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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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零陵县主罪行暴露,要反咬我一口?”萧浮玉怒而反驳,“什么叫借我娘之死兴风作浪针对你们昌化王府?回纥王子杀了我娘,三法司早已有定论,甚至你也在其中参过一脚,怎的如今你包庇凶手被抓了现行,又成了尚未真相大白了?”
“之前种种迹象,确实指向鸣鹫王子,因此我与三法司也被误导,以为他确有作案嫌疑。但如今我重新追查案情,发现了新的线索,而且是至关重要的新线索,郡主,你可愿意看一看吗?”
萧浮玉咬牙道:“我娘因何薨逝,三法司早有论断,无论你拿出什么东西来,都不可能替凶犯脱罪!”
千灯微微一笑:“如果这东西从你们公主府而来,而且是你娘临终留给你的东西呢?昌邑郡主没有兴趣吗?”
“哼,我娘为贼人所害,我连她最终一面都未曾见到,哪有……”
萧浮玉喉口忽然哽住,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中。
她看到了千灯手中的一封信。
那是独属于郜国公主府的特制洒金信封,上面以金粉烫着牡丹花,华贵无比。
而这信封上,郜国大长公主熟悉的字迹赫然在目,正是“爱女亲启”四字。
萧浮玉瞪大了眼睛,如见了鬼一般,露出惊怖神色。
“郡主认得这是什么吧?”千灯拆开信封,扯出一角展示在她与太子面前。
那一角正是落款,清楚明白写的是“母亲绝笔”。
太子惊愕的目光落在萧浮玉身上,而她死死盯着那封信,双唇瞬间毫无血色,颤抖着挤不出一个字。
千灯扬了扬手中的信,盯着她那剧变的脸色:“昌邑郡主,这是你母亲郜国大长公主生前给你留下的信件,其中的内容……相信我不必多说了吧?”
“不,不可能……”萧浮玉在瞬间的震惊恐慌后,扑上来狠狠抓住那封信,企图从千灯手中抢夺回来,“还给我,你竟敢偷盗我娘遗物……”
她猛扑上来,千灯却不闪不躲,任由她抢走手中的信,状若疯狂地撕成碎片。
见她这般模样,周围的人都是惊诧莫名,就连太子也呆在了当场。
萧浮玉胡乱撕扯,正要将其扬到路边沟渠中时,才发现里面的信纸竟全是空白的。
塞在里面的信纸,除了落款四个字,一无所有。
她猛然醒悟过来,想起那封妥善藏在密室暗格的信件,才明白自己中计了。
她怒不可遏,将手中撕碎的信纸朝着千灯狠狠丢撒过去:“零陵县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大长公主的信件!”
太子皱眉看着千灯,似要探询她这番举动的用意。
而千灯任由飘散的碎纸落在自己身上,只盯着萧浮玉,一字一顿问:“既然是假的,为何昌邑郡主如此恐慌害怕?看你这样子,大长公主应该确实给你留下了一封绝笔吧?”
恐惧堵住萧浮玉心口,她迅速思索如何转圜,声音颤抖:“殿下,零陵县主要害我,她构陷我、诬蔑我……”
“郡主此言此举,未免有些古怪了。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怎么你先是控诉我偷盗公主遗物,继而拼命要将这遗物毁去?”千灯端详着她的神情,好整以暇问,“难道说,你娘留下的东西,不可见人?”
见萧浮玉咬紧牙关不知如何回答,千灯便向门内做了个手势:“昌邑郡主,请吧,有些话还是不要在门口当众说开了,不如到堂内上坐,品茗细说吧。”
进入昌化王府内堂,所有闲杂人等被屏退,只剩太子、千灯、萧浮玉与鸣鹫这四个与案情相关的人,也算周全了昌邑郡主的体面。
见萧浮玉看见那封信就面如土色,再想到意外去世的郜国公主居然留下绝笔信,太子嗓音也沉了下来:“昌邑,怎么回事?”
