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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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郜国公主有遗书、有尸身,而你从容不迫地展开自己的计划,让我们跟着你的步骤一步步调查下去,从而彻底击垮公主府及昌邑郡主。唯一的意外是,郜国公主的尸身早早顺水漂到了我们的水榭之前,吓得商洛差点掉下石台,也因此发现了你塞在石缝中间的护身符,以至于你需要让他消失,才能让自己的步骤进行下去。”
千灯说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晏蓬莱的身上。
“晏郎君,你所做的这一切,你认罪吗?”
无可辩驳,他双唇发青轻颤,连声音也显得破碎:“县主,你实在是太较真了。其实世事有没有真相并不重要,有时候你揭露了真相,反倒徒生风波,又有何意义呢?”
“你觉得,我没必要揭穿你吗?”
“我说过了,县主,我从没有、也永不会伤害你。”
水风漾漾,梨花点点,晏蓬莱的面容在这春日中显得恍惚。
他的话语低低的,如同叹息:“至少,我问心无愧。我替你干掉了仇敌、替皇后与太子揭发了居心叵测的太子妃、更帮助朝廷解决了灾患。我原本只想干干净净回到自己的家乡,县主为何要阻拦我,将我所做的一切昭彰于天下?”
千灯盯着他的目光中含满锋锐,她一字一顿问:“你真的问心无愧吗?觉得自己干干净净吗?”
“我除掉的,都是该死之人。”
“那么,商洛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他要因为你的过错,承受一辈子的痛苦?”
晏蓬莱慢慢转头看向商洛,看到他被纪麟游扶着,身躯软软依靠的模样,怔了一怔,才恍惚道:“是,我对不起小洛,因为怕他破坏我的后续计划而将他拘禁。但……我没有害他,我也好好地为他而改变了计划,将他安然地送回来了……”
“虽然你没有要了商洛的命,但,拜你所赐,廖医姑诊断他的手足已彻底受损,这一生……他可能都要不良于行,手足疲废了。”
众人听到此话,都是震惊难过地望着面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
因为出身优渥,他在父亲的荫蔽下成长,至今还带着点童稚习气。可他以后的人生尚未开始,却落下了如此残酷的病根,可能再也无法如其他孩子一般正常跑跳生活了。
“蓬莱哥……”商洛望着晏蓬莱,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但被哽咽的气息卡在了喉口。
许久,他才轻轻问:“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晏蓬莱那张一贯清冷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悲恸神情。
仿佛双脚撑不住他的身躯,他趔趄向后退了两步,喃喃道:“因为……因为我有一个弟弟,如果他还活着,那么应该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了……我还有个妹妹,比你还要小,我背着她一路长大,她不会叫爹娘的时候,先对我叫出了‘哥哥’……”
他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涌出,周围所有人都不知是为什么。
“对不起,县主,我骗了你……我杀了郜国公主,杀了郑饶安,不只是因为想帮你,更不是为了朝廷,是我……真的恨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神仙郎君的清致高华已经荡然无存,他身形与声音一起颤抖,几乎语不成句,每个字都仿佛从胸臆中挤出一般艰难。
“因为他们对不起我,就像当初……我对不起你一样。我为了取得郜国公主信任,给你批了刑克夫婿的悲惨命运,用你的痛苦换得了如今。而郑饶安呢,他当年,就是用我换取了他的青云路……
“若不是他和郜国公主,我的父母还有弟妹,都会在这世间好好的生活,即使我们一家人清贫度日,即使我永远没有今日、一辈子在乡野间碌碌无为,郁郁不得志,可我真的想他们活着,想回到渑池边的土墙茅屋中去,回到我还不叫晏蓬莱的时候……”
那时,他有慈爱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弟妹。
他家中有几十亩良田,父亲种田是一把好手,又会泥瓦手艺,母亲绣活出色,家中虽然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
六岁时他在族学开蒙,很快族中发现他有读书天赋,便送他去了正经学堂。
他很会念书,过目成诵,俨然成了夫子的心头宝,加之容貌过人,成了县里交口称赞的神童,就连县太爷郑饶安也注意到他,每每让他赴宴赋诗。
当年的探花郎商南流到渑池访古时,郑饶安便特意带了十三岁的他跟随在旁,让他体沐文风。
他在顺遂安乐的人生中长成了一株瑶池仙树,直到十六岁那年的春末,梨花开得如雪。他的父亲去服徭役,母亲到邻家一起做绣活,而他在梨树下温书,照看家中年幼的弟妹。
那日矮墙外传来哒哒马蹄声,他抬头望去,只见小路上来了一队骑马的人,皆是衣饰华贵,气度不凡。
被一群人簇拥着的,是个穿花绣锦衣的贵妇人,浑身金玉光彩,雍容华贵。
春风簌簌,她抬头看见院中倚着梨树看书的少年,寻常布衣短衫,却在零星飘落的梨花中仙气缥缈,不若世间人。
她勒住了马辔,细细打量着他。
而晏蓬莱掩了书卷,走到院墙边问她:“客人有何事?”
