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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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凫靥羽斗篷烧毁在了郑宅,首饰却出现在了昌邑郡主出逃的马车上……”千灯思忖着,抬手拨弄了几下首饰,又将匣子盖上,目光扫过外面,低低咦了一声。
镶嵌螺钿的匣子,虽然打磨得十分光滑,但总有细微缝隙。
此时就有一条缝隙当中,夹杂着一点微不可查的青色,湮没在彩光绚烂的螺钿花纹中,几不可见却又分明发出异色。
千灯将这缕细小如丝的光彩拈住,仔细查看。
随着她手指微动,日光在上面滑过,转侧间这青黛色的绒毛流溢出了碧绿的光彩,让千灯下意识地低声喃喃:“凫靥羽。”
脑中忽然劈过雪亮的一道光,有个她尚未捕捉到却已经隐约成型的念头,在这一刻终于在她面前初现雏形。
仿佛有个隔着一层纱的内幕,一直在她面前恍惚波动,如同粼粼水波,令她迷了眼睛,一直未能看透水下隐藏的东西。
而如今她拈着这朵微小绒羽,感觉自己已经一脚即将迈入门槛,却被一层纱挡在外面。
明明只需抬指便能戳破,可她终究是未能找到可以进袭的那个点,不得门而入。
凌天水在旁边安静等待着她,没有出声。
千灯伫立于溅满鲜血的马车厢前,旁边是收拾昌邑郡主和车夫尸首的士卒,鲜血的气息笼罩了她,周身仿佛陷入一片寂静。
就在屏息安静之中,凌天水忽然微皱眉头。
随即,千灯的耳朵也听到一阵沉闷的敲击声,缓慢又艰难地传来,咚——咚——
尚未等她分辨出声音来自何处,凌天水已经一手搭上腰间长刀,俯下身戒备地看向马车底部。
车厢下方、车轮中间,有个宽大厚实的樟木箱子被绳索绑得严严实实的,悬挂在车下。因为车子下方有障泥板,隔绝了他们的视线,因此他们之前未曾察觉到下面还藏着这么大的东西。
那箱中赫然有东西在艰难动弹着,竭力撞击箱壁,让它发出一点声响来。
凌天水分辨出了里面的声音,毫不迟疑地挥刀隔断绳索。
在箱子落地的一瞬,他探身入马车下,减缓了箱子与地面撞击的同时,也将它一把拖出,打开了箱盖。
箱子内蠕动的,是一个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头上蒙着黑布头套。
众人听到动静围拢过来,纪麟游摘下头套一看里面人的模样,惊喜不已,扯掉他口中堵着的破布,大呼:“商洛,可算找到你了!”
这被藏在马车下的少年,正是他们苦苦寻找了多日的商洛。
商洛神志不清,眼神涣散,只凭着求生的本能用头撞着箱子。若不是此时他刚好稍有点意识动弹,恐怕再过一两日无人察觉,他便要死在马车下的箱子内,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众人赶紧帮他解开捆缚的绳索,先拿水帮他润润嗓子。
商洛茫然半睁着眼,长久不见日光的眼睛一片虚焦,许久才终于可以分辨出面前的人。
他看见县主的容颜在眼前渐渐呈现,她的目光中有欣喜有忧虑,如同此时照在他身上的日光一般,驱散他多日的噩梦。
他忍不住眼泪直流,嘶哑着声音喃喃问:“县主,我……是做梦吗?还活着吗……”
千灯抬手轻抚他凌乱的鬓发,含笑的眼中带着欣慰的湿气:“不是做梦,你已经没事了。”
商洛应了一声,抬手想抹去眼泪,可这些时日手足一直被捆绑着,早已失了力气,根本抬不起来。
他脑子恍惚嗡鸣,却也知道这不对劲,茫然问:“我……我的手怎么……动不了?”
说着,他竭力想要抬手,可使尽了力气,也只能动弹两下指尖。
纪麟游拍拍他的手足:“废话,捆这么久,肯定麻痹了!”
千灯握着他的手,帮他摩挲着关节,安慰道:“别担心,多活动活动就好了。”
“是啊,别担心,好好休养几日,你又是活蹦乱跳一个小调皮了。”纪麟游将他抱起,“走,这地儿血腥气太重,我们先带你回王府!”