萧浮玉一路进来,已想好搪塞言辞:“殿下,那信与我娘生前给我写过的几封信一模一样,我才以为是我娘之前写给我的信被偷了。只是拿到手后一想,他们能上门杀我的马,拿一个我们公主府的空信封又有何难?而且她府中的崔扶风广涉各家书法,定是他伪造了我娘的字迹,谎称是什么我娘绝笔,让我惊吓!所以我才一气之下把信撕碎了,结果却成了他们污蔑我的借口!”
“猖狂郡主,你就别低矮了吧?”鸣鹫得意洋洋地叉腰,冲她一抬下巴,“告诉你吧,那日我把马头塞到巴掌公主床上时,刚巧看到了那封信,只不过我当时不知道这东西重要,没有急死告诉仙珠,只看到里面有‘母亲绝笔’四个字,结果因为这样你就害我!”
他说话不清不楚,千灯对太子解释道:“殿下明鉴,郜国大长公主溺亡之事确有内情,鸣鹫王子曾潜入公主府看到公主写给昌邑郡主的绝笔信,也因此导致昌邑郡主的针对陷害,也使得三法司误断了案情。”
太子的目光落在鸣鹫身上,想到之前自己授意千灯的事,脸色有点不好看:“你的意思是,朝廷冤枉了回纥王子?”
朝廷的颜面,千灯自然得保全:“鸣鹫王子发现了这封遗书后,对于昌邑郡主的计划非常不利。因此她费尽心机布局,使出各种手段栽赃嫁祸,从曲江池河湾的芭蕉叶到出现在鸣鹫王子身上的金箔珠花,皆是昌邑郡主所为,使得朝廷法司被误导,最终将其误认为凶手,伤了友邦亲和。”
“太子殿下,我没有,零陵县主污蔑我!”萧浮玉气急败坏,矢口否认。
“我亲自看见的信,肯定没错!明明就有信,明明就写了绝笔!我还教崔扶风,他照我说的写的!要不是一摸一样,你怎么一看见就怕成那样?”鸣鹫抱臂得意冷哼,“可惜啊,你害我也没用,仙珠会找出真据救我!”
“而从郡主的反应来看,那封信的存在毋庸置疑。”千灯扫了面色惨白的萧浮玉一眼,问太子,“以殿下看来,大长公主如何未卜先知,给自己女儿留下绝笔信呢?或者说,人在何种情况下,才会留下遗言交代后事?”

太子喃喃道:“在……知晓自己不久于人世之时。”
“然而郜国公主并无隐疾,亦无旧伤,在遇害当日还能如常前往曲江池游玩,与自己熟悉的人私会,又何须留书交代自己的遗言呢?”
“殿下……”萧浮玉气息紊乱,哀求太子,“我娘是大长公主,您的姑婆,殿下怎可让人妄议她的身后事……”
“原本死者为大,我等确实不该议论。但,谁叫有人故意拿她的死兴风作浪,攻讦我昌化王府及一干候选郎君呢?”到了这一步,千灯哪会给她机会,举起手中信封厉声道,“昌邑郡主,你明明知晓你母亲的死因究竟为何,却有意隐瞒不报,借此兴风作浪,对我昌化王府步步紧逼,究竟是为何?”
惊恐慌乱涌上心头,萧浮玉仓皇道:“你……你含血喷人!满朝人尽皆知,是你零陵县主的夫婿候选人杀害了我娘,而你为了替他们遮掩罪行,竟敢诬蔑我娘之死另有缘由!”
“是否另有缘由,昌邑郡主想必比谁都清楚。”千灯逼视着她问,“如果你娘之死没有问题,那么你敢让法司进入你们公主府,搜查府中大长公主遗留下来的线索吗?”
“不可能!”萧浮玉惶急之下紧紧揪住太子的衣袖,哀求道,“殿下,零陵县主欺人太甚!竟然要搜查公主府!求殿下为我们母女主持公道!”
