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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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用过午膳,东西也送到了。
一套十件的镂空银香囊,除却花纹不同,每件都是鎏金嵌宝,小巧精致,刚好窝在千灯的掌心。
千灯悉心挑选着,苍龙祥云的这件应该给凌天水;风生从虎的最适合纪麟游;宝瓶瑞象可以送给金堂;翔鸾衔芝应属于孟兰溪;花间乘黄(注:乘黄,长相似狐狸的仙兽)肯定是薛昔阳……
琉璃忽然“咦”了一声,拿起一个银香囊展示在千灯面前,惊喜问:“县主,你说这个应该给谁?”
千灯抬眼一看,不由笑了,那上面是一只胖乎乎的狸猫,正用爪子扑着一条小鱼,脸上镶嵌着两粒小小的猫儿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狸猫都像在看着面前的人,看着格外可爱。
“商洛肯定会喜欢这个的。”千灯说着,将狸猫香囊取过,心下那块石头却越压越重了。
在公主府翻了这么久,连凌天水这样的都找不到人,难道说,她的猜测错了?
可他的朱砂佩确实和公主府的凫靥裘在一起,他失踪后公主府接触过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难道说……他确实在密室内,昌邑郡主逃出府的仓促时刻,将他挟持带走了?
璇玑姑姑处在欢喜中,没有察觉到她的思绪:“明日寒食,照例不能动火,厨下做了青团与糕酥正要送去。县主若要给郎君们送东西,不如与我一起到后院,亲手将东西交给他们?”
寒食清明有七日休沐,郎君们这几日都在府中。
进了后院,只见春色旖旎,眼前花树烂漫,耳边乳燕声声。
千灯抬头望去,檐下的燕窝中,一只只小燕子已经毛羽丰满,挨挨挤挤在窝中翘首盼着大燕子回归。
燕窝下方挂着苇草编织的小垫子,在风中轻轻荡漾,挡住了小燕子们排泄的脏东西,地上洁净如新。
千灯认出这苇垫是晏蓬莱编织的,而璇玑姑姑也笑道:“真没想到,晏郎君神仙般清冷的人儿,居然会做这些细致手工。”
“听晏郎君说,他年少时家境普通,因此常帮母亲做些针黹。”千灯想起自己生辰时,晏蓬莱送的那个百叶蒲团。那是他亲手缝制的,却比绣娘们的活计更为精细。
“可惜……晏郎君糊涂啊,已经入了县主的后院,却还为公主府办事,如今只能出府回乡……”璇玑姑姑叹息着,看千灯一言不发,又轻声问,“县主,你可拿定主意了么?”
千灯不解其意,璇玑姑姑见侍女们都提着食盒落在后面,便与她贴近了些:“诸位郎君在府中也有半年了,县主这些时日看下来,觉得哪位郎君可堪相伴终身?”
千灯默然许久,望着面前曲径后转出的大片白雪颜色。
海棠桃杏之后,已到了梨花时节。王府中几棵高大梨树立于飞檐朱阁之中,怒放万千花朵,仙姿浩荡。
“姑姑觉得,我该选谁呢?”
“这是县主的终身,我哪敢妄言呢?”璇玑姑姑说着,看向最近处的近竹堂,轻叹道,“原本啊,我想着县主若是能择选崔少卿这般人物,夫人世子与王爷王妃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欢喜。但近日崔少卿受伤,我观崔府的关切,又觉得……博陵崔氏对他寄予的厚望,怕是将来是要奔着父子双宰辅去的……”
父子同朝为丞相的,本朝便有苏瑰苏颋父子,如今崔家为氏族之冠,以崔扶风十六岁进士及第后的仕途发展来看,达成这个目标并非遥不可及。
——若他有五姓七望中其他家的襄助,譬如说,再娶一个李郑王卢的妻子,那么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慢慢历经二三十年资历,自然便能两个世家合力推上这个位置。
可如果他娶的是一个毫无助力的县主,结亲的是已经没有任何政治前途、只等孤女一出嫁便连王府都不复存在的败落门庭,那么,这个选择肯定不会令崔家满意,更难欣然接受。
“是啊,齐大非偶,我知道。”千灯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纵然崔少卿是整个长安乃至大唐最好的郎君,可我命格不祥,前程叵测,何必恩将仇报,因一己私心而耽误他,将他拖入我这个泥潭呢?”
