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两杯酒暖暖身子,众人折下柳枝,到清澈流泉边洗净双手,以柳枝蘸水,互相泼洒祛邪。
春衫薄薄,被水花溅湿,清泉流响,伴随着他们互相泼水的笑声。
在郜国公主案完结后,笼罩他们的阴影终于一扫而空,春阳和暖,春水荡漾,在这样融冶晴好的春日,每个人似乎都很开心。
就连千灯也暂时从压在心头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成了一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女,挥着柳枝向每个郎君泼洒泉水,也欢笑着躲避每个郎君向自己洒来的水珠。
她的脸颊与发间绮琉璃一起,都溅上了晶莹水珠,在日光下光华夺目,不可逼视。
回头看见坐在梨花树下的商洛,千灯扯着裙裾从泉边众郎君的包围中脱出来,将柳枝上的水向他洒去:“来,商洛,帮你驱邪避灾!”
身后的郎君们也纷纷跟上,给商洛洒水。
商洛的手还不灵便,没法抱住头,只能左右摆头哇哇乱叫:“你们等着,明年我给你们每个人都泼一大桶!”
“等着呢,那你赶紧好起来啊!”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千灯回过身,看向凌天水,想看看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中,他是不是会露出那夜一闪即逝的笑靥。
可她对上的,只有那双一如既往犀利锋锐的眼,神情也依旧冷淡,与这般欢喧的场面格格不入。
只是颊边被她洒上的水珠在日光下闪烁着微光,使他面容的线条稍显柔和,那慑人的凛然气势也终于冲淡了一些。
“县主,”身旁薛昔阳扯扯她的衣袖,嗓音柔婉,“咱们入席吧。”
闹了一场后,众人都有些口渴,侍女斟上金橙饮子,送上各式花酥。
千灯吃着桃花酥,心下忽然又想起了时景宁,想起了他给自己做过各式花点。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晏蓬莱身上,这位素日神思飘忽的郎君,似乎也为今日的氛围影响,唇边含着淡淡笑意,双眼正望着商洛。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目光,不偏不倚正与千灯对上。
他的面容疏淡,蒙着一层罕见的浅笑,几绺打湿的墨发蜿蜒贴于面颊上,一如三千界外的瑶池梅萼,迢遥仙姿中透着艳光,灼灼绝俗。
心口有难言的情绪洇开,千灯向他微微颔首,定了定神,回转至自己的几案前坐下,示意大家都落座。
“今日我们齐聚于此,一是共度上巳,二是为商洛送别。俗世红尘,人海茫茫,我们几人能相遇相知,自然是前世修得的缘分。如今离别在即,自当更尽一杯酒。”
千灯又满上一杯酒,举起它向所有人致意,目光从商洛身上移向晏蓬莱:“商洛因为意外,如今要被家人接回去静养康复;而晏郎君也因为一些事情,朝廷允他解职离京了。”
商洛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脸上都是疼惜神情,而晏蓬莱的离开则让好几个人心下暗喜。
县主后院这个风采最盛的郎君离开,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就此消失,自然是好事。
而晏蓬莱举杯起身,凝望着千灯,脸上那恍惚的笑意带着三分释然,三分遗憾,剩下的,尽是看不清的幽微黯淡:“县主,蓬莱此次,真的要辞别了。”
他向千灯深深俯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试图掩住眼中所有的情绪。
千灯望着他许久许久,却迟迟没有开口。
众人诧异地看看她又看看晏蓬莱,不知她究竟是想要留下晏蓬莱,还是愿意放行时,忽见璇玑姑姑带人过来,笑容满面:“县主,廖医姑来了,可巧遇到了商小郎君的父祖来接他,便一起来了。”
千灯起身相迎。廖医姑此番正是她邀请来给商洛看病的,她家世代军医,比姜大夫更适合诊断伤情。
商家父子便候在旁边,静等廖医姑给商洛把脉。
廖医姑诊脉之后,皱眉沉吟片刻,示意将商洛移到屋内,解开衣服后仔细查看他的四肢情况,揉捏关节与肌腱。
商洛靠在椅上,手脚挪动艰难,见廖医姑始终沉着脸,心口不由怦怦跳起来,紧张又害怕地盯着她。
廖医姑见他如此,轻拍他的肩膀,将他的手足盖好:“别担心,好好休养,没事的。”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商洛用力点头:“嗯!我一定乖乖听话,手脚不听使唤好难受啊!”