第八十六章 重逢
府医姜大夫过来给商洛诊治,认为他被捆缚这么多天,一时手足不便自是常事,慢慢将养就好了。
送走姜大夫,大家也都放了心。
璇玑姑姑叮嘱:“商小郎君,你可要好好听话,才能恢复得快些。”
“嗯,一定!”商洛躺在床上满脸期待,“我现在真想马上就出去跑一圈,还想去捕鱼捉鸟,就算读书写字我都有些怀念了!我这段时间憋得太难受了!”
“难得啊,商洛你居然想念读书了?看来真是受了不少苦。”外面传来孟兰溪的声音,他含着笑意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小食盒,露出那对温柔的酒涡,“我炖了百合鸡丝粥,原本给崔少卿的,现在先照顾你啦。”
商洛闻到香气,馋得忘记了身体难受,笑着朝他眨眨眼:“谢谢兰溪哥!”
“不客气,你得赶紧好起来,咱们继续去书院读书啊。”
璇玑姑姑帮商洛垫高枕头,孟兰溪端起粥,喂他喝下。
商洛很快便吃完了那一小碗:“好吃,我还想吃一碗!”
“小馋猫,刚刚醒来不能吃太多,等会儿让厨房给你熬蛋粥喝。”孟兰溪收好碗,回头朝着千灯微微而笑,“县主命人监督一下,免得他如今体质虚弱,不克化。”
千灯点头,听他说小馋猫,想起一事,让珍珠取了狸猫衔鱼香囊过来,送给商洛:“送给你的。”
“哇,真可爱!”商洛眼睛和狸猫一样亮亮的,只是可惜手还没力气,抬不起来,千灯便先放在他枕边,说:“里面填了香料,可以清心安神。”
商洛乖乖地闻了闻,朝她露出笑容:“嗯,好香呀。”
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随即,一个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口,快步绕进内室,一眼便看向了床上的商洛。
他满脸焦急,看着商洛后目光定定,眼圈通红,正是商南流。
商洛张了张嘴,喃喃叫了一声:“爹……”
父子俩年余未见,历经波折后此时终得重逢,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该如何说。
“这些时日,你爹一直在寻找你,焦急牵挂,奔波到现在。”千灯说着,起身将床头让给商南流。
内室狭小,孟兰溪等人便都先告辞,将独处空间留给他们父子。
“对了县主,明日寒食,又兼上巳,我们一群人商议,要在后院行祓禊(注:上巳日在水边洗濯去垢、消除不祥),县主要一起过来吗?”孟兰溪在临走时问千灯,又含笑看着床上的商洛,颊边一对酒涡迷人,“商洛也一起来,正好驱邪除恶,去去这段时间的霉运。”
“去呀!”商洛开心不已,立即回答,又巴巴看着自己父亲,“爹……可以吧?”
“可以啊。”商南流走到床边,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见他惨白委顿,还带点迷迷糊糊的模样,饶是商南流仕途起伏,离京又回京经历了多少风雨,也不由得为孩子红了眼眶:“去吧,这也是好事,你能平安归来,爹真的开心……”
喉口久久哽咽,他调匀气息,才回头望向旁边的千灯:“此番多亏了县主悉心追寻,才将商洛寻回。小洛,这番恩情你务必永记心底,知道吗?”
商洛乖乖点头:“我知道,爹和县主一直在找我,让你们担心了。”
见他们父子和睦,千灯也安心了:“我倒没做什么,这是大理寺崔少卿和北衙禁军凌司阶的功劳。”
商南流忙道:“是,日后我必当备礼致谢。”
见商洛精神尚可,千灯目光落在他床沿上刻出的那几个字上,问:“对了,你那日怎么被人掳走的?后来又遭遇了什么?”
商洛自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目光迷茫:“让我想想啊……那天看到郜国公主的尸身后,我吓得睡不着觉,就去找蓬莱哥讨了个护身符。可半夜我还是作了噩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时,忽然发现了,那护身符在灯下反射的光,和石缝间反射的光芒一模一样!”
这猜测与千灯之前所做的推断一般无二,果然他被劫掠的原因是因为察觉到了郜国公主死亡的真相。
“虽然不知道跟案子有什么关联,但金堂哥布置水榭时我也在,前几天不是发了桃花汛嘛,淤泥树枝都挂在了水榭下面的石基上,十分难看。所以我还跟着金家工人乘船,提桶将下面的石基全部冲洗了一遍呢,如果当时石缝间有这么明显的护身符,就算没被冲掉,我也早就发现了!所以那天晚上石缝间出现了个护身符很奇怪啊,我就记在了床沿免得忘记,想天亮后就告诉县主。谁知刚出了木樨厅,口鼻被人捂住,我就晕了……还好县主姐姐把我救出来了!”