听她这话,璇玑姑姑眼圈红了:“县主何苦这般想?”
“如今我只希望,解开娘亲临终遗留的谜团,以慰她在天之灵,至于其他的,我暂时顾不上。”
璇玑姑姑以为她说的谜团是杞国夫人为她指定的夫婿人选,忙道:“是啊,夫人最放不下的,就是县主的终身大事。既然县主主意已定,崔少卿不在你的择婿范围,不知剩下的几位郎君……”
话音未落,他们转过回廊,看到了站在拐角梨树下的崔扶风。
春风与他的面容一般静谧,雪片似的花瓣落在他湖水蓝的罗衣上,衣衫的縠纹正似她心湖上波纹。
她张了张口,看着他那面容,哪还不知道崔扶风已听到了她们所说的话。

第八十二章 齐大非偶
他脸上一贯温煦的神情未褪,看着她的眼眸却微微眯起,右手也不自觉地抬起,抚上了左肩尚在隐约抽痛的伤口。
不知是不是千灯的错觉,这光华如初阳的郎君,在一瞬间显出一丝仓促掩饰的黯然。
璇玑姑姑深悔失言,但此时也只能假作不知,上前打招呼:“崔少卿起身走动了?明日便是寒食,县主给郎君们送节礼来了。”
“有劳县主和姑姑了。”崔扶风声音微沉,请他们入近竹堂内,“大夫嘱咐我多走动,说是有利于恢复。”
穿过庭中潇潇竹丛,进入近竹堂,便看到崔家那位嬷嬷正在收拾屋内,从食盒中取出各式精巧花酥放入柜子中。
听到声音,她回头道:“明日寒食,郎君既然不回去,那我就回去禀报说大夫交代不宜走动吧。另外夫人备了松花茯苓糕和透花糍……”
她目光落在崔扶风身后的千灯身上,也看到了她手中的食盒,后面的话便吞回了腹中,向千灯行了一礼。
崔扶风慢慢在椅中坐下,问:“嬷嬷怎么忘记了,我不爱吃豆沙,茯苓怕是也和我现在吃的药性相冲。”
嬷嬷瞥了璇玑姑姑手中的食盒一眼,面无表情收回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是老奴多虑了,想来县主体贴,王府的糕点定然更合郎君口味。”
出门时她指指桌上的药汤:“郎君趁热喝药,我这便赶紧回去了。”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问璇玑姑姑:“姑姑能借一步说话么?关于我家郎君的伤势,有些事请教。”
璇玑姑姑忙应了,跟着她出去了,屋内只剩了他们二人。
因为适才的事情,千灯与崔扶风相对无言了片刻,一个不愿开口,一个难以开口。
沉默片刻,千灯取出自己为他挑选的香囊送上,说:“之前多承崔少卿关照,薄礼回赠,还望崔少卿不弃。”
崔扶风接过来,望着上面烟云隐麒麟的纹饰,又抬眼看向千灯:“这花纹古拙雅致,麒麟气韵也生动,是难得的珍品。”
千灯点头道:“是呢,我想着这般矜贵脱俗的麒麟,这世上能衬得起的人可罕见——不过刚好,我府中就有一个崔少卿。”
这话入耳舒适,入心熨帖,崔扶风唇角终于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县主如此有心,我却之不恭,那便收下了。”
千灯心下微松,含笑看着他将银香囊系于蹀躞带上,又说:“过几日我帮你配条络子,鎏金香囊配银青色可好?”
