千灯没回答,只指向旁边搁着的油灯。
昨晚送过来的满油灯盏,如今已经见了底,灯芯也烧光了。
“看来,这盏灯亮了大半夜,以至于灯油都烧完了。”
金堂因为担忧害怕而未曾关灯睡觉,结果反而便利了凶手,让他可以用这个办法将毒引入他的壶嘴,无声无息地毒死了他。
确认完毕后,崔扶风收好了那根细线,三人取水将手一再清洗,又拿了皂角反复洗涤,因为线上很可能沾染了乌头,万一入口的话,会面临金堂一样的下场。
孟兰溪站在廊下,看看薛昔阳与纪麟游,面露迟疑神情。
而纪麟游则抱臂靠在廊柱上,问:“所以,凶手是谁啊?”
“你说呢?”崔扶风细细擦干了手,目光看向他的腰间。
千灯的目光随之看去。
她亲手送给纪麟游的“风生从虎”银香囊,正佩在他的腰间。
在香囊镂空的部位,勾着一片干枯卷曲的小叶子,如同小指甲盖大的褐色鱼鳞一般,毫不起眼。
如果是平时看见,大概会以为只是寻常的一片枯草叶——
但,刚刚爬上屋顶详细查看过的他们,却一看便知,这是长在屋顶上的瓦松枯叶。
千灯的目光顿了一顿,转向凌天水。
而他只示意她不动声色,对纪麟游道:“走吧,我们进屋去谈。”

第三十五章 质问
与其他人的房间一样,纪麟游这间也是临时匆忙布置的房间,东西不多,格局也与其他房间一样,可说一目了然。
果不其然,室内并无任何麒麟杯的踪迹。
但见县主神情凝重,纪麟游心下也有些忐忑起来,悄悄欺近凌天水,低声问:“表哥,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凌天水的目光落在屋内杯壶上,见只是普通的两只白瓷杯,便持杯看了看,示意他坐下。
“说起来,金堂的尸身,你是第一个翻窗入内查看的,他手中的茶杯,你注意过么?”
“啊?什么杯子?”纪麟游莫名其妙,说,“我翻进去后开了门,然后去床前看了看,就注意到金堂吐血死了,那脸看着有点吓人……”
“表弟居然还会被尸体吓到?”凌天水若有所指,“你也上过战场,见过不少死人了。”
纪麟游有些尴尬地挠头:“那不一样嘛。毕竟金堂和我一起在王府后院这么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这边又不是战场……”
话音未落,只听崔扶风的声音从窗边传来:“纪录事,请过来一下。”
纪麟游起身走到他身边,见他探头看向窗外下方地上,神情有些凝重。
他跟着崔扶风向下看去,脸色也不由自主变了,张了张口,问:“那是什么?”
崔扶风没有回答。
千灯走到他们身旁,向下看去。
窗下是几块乱石,周围杂草蓬乱。此时乱石的尖端上,隐约有碎瓷粉末痕迹,旁边草叶间也依稀可以看到几块碎瓷片。
显然,是有人将瓷器摔在了窗外,碎片飞溅。
凌天水瞥了一眼,便从窗口翻出,拨开乱石,将下方的碎瓷片取出,一一摆在了青石之上。
那是一个做工还算不错的青瓷杯,背身上浅刻着花纹线条,正是麒麟图案。
纪麟游睁大眼,表情迷惘:“谁在这里摔杯子?怎么回事?”
“那只能问你了。”崔扶风道,“庄子上只有一对麒麟杯,原本放在金堂的房内,也在金堂死后,被他紧握在掌中。结果这杯子在他出事后不翼而飞,我们遍寻不着,原来是摔毁在了你的窗外。”
“那肯定是有人栽赃嫁祸给我!”纪麟游愤愤地一拍窗台,总算明白过来,“表哥,你问我杯子的意思,是指我当时第一个接近金堂,所以可能偷走了他手里的杯子,然后丢在这里?”