千灯怜惜不已,商南流更是流下泪来:“公主府行事真是蛮横无理。”
“啊?原来我被带到公主府去了吗?那鬼地方太可怕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熬下来的。”商洛气恨交加,悲愤控诉。
原来他醒来后,就一直身处黑暗中,脸上套了面罩漆黑一片,嘴里塞了破布,整个人被蜷缩捆缚,塞在一个十分狭窄的地方,动弹不得。
在这不知黑夜白天的地方,他拼命动弹身体,手足撞在旁边周围,听到木头声和周身晃动,隐约有些猜到,自己可能是被困在一个木箱子中。
一瞬间他吓坏了,猜想自己是不是被活埋在棺材里了,但周围又并不气闷,隐约还有水流的声音,偶尔还有下雨声,雨点敲打在水面的声音离他很近,但箱子中虽不漏水,也会潮湿。
他又想,不会是已经死了,在传说中的黄泉边上吧?
这念头吓得他又流了好久的眼泪,在箱子中拼命折腾,可惜他浑身虚弱,身体又被绑得太严实,根本发不出多少声响,只是手肘膝盖撞在箱壁上似乎还有点疼痛。
这痛感让他又感觉自己还活着,但一想到这样等死,好像比死还恐怖,于是他更绝望了,要不是嘴被堵住,可能早已嚎啕大哭。
千灯听着他的倾诉,下意识扬眉,低低“啊”了一声。
黑暗,水声,狭窄木箱……她的心底有个猜测,明白了商洛失踪的这段时间,究竟身在何处。
不是在公主府,不是密室。
原来那雨夜归来的眷恋、那涉水而来的深情,都是别有用心。
商南流拥着儿子心疼不已,问:“那你这几日吃饭喝水呢?”
商洛愤愤道:“可饿死我了!偶尔会有个人给我点吃的,但是只把我面罩掀一半,露出嘴巴喂我吃饭喝水,外面也是黑洞洞的,应该都是在晚上,然后拉我去解手——我没吃多少,基本也不需要解手。他跟我说他也是被劫来的,偷偷给我点吃的,要是我喊出来的话,他就会被我连累,劫匪也要杀他的。但是他喂给我的东西,我吃了后就迷迷糊糊睡大觉,整个人一直都不清醒。唉,我太惨了……”

商南流安慰道:“不怕了,如今郜国公主府已经倾覆,再也无法下手害你了。”
商洛啊了一声:“不会吧,我被关了多久?怎么一下子他们就完蛋了?难道我没法报仇了?那我之前发现的线索还有用吗?”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千灯不由笑了,心下欣慰,还好这番剧变没有影响到商洛,还是这般纯真模样。
商南流无奈轻抚儿子:“雨过天晴,万事无忧了,你还惦记着这些干嘛?早点好起来才是正经。”
商洛连连点头:“还是上学好!我恨不得现在立刻回到学堂中,把我这些天落下的功课全部给补上!”
“先养好身子,只要你平安成长,学业什么的,倒也可以先放一放。”商南流叹了口气,又道,“有空向崔少卿和晏郎君多请教请教,崔少卿七岁倚马万言,晏蓬莱十三岁拔得诗会头筹,能与这两位天才同在县主后院,也是你的福气。”
“是吗?崔少卿很厉害我知道,但是蓬莱哥我还真不知道,他好像从来不看正经书啊?”