“县主配的,自然好。”崔扶风拂着湖蓝色的罗衣,想想又道,“其他郎君这段时间来也受了不少波折,县主也该安抚一二。”
千灯顺理成章地指指自己带来的匣子,道:“自然,每个人都有,一样的银香囊。”
窗外拂进来的春风明明依旧那么温煦,但崔扶风脸上的笑意却彷如冻僵了几分,顿了顿才别开头:“应该的,县主做事周全。”
千灯想着适才自己觉得不妥的那些话,懊恼间一回头看见放在桌上的药,忙起身去端过来,递到崔扶风手中:“崔少卿喝药吧,嬷嬷嘱咐了,要趁热喝。”
他撑起身去拿药碗,却在堪堪碰到药碗时,左肩一颤,手垂了下来。
“小心。”千灯忙端住碗,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试着冷热,一边提起自己心中感觉不妥之事,希望能跳过刚刚的不愉快。
“适才在收拾衣料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郑饶安的熏炉中发现了金线簇成的‘郜国’二字。”
“嗯,说起来,如今案子都落幕了,可曲江池的翠羽裘和郑宅的凫靥裘,我们却依旧理不清头绪。”
“我记得素纨姑姑说过,当日鸣鹫潜入公主府时,府中也同时遭窃,那件凫靥羽斗篷随着郜国公主最喜欢的一批金银首饰失踪了……”
若郜国公主委实打定主意自尽,那批她最喜欢的首饰应当都会成为陪葬品,随她一起落葬。
就如千灯母亲的葬礼一般,按照规格礼制,事死如事生,带着她生前心爱之物离去。
可如今,郜国公主案子已经完结,丢失的财物却一直未曾寻回。就像消失的商洛一般,成为了这个案件又一个悬而未决的点。
“这案子,并未结束……我已经让人去商家去打探了,也不知纪麟游是否真的带商洛回去了。”
药汤正好温热,千灯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的唇边。
春日阳光筛过窗外疏疏的竹叶,散碎的光点笼罩在他们身上微微摇曳,也似摇曳在他们的心旌上。
崔扶风慢慢张开双唇,喝下了她喂来的药汤。
因为她俯头轻吹热烫药汁的双唇,低垂望着药碗的双睫,那苦口的药汤似乎也变得甘甜起来。
他们靠得很近,就连窗外春日的风都似乎穿不进他们之间的距离。
因为心口的悸动,崔扶风垂下眼,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只能扯起了其他话题:“听说县主今晨于朝堂之上当众结了郜国公主案,干净利落,如今全京城无不叹服。可惜我因为病情而无法上朝,没能亲眼目睹。”
“我只是讲述了咱们这段时间以来探索所得,此案崔少卿居功厥伟。”千灯将碗中的药一勺一勺喂给他,轻声说,“只是如今朝廷已经抄查郜国公主府,可商洛尚无下落,我甚至有点怀疑,当时昌邑郡主承认商洛在公主府,只是为了趁机到书房毁灭证据而已。”
“晏蓬莱怕是还藏着我们不知道的内情……不过无妨,目前他还在县主控制下。”崔扶风思忖着,慢慢喝着汤药,“商洛的失踪,应该是晏蓬莱察觉了他可能泄密。但事到如今,罪行早已败露,昌邑郡主逃跑时带走他还有何意义?”