廖医姑叮嘱商洛好好休息,然后示意千灯和商家父子随她到外面,脸上那强装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商小郎君这手足,怕是不太好。”
千灯听她语气凝重,心下浮起不祥预感:“怎么说?”
“小郎君正值发育,结果手足被捆缚多日,血脉不畅,又久困于狭窄之处,怕是已损了根本,恐会一生有碍。”
千灯愕然,下意识转头看向屋内,见商洛正躺在床上,与璇玑姑姑聊着天,脸上挂着未曾知觉的笑容。
第九十章 不怪县主
商南流将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颤抖:“怎会如此……小洛他、他的伤能恢复得如何?”
“商小郎君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他手足血液多日流通受阻,肢体关节受损,已有部分筋络坏死。日后手臂肯定做不了重活,恢复好的话勉强能握笔写字。而他的脚一直在蜷曲中,就算以后能站起来,也是行走不良了。”
“不可能,小洛他……怎会如此?”商南流不敢置信,难以抑制地落泪,“没有……没有其他办法恢复吗?”
“我随父亲在军中时,见过被捆缚多日的俘虏,轻则休克尿血,重则心跳骤停毙命。商小郎君这些时日能熬下来,一是年纪小骨骼软,二是对方偶尔扶他起来喂点饮食兼便溺,能活下来已属命大,伤残是不可避免了。”
千灯喉口哽住,无法出声。
商洛祖父狠狠瞪了她一眼,似在恨她的刑克命格。
商南流哽咽问:“医姑,有没有办法救救小洛?他小小年纪,人生刚刚开始……”
“他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侥幸,手脚的伤残,我怕是无能为力。”廖医姑低叹,“我先替他做一段时间针灸吧,只是有没有用很难说。”
千灯心下抽搐着,波动过难言的凄恻悲怆。
商洛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唯一错的,便是成为她的夫婿候选,住进了她的后院。
商洛祖父则咬一咬牙,狠狠道:“怕什么,好歹死不了!走,别待在这种晦气地方,咱们带孩子回家!”
商家仆从将商洛小心地抬出木樨厅,出了王府后院,安置在商家马车上。
他躺在马车内,但还是竭力用自己虚软的手撑起身体,透过车门看向送他出门的千灯。
“县主姐姐……我回去啦,等我手脚恢复了再回来!”
千灯点点头,强抑眼中热泪:“好,愿你早日康复,以后一生顺遂,康健无忧。”
车子缓缓启动,因顾着商洛的伤势,车夫走得很慢。
尚未出巷口,后方璇玑姑姑追出来,手中拿着那个狸猫银香囊,对伫立于门口的千灯说:“适才廖医姑帮商小郎君检查时,这个香囊落在床上了。”
千灯见车马离去缓慢,便接过香囊,快步追了上去。
就在接近马车之时,她听到车内传来商洛祖父没好气的声音:“县主县主,你还惦记这不吉利的女人干嘛?要不是她,你怎会变成这样!”
商洛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阿翁,噘嘴反驳:“县主姐姐才不是你说的这样!她对我可好了!”
“对你好,把你害成个残疾,可能要残手瘸腿一辈子?”
“爹!”商南流赶紧出声阻止,“小洛能恢复好的。”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多骗孩子这几日又有什么用?”商洛祖父咬牙悻悻道,“让他看看清楚,早点想好这辈子该怎么办!”
车内传来商洛急促而窒息的“啊”一声,那里面的惊愕恐惧,让千灯的脚步停了一停,不知自己该不该追上去,将手中的香囊送给他。
商南流哽咽道:“别怕,小洛,爹一定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手脚,你一定没事的……”
见儿子与孙子哭成一片,商洛祖父心下更恨,愤愤道:“都是那克夫的县主,把我好好的孙子害成这样!现下娃儿残疾,别说候选夫婿了,这辈子都完了,咱商家决不能善罢甘休!”
商南流叹气落泪,没有接他的话茬。
“你胡说,不许你诋毁县主!”商洛却大声吼了出来,哭腔嘶哑,“县主姐姐才不克夫!她救过我的命!要不是她拼命救我,我早就被乱兵杀死在乐游原上了!”
商洛祖父气得胡子乱翘:“你……你这不肖子孙!”
“要不是县主姐姐收留我,我这个不肖子孙,也早被你打死了!”商洛虚软的手扒在车门上,对着祖父怒吼,连哭腔都淡了,“停车!我不回家,我要回王府,让马车停下!”