鸣鹫嗤之以鼻:“你要公道,我不要公道?你娘死了都要害人,你拿你死去的娘害人,都不是好东西!”
“请王子稍安勿躁。”虽然他说话难听,但如今这般情况下,太子也不能驳他面子,只对千灯道,“零陵,没有真凭实据,不可妄议贵戚,更何况大长公主身份举足轻重,非同小可。”
“是,零陵受朝廷特许指派,参与郜国公主遇害一案,如今已初窥真相,特向太子殿下禀告:郜国公主因内外交困而自寻短见,留下绝笔信交付女儿昌邑郡主。但郡主隐瞒实情,藏起遗书密而不宣,刻意将祸水引至我昌化王府,更污蔑大唐盟友回纥王子,明知会破坏两国邦交亦在所不惜。如今确凿证据已浮出水面,请朝廷及三法司重审此案,以免真相沉沦,恶人逍遥法外!”
“对,这恶毒的女人,决不能逍……逍逍法外!”鸣鹫在旁愤愤帮腔,“敢给我堂堂回纥王子泼脏水,说我杀人,大唐太子殿下不会包庇这种人吧?”
太子目光沉冷,看向抖若筛糠的萧浮玉一眼,嗓音喑哑:“昌邑,孤要听你的实话。”
萧浮玉哭倒在太子面前,揪着他的衣摆哀求:“殿下,我娘自从元日得罪了鸣鹫王子后,听到满京城传扬他要报复,因怕蛮人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抑郁于心,因此才早早给我留下遗书,也是因此而经常做噩梦……求殿下明鉴,我娘身为大长公主,得帝后爱重,富贵荣华无人不艳羡,更何况她还记挂着我与殿下成亲之事,如何会想不开,走上不归路?”
“昌邑郡主说得对,你与殿下的婚事,正是大长公主至为牵挂之事,也是她选择这条路的原因。”事到如今,千灯哪里还会饶过她,立时反驳,“公主在朝堂上失败、在帝后面前失宠、予大唐盟国失信、在百姓面前失人心。大厦将倾,就连女儿的婚事也面临波折,早已惶惶不可终日。前路飘摇,唯一可以解决困局的办法,只有不惜一切让郡主你登上太子妃之位。毕竟朝堂风雨,失势公主下场多为惨烈,而她在如今这个时机死去,既能保住目前荣耀,也能保住后代根脉。
“更何况,你们还能以此为契机,设计太子与你尽快成亲——太子殿下,您不觉得郜国公主那忽然睁开的眼睛、尼姑们所谓的‘死不瞑目’、‘热孝成亲’,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吗?”
太子望着面无人色的萧浮玉,抿紧了双唇。
“而那个帮助昌邑郡主实施计划的人,如今正在我的后院,请殿下许可,让我将他传唤进来。”
“殿下!”萧浮玉声音哽咽,往日的气焰荡然无存,“我娘是大长公主,您的姑婆,关乎皇室颜面,怎可任由零陵县主指使他人诬陷?”
“殿下!”鸣鹫一声嗤笑,问太子,“我是回纥王子,帮助大唐平乱,关乎回纥颜面,怎可任由猖狂郡主指使他人诬陷?”
太子面色沉冷,许久,终究向千灯点了一下头。
千灯走到院外,目光越过诸位等候的郎君,落在人群最后方。
在冷清静僻处,淡薄灯光笼罩在那人身上,愈显他清冷如雪,幽栖如鹤。
千灯开口唤他:“晏郎君,请入堂一叙。”
众人的目光都随她落向后方,晏蓬莱抬眼望她,目光中一片澄澈寂定:“是。”
看见千灯带着晏蓬莱进内,昌邑郡主那如土的面色又蒙上了绝望的乌沉。
晏蓬莱却给她一个淡定眼神,神情自若地上前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昌邑郡主。”
太子自然认得这京中最负盛名的神仙郎君,瞥了他一眼后,问千灯:“零陵,这就是你所说的,帮助郜国公主府实施计划之人?”