凌天水淡淡挑眉看着他,一言不发。
纪麟游有些急了,转头又问千灯:“县主,你和表哥还有崔少卿是了解我的!我要杀金堂,还需要下什么毒?我在营中有制式刀,下值有短佩刀,直接把他给捅了岂不干净利落!再者说了,金堂跟当年事情肯定有关,我既然已经听了县主的劝告,决心要好生探查当年真相,把他杀了,黄沙谷一战岂不是更难揭露了?”
看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三人一时都沉吟不语,难以判断。
良久,千灯看向凌天水,在目光对视的那一刻,见他微微点头,她下定决心,转身示意他跟自己出门:“纪录事,请跟我来。”
时近黄昏,夕阳正照在水阁山廊的柱子上,将拂拭掉尘埃的刻画符号照得更加清楚显目。
纪麟游一看见那些刻画痕迹,顿时脸上变色:“这……这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出现的?”
凌天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我们刚刚发现的,这标记应当是在杞国夫人去世之时出现的。”
“看起来,这标记与纪校尉你一贯所做的,一般无二。”崔扶风毫不留情,直击中心问题。
纪麟游少年意气,哪里按捺得住性子,顿时就炸了:“果然有人在设局冤枉我!这是什么意思?当时夫人垂危,县主去请廖医姑,我们都来这边探望过,可夫人已然垂危,有何下手必要?再说了,夫人之死县主早已查清楚了,就是被苏云中那个混蛋害死的,现在凶手已经认罪,也畏罪自尽了,他全家都流放渤海了,我偷偷在这里做标记干什么?”
他暴跳如雷,看起来完全不知杞国夫人之死另有内情。
“可如今,一切线索都巧合于你身上,你准备如何解释呢?”崔扶风点了点手中卷宗,“你与金堂的纠纷、你昨晚的动向、你藏起并销毁的茶杯、庄子上只有你才能留下的痕迹……”
“肯定是有人陷害我啊!”纪麟游又急又气,看看那柱子标记处,更加愤怒了,“我没有见过什么杯子,更没有在这里做过标记!我上次来庄子的时候,和薛昔阳那个大嘴巴住在一起!我要是偷偷接近过这里,他肯定跑来县主面前讲我坏话了!”
千灯默然不语,但心知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标记不是留给同伙,就是在复杂地形分析辨认的。可游廊上水阁这般简单,庄子内当时又守得严密,纪麟游在此给谁留讯息呢?
凌天水却忽然开了口,语调格外冷峻:“破庙内那些兵匪乱军,那一夜就在庄子附近。我听说,夫人出事就是因为有内贼开门揖盗,守卫被乱兵引去了前院,导致后院空虚,才有了可乘之机?”
纪麟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表哥,连你也怀疑我?我身为御林军录事,怎么会和乱兵有勾结?他们出事后我还敢带魏叔进去?”
凌天水皱眉思忖着,而崔扶风则淡淡道:“但破庙一起火,纪录事很快便过来了,所以当时你就在那附近不远。从角度和能力来说,能在窗外杀人并且纵火引走凌司阶的人,应该也不多。”
见他们二人都这般态度,纪麟游拳头握得咯咯响,猛然回头看向千灯,问:“县主,你也这么认为?”
千灯叹了一口气,直面他眼中的怒火,没有闪避也没有欺瞒:“纪录事,你家人是我父祖旧部,我们相处也已近一年。以你的为人,我确实不信你会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幕后真凶。只是如今我们查探案情,所有一切关键线索都指向了你,事实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循着目前的疑点追查下去,并非针对你,只是针对真凶。只要纪校尉问心无愧,那我们定然也会尽快还你清白。”
听她这般说,纪麟游勉强抑下些怒火,只是语调依旧激动:“既然如此,县主你们再仔细想一想,在我要追查当年黄沙谷之事时,金堂就遇害了,而且还各种设局嫁祸给我,那真凶必定是要隐藏自己、隐藏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说,当年黄沙谷之战背后指使的人、从中获利的人……就因为不想我循着金堂这条线扯出后面的底细,所以他们干掉了金堂,把罪行推到了要查此事的我身上!”