晏蓬莱在十六岁入京后才被先帝赐名,因此商洛并不知道家中书房挂的那首诗出自于他手。
“毕竟他后来以医卜星相入仕,哪还需要读这些?”商南流有些叹息,“不过聪明人始终聪明,即使转而改投神佛之道,依旧在太卜署大放光彩,赫然成了中流砥柱。”
“难怪呢……”商洛若有所思,“之前广陵哥出事的时候,县主带我们去国子监——县主你还记得不,当时你让蓬莱哥帮你弄烟雾演了一场戏。我那时候和蓬莱哥一起落在后面,看见他望着书房内的桌案和书本,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有些难过,又好像很遥远……因为蓬莱哥平时有些飘飘忽忽的,不太注意身边的事情,所以我当时看见他那样很奇怪,就一直没法忘记。”
他形容不太出来那种,但众人都理解他的感觉。
晏蓬莱素日的模样,确实非凡俗中人。他的心思和情绪似乎超越了这个现实,飘飞在另外一个世界。
这样的人因为普通的书斋学子而动容,属实让人有些意外。
只是人生至此,无论好也罢,坏也罢,他此生已注定抛弃了儒学之道,他已经与俗事无缘,唯有做一个清贵而缥缈的神仙中人,一世消磨于虚妄仙道之中。
千灯却忽然想起了晏蓬莱在年少时写过的那首诗。
燕赵悲歌留残景,三秦壮志存陋巷。
惆怅书生终何益,清明黎首是平章。
那时的晏蓬莱,在燕赵和谈埋兵处写下太平清明的志向,想必他的心底,亦长存如蔺相如般以书生之躯而为天下谋太平的理想。
只是如今,他这辈子的命运早已注定了,生未卜此生休。
心底升起不明就底的伤感叹惋,她对商南流道:“晏蓬莱怕是无法指教商洛了,他明日便要离开了。”
商洛惊讶:“啊?蓬莱哥要回家了?”
商南流则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先带小洛回去吧。小洛如今起身不便,可王府后院自然不便外人进来照顾。当初我贬谪离京,我家大人迁怒于小洛,因此对他多有苛责。如今郜国公主已殁,我也已回京,定然好生照料他。”
商洛想着这些时日被困在黑暗中的遭遇,心下也是怕得不行,只是还有些舍不得离开。
千灯轻叹一口气,说:“回去也好,或许我确实命带刑克,府中多事。这次小洛出事后,我至今还在后怕,若小洛真的有什么不好,我委实不知如何向你家交代。”
商洛兀自嘴硬:“我不怕!我就要留在县主姐姐身边,好好活一百年,让那些人看看!”
千灯感动又无奈:“听话,等你先回家把身子养好了,要想到我这边来玩的话,随时可以过来。”
商南流又陪儿子聊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回府安排商洛回家事宜,与千灯约定明日祓禊后就接他回家。
等父亲走了,商洛想起一件事,说:“县主,拜托你一件事啊,要是遇见了公主府那个给我喂饭的人,帮我谢谢他啊,就是不知道他是谁……”
千灯心绪复杂,只应道:“好,我会替你谢他的。”
商洛愕然:“县主知道他是谁?”
“嗯,我也因此而推断出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千灯在心中慢慢梳理着所有脉络。从商洛的遭遇逆推,原本如同隔了一层雾而恍惚看不分明的真相,已彻底清晰了起来。
“原本我还不清楚这其中的内幕,但幸好有你的提点。无论这个案子背后的人策划多缜密,布局再天衣无缝,也终究要被你提供的线头,拉下所有遮盖的黑幕。”
“真的吗?”听到自己居然作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商洛满脸惊喜,顿时觉得过往几天非人的遭遇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看看周围,示意她凑耳过来,压低声音道:“那我再告诉县主一个秘密,唔……反正我感觉好像很古怪,不知道对县主有没有帮助。”
千灯见他说得慎重,心绪也收了收:“怎么了?”
“其实……其实在你们把我救下来之前,我在马车下迷迷糊糊时,被一个男人的惨叫声吓醒,然后听到了昌邑郡主的尖叫声。”
千灯立即便知道,他遇到了车夫和昌邑郡主被杀的那一刻。
“我当时听到她一声尖叫,说,‘是你!荐福寺杀人的也是……’然后……然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声音,后面的话就像被砍断了一样……”
确实被砍断了,就像在荐福寺内被斩断了喉咙的时景宁一般,他们都再吐不出任何话语。
商洛望着她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县主姐姐,荐福寺杀人……是说景宁哥之死吗?”
千灯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但我会好好查探此事的。你务必记得将这件事烂在腹中,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泄露出去的话会给你惹来麻烦,知道吗?”
商洛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点头:“好,我谁也不说!”