千灯应道:“我想,应该就是晏郎君了。”
晏蓬莱眼中微含诧异:“县主觉得,蓬莱在你的后院帮助郜国公主府?是介意我当年受过郜国公主恩惠之事吗?”
“不,我介意的是,三天前,我去拜访冀州别驾商南流,他提起在你身上闻到过香气——郜国公主府独有的雪末安息香。”
他有些迟疑:“是么?我没印象了,不会是商别驾记错了吧?”
“商别驾的香道造诣在京中首屈一指,又非常熟悉郜国公主府的特有熏香,怎会认错?而最巧的是,那一日太子殿下正好带我来拜祭郜国公主,她在薨逝后忽又睁眼,难以瞑目。”
千灯说着,转头望向太子:“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当日我们在郜国公主的灵堂之中,曾发现公主枕畔落了香灰?”
太子自然记起了那日的事情,点头道:“确有此事。”
“在同一日,晏郎君袖口与公主脸颊落了一样的香灰,而且那香是独属于郜国公主府的,岂不是太巧合了么?郜国公主纵横朝堂二十多年,养尊处优,所用的器物都不肯与他人相同,不仅凫靥羽,连佩戴的首饰、写信的纸笺、燃用的香烛,也都是外间绝难求到的珍品。可晏郎君,为何偏偏在那一日,你的手与她的面颊上沾染了相同的灰烬呢?”
鸣鹫嚷道:“那肯定是他到公主府去了,还摸死人的脸!”

第七十五章 第二重真相
见他这般无礼,即使萧浮玉正惶恐万状,也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愤恨怨怒:“你敢胡言乱语,毁我娘声誉?”
“嗤,我都快被你们母女冤死了,管你娘什么生不生、育不育的,全京城谁不知道你娘最爱俊俏郎君……晏蓬莱,我听说你以前就是她裙子底下的那个什么什么……”
几人都知道他要说的是“裙下之臣”,晏蓬莱无可辩驳,只能认承:“是,郜国公主生前予蓬莱有恩,因此她去世后,我确曾去祭拜过她。只是此举愧对县主,所以我心神不宁,袖上沾染了香灰也未察觉。”
千灯反问:“晏卜丞之前不是说,你与公主反目成仇,早已断绝往来吗?”
晏蓬莱轻叹:“逝者已矣,仇怨当解,恩情当记。”
萧浮玉也硬着头皮道:“对……他确实来拜祭过我娘,我看他心诚,所以允了他,怎么,零陵县主不允许吗?”
“晏郎君虽在我后院,但他是自由身,念着旧情去给公主上一炷香,也属正常。但不正常的是,素有洁癖的晏郎君,日日焚香都是双手洁净,可为何上一炷香却会染到袖口?而且,上香都是在灵位前的香炉内,怎么停灵后殿的公主脸上,会出现香灰呢?”
千灯抬手揭开旁边的博山炉上,用凤嘴箸拨开香灰,任由袅袅烟气弥散:“直到我在务本坊郑宅,看到了死于香灰之中的郑饶安,我才明白了一切的原委。”
太子纵然心乱如麻,听到此话也有些诧异,不知她为何提到此事:“兵部郎中郑饶安?孤看万年县上报,说他在家中闭户焚物,不幸身亡,可是如此?”
“他确实是闭门而死,但死因是因为不知朱砂焚烧有毒,年老体衰被熏蒸而死。当时我与北衙禁军司阶凌天水一同去检验了尸身,有验尸档案在此。”
千灯说着,取过手边的卷宗,翻到郑饶安尸身情况,念出遗容一段:“死者面部朝下,俯身跌扑于熏炉中,面部半埋香灰,双目半张,未能彻底闭合——我看到郑饶安这副死状时,自然想起了大长公主,他们一前一后,一个溺亡于水,一个熏亡于火,却都在死后无法瞑目,原因为何?”