“不知为什么,此案明明人证物证俱全、案情线索明晰,可我心里总是有些没底,总觉得,内里还有我们没能探究到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千灯踟蹰着,却又不知如何表述。
就像她在庄子上完结了母亲的案子后,虽然知道按照逻辑走向和案情推理,凶手和犯案过程都清楚明白,可真相似乎就是隔着一层纱,让她心底不敢彻底确认。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知道母亲为她指的夫婿是谁;不知道杀害她的凶手是谁;不知道时景宁因何而死,不知道他最后留下的“兔子”与“井栏”究竟为何……
崔扶风望着她,而她望着窗外,两人都陷入沉默。

外头原本在温柔春风中沙沙作响的竹林,忽然无序晃动起来。
千灯转头一看,鸣鹫正气冲冲地穿过竹径,身后跟着的是眸光幽暗的晏蓬莱,以及一脸看好戏模样的薛昔阳、幸灾乐祸的金堂。
一看见近竹堂内,县主正亲手给崔扶风喂药,几人脸上神情都难免波动。
尤其薛昔阳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如经了宿雨,顿时光彩黯淡;而金堂脸上的幸灾乐祸瞬息转成委屈气恼,看看千灯又看看崔扶风,张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灯只能将药碗搁在桌上,尽量淡定地起身:“诸位郎君可是来探望崔少卿的?”
薛昔阳快步跨过门槛,泛着粼粼水波的目光却只望向她:“是,听闻崔少卿伤得严重,令县主关怀备至,我们同在后院,自然得过来探望。”
其他人也下意识附和,唯有鸣鹫不加掩饰,揪住晏蓬莱的衣襟,对千灯告状:“仙珠你看,这混蛋还有脸呆在这里!”
晏蓬莱因被公主府挟恩,在后院耍了不少手段,身为最大受害者的鸣鹫,自然要闹将起来。
晏蓬莱神情沉静,只从他的手中扯回衣襟,对千灯道:“蓬莱自觉有愧,无颜留在王府后院,特来向县主告辞。”
千灯对鸣鹫解释道:“晏郎君确实要离京了,如今只是回来收拾东西而已。”
鸣鹫“哼”了一声,这才悻悻抱臂收声。
晏蓬莱垂下眼,浓长睫毛遮掩住了眸光中晦暗的光华,向着千灯一揖:“蓬莱就此拜别县主。”
见他就要离开,千灯出声道:“我为诸位郎君备了小礼,晏郎君就当临别赠礼吧。”
说着,她从带来的匣子中取出选好的鎏金银香囊,递到他面前:“晏郎君身如仙鹤,烟云供养,与这香囊最合衬。”
晏蓬莱抬眼看见香囊上雕镂缥缈烟云,有蹁跹飞鹤于云间穿梭,清逸纵横,见之忘俗。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千灯脸上,见她凝望自己的眸光温柔诚挚,心口不由微微悸动,轻声说:“可我……做过太多错事,令县主失望了。”
“世间有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已。希望晏郎君以后能脱离羁绊,跳出世俗樊笼,终得自由。”千灯说着,将香囊又往他面前递了一分,“但礼还是要收的,也算是你送我百纳蒲团的回礼。”
晏蓬莱迟疑了一下,俯首双手接过,低低道:“是,县主心意,蓬莱领受了。”
见千灯对他这般和颜悦色,鸣鹫忍不住撇嘴:“仙珠,你还对他这么好!他一直在显摆我!”
“是陷害你。”屋外有声音传来,大步跨进门来的,正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纪麟游。
看到千灯,他面容上显出忧虑,又道:“县主,商洛还没找到呢,这就让他走了?”
“没找到商洛吗?”千灯见自己不祥的预感成真,便问,“那,昨夜你与东宫左司御一起带人去追踪昌邑郡主,后来有寻到踪迹吗?”
“一无所获。那密室地道居然有好几个岔口,我们找了两个多时辰才寻到正确路径,总算爬了出来,那出口在公主府外一个荒废屋子的枯井中。”纪麟游一脸晦气样,“当时外面早没昌邑郡主踪影了,我怀疑郜国公主府因为一贯以来坏事做绝,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后路,逃起来飞快!”
鸣鹫急问:“找不到那个猖狂郡主了?”
