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分析,凌天水立即吐出三个字:“凫靥裘。”
今年元日,虽然他不在她的身边,但也知道在大明宫前的雨雪之中,身披凫靥裘的萧浮玉曾经当众嘲笑过千灯的翠羽裘——
毕竟,郜国公主府的凫靥羽斗篷,只取绿头鸭双眼旁最为细小的绒羽,捻入羊毛密密排列簇成孔雀羽形状,上千只绿头鸭也只能织成一件光彩莹碧的斗篷,雨雪不濡、浸水不湿。
而如今,郑饶安的屋内居然也出现了一件稀世难求的凫靥裘,与商洛的朱砂佩一起焚入了烈火之中。
“只是不知道,这件凫靥裘究竟是不是公主府那一件。”
千灯起身,寻到外间等待的商南流,问他:“你在炉灰中捡拾朱雀佩时,可有看见什么亮眼的东西?”
商南流肯定地摇头:“当时熏炉打翻在地,香灰铺了一地,破裂的朱雀佩在里面很明显,没有其他更亮眼的东西了。”
“那……灰烬覆盖住的地方,商别驾有看过吗?”
“为了拼凑完整的朱雀佩,我伸手在灰烬中拨过几个来回,全是炭灰余烬,没有其他东西了。”
千灯默然点头,与凌天水交换了一个眼神。
等商南流离开,凌天水才压低声音道:“奇怪……”
确实奇怪。
千灯道:“我们在曲江池捡到的翠羽裘,领口侧外方用金线绣着郜国公主府的标记。按理说,稀世罕见的凫靥裘更应该标记。可……纯金的丝线怎么可能被炉火焚烧掉呢?”
凌天水则道:“还有件奇怪的事,听说郜国公主曾在宫门口奚落过翠羽裘,为何在她看不起的东西上,公主府却会做标记?”
“而且,公主府彻查档案,并无那件翠羽裘,岂非怪事?”
此时万年县衙役已审问完郑宅家仆,大理寺丞聂和政也赶来了。他与千灯熟悉,又知道她在查郜国公主府的案子,因此虽然千灯不是法司之人,他还是拿着各人供词向她汇报了一下。
“郑宅仆役不多,聚居睡通铺,若是夜间有人起来,必定为人所察。而昨夜郑郎中并无声息,所有家仆都未曾出去过。另外,书房的门窗都是从内反锁的,奴仆们费很大劲才将门撞开,此事商别驾也可作证。再经我们在现场及尸身上细查,郑郎中之死,没有任何外人动手的痕迹。”
千灯看着榻上被白布覆盖的郑饶安,默然不语。
商南流则问:“如此说来,郑郎中是烧炭自尽?”
“也不能说自尽吧,最大可能是意外。”聂和政指指灰烬中捡出的朱砂雀鸟佩,道,“郑郎中紧闭门户焚烧东西,因燃烧太过迅速,又带有大量烟雾,猛然腾起间,他年老体衰承受不住,昏迷失去意识,趴在了香炉边沿,本就在呼吸不畅间。而他烧的东西中又有朱砂,燃烧后产生毒气,他在昏迷中吸入混合着毒气的炭灰余烬,自然窒息而死。”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千灯与凌天水也认为,这猜测十分合理。
毕竟,那么大一件凫靥裘,全部都是鸟羽所制,燃烧时自然焦臭熏人,连郑饶安的发须都被燎了许多,一般人都难抵挡,何况一个体弱的老人呢?
唯有商南流急问:“那,我儿商洛的朱砂佩,为何会在这里?”
千灯知道他挂心商洛,但此时也只能轻声抚慰道:“郑郎中焚烧朱砂佩确实古怪,不过商别驾先别担心,这朱砂佩出现在这里,让我已确定了方向,我知道该顺着什么线索查下去了。”
第七十章 当局者
大理寺与万年县的人暂定郑饶安为意外身故,商南流也被劝走,千灯在院中池边洗净手,也准备离开。
“无论出现了多少繁杂的线索,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决定性证据来看,真相只可能是那一个,或许我们应该可以结案了。”
凌天水看着她浸在水中的双手,倒有些意外:“县主想尽快结案?”