这口气疏离的问话,却让她愉快地笑了出来。她的目光在院中转了一转,扬起下巴示意那口井:“日高人渴,小郎君能否给一碗水喝?”

第九十八章 响铃杏
这是小事,晏蓬莱应了,让弟妹去开门,自己回身去屋内取了小碗来,给她打了一碗井水,捧到面前。
她靠在他靠过的梨树上,接过碗时正有微风吹过,一片梨花瓣坠落在碗中。
她垂眼看了看,却没有倒掉,喝了两口水,将那片花瓣含在唇间。
玉白的花瓣沾染了她鲜红的口脂,变成暧昧的一点粉色。她慢慢抬手取下这片花瓣,接过身旁人递来的帕子拭净指尖,似笑非笑地对面前的少年说:“多谢了,可惜我还有要事,无法停下来在这里休息休息。”
晏蓬莱不明所以,也朝她笑了笑,默不作声收回了碗,继续看他的书。
贵妇人转身率人离开,一群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如落在碗中的那一片花瓣,激起小小一点涟漪,很快便散了。
在他的心底,也未曾留下过任何痕迹。
毕竟从小到大,审视他、凝望他的人不在少数,早就习以为常,很快淡忘。
转眼初夏,师娘回娘家拿了一篮响铃杏,她一向待他亲善,特意给他塞了几个响铃杏,祝愿他此后折桂探杏,一举高中,不负十年寒窗苦读。
他回家时看到弟妹,便将响铃杏分给他们,一人一个。
正在院子中制泥肧的父亲看见了,随口问:“哪来的杏子?看着着实漂亮。”
“爹,这杏子好甜呀!”妹妹咬了一大口,汁水染得她小小的唇亮晶晶的。
于是他将手中最后一个杏子递给了父亲,他爹正好渴了,随手接过来在井边冲了冲,两口吃完了,赞了一声:“确实好吃。”
窗内绣花的母亲放下绷子,隔窗没好气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把孩子的东西吃了,你没见阿郎就这三个杏子吗?”
一看儿子空空的手,父亲才回过神来,只能挠头讪笑:“哎,爹过两日给你买,买一篮子!”
然而过了两日,他爹被县里征召去服徭役,因为他泥瓦手艺不错,去了秦赵和谈埋兵处修缮行宫。
这里是秦赵古迹,有一座小小的行宫。只是如今大唐衰微,中央疲敝,早已无人来此,荒废了数十年,每年不过照例征调些匠人略加修补而已。
在御园的角落中,他看到一株杏子黄熟绽裂,落了满地,那橙红香甜的模样,正是那天被他吃掉的响铃杏。
他用三天时间修完了墙壁,又用两天时间修完了屋瓦,五天里他一抬眼便能看见墙角的杏子,它们在日头下落了一颗又一颗,橙红灿黄都霉烂在杂草之中。
最后一天收工时,他落在其他人后面,偷偷将枝头的响铃杏摘了五个,揣在了怀中。
晏蓬莱再次见到父亲,他已经血淋淋地站在县衙外头的墙根下。
他的父亲在行宫盗窃,被人察觉上报,当场打了二十板子,送交县衙。
虽然只是几个杏子,但朝廷法度难容,又判他当众披枷三日,以儆效尤。
六月的日头下,他父亲带伤暴晒半日后便倒地不起,意识全无被拖去了牢狱。
母亲去伯父家中借钱,希望能打点一二,将人先赎出来。
伯父半讹半吓,她一个妇人哪有见识,将家中田地托伯父卖钱救人。谁知这钱到手比市价少了四五成,根本无法救出人来。
当时年少的晏蓬莱不懂事,激愤之下跑去宗祠找族老上告,却被冠上忤逆长辈之名,罚跪祠堂,请了家法。
丈夫身陷囹圄,儿子在祠堂受罚,母亲深悔自己断送了家中所有田业,却连人都救不出来,绝望之下跳了渑池。
可他的弟妹偷偷尾随在后,看到她投水之后,拼命要去救娘亲,结果三人都淹死在了渑池之中。
他从祠堂中被放出来,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还妄想与母亲商议挽救父亲的办法,谁知看见的,只有躺在门板上的三具尸身。
他的母亲与弟妹,裹着一身泥浆污水,早已冰冷。
他在亲人的尸身前跪了一夜,到第二天,县令郑饶安亲自过来了。
郑饶安一贯惜才,这回也好好给他指了条明路,国朝大祭正在眼前,光禄寺准备在各地寻觅随祭少年,只求家世清白、容貌出众。
若他真的能成为祭祀发引的少年之一,那么他父亲这点小偷小摸的行径自然会被轻轻抹去,因为朝廷会给他一个清白家身。
而那时,离八月乡试不到两月,若没有这一场意外,他原本应能考中秀才,继而入京春试,靠多年苦读走上仕途,一步步实现自己清平黎庶的愿望。
可是,他的父亲如今关押在狱中,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郑饶安嘱咐衙役好好照顾父亲后,草草埋葬了母亲与弟妹,换上素衣去往了长安。