“萧浮玉之死,好像另有内情。”
事关重大,千灯叫上崔扶风与凌天水,在书房碰了个头,将商洛听到萧浮玉临终话语的事情说了一遍。
“若今日杀害昌邑郡主的人,就是当日在荐福寺对时景宁下手的人,那么……有两种可能。”崔扶风思忖着,说出自己的猜想,“一是,确实是禁中近卫下的手。而能调动宫中近卫的,普天之下唯有三人。太子没有对昌邑郡主下手的可能性和必要,圣上对郜国公主尚有旧情,如此一来,唯一有可能的人,便只有皇后殿下了。”
“昌邑郡主按照郜国公主的遗书,一步步谋划,势必也会按照其母的嘱咐,对皇后行巫蛊之举,因此皇后吩咐近卫动手清理她,也是理所当然。”千灯赞成他的看法,“可若是如此,皇后有何必要杀害时景宁?时景宁在临死之际对我透露的讯息,又分明与我娘的死因有关。但……我娘出事时,帝后正移驾奉天,与庄子上发生的事情绝无干系。”
“对,接下来就是第二种可能,有人假冒近卫军杀害昌邑郡主。这个人必然熟悉凌天水,知道他通晓各支军队的装备特征,藉此误导我们昌邑郡主是皇后下的手,掩盖自己的罪行。同时,昌邑郡主也与他相识,并且当日在荐福寺遇到过他。”
千灯心口泛起巨大寒意,似慢慢沉入深渊:“如此说来,这个凶手要满足三个条件——他与我们和昌邑郡主熟悉、时景宁惨死当日出现在荐福寺中、他与庄子上的案情有关。”
范围再次缩小,但这一次,符合所有条件的人,已经只剩了寥寥数人。
纪麟游,薛昔阳,晏蓬莱,孟兰溪,金堂。
这五个名字,被千灯慎重地落在纸上,又怔怔看了半晌。
母亲去世已有半年,杀害她的真凶究竟是谁、那封不翼而飞的书信究竟是何内容、她临终所指的郎君又是谁……
这纷繁错杂的重压,令千灯夜夜不得安寝,可如今纠缠了她半年的心病谜团,陡然有了进展,竟是以萧浮玉之死为突破口。
凌天水的目光在那五个名字上一一滑过,沉吟不语。
崔扶风则道:“这五人中,晏蓬莱与孟兰溪应当可以排除。晏蓬莱膝盖受损,无法剧烈活动,更何况一再杀人?而孟兰溪一介国子监生,未曾学过任何武艺,从何弄到近卫军的制式刀,又如何有办法斩杀马夫和昌邑郡主?”
而剩下的三人中,薛昔阳与金堂的可能性比之纪麟游又低上许多。
毕竟,纪麟游不但身手出众,而且多年混迹军中,熟悉京中各支部队配置,甚至直接弄一把近卫军的佩刀也不在话下。
而且,能从昌化王府得到最多好处的人,也是纪家。
因为千灯的帮助,如今纪家依旧掌管着昌化王昔日麾下的旧部,而且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更换,若长期沿袭下去,这支队伍甚至将成为纪家的私军。
但,想着纪家满门老少忠烈,在转战戍边之际把纪麟游押送到王府来的场景,千灯又不愿相信,纪家会存了这般可怖的算计。
那都是跟着她父祖征战数十年的老人,忠心耿耿,不曾背弃。
凌天水问:“老王爷麾下,还有八百多人?”
千灯点头:“八百六十二人。”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当年明皇唐隆之变,所仗尚不及此数目。
“能在御林军中实际掌握八百余人,大明宫俨然可控。”凌天水略一沉吟,道,“若县主信得过我,可将此事交托与我,北衙禁军与御林军交往倒是不少。”
而千灯与崔扶风,一个是王府贵女,一个在有司执法,和御林军打交道的机会微乎其微。
“好,此事就拜托凌郎君了。”
只是,三人追寻至此,当所有疑点最终汇聚到纪麟游身上时,他们却都不是很相信这个结果。
“此事能有进展已是不易,倒先不急了。如今摆在我们面前最紧要的,还是郜国公主一案的新进展。”千灯说着,又将今日商洛醒来后与他们所说的内容对凌天水转述了一遍,“郜国公主之死可能另有内幕,我们之前的推断,可能还是错了。”
“此事确实有点古怪。”崔扶风思忖道,“以公主府的作风,怕是会直接对商洛下手,为何要费尽心机留着他?”
千灯缓缓道:“公主府不会如此对待商洛。可如果这般对待商洛的,不是公主府呢?”