“混账,你还敢回去,迟早被她害死!”
“县主姐姐没有害我,害我的是别人!县主一直在努力找我、救我,可为什么你们要把罪责推到县主的头上,为什么要怪她的命不好?”
一直强行抑制的眼泪,此时终于决堤。千灯流泪奔到马车旁边,强抑心口灼热的痛楚,抬手去拍车门:“商别驾,等一等!”
商南流听出是她的声音,赶紧让马车停下。
马车门推开,千灯隔着泪眼看向商洛,半晌,无法调匀气息。
商洛也是满脸泪痕,看到她手中紧握的香囊,哽咽着勉强露出笑容:“对哦,我把……把县主姐姐送我的礼物忘记了……”
说着,他竭力抬手,想要去拿那香囊。
但即使他拼尽全力,指尖堪堪碰到了那狸猫,却没有办法收拢,虚软的手腕让他的手跌了下去,重重垂落在了膝上。
商南流握住他的手,心如刀绞,颤抖着手伸向车外的千灯:“县主……给我吧。”
千灯却俯探下身,亲手将狸猫衔鱼银香囊系在了商洛腰间,紧紧打好丝绦结。
因为下定了决心,她用手背拭去眼中泪光,神情与嗓音也已经平静下来:“先别走吧,春日祓禊宴还未结束,让小洛和大家喝完最后一盏酒,好好告个别。”
见县主回来,身后的侍卫手中抱着商洛,众人都有些诧异。
千灯已恢复了平常模样。她示意诸位郎君落座,纪麟游与商洛关系最好,自然而然地扶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倒好饮子,又拿了几块花糕肉脯放在面前。
薛昔阳举杯起身:“值此良辰美景,我等诸人齐聚于此,皆是县主恩泽,当敬县主一杯。”
众人纷纷附和,向千灯敬酒。
她也不拂逆诸位郎君好意,举杯中素酒向他们示意,喝了这杯酒。
纪麟游一口饮尽杯中酒,顺便帮商洛的唇沾了沾酒,意思意思。
等到众人重新落座,千灯才看向晏蓬莱,缓缓开了口:“晏郎君,你确定要离开王府、也离开长安,回到自己的家乡?”
晏蓬莱凝望着她,眼中如蒙着幽远烟水:“是,我托身王府,已叨扰县主半年多了。如今人人皆知我是郜国公主余党,加之之前犯下种种错事,再无颜面留在县主身边,因此……请县主允许蓬莱拜别。”
第九十一章 照影成双
“原来如此,晏郎君也是无奈离开。”千灯望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自嘲:“不知晏郎君心里,是否舍得我们呢?我记得,商洛失踪那一天,我与崔少卿搜查后院,来到你的照影轩时,头上的宫花不小心掉入了水中。原本这种情况,只需要叫下人捞取过来即可,可你这位素有洁癖的郎君,却毫不迟疑下了水,亲自帮我将宫花捞了回来,在水中递还给我。”
听县主说出这般话语,当时在旁边亲眼目睹的凌天水与崔扶风默然相望,没说什么。
而其他郎君脸上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尤其薛昔阳和金堂更是妒恨交加——
好不容易一个劲敌要走,为什么在离别之际,县主要说这般暧昧话语?
不会还想挽留他吧?
晏蓬莱抬头望向她,面容染上了恍惚迟疑:“县主……”
“还有,那日忽然骤雨倾盆,我在你的照影轩暂时避雨。原本我以为,你会照例宿在太卜署后院中——毕竟当初你留在我后院的原因,也是因夜来骤雨。可你那天却突然冒雨回来了,对我说……因为这边有你牵挂的人。”
千灯紧盯着他的神情,缓缓问:“晏郎君,我在你的住处避雨,只是出于偶尔。所以这么看来,你心下牵挂而一定要跑回来查看的,应该不是我吧?”
“在县主的后院,除了您,还会有谁?”晏蓬莱望着她的目光微微波动,带着点隐晦的黯淡,“冒雨回来是因为我依恋县主的后院;帮县主捞取宫花更是因为……我此生此世,只对县主生过爱慕憧憬,为了县主,可能我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会失了常态。”
“可我怎么觉得,你所有与往常大相径庭的做法,与其说是为我,还不如说,是因为照影池——或者说,你是时刻关注记挂着照影池的水位。”
晏蓬莱神色微变,那形状美好的双唇中吐出的字句也有些僵硬:“我不明白县主的意思。”
“不明白吗?那看来得再提醒你一下。”说着,千灯转过头,问一脸恍惚伤心靠在纪麟游身上的商洛,“商洛,把你遇难之时的情况,对大家再讲一遍吧。”
商洛点头,将他被抓走后的遭遇讲了一遍。
众人听到他白天被套了面罩塞在箱子中,只在晚上偶尔被弄醒才能吃一口掺了迷药的药物及放他便溺的描述,都是气愤不已。
纪麟游更是一拳砸在身旁梨树上,簌簌飘落的花瓣跟下了一场暴雪似的:“可恨!昌邑郡主简直不是人!”