他轻易在来自大唐各地的诸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第一次在光禄寺庭中练习八佾时,便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
那里面,他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贵妇人,在今年春天的如雪梨花中,他曾经为她捧上一碗清冽井水。
春日时,他低垂的眼睛映在水中,被坠落的梨花瓣泛起层层涟漪,难以看清。而此时的秋日中,郜国公主穿过满庭的少年少女,肆无忌惮地贴近,细细将他每一寸模样看清楚,也让他看清楚她自己。
满朝奉迎的郜国公主,轻易发话便让他成为了发引队首,他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日光汇聚,不可逼视,长安百万人从此有了神仙郎君的具体模样。
皇帝亲赐了“蓬莱”为他的名,他入了太卜署,无须苦读应考,便跻身于朝堂。
只是他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天下百姓、众生疾苦。他此后的一生,只有虚妄的神佛鬼道、星相卜算,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父亲之前的过错被轻轻抹去,只是伤病救治太迟,自此终身瘫痪在床,药石无效。
家族中凑上来的族老亲戚们,他冷漠以待,不加理会。他并不信那些虚幻的神佛,自家变后他诚心祈求,却从未得到过母亲和弟妹的回应,连梦里见到他们都是奢望。
他常常站在司天台上望向遥远的尽头,看着天际日月轮转,黑了又白。
年少时熟读的诗书明经在他的脑中逐渐淡去,让他明白自己真的已经告别了往昔的理想。
可新的道路,他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去。
关于他凭着一张脸在朝中尸位素餐的言论甚嚣尘上,嘲讽讥诮的声音甚至传入了太卜署。
而真真切切知道自己确实如此的他,更是急着寻找一个证明自己、让自己可以在太卜署立足的契机。他要像以前当神童一样,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堂堂正正站立在自己该站的位置,姿态高傲,无人匹敌。
而很快的,郜国公主给他寻找到了一个机会。

第九十九章 大梦
在那场震惊天下的宫变之后,他跟随圣上到昌化王府致祭,并在推算山陵之时,提出要结合昌化王孙女的命格相看。
郜国公主的消息无误,当时十三岁的少女刚刚受伤,脸上伤口结痂收缩,使得眼睛周围的皮肉卷曲,看上去半张脸都是歪斜的,十分可怖。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根据自己所准备的卦象,判定了她以后的命运——相格残破,六亲无缘,刑克夫婿。
或许太卜令与司天台的推断结果亦是如此。只是太卜令因为顾虑、骆灵台出于怜惜,两人都没有吐露。
因此在他揭破之后,两人也都未持异议,自此将她的命格钉死。
郜国公主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而他也终于知晓了她对昌化王府的怨恨——英武不凡的昌化王世子,为了他那个来自乡野的妻子,当众拒绝了公主,让她成为了满朝笑柄。
而如今,因为他与她联手而做的一个小动作,昌化王府中那个仅存的孤女,成为了全天下的笑柄。
踏着那个十三岁女孩上位,他在太卜署乃至光禄寺中崭露头角,对于这些神鬼虚妄之事越来越熟练,逐渐接手了太卜署中一应事务,成为太卜令最倚重的助手。
没有人再记得他是凭着容貌发迹的,只赞他聪颖通神,游刃有余。
他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记录日影,查看星轨,对照吉凶记录在案,然后尘封在库档之中。
可他不知道自己所做一切的意义。世间亿万人的痛苦,与那点星辰的闪烁有何关联。
他为官后,父亲将他当年的诗文手稿托人从家乡送来,随寄的信中言辞欣慰:难怪夫子们都说你是神童,有文曲星在身,十几岁便当了京官,光宗耀祖啊!