这话不无道理,只是他貌似还不了解,这背后牵扯入的更多事情。
千灯看着他无辜且急切的神情,点头道:“暂时委屈你了。但请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金堂不能枉死,针对我昌化王府的阴谋我也绝不会姑息,只要一查到有利于你的证据,我一定会尽快为你洗清嫌疑。”

可惜,接下来的证据对纪麟游更为不利。
刚出后院,庄子上的大理寺仵作们便已查明,在纪麟游住处窗外发现的麒麟杯上,确实验出了乌头之毒。
而庄上杂役在纪麟游晨间锻炼之处清扫时,也捡拾到了揉成一团的油纸,上面同样残留着乌头。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加深纪麟游的嫌疑,甚至可以说,这等于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了。”
千灯眉头紧蹙,问:“虽然纪麟游嫌疑重大,但他有军职在身,出自御林军这种要害部门,甚至还是带着士卒过来的,你们认为如何安排比较好?”
崔扶风剖析道:“目前我们无法对他强行控制,只能先安抚住他。不过有县主对他的承诺在,再加上凌天水的能力,相信他不至于做出太激烈出格的事情来。”
凌天水略一思忖,看看外间天色已晚,晚灯初上。
他立即起身,说道:“我去截住韦灃阳,看他是否愿意回转庄子中。”
千灯与崔扶风都同意,毕竟韦灃阳率东宫左卫而来,也只有他能暂时节制住纪麟游和他带来的几个士兵了。
等他走后,崔扶风与千灯将新浮现的线索又推敲了一番,与她商议下一步骤如何进行。
“等回去之后,我会以大理寺的名义先向法司提起,让御林军那边暂停纪麟游的职务,先在王府配合调查。总之,暂时将他安抚住,总得等到事情落定,案件大白再说。”
他熟知朝中事务,千灯自然赞成他的安排:“崔少卿行事周全妥帖,我没有异议。”
“我知道县主并不相信纪麟游是凶手,希望他能了解你的良苦用心,安心呆在后院,不要浪费了县主的安排。”
千灯挑眉看着他,虽未开口,但崔扶风怎会不知道她的意思:“一夜之间,所有疑点全部涌现,又全部汇聚于他的身上,密集得过分就刻意了,反倒让我感觉有点不可信。如果真有一个背后动手脚的人,那么,这人的手段,非比寻常。”
千灯缓缓点头,低声道:“崔少卿在质证的过程中,似乎也表现得太急切了些,与你的往日作风颇有不符——我想,崔少卿是担心纪麟游会记恨我,所以要将这些得罪人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么?”
不知哪来的风,让头顶的灯光轻晃,崔扶风望着她的目光也似乎闪烁了一下:“这本是我分内事,仅此而已。”
千灯凝望着他,诚挚道:“无论如何,让崔少卿为我费心了,多谢你。”
崔扶风脸颊被灯光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红,声音也低了半分:“你我之间,些许小事何必言谢。”
可能是此时的气氛太过融洽,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也在无形之中拉近了。千灯心下微动,开口询问:“那你觉得,凌天水他……今日的表现,是否也有些不合常理?”
崔扶风却道:“以他和纪麟游的关系来说,不合理;但以他和孟兰溪的感情来说,很合理。”
千灯默然颔首,喃喃道:“是啊,他是纪麟游的表哥,在表弟可能出事的时候,怎会是如此事不关己的反应?而孟兰溪只是他恩人之子,可他们两人的感情,却密切得让人有些……”
她的目光虽望着窗外夜色,可崔扶风却看出了里面想要探询真相却又不敢触及真相的忐忑迟疑。
他斟酌着,缓缓开口道:“俗世万千,真相永远藏匿在最深处,总之……县主最好提防一切事、一切人,切莫让自己受损伤。”
他的意思,是让她要小心凌天水吗?