“还好那地方并不气闷,商洛与我说,他在偶尔的清醒中,隐约还会听到水流声和下雨声,雨点敲打在水面的声音离他很近,但箱子中虽不漏水,也会潮湿。”
千灯说着,若有所思地望向晏蓬莱:“这岂不是很奇怪吗?昌邑郡主说商洛被关在书房密室,她借由密室逃出后,我们也确实在马车下找到了商洛。可公主府的密室里别说水流了,它处于厚实地下,雨声很难传进来。”
商洛“啊”了一声,茫然问:“所以我被关在哪里?”
“你不在公主府,而是一直就在王府后院之中。”没有理会郎君与侍女们的讶异低呼,千灯站起身,“走吧,我们去看一看商洛被关押的地方。”
顺着落满梨花的蜿蜒流泉,她率着神情各异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郎君们走向前方。
水流曲折,绕过猗兰馆,转过假山,汇入照影池。
池上回廊通往的,正是晏蓬莱所居的照影轩。
众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晏蓬莱,皆是惊疑不定。
而晏蓬莱垂下眼,避开所有人的审视,口吻疏淡:“我记得商洛出事之后,县主曾带人彻底搜查后院,其中也包括我的住处。照影轩并不大,内里一览无余,怎么可能藏得住一个大活人?”
“对,照影轩陈设简单,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没有藏人的地方,然而却有一个我们通常都会忽略的地方,相隔不过薄薄一层板障,甚至我们曾多次经过,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商洛就在那里。”千灯说着,提起裙角,踏上了池边的木回廊。
脚步声轻缓,在水面之上轻轻回响。
她走到木回廊中间,转过身看向廊外肃立的郎君们,水风徐来,她身上素白的春衫飘荡如雾,在水面上与她的鬓发一起招展荡漾。
“就在这里,我们甚至还闹过很大一场风波,可谁也没想到,当时商洛,就在我们的身边。”
作为那场风波最大受害者的鸣鹫,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千灯脚下的木廊大叫:“脚下!”
“对,就是我的脚下,这条回廊底部。为了不让水泡烂木头,木廊留出了充足的空间,离水面有两尺,足以藏得下一个大木箱——也就是,我们在昌邑郡主马车下发现的那个箱子。”
“蓬莱哥……?”被纪麟游抱过来的商洛盯着晏蓬莱,脸色惨白。
晏蓬莱避开他的目光,矢口否认:“县主无凭无据,怎能如此妄断?我与商洛同在后院,将他视为自己弟弟,怎么会狠心对他下手?”
“当然不是无凭无据。晏郎君,那场风波的起因,是因为我遇上了暴雨,临时来到你的照影轩中避雨。因为怕我淋雨受了风寒,于是琉璃在茶炉上替我煮了一壶茶,取用了旁边小缸内的水——然后,我居然在陌生的地方睡了过去,甚至一直迷迷糊糊,直到诸位郎君过来,在廊下发生冲突,我才终于清醒。”千灯冷冷道,“晏郎君,你不是冒充鸣鹫留下脚印,从孟兰溪处窃取了‘梦沉酣’吗?我想我当时取用的,应该就是你特地为商洛准备的、掺了‘梦沉酣’的水吧。”
商洛愕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晏蓬莱:“蓬莱哥?”
而孟兰溪低低“啊”了一声:“难怪,我一直觉得奇怪,县主一向睡眠不好,因此我经常帮助县主调理,可那天县主居然在照影轩睡得那么熟,我还以为……”
以为是县主在晏蓬莱身边觉得安稳熨帖,所以才会如此……这念头让他一直暗地郁郁不快,如鲠在喉,如今终得纾解。
晏蓬莱却面露茫然:“县主多心了吧?那几日你一直在奔波查案,我想会不会是你太过劳累了,而且风雨助眠,因此才在我的住处睡了一小会儿……这难道也能成为证据吗?”