“嗯,商洛失踪几日了,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起这句话,就感觉特别害怕……”千灯点头,目光看向商南流离去的方向,声音也显得迟疑。
“凌天水,当初是我为了探索真相,让所有候选郎君入住王府。可后院如今祸端频频,于广陵、时景宁已经死于非命,现下商洛又下落不明,是我将无辜的郎君们置于险境之中……”
“你在兵乱之后收留他们,本是出于好意。”
凌天水看出她目光中强压的恐惧。郜国公主案还在其次,但若商洛出事,怕是她一辈子都要活在自责中。
“不必将责任承揽到自己身上,有罪的是潜伏在候选人中的那个凶犯。而你该做的,是一步步逼近真相,将凶犯揪出来,而不是因为变故而乱了阵脚。”
千灯闭上眼,强自平稳自己紊乱的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公主府已经图穷匕见,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下去了。”
她将薛昔阳的话转述给凌天水,当听到对方商议“零陵县主违逆朝廷、勾结外邦之事已被我们查知,郡主切莫失了时机,扳倒县主”之时,凌天水目光微凛:“这已经不是探查快慢的速度了,而是在鸣鹫之前,对方就已经预判到了这个案子不会就此结束,鸣鹫最有可能的选择是重回王府,而你定会帮他筹谋,洗清冤屈。”
“真没想到,王府后院居然还藏着这般能人,步步设局引我们入彀,从鸣鹫到朝廷,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仅凭蛛丝马迹,便能洞察我们先机,准备一击致命。”
凌天水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弹,想着那日薛昔阳将千灯拥入怀中的一刻。
即使已经与她释开心结,但那一幕还是让他心底十分不舒服:“只是,这么审慎精密的幕后人,怎么会出这般疏漏,让一个教坊女子偷听到计谋?更何况,县主的未婚夫中,就有一个与教坊来往密切的太乐丞薛昔阳。我想,此事或许另有内情。”
千灯竖起两根湿漉漉的手指:“两个可能,第一,薛昔阳在撒谎,与公主府联手的人就是他,要引我们入局;第二,对方有意让风声走漏,让我们异动,也是布局的一步。”
凌天水没有异议,只问:“那县主准备如何应对?”
“我不准备应对,就等着他们上门。”千灯毫不迟疑道,“潜入公主府不容易、带回商洛更不容易。万一对方为了消除罪证,直接让那封书信和商洛消失,我们岂不是无力乏天,追悔莫及?”
凌天水挑眉:“这么说,县主打算将计就计?”
形势逼人,千灯反倒轻快地笑了笑:“凌郎君你说,这不就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吗?”
这微淡的笑容,让凌天水心口升起难言的情绪。
即使面对的是朝野震惊大命案,即使迷雾依旧重重,可她无畏无惧,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沉浸于丧母悲恸中的少女,更不复四年前那个荏弱女孩。
她在坎坷中磨砺成长,迅速脱胎换骨,即使朝堂、命运倾注予她巨大的暴风雨,可她已学会如何保全自己,还以迎头痛击。
“好,我一定尽全力,配合县主。”
将郑宅中的凶案现场存档后,千灯回到王府。
门房达叔看见她便赶紧禀报:“县主,适才来了贵客,因着县主不在,璇玑姑姑亲自陪她到后院探视去了。”
千灯有些疲惫地问:“是哪位贵客?”
“是崔侍中的夫人。”
一听是崔扶风的母亲过来了,千灯怔了怔,忙将一应东西交到凌天水手中,回屋盥洗理妆。
望着她匆忙又紧张的模样,凌天水心下涌起些微不快,又想起那日崔扶风与他摊牌、表示要正式入县主夫婿名册时的情形。
他抖了抖卷宗,将那些陌生的不适感驱出心口。
博陵崔家的下任家主崔扶风伤在她的手中,她怎么可能若无其事,毫无压力?