他翻看着自己当年写下的东西,有一首他十三岁时在渑池怀古写下的诗。
燕赵悲歌留残景,三秦壮志存陋巷。
那幼稚的话语,如今看来可怜又可笑。哪有什么残景悲歌,人在陋巷又哪配有壮志。
他没有去信跟父亲讲述自己做的是什么官,更不敢让别人知道,他跻身朝堂又站稳脚跟,是凭着一个女人对他容貌的欣赏、和将另一个少女推落深渊换来的。
他用那个少女一辈子的动荡飘摇,换取了自己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因为心中难纾的抑郁,他接下了为太后抄经之事,于大慈恩寺焚香祈福,仿佛这样能消除一切因他而起的罪孽。
而郜国公主找到了他。她坐在他的身旁看他抄经,称赞着他的字,渐渐地与他越贴越近。
她身上的香气,与初遇那日一样浓重冶艳,那时的梨花与如今的檀香都被这咄咄逼人的气息刺破。
他终究还是推开了郜国公主,与她说,人生虚妄,色相皮囊何足轻重。蓬莱此生愿坚守道心,不涉红尘。
然而回到太卜署后,礼部送来了一份名册。
那是为零陵县主拟选的夫婿名单。
那个十三岁的孤女已经因为皇家的抚恤,破格封为县主。但因为他的判词,天下人人皆说她相格损毁骇人,无人敢与她结亲。
为安慰她父祖在天之灵,帝后下令定要替她遴选世间最好的夫婿。朝廷和内局因此择选了一批家世人品都不错的适龄郎君,先送到太卜署相合八字。若署中有发现命格与县主符合的人选,尽可添加候选。
太卜令哪会不明白礼部的意思,收下后便交给了晏蓬莱,饶有深意道:“此事便交由你来办吧,看看这些候选人是否合适。若是觉得另有适合零陵县主的,你可自行添加,我们不做阻拦。”
晏蓬莱接下了这份文书,却迟迟未曾测算。
他翻看上面列着的郎君们,出身不一,品貌各异,但他们的目的,应当都是相同的。
他当初的举动,成全了自己的前程,也帮助郜国公主将零陵县主的凶名传扬在外。
这般相格凶险又已经破相的县主,如今即使寻遍了长安乃至天下的少年郎君们,又有谁愿意真心前来候选呢?
他想起年幼的零陵县主,想着在灵堂的惊鸿一瞥中,她眉眼上那可怖的伤痕,皱缩的眼皮、吊捎的眼角、歪斜的半张脸……
是他对不住她,被他利用,毁了一生。
而如今,她又可以成为他抵挡郜国公主、逃避困局的棋子。
权倾朝野的郜国公主,想要得到他,他哪有能力逃避抗拒?