崔扶风显然从未考虑过这个方向,一时迟疑:“可商洛消失于王府后院是事实,出现在萧浮玉出逃马车下也是事实。”
“不,商洛并未消失于王府后院。而且他藏身的地方,我们都曾多次踏足,甚至与他可能相距不到半尺,只是因为与常理有悖,因此未曾察觉到他的存在。”
凌天水挑眉:“这么说,他一直在院中?”
“对,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对方给我们提供了机会的同时,也为自己创造了机会,从而在防守最为严密的时刻,找到了将商洛转移出去的时机。”
她立于日光明透之处,目光澄澈,绝无半分疑虑,显然予此案已有十足把握。
思索着商洛所说的能听到水声的地方,崔扶风恍然若有所悟,问:“那么,商洛的朱砂佩为何会出现在郑宅,郑饶安之死,又是否与此有关?”
“这一点,我已有把握,还得多谢崔少卿之前替我查探的细节,让我心中有了底。”千灯毫不迟疑道,“所有的谜团,都牵系于过往,世事永远是因果循环,恩仇纠缠。”
崔扶风思索着自己之前帮她查证的事情,若有所思。
“依我看来,郜国公主这般死去,对县主来说,并非坏事。”凌天水却忽然开口道,“尤其这样的结果,应该已是最好的了。县主确定要继续追查下去,非要揭露真相不可吗?”
千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世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她一开始没有否决鸣鹫的嫌疑,后来又在朝堂上当众揭露郜国公主属于自尽。如今朝廷结案,连嘉奖赏赐都送来了,如今又将此案来一次反转,不但她自己,怕是连帝后与朝廷都会沦为笑柄。
而郜国公主自尽、昌邑郡主出逃死于荒郊,更是最好的结果。大长公主在朝中根深叶茂,本难处置,但她咎由自取就此了断,朝堂连一丝风波都未曾泛起,人心更是平稳。
尤其最好的一点是,此事与昌化王府、与零陵县主,没有任何关联。
她不必背负半点责任,京中流言无损于她。
她可以暗地打发走犯事的郎君,没有人会将此事与刑克相格扯上关系。这世上还有什么结局,能比干净利落地将自己从风暴中间择除,不沾染半分因果更好呢?
千灯怔怔立着,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可利益与真相……究竟哪个更重要呢?”
崔扶风深深凝望着她,道:“县主,在我们的心中,你的安危最重要。”
凌天水瞥了他一眼,想纠正那是你,并不是“我们”。
但不知为何,回眼看见千灯幽微黯淡的神情,他那些话便堵在了胸口,再也没有吐出来。
面前这两个男人,一个温柔相望,一个凛冽相守,是她万能的助力和坚实的后盾。
千灯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点了点头:“好,我会……慎重考虑的。”

寒食例不动火,府中准备了各式花点面酥,送到在后院流泉边。
泉边梨花树下,郎君们已陈设下几案,见千灯来了,一起上前迎接。
一夜过去,商洛的手脚恢复了些,虽然尚不灵活,但能动弹几寸了,脚还无法行走,手已经能虚虚握住酒杯。
金堂捧着托盘来到千灯面前:“县主,为你准备的花。”
上巳日流行簪花,长安贵女竞相佩戴奇花异草,俨然有斗花之风。
作为长安首富的金家,自然不落人后。托盘上是一支初开的牡丹“绮琉璃”。绯红的花瓣太过浓艳,以至于在春日照耀下,散发出琉璃一般淡淡的光辉。
“金郎君费心了。”花已剪下,千灯也不拂逆他的心意,将原来的堆纱宫花取下,换了这朵牡丹。
这稀世名花佩戴在她的云鬓之上,花朵与人交相辉映,在梨花清明、玉树堆雪之下,她如同世外仙姝,光华摄人。
千灯与一众郎君把酒祝东风,无风自落的花瓣零星散在他们的杯盏中、鬓发上,如同下了一场细碎春雪。
千灯放下酒盏,目光在面前一位位郎君身上看过去。
与去年在庄子上的小宴差不多的情形,她居上首,诸位未婚夫婿候选人在下首列几而坐。只是仿佛有默契般,今日每个人都佩戴着她所送的鎏金银香囊,各式瑞兽与各位郎君相映生辉。
春色如许,满座琳琅。
只是来的来,去的去,人事已非。
去了旧的苏云中、南禺、于广陵、时景宁;来了新的凌天水、鸣鹫,还有影迹匆匆的简安亭、杨槐江。就连一直都在的崔扶风,也变了身份,从帮她遴选的人,变成了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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