太子思忖着,目光在萧浮玉的脸上缓缓扫过:“是香灰。”
“正是香灰。”千灯从博山炉中捻起一撮香灰,以指尖轻轻晕开,“人死之后,皮肤未曾腐坏时,依旧还有弹性,若是失水则干燥卷缩。看来,当日大长公主无法瞑目之状,是有人用布包好香灰,放在郜国公主的双眼之上熏炙,才使得她眼周的皮肤干燥,眼皮皱缩,因此双目半睁。昌邑郡主正是利用母亲的遗骸,再结合尼姑呈上的祷文,谎称大长公主是因挂心郡主婚事而难以瞑目,终于争得了热丧成亲的旨意。”
太子盯着萧浮玉,声音滞涩:“昌邑,你之前那般哀哭恳求,痛惜你娘不肯瞑目……难道,竟都是对孤、对朝廷使的手段?”
萧浮玉摇头流泪,矢口否认:“不,殿下、殿下一定要信我!在这世上,我最可倚靠的人就是我娘,我爱她敬她,怎会用我娘的死来耍手段,为自己谋利?”
太子与她自小相识,她更是先皇定下的准太子妃,两人自幼情分,此时见她哭得撕心裂肺,心下乱成一团,委实不愿相信。
“其实昌邑郡主此举虽然有违人伦,却不能算不孝。因为这是大长公主的遗愿,郡主所做的一切,包括将昌化王府牵扯入此案、抓住机会热孝成亲、诬陷我的夫婿候选人为凶手等,全都是大长公主指点的方向。”
鸣鹫狠狠呸了一声,怒道:“大唐太子,这种毒蛇肠子的女人,你要是不收拾她,我回纥不服!”
太子绷紧下巴,勉强道:“王子放心,此事若是属实,朝廷定会秉公处理,还王子一个公道。”
“殿下,我没有!我娘薨逝,我比谁都伤心痛苦!”萧浮玉跪在太子面前,满面泪痕,“我只是、只是一心想为我娘报仇,所以杯弓蛇影,觉得人人都是凶手……殿下,案子发生之后,我娘的侍女亲眼所见,那日曲江池内,零陵县主的一个夫婿来找过我娘!她为了替那人脱罪,定要说我娘是自尽的,她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的,是郡主才对。”千灯毫不留情推翻了她的辩解,“大长公主明明做了溺水的噩梦,却还选择到曲江池游玩,并且不偏不倚选中了郎君们为我庆贺生辰的水榭不远处,为此还清除掉了闲杂人等——为的,就是让她赴死之时,身边只有我们昌化王府的人在,坐实这桩大罪!”
萧浮玉双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本你们想要栽赃的人,当然是我。可惜我那日身边始终有人,未曾落单,因此而没有了作案可能。但只要我的未婚夫候选人为我谋害公主,这罪状自然也能算在我的头上。而在你娘出事之前,鸣鹫王子曾与你争执,提到了“信”和离开,这让你们决定将他列为凶手人选,并开始针对他进行了一系列布局陷害。
“要陷害回纥王子,本来并不容易,但鸣鹫王子如今在我的后院,而后院之中,刚好有一个人承过公主之恩,可以为你们公主府所用……”
千灯说着,目光转向晏蓬莱:“晏郎君,你之前曾对我说,你与大长公主已经决裂。但事实上,你在决裂之后还为大长公主做了许多事情,显然已经重修旧好了。”
“是,蓬莱虽然多番遮掩,但还是瞒不过县主慧眼。”晏蓬莱立于她面前,神情沉静,而唇角竟微微扬了扬,“我本是一介白身,短短时间成为太卜丞,皆承大长公主之力。”
他很少笑,但其实他的双唇很适合微笑,唇色如同桃花与玫瑰调和,春意盎然。
“如此说来,在大长公主临去之前,与她在启春阁见面的人,是你?”