“正在寻找,不过兵乱之后荒废的坊院太多,就算她没有逃出城,可长安一百零八坊,要如何搜寻也是难题。”
千灯想着商洛,心乱如麻,勉强道:“希望能尽快找到她吧,如今商洛的行踪,只能从她身上着手了。”
默立于旁的晏蓬莱忽然开口道:“若县主信得过我,可以去华严尼寺找找。”
纪麟游立即问:“当真?你怎么知道他会在那里?”
“商洛确是被公主府带走的,如今那边找不到下落,大概率是被昌邑郡主挟持了。据我所知,公主府密道出口处离华严寺不远,而当日我帮助公主府伪造郜国公主难以瞑目假象时,华严寺主持过来祈福,与昌邑郡主十分熟悉。我记得之前郜国公主也常带昌邑郡主去华严寺持斋布施,那密道开在华严尼寺附近,不是没有缘由。”
崔扶风也赞成这番推论,对千灯颔首。
千灯便起身道:“纪校尉,我们一起去华严寺看看?”
纪麟游跳起来:“好,我喊几个兄弟,咱们赶紧过去!”
“顺便把礼物带走吧。”千灯取出为他选的风生从虎香囊。
纪麟游惊喜地接过,当即就系在了腰上:“让县主费心了,这老虎威武,正适合我!”
千灯又取出瑞象给金堂、乘黄给薛昔阳。
“我的呢我的呢?”鸣鹫有些着急,一眼看中了匣中金毛坐狮的香囊。
果然千灯将它拿起,送到他面前:“这狮子送给王子。”
鸣鹫一把抓过,得意地笑着,露出那口大白牙,和手中的狮子简直如出一辙:“这威风十面的,舍我其谁?”
纪麟游纠正:“威风八面。”
鸣鹫理直气壮:“我堂堂回纥王子,和我相似的百兽之王,当然比别人多两面!”
纪麟游一声嗤笑,抓过自己的老虎:“百兽之王在我这儿呢!”
“哼,当然是狮子比老虎厉害!”
“呵,自古以来统率百兽的都是老虎!”
“切,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狮子!”
听着这两人完全不像成年人的争吵,千灯只觉大脑隐隐作痛:“好啦,你们都威武雄壮,数一数二——纪校尉,我们赶紧走吧。”
“等等,我也去,今天必须数出谁是一谁是二!”鸣鹫摩拳擦掌也要跟去,纪麟游自然将他一把格开:“大唐公务,外邦人别多事!”
千灯带着纪麟游出门时,想想又回头看向晏蓬莱:“晏郎君暂且多留一日吧,无论如何,待我们寻回商洛再说。”
若是寻不回的话,她自然不能让他就此离去。
晏蓬莱自然也知晓,轻声应道:“好。”

待千灯与纪麟游、鸣鹫走后,晏蓬莱也向崔扶风告别。
薛昔阳笑得妩媚的眉眼跟开了花似的:“晏郎君解职离京甚是可惜啊,有机会我定帮你在县主面前多多美言。不过我看你犯下如此大错,回来的机会怕是渺茫呢。”
晏蓬莱垂眼,那形状美好的唇角略扬了扬,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金堂向来不懂掩饰,对于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喜形于色,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手后,便来到床前坐下,慰问崔扶风:“崔少卿的伤势怎么样?”
崔扶风含笑道:“还好,其实伤口不大,就是之前发了烧,县主有些挂怀。”
金堂想起刚才县主给他喂药的举动,不觉有些别扭:“伤得不轻吧?县主还给崔少卿亲自喂药呢。”
“伤口靠近手臂,有些麻痒不适,所以一时端不住碗,在县主面前出丑了。”崔扶风唇角微扬,抚着自己的肩头从容道,“听说伤口有麻痒感是正在活血生肌。难怪在我受伤之后,县主当晚便不顾疲惫,特意替我向廖医姑求药,果然这药十分神效,伤口愈合很快。”
金堂听他这话,觉得心下哪里有点不舒服,但一时还咂摸不出门道。
薛昔阳这般敏感的人,早已酸溜溜地开了口:“不愧是崔少卿啊,我们也不是没受过伤,但能得县主如此关怀备至,又是求药又是亲自喂药的,可就只有崔少卿一人了吧。”
崔扶风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毕竟我这伤不一样,因此县主格外关怀些。”
薛昔阳看看含笑倚在枕上的崔扶风,再看看千灯捧过的药碗、坐过的床头,拂衣起身:“有县主亲自照看,相信崔少卿过两天就好了,我便不打扰了。”
等他走了,金堂才终于醒悟过来,懂了心下那不舒服的感觉——这填满心口的酸涩感,还能是什么!