“不承认吗?你在暴雨夜匆匆赶回来,不是因为雨太大了、照影池太小,很可能会水位高涨,淹没廊下商洛而使他处于危险之中?”千灯望着他的眼神微冷,“那么,晏郎君摒弃洁癖下水替我捞取宫花,也不是因为不敢冒险、怕捞宫花的人俯下身,不小心看到了搁在木廊底下的箱子,从而徒生风波?”
第九十二章 痕迹
“我说过了,是我对县主憧憬爱慕,以至于做出了这些与往日迥异的举止,县主何必这般揣测?”
“好,既然口说无凭,那么我们就来看看现场的痕迹吧。”千灯朝凌天水示意,跺了跺脚下木廊,“一个能装活人的、又重又大的箱子,连续多日放在木廊底下,必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为了给商洛喂食收拾,你还得每晚打开箱子。这么多的动静,晏郎君觉得,会留不下蛛丝马迹吗?”
晏蓬莱的脸色终于微变,那桃杏般颜色的双唇也淡了半分。
凌天水素来雷厉风行,疾步上了回廊,查看痕迹。
别处的钉子都已生锈黯淡,唯有某段四五块木板都是新钉子,藏在木板中不引人注目,但仔细一瞧便与其他木板迥异。
千灯向凌天水一点头,他抓住木板边缘,向上用力一掀。
强横的力道使木板连带铁钉被硬生生掀起,露出下面架设在水上的木梁。
为了稳固木廊,下方是打入水中的木桩,木桩上设三角支撑,撑顶住宽大的横梁,托起两条间隔三尺的小梁,再在其上铺设木板,形成水上蜿蜒的回廊。
而此时木板被卸,小梁之下、横梁之上的情形顿时暴露无疑。
积满陈年旧灰的横梁上,有一块地方的灰迹明显有过拖擦痕迹。
“这灰迹被触碰的时日很近,应该就是这几天留下的。从磕碰的形状来看……”凌天水仔细查看灰迹上长短粗细不一的拖拽痕迹,比划了一下,“搁在这里的东西方正且有棱有角,大小约三四尺见方,最大可能是一个木箱子。”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郎君都齐齐看向了晏蓬莱,不敢置信地审视他。
商洛则瞪大了眼睛,茫然又错愕地喃喃:“是……是蓬莱哥把我打晕了,把我藏在了这里?”
纪麟游急不可耐,问:“那,为何商洛会出现在公主府的马车下,昌邑郡主又为何要带着他逃跑?”
“自然是晏郎君悉心的安排。不然,昌邑郡主为何如此迅速便知晓鸣鹫回到了我的后院,晏郎君又为何要特意让教坊司的玉娘听到自己与昌邑郡主争执,以至于让我能及时防范,应对公主府潜进来的人呢?”
身为告密者的薛昔阳顿时愕然:“县主的意思,玉娘在公主府听到的那些,都是晏蓬莱安排好的,故意让她听到,好转述给我们?”
“对,他偷盗了孟郎君的‘梦沉酣’后,先用在鸣鹫入公主府时,再多次用在商洛身上,对于药性无比熟悉,怎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而且,还是刚好让有关的人可以将计划传递给我们?”
此话一出,鸣鹫震惊了:“什么?我去杀马的时候,他在公主府?”
纪麟游更震惊:“什么?那天晚上用迷香帮助我们的人是他?”
“晏郎君对我们招供说,他在公主去世后,为了嫁祸鸣鹫王子所以盗取了‘梦沉酣’。可根据脚印痕迹判断,那迷香是你在郜国公主溺亡之前便偷盗了。当然,他偷这个,并不是为了帮助你们,而是为了,帮助公主——而,这说明了其实早在公主出事之前,晏郎君就已经设定好要陷害鸣鹫王子,所以特地偷取了他的鞋子潜入,留下痕迹。”
鸣鹫疑惑:“但,我那天去杀马是淋湿跑过去的啊?”
纪麟游作证:“对啊,鸣鹫王子确是临时跑去的,差点连公主的寝殿都找不到,晏卜丞要如何提前预判,帮他将殿内的人都迷倒?”