但若他有了另外一个身份,比如说,成为了朝廷备选的零陵县主夫婿,上了名册、递交到了公署,那么,至少在零陵县主守孝的三年内,他便有了朝廷的庇护,可以躲在候选夫婿的名义下,成为对抗郜国公主的屏障。
纵然郜国公主对他再有什么心思,她也无法从朝廷公布的名册上,夺走指定给零陵县主的候选夫婿。
那一夜,他在司天台上对着那份名册,听着遥远死寂的寒夜中,一二声夜枭的鸣叫声传来,凄厉而悲切。
零陵县主,那个被他踏落深渊的少女。
这一辈子,他们的因缘已经结下了。
高台上苍凉的风昼夜不停,呼啸穿行,就像他年少时曾经孜孜以求的未来,锋利地擦过他的肌肤,射往不知去向的远方。
直到天色微明,曙光破晓。天光笼罩于司天台,投在他的面容之上,也照亮面前的卷宗,将零陵县主四个字,在他眼底照得透亮。
他终于执起笔,蘸着已经半干的墨,在零陵县主夫婿候选名单的后方,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晏蓬莱。
他做的孽,他愿意付出一生来偿还。
若最终她愿意选择他,那么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无论她未来如何,心性如何,他都将坦然接受,因为他已经决定将她当成自己的命运。
郜国公主知晓此事后,暴怒非常,授意宫人污损了他为太后所抄的经书,让他在佛前跪了七日七夜,废掉了他的膝盖。
他跌扑在大慈恩寺的暴雨污泥里,目送血色罗伞下郜国公主的身影消失于雨幕中。

第一百章 因缘
他以为自己能就此告别污浊的往昔,从此好也罢,坏也罢,只听从自己的心,在自己该走的道路上走下去。
可因为这次的伤,太卜令给了他长假,他在伤势恢复后,回到故乡祭拜母亲与弟妹。
当初谋夺他家田产的族人,对他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年少时一起游玩的朋友,只敢远远望着他,与他已是天壤之别。
家中的梨树依旧盛开雪也似的大片花朵,残疾卧床的父亲不知道他如今的境况,对着所有人炫耀自己儿子大有出息,已经是朝廷大官。
他找到了当年告发父亲偷杏的人,问他,父亲与他究竟有何过节,为何要寻这样的小隙置他于死地?
“没……没有过节。”那监督劳役的小工头吓破了胆,立即招认了原委,“是之前的郑知县让小人盯着晏瓦匠,有错就抓他的错处,没错就制造错处,总之得让他吃吃苦头……”
晏蓬莱想着那个出现在他最绝望时刻的人,想着悉心为他谋划救父方法、携他去往长安的郑饶安,茫然而艰难地问:“为什么?”
“小人不知……但听郑知县的意思,好像是、是之前京中有位贵人她……她看上了你。”
所以,他被郑饶安设计安排,成为了他进京谋官的投名状。
所以,他入京后便与郜国公主重逢,他与郑饶安都有了好前程。
有权有势的人想要实现愿望,是多么容易,无论他们想要的,是一件死东西,还是一个活人。
而他因为梨花树下那一面之缘,家破人亡,一生幻灭。
他回长安的时候,携了两筐响铃杏。
一筐送给郑饶安,感谢他的提携之恩;一筐送给郜国公主,重修旧好。
他在公主府门口等了许久,郜国公主终于让人引他入内。
在公主府的似锦繁花之前,她倚在八宝琉璃锦榻上,拨弄着鬓边的步摇垂珠,面露嘲讽笑意:“什么乡野里的破东西,能入本宫的眼?”
他只乖顺垂眼,为她小心剖杏,剔去中间的杏核。
响铃杏熟透后,杏核分裂,用小刀剖开便成两半,半是橙黄,半是晕红,入口甜软如蜜。
他将这杏子呈到公主面前,声音低而温柔:“可当初公主与我初遇,就偏要喝我这个乡野少年送上的一碗井水。”
郜国公主端详着他低垂的眼睫,终于笑了。
她不愿杏子的汁水沾染自己的手指,俯身就着他的手吃下了那半颗杏子。
第二日,她带了他入宫,亲手帮他将杏子献给太后。
他污损佛经的罪就此轻轻抹去,不久太卜署丞致仕,他便接任了职位,很快替年迈的太卜令掌管了太卜署上下。
他与郜国公主重修旧好,可当他要销掉自己的零陵县主夫婿候选名分时,公主却阻止了,说,先留着吧,时间还长,变故还多,或许,以后能有用得上的机会。
结果,真的用上了。
只不过,她以为是自己能用上,可最终用上的人,却是他。
三年来步步为营,安静蛰伏,时至今日,他终于倾覆了郜国公主府,除掉了郑饶安,断绝了昌邑郡主再起之路。
一切都很完美,只可惜那暗底的波澜将无辜少年卷入,毁了商洛的一生;也可惜,他永远回不去渑池那个开着梨花的小院,回到他父母各自忙碌、弟妹欢笑嬉戏的家。