“是,一切因缘,恩怨当偿。我既受过恩惠,那么就该按照她定的价码来偿还,包括成为入幕之宾。”
这话本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堂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此他平平淡淡讲来,千灯也神情如常听着。
唯有昌邑郡主看看面色沉冷的太子,脱口而出:“晏蓬莱,我娘待你不薄,你怎敢……”
“郡主,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坦诚一切吧。”晏蓬莱声音轻缓,“你一切作为,皆是出于公主遗愿;大长公主所作所为,亦是出于爱女之心,我相信太子殿下定会谅解的。”
萧浮玉大口喘息流泪着,最终仿佛被抽走了脊骨般,绝望瘫倒在地上,只一双眼紧盯着晏蓬莱,祈求般等待他的下文。
千灯心下不由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晏蓬莱接下来要说的话,昌邑郡主也没有把握。
难道一直在背后主掌并推进这个案子的人,是晏蓬莱?
在她探索出来的、晏蓬莱即将揭示的事情背后,是否还有她所不知的,更深层的东西存在?
不知不觉,那商洛提示过的火光、那残破的翠羽裘、那被焚烧的凫靥裘与朱砂佩,仿佛都从眼前冒了出来,让千灯的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仓促之间所探询到的,是真相吗?
那些尚无头绪的线索,真的只是无意义的冗杂小事吗?

第七十六章 最终真相
千灯开了口,只问萧浮玉:“郡主,如今晏蓬莱已经招认、你娘的遗书也已确证,人证物证俱在,你又何须抵赖?难道郡主坚持要上法司公堂,与晏蓬莱和府中一干人被盘问下狱?”
萧浮玉面色灰败,仰头望着太子,迎着他震惊失望的目光,眼泪决堤:“求殿下原谅我,我……这是我娘遗言中的嘱托,她嘱咐我定要把零陵县主扳倒,否则的话,我们公主府……就完了……”
千灯紧皱眉头,不知道这对母女对她何来这么大的仇怨,至死都不肯放过她。
而晏蓬莱已经娓娓说下去,态度平静地几乎疏离,仿佛在讲述着与己无关的闲事:“县主生辰那日,大长公主也到了曲江池,约我见面。当时她被噩梦纠缠,又身处朝堂旋涡,疲惫憔悴地问我如何才能摆脱一切悲苦。可我只是区区太卜署丞,如何能度她出苦海呢?而公主告诉我,她找到了一条路,可以保全公主府和女儿,只是代价太过沉重,她有点害怕……”
那时谁能料到,郜国公主寻到的那条路,翻覆危局、力挽狂澜的一举,就在鸣鹫那一夜偶尔瞥见的那两个字之中。
“公主去世之后,郡主不解内情,当夜便将侍女所见告知了太子殿下与县主,在后院掀起了波澜。而我想到公主生前与我吐露的话语,恍然悟到她可能是自尽,只能尽快去找郡主,寻求郡主的信任。”
在他的提示下,昌邑郡主寻到了书房暗格中存放的、鸣鹫见过的那封绝笔信。
这信让他们想起了曲江池边鸣鹫找萧浮玉争吵时说过的话,晏蓬莱立即便推断出了潜入公主府杀马的刺客就是鸣鹫,而且他很可能看到了公主未曾写完的信件。
这发现让萧浮玉如临大难,若是大长公主自尽之事被揭穿,那么她所有的牺牲与布局都是竹篮打水,甚至可能为公主府带来巨大灾难。
但,冷静下来分析鸣鹫当时的行动后,晏蓬莱认为,鸣鹫不一定看到了信中的内容,一是他潜入的时间仓促,二是他对汉话不精通,又能认识多少汉文?