他哪还记得他爹叮嘱要在县主后院与人为善、尤其要巴结好崔少卿的话,丢下一句“既然没事,那崔少卿好好休养”,气呼呼地便走了。
只留下崔扶风望着庭前潇潇竹影,敛了面上笑意。
许久,他口中才喃喃吐出一句:“唯有我,不在你择婿的考虑范围内吗……”
按照晏蓬莱的指点,千灯赶到了华严尼寺。
没想到他们过去时,正好遇见了在现场搜索踪迹的凌天水与东宫左司御刘安陆。
见他们过来,刘安陆赶紧上来打招呼:“前次凌司阶一举解决了公主府密室,兄弟们都是佩服不已,今日特请凌司阶喝酒致谢,顺便也过来看看密道附近的情况。”
凌天水向千灯颔首:“刚好北衙禁军这几日无事。”
千灯问:“可有发现了?”
他指了指华严寺:“我一路循着痕迹过来,看这里距离郜国公主府不远,又在密道出口处,怕是这尼姑寺有问题。”
纪麟游一拍大腿,赞叹道:“适才晏蓬莱向县主辞别,也吐露了华严寺与公主府有关!”
刘安陆大喜:“那还等什么?进去搜一搜!”
东宫侍卫踹门而入,几个正在洒扫前殿的尼姑吓了一跳,连忙上来阻拦,有人嚷着佛门净地不得披甲擅入,有人准备奔到后方去报知主持。
纪麟游一把揪住那个要去通风报信的尼姑,大跨步带人冲进寺庙后院,先将禅房中的主持按住,逼问:“昌邑郡主在哪儿?”
无凭无据上来就问,主持师太还想假作不知推拒一番,纪麟游当即喷道:“别抵赖,外头的小尼姑早已招了!”
主持吓得瘫倒在地:“郡主她……她说已寻到公主的旧属,就在一个时辰前,已变装出城去了……”
“从哪个城门出的?”
“是……春明门。”
一队人快马加鞭,沿着春明门一路往东。
刚出城郊,循着车辙又询问路人,很快查到昌邑郡主马车踪迹,在出城不久便偏离了官道,拐向了旁边野地。
荒芜灌木中,隐约出现马车的踪迹。
刘安陆跳下马带人去查看,有些疑惑:“是昌邑郡主的马车吗?可她一个多时辰前就跑了,怎么如今还在这里?”
等到了马车近旁,他和身边士兵们忽然都停下了脚步。
千灯情知不对,立即打马上前,与凌天水他们围拢向马车。
一个车夫打扮的人扑倒在车轮边,早已断气。
而马车的门虚掩着,有涓涓血流沿着马车缝隙滴下,血腥气弥漫于周围。
士卒推开车门,车内已被鲜血喷溅成大片红色。
一具女尸面朝下趴在马车座上,身下一片猩红,鲜血浸透了马车内,让她如同俯卧在一片艳红血海中。
凌天水微皱眉头,一步跨上马车,将尸体扳过来,露出了死者惨白扭曲的面容。
虽然出逃的装扮简素,但一眼便可认出,正是昌邑郡主萧浮玉。
这个京城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女,竟这般惨死在荒郊野外,众人都是极度震惊。
唯有凌天水微皱眉头后,立即上手查看她的伤口,声音一如既往沉且冷:“死者颈部中刀,凶手下刀既稳且准,一刀割断脖颈血脉,导致鲜血喷溅,失血立毙。”
千灯看着面前这可怖的场景,听着他的话,立即想起了在荐福寺中被割断了喉咙的时景宁。
刘安陆问:“手法这么熟练,是劫匪吗?”