可,千灯默然回想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处,想着那宽厚的脊背与温暖的怀抱,终究只是一言不发。
而崔扶风想着她擦在凌天水衣侧的鞋印,心下一些话难耐翻涌,几欲出口。
但最终,他垂下眼,将一切湮没在了自己沉沉的眸光中。
回程的马车辘辘而行,天气阴沉晦暗。
一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就连马蹄的起落声都显得不再利落。
金家人力财力俱雄厚,早已连夜让人寻了上好的棺木过来,此时抬着金堂的尸身远远跟着他们,但哭声遥遥传来,所有人都能听到。
一直行到十八盘处,众人在险峻山路中难得的一片平坦处停下脚,取水歇息。
千灯接过璇玑姑姑递来的水,喝了几口后,便下马走到苏云中逃跑坠崖处,透过前方灌木丛间的缝隙,看向父祖陵寝所在,听着风送松涛,神思有些恍惚。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收敛心神,回头见金保义迟疑地过来,走到她身后。
因为肥胖,他双眼在脸上本就显得不大,此时哀痛恸哭下肿得通红,在山风中跟水泡一般。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目光看向队伍最后那具棺木。
而金保义欲言又止,许久才艰难开口道:“县主……其实这附近不远,能看见……能看见……唉!”
他说得古怪,却又哽咽不成声,千灯看看他所指的方向,转头又看向身后。
崔扶风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便道:“若有什么事情,金老伯可带我们去瞧瞧。”
金保义点头抹眼,挪动沉重双脚,带着他们走到旁边山崖,原来那边有条羊肠小道。
其他郎君也都跟了上来,跟在他身后,拐了个弯从林间走到右侧一个观景台,举目一望,下方正是昌化王陵的园林一侧。
千灯扶栏向下俯瞰,一眼看到了山陵附近那片金堂邀请她玩赏过的景致。
那几条杂乱无章又繁复的花径小道,当时众人觉得杂乱,她也觉得处理得不甚好。
可如今从高处俯瞰,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在那些回转小径上停了许久,怀着复杂的心绪,回头看向千灯。
原来,身在花径中的时候不知道,那些杂乱而细碎、处处都是断头路的无序小道,用春夏盛开的花朵,组成了一个字。
千灯久久凝望着那个字,眼中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意,只觉心口被温热堵塞,一时胸臆疼痛。
各种纷繁艳丽的花朵灿烂烘托,是一个“零”字。
零陵县主的零,仿佛也是预示他们之间所有缘分的零。

回到王府,千灯亲自带着金家人前往金堂生前居住的金枫阁。
所有郎君的住处,大都因为仓促入住而陈设简洁,唯有金堂这个长安城闻名的纨绔,一切日用事物都十分繁琐,不大的居所被他布置得满满当当——
沉香的小几、嵌百宝的屏风、剔犀的托盘、琉璃的杯盏……
所有华贵耀眼的器皿,在主人逝去后,依旧光彩灿烂,耀眼夺目。
廊下的鹦鹉架上,金团团正蹲在上面左顾右盼,看见有人来了,挥着翅膀欢喜地鸣叫:“县主来了!县主喜乐无边!怎么不是县主呢?县主什么时候来寻我呢……”
物是人非。不懂事的鸟儿还在声声帮主人唤着县主,却不知它的主人已永远回不来了。
金府的人沮丧悲切地收拾好东西,主事抬手要去摘鹦鹉架时,迟疑了一下,又请千灯示下:“县主,这鹦鹉自小陪伴我家郎君长大,听说,之前它与野狸斗架,还亏得县主救过一命。它陪郎君住进王府至今,应是熟悉这里的环境了……不知县主可愿留下它么?”