最重要的是,在曲江池,他话中理所当然地认为,公主留信是要离京,而不是生离死别。
晏蓬莱回去后,暗暗试探鸣鹫,发现果然如他们所料,鸣鹫对于大长公主的溺亡只有幸灾乐祸,没有任何怀疑。
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潜在的祸患。而如今大唐与回纥谈判数月未有结果,三法司又不可能彻查回纥王子,若最后查到鸣鹫头上,最终必会成为一个模糊裁定的悬案,得到对公主府而言最好的结果。
于是,这个替罪羊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鸣鹫身上。
“因此,郡主与我决定诬陷鸣鹫王子为凶手。郡主在外散布造势、在水榭河湾用烧焦的芭蕉叶伪造他烤羊时曾离开的假象;而我在他偷偷出入的软梯上动手脚,又盗取了孟兰溪的迷药,在屋外伪造脚印、趁着纠葛在他身上放置公主的金箔珠花,凑齐了作案证据链,最终如愿以偿误导了所有人,从而将鸣鹫王子定为凶手,将其逐出长安,掩盖公主溺亡真相,又使县主声名狼藉、再竖大敌。”
鸣鹫不屑地冷哼一声:“可惜仙珠聪明决定,又和我感情厚厚的,她当然信任我,怎会中你的贱计(奸计)!”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仿佛他从不曾因为愤恨误会而劫掠千灯一般。
太子紧抿下唇,盯着委顿在地的萧浮玉许久,才开口一字一顿问:“昌邑,你居然真的做出这般事情来,用你娘的死来陷害零陵?”
萧浮玉面如土色,身躯觳觫,颤抖的唇张了张,却许久挤不出一个字。
太子怔怔望着萧浮玉许久,艰难道:“既然如此,我们的婚事便再议吧。昌邑,你这般心态,纵然与我成亲,怕是也难胜任东宫的女主人。”
萧浮玉崩溃痛哭:“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可我娘说……零陵县主不死,我一世没有出头之日……”
千灯心中异样的情绪越发浓重,她不由自主看向太子,耳边响起那日他曾说过的话——
“在这世间,除了父皇母后外,你……是我最重要、最珍视的人了。”
那日之后,她便刻意避免与太子见面,可看来萧浮玉与她一样,都还记得这句话。
心头的不安让她一时迟疑,而萧浮玉怨毒地盯着她,似要生吞活剥了她。
太子抬头看向千灯,在目光相接的刹那,她下意识地避开了。
他黯然望向伏地的萧浮玉:“昌邑,我会吩咐宗正寺接你过去,望你好生反省,等待朝廷判决,无论如何,我会尽量帮你的。”
这意思便是国法难饶,要将她拘禁于宗正寺,听候发落了。
萧浮玉自小便是天之骄女,备受宠爱,哪曾想过自己竟会拘禁。
她涕泪横流,揪着太子的衣服下摆哀求:“不,殿下……兖哥哥,你放过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替我娘守灵,她是圣上姑母,也是你姑婆,无人守灵怎么办啊……”
“哟,这时候想起你娘了。”鸣鹫嗤笑,“我还以为你光拿你娘害人呢!”
太子冷冷看着萧浮玉,慢慢将她扯住的衣摆抽了回来,站起了身。
“那……求殿下容我回府,我、我要将府中事务吩咐一下,再给我娘……上一炷香,让她不必为我忧心……”抓不住太子的衣摆,萧浮玉脱力绝望,恸哭趴伏于地,“殿下,你没有姑婆了,我没有娘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素来飞扬跋扈的郡主,如今悲恸伏地,再也没有往日的风光。
太子转头不看她,收敛心绪,记起自己身为大唐太子该处理的事务:“鸣鹫王子,看来三法司之前的结论确有疑点,还望王子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定会还你公道。”
“那当然了,我堂堂回纥王子还能吃亏?”鸣鹫自然毫不客气,想想又比划一下千灯脸上的伤,说,“不过王子别怪罪仙珠,她没有背起朝廷,她昨天被我抢走了,我逼她的。”
太子早已看到千灯的脸上有尚未褪去的红痕和小伤口,此时凝视了她的面容一瞬,声音低沉:“嗯,孤知道……零陵县主永远不会背弃朝廷和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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