只剩下照影池中梨花点点随波漾散,春日晴好暖风中,他站在当年被他判定了命运的少女面前,咫尺距离,远胜千里。
当年那披麻戴孝面容残损的女孩,如今那骇人的伤疤已经淡化。
那条劈开她面容的深深血痕,成了她面容上与众不同的光彩。
她是一朵半开的洒金碧桃花,一色纯白的花瓣上,因为破开一丝细细的粉色,令原本皎洁动人的容光衍变出灼眼光华。
是他自以为是了,她根本不需要他的赎罪与拯救。
她已长成坚定聪慧的少女,清瘦削薄的身躯却足以扛起昌化王府的所有风雨。
乐游原上,乱兵追击的那一刻,她为了救商洛而坠落帷帽,让他看见了她长成的模样。
她不是需要他拯救的女子,即使他妄自加诸了她不公平的命运,她依然能不惧流言直面人生,从容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与他这个抛弃了理想的无能者截然不同。
而如今也正是这个少女,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所做的一切,将他这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昭彰于天下。
可他望着千灯,苍白面容上却恍惚浮起了释然的笑容。
因缘二字,有因有缘。
因由他种下的,缘由她焚灭。
只是三年前,他写下名字的一刻,怎能想到,原本以为今生今世已经沉入永寂的心,在风雨之夜中寻到了自己栖息之地,让他以为能握持一生的伽楠佛珠就此散落,去往深渊。
一念心动,他身陷红尘万丈,再做不回那个未染俗尘的仙君。
只落得无数个星辰之夜,他在司天台上,将自己想要对她忏悔的事情,写了一遍又一遍。
心口涌起的欣慰中,又暗含着酸涩的恋慕,让他的声音也变得喑哑:“县主,无论我如何想要追随你,可也只能走到这里了……郜国公主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信任我,我……我想回家,在人生最后的时光,回家……”
照影池波光荡漾,仿佛当年他母亲走向渑池的那一刻。
水波吞噬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妹,也吞噬了郜国公主。
在封地准备好了退路,要死遁脱逃的郜国公主曾经问他,什么样的意外最好遁逃?
他眼前一瞬间出现了母亲与弟妹躺在门板上的尸身,被泥浆污水包裹着,青白蜡黄,成了他永世难忘的景象。
“水……”他缓缓地说,“当然是在水里出意外最方便。”
于是郜国公主大肆宣扬她的噩梦,闹得全长安都知道她梦见自己溺亡于水中,为自己的死遁铺路的同时,也将疑点泼向昌化王府,让零陵县主的身上再加一层污浊。
在前往曲江池之时,安排好一切的郜国公主还是害怕了。
她想着噩梦中没顶的黑水,抱紧了面前这个柔顺听话了三年的神仙郎君,嗓音虚弱颤抖地问:“我可以信你吗?”
晏蓬莱拥她入怀,一如既往温柔体贴:“公主是要蓬莱将心剖出来给你看一看吗?”
“不,要是剖了你的心,你还如何能帮我呢?”
她牵着他进入了书房密室,来到她豢养小红鱼的水晶缸前,用指甲挑动水底一点微红,浸在水杯中递到了他的面前。
阿迦什涅的鱼卵,郜国公主从西域辛苦寻来的巫蛊之术。服下后它便附着在会厌处,以血肉孵化,缓慢释放毒素,刺激脑子而使得人性情大变,最终于疯癫中死去。
他捏着玉杯,垂眼看着杯中那一点微不可见的红,沉默了片刻。
“怎么,原来你对我不是真心实意吗?”郜国公主盯着他,嗓音微颤发紧,显然她心底的恐惧不逊于他,“只是短短一段时间而已,我会备好解药,等我逃出生天后,你到华严寺找我即可。”
眼前掠过母亲的笑容,弟妹的身影,十三岁时写下的那首诗。
他抬眼望着公主,微微而笑,缥缈的容颜如笼了瑶池上万年蒸蔚的仙雾:“我对公主,自然是真心实意。”

第一百零一章 离别
他喝下了白玉杯中那可怖的死兆,拿着郜国公主的凫靥裘平静地回到昌化王府,有条不紊地继续自己要做的事情。
就如县主所说的一样,他将斗篷缝缀在包袱布内,夹带进曲江池。
他将翠羽斗篷亲手披在郜国公主的身上,在春日午后的曲江池,偏僻无人处,他站在洁净的青石小径上,目送她踏过青草,走到岸边,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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