千灯默然点了点头,示意侍女取下鹦鹉架,送到自己的院落去。
等送走金家人,千灯回到前院,看见璇玑姑姑站在檐下望着鹦鹉,也是满脸泪痕。
千灯走到她身旁,与她一起望着鹦鹉,两人都是默然伤神,久久难言。
“这后院诸多郎君中,我与金郎君商榷修缮事务,来往最多……这孩子外表看来浮华,实则做事挺实诚的,咱们王府在兵乱后多亏了他多方相帮,否则,怕是如今还和京中其他人家府邸一般,尚在破败中呢……”
璇玑姑姑哽咽说着,抬手拭去脸颊滚滚落下的眼泪,问:“县主,你觉得,杀害金郎君的人……真的会是、会是纪录事吗?”
“我不知道。”千灯缓缓摇头,“案子目前还扑朔迷离,尚需继续查探才能知晓真相。”
目前最为可疑之人,应当就是纪麟游。
可是……千灯这样想着,眼前却恍惚出现了纪麟游过来当日情形。
他家满门亲戚集体将他押送过来,让她不得不答应留他在王府之中。
那一门热血男儿,又怎会知道,如今她后院的凶险程度,不逊于他们所处的战场。
曾踏入过她王府后院的十五位郎君,早已折损夭亡过半。
她又怎么能相信,一再犯下血案的人,会是被满门忠烈送来的这个大好男儿。
再给鹦鹉添了点食水,璇玑姑姑见廊下起风了,便劝千灯回屋歇息一会儿。
她取出刚拿过来的布料,在千灯身上比了比:“眼看入夏炎热了,这竹丝纱清凉透气,素白的颜色也相宜,给县主裁两身日常窄袖衫子最合适不过了。”
千灯随意摸了摸料子,这些琐事本想点点头算了,但在拈住布料时,心下忽然浮起一丝诧异,问:“这是什么料子?”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料子与漕渠中那具尸身所穿的衣料摸起来手感十分相似。只不过对方穿的是竹青色,而她尚在孝期,选的料子是素白的。
事发后他们曾去布庄问询,但至今还没传来确切消息,想来是不常见的料子。
璇玑姑姑解释道:“这叫竹丝纱,京中没有,是江南西道独有的料子。那边夏日闷湿暑热,所以洞庭湖边的织娘用细麻与蚕丝混纺成这料子,既有蚕丝的轻软,又如麻布透气,汗湿了也轻薄不贴身。县主之前多梦盗汗,因此夫人特地让人去那边找了这料子,给您做了好几套贴身衣物。”
千灯若有所思:“洞庭湖畔……”
“正是呢,就是孟郎君的故里,孟氏一族祖籍就在那里。”
她心下疑窦顿生。
因为年纪、身高与腿上旧伤,他们初步认定留下血书的死者是苏云中。
可苏云中怎么会穿着洞庭湖边特有的衣衫,潜逃回京淹死于漕渠之中?
再捻了捻那片竹丝纱,千灯又微皱眉头:“我穿过这种料子吗?怎么没什么印象。”
“这种手感的,县主自然没穿过。”璇玑姑姑解释道,“这料子混了细麻,贴身穿会有细微的毛扎感,县主肌肤娇软,更不适宜了。所以衣服裁完后,要先下水反复揉洗捶打,待里面的麻纤柔软疏松,再上县主的身。”
“原来如此。那其他人家会这样吗?”
“那不会。这料子混了丝线,光泽鲜亮,对平民算贵重料子,舍不得当里衣穿的;再者民间喜好簇新厚实,连布衣也要浆洗平整,才算体面,更不像咱们为了日常舒适而先将这料子洗软旧了再穿。”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无异天壤之别,难怪他们几人都认不出那衣料。
崔扶风出身世家大族,见识广博,却无法精微体察平民生活;凌天水则是出身西北军中,与江南百姓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而她这个县主,更是生来备受娇宠,难知民间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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