“我说过,晏郎君要帮助的人,不是鸣鹫王子,而是郜国公主。”千灯不假思索回答,“别忘了,那一晚,郜国公主府中不但有人潜入杀马,还同时发生了盗窃案,公主最喜欢的那些珠宝首饰、还有后来用于栽赃陷害的金箔珠花,以及被焚烧于郑饶安家中的凫靥裘一起,都消失了。”
“我可没有偷!”说起这事儿,鸣鹫还是一肚子火,立即嚷道。
“下手的人,当然不是王子,那些被盗的首饰,已经从昌邑郡主出逃的马车上找到了。联系到东西丢失后,郜国公主命令府中人不必清点追查的举动,显然,这是公主监守自盗,晏郎君帮助她在殿内燃起了迷香,趁着所有人都没有意识,他们偷偷收拾好了东西,用凫靥裘包好,藏到了马车的暗格中。”
千灯说着,回头见晏蓬莱垂眼默然,便问:“晏郎君,不知我这般猜测,是否准确?”
“县主聪慧无匹,料事如神。”晏蓬莱俯首,平淡应道,“事已至此,说出来也无妨了。公主因朝堂变故,因此收拾了一批首饰,要打点朝臣家眷。因为动静较大,担心被人发觉,所以让我在殿中焚香,谁知刚巧鸣鹫王子潜入,方便了他行事。”
鸣鹫悻悻:“本王子这么厉害,还用你方便?”
崔扶风详细思忖推断着一切事情的逻辑,将话题引了回来:“所以,晏郎君将公主府的计划故意泄露给县主,原因为何?”
“当然是为了告知我,让我准备好请君入瓮的戏码。”
纪麟游挠头:“可我不太明白啊,所以……晏蓬莱不但为公主府办事,也在故意帮助我们?”
“对,因为晏郎君需要一个瞒天过海的机会,将自己从这场旋涡中洗脱出来。”千灯指着被破开的木廊,解释道:“自郜国公主出事后,王府加强了防卫,晏郎君找不到将商洛送出去的机会。但,我在山陵出事了,晏郎君判定鸣鹫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一定会帮他洗清冤名。于是他抓住时机向昌邑郡主告密,与她一起设下了潜入王府捉贼拿赃的计策。而就在潜入后院的那拨人将我们引到细柳坞之后,趁着潜入的梯子尚未撤掉之际,他自可调动其他人奉命过来这边,将藏着的箱子转移出去。
“一切都如他所料,昌邑郡主甚至还请了太子一并过来,所有人被召集到前院,谁还能注意到后院动静?商洛就这样被送了出去,箱子捆缚在马车下方,在我们前院交锋之际,马车迅速回到了公主府。于是,最后一环扣上,你顺利洗脱了罪名,将一切推给了公主府。”
一番话说完,照影池上鸦雀无声。
许久,纪麟游才问:“那……为何晏蓬莱要大费周章隐藏商洛,又苦心设局让商洛转移出去,然后重新回来?”
千灯冷冷道:“这个,要问晏郎君自己了。”
晏蓬莱没回答,只站在池边,转头看向商洛。
商洛无力地靠在纪麟游肩上,红着眼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照影池的波光让晏蓬莱面容明暗隐隐,抿紧的下唇失了颜色。
“是我……对不起商洛。”
晏蓬莱艰难开口,神情沉重。
“我不该被昌邑郡主胁迫,帮助她伤害商洛……原本,昌邑郡主发现商洛掌握线索后,要直接杀人灭口,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商洛死去?所以便将他藏在了这里,只想等着案情结束之后,昌邑郡主应该就不会要商洛的命了……还好、还好商洛现在平安活下来了,不然,我委实罪孽深重。”
商洛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啊,县主,蓬莱哥他……虽然把我关起来了,可是他还给我喂饭,照顾我……”
可千灯却摇了摇头,盯着晏蓬莱的眼中微带寒意:“是么?你真的是被胁迫,才会对商洛下手吗?”
晏蓬莱低声问:“县主不信我?”
“我记得,昌邑郡主恶行暴露时,原本应当立即押送至宗正寺。但她亟需回去消灭母亲的滔天罪证,于是恳求太子允许她先回府,被拒绝后,我询问起商洛下落,昌邑郡主原本一脸茫然,可此时你忽然开口,说商洛被关在公主府密室内——于是,昌邑郡主顺水推舟,立即抓住了机会,借口回书房内释放商洛,借机逃跑。”
说到这儿,千灯的声音变得更冷:“晏郎君,看来,昌邑郡主根本没插手商洛之事,从始至终,囚禁他、转移他、安排他露面的人,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商洛呆呆望着晏蓬莱,嗫嚅着唇,竭力抬起自己的手,似乎想要指向他,但抬起不到两寸便又无力地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