“目前还难说,先上报法司吧。”
东宫侍卫们跑去通知法司衙门,千灯避开其他人,低声问凌天水:“动手的怕不是劫匪,而是杀手?”
凌天水颔首,目光扫过马车内的场景:“对方杀人显然是一把好手,但劫掠却并不熟练,虽然在杀人后意思意思翻找抢劫了一些东西,但许多惯常藏东西的地方没有被仔细搜寻过的迹象。”
“那么,这个凶手作案的痕迹,你是否觉得熟悉?”
凌天水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抬眼示意马车板壁上的一条刀痕,这是对方斩杀车夫后,冲入马车时,昌邑郡主惊惶躲避之下,对方挥刀擦过车身的痕迹。
“凶手用的是单手刀,刀痕偏长偏细,唯有刀尖锋利但短圆,刀背比寻常要厚上三分,刀刃迅速收窄。但这种样式的刀,对方的杀人手法却十分熟练。”
千灯不顾血腥,俯头审视刀痕:“这是什么刀?”
凌天水声音很低,却十分明晰:“自去年奉天之乱后,为了庆祝大捷,朝廷更换了禁中殿前侍卫的装备。最明显的改动,是刀鞘尖端上增加瑞虎铜饰。但铜虎添加后固然威武,却占据了内里刀尖的部分,所以殿前侍卫的制式刀,如今刀尖改成了钝圆型,没有锋尖了。”

千灯恍然大悟,下意识望向大明宫方向,问:“如此说来,是那里?”
凌天水并无异议,只道:“圣上对这位姑母似乎尚有余情,虽然抄家灭府,褫夺封号,但不至于对她女儿下手。”
千灯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不是皇帝,却能调动禁中侍卫,又要对昌邑郡主赶尽杀绝的,自然非皇后殿下莫属。
千灯心知皇后对萧浮玉恨之入骨,只是她毕竟是先帝属意的孙媳,又与太子感情深厚,竟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杀于野地,未免令人胆寒。
但再一想,或许就是因为太子与她感情深厚,所以皇后才会迅速了断,免得太子顾念旧情,反倒生变吧。
她心下感叹,示意东宫侍卫上前,将萧浮玉的尸身先从车上抬下来。
浸在血泊中的尸身被翻过来,下方的锦褥车座已浸饱了血,血线沿着车座下的花纹洇开,圈出一框血红的方型图案。
原来下面繁复华丽的镂雕中,潜藏着一个暗格,平时隐藏在线条中看不出来,但血液顺着空隙流动,便将它显现了出来。
果然,来的人擅长杀人,却不擅长伪装劫匪,连马车上的暗格都未曾检搜。
千灯与凌天水对望一眼,他岿然不动,等侍卫们将尸身抬走后,才不动声色将车座下的暗格拉开。
暗格内放着的,是一个镶嵌百宝的紫檀匣子,入手颇为沉重。
掀开盒盖,金玉珠光耀目一片,里面堆叠着许多极尽华丽的首饰,金花玉叶上层层垒叠着珍珠碧玺猫儿眼,富丽堂皇耀人眼目。
这般华贵风格的首饰,与萧浮玉这般年轻女子并不合适,却和当初让鸣鹫惹上麻烦的那朵金箔珠花相似。
千灯想起素纨姑姑之前说过的话,微扬眉梢:“这难道就是之前公主府所谓遭窃的首饰?看样子确实应该是郜国公主喜欢的。”
凌天水自然也记得:“当时他们说一起遭窃的,还有那件稀世的凫靥羽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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