更何况,这一切与他又有何干?
反正博陵崔家,是绝不可能与昌化王府结亲的。
只要候选人中没有崔扶风,他便有十成把握让孟兰溪成为最终赢家。
反正他进入她的后院,是为了履行承诺帮助孟兰溪,是为了西北的安定与朔方军的前程。
即使心中有些异样情愫,可在他该做的与不得不去做的大事面前,无论是白千灯、是情爱婚姻、还是绮丽美好的未来,不值一提。
千灯匆匆整理了一下,带了侍女赶往后院。
近竹堂内,璇玑姑姑正陪着崔夫人坐在崔扶风的卧榻前。
崔家的侍女仆妇静候在近竹堂外,世家大族规矩严正,没一个人走动喧哗。
千灯入内见礼:“崔夫人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崔夫人眼圈红红的,显然在心疼儿子的病情:“县主客气了,是我记挂扶风伤势,请了宫中太医过来,因县主出外一时不在,便让府中姑姑带我进来了。还望县主能体谅我这个为娘的心情。”
“夫人言重了。”看见她红肿的眼眶,千灯只觉愧疚心酸,喉口一时噎住,说不出后面的话。
京城最负盛名、主治外伤的薛太医给崔扶风把脉,而他轻描淡写解释:“我伤口无妨,只浅浅扎了一下而已,皮外伤。”
他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当时若不是他闪避及时,县主也收手比较快,那百炼刃已经刺入他的心口了。
崔夫人自然不会听他的,只请薛太医诊脉,并解开他的衣襟和绷带,诊查伤处。
待衣襟解开,崔夫人看见儿子胸口上去年旧伤上叠着今年新伤,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薛太医详加查看,皱眉问:“不知这伤口如何造成的?看着不像一般的武器。”
崔扶风道:“追缉匪徒时,被铁钎子扎到了。”
千灯立在一边默默无语,心下更觉愧疚。
薛太医查看伤口,说道:“这敷的伤药确是顶好的,看着像是我师兄廖家的。”
崔扶风颔首:“这是昨夜我受伤后,县主立即向廖医姑求的伤药,廖医姑一早便替我配置好送过来了。”
崔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了抚他滚烫的额头,回头看向千灯:“多承县主关怀,我也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我给崔郎君开几贴消炎生肌的内服汤药,这伤口细窄,又没有伤到要害,只要烧一退,不出十天半月,定然无碍了。”
第七十一章 平安符
薛太医到外室去开药方,千灯见崔夫人望着儿子有话要说,便向她道:“夫人稍坐,我详细问问薛太医,崔少卿的伤需如何调理。”
待她们出去了,崔夫人拭泪问:“扶风,你不如先回家,好好养伤吧?”
“我这边还有事,得帮县主的忙。”崔扶风虚软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再说了,我这伤没什么大碍,昌化王府也有府医,姜大夫会帮我打理药食的。”
“府医要照管全府上下的人,哪有自家人贴心?王府后院又不许你们带仆役进来服侍,这……”
“这也是好事,这样……县主就能经常记挂我,来看看我了。”
看着儿子这八字还没一撇就一心扑在县主身上的不值钱模样,崔夫人又气又无奈,忍不住戳了戳他额头,恨铁不成钢:“你啊,这没出息的样儿……”
待到收回手,崔夫人望了望外面,又压低声音:“娘不是在各大禅寺道观都替你求了护身符、平安符了么,怎的你还会一再出事,难道说零陵县主她真的、真的……”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又闭了口,不愿像京中人一般编排千灯的命格。
崔扶风安慰母亲:“娘也不必担忧,你看虽然我偶有遇险,但最终不都是化险为夷了吗?应该是你替我诚心祈祷起效了。以后若能顺便帮县主也多多祈福,我们肯定都能平安顺遂了。”
“知道了,县主好你也好!”崔夫人有些无奈,“那你也记得,时刻带着娘给你求的平安符。”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大串金光闪闪的平安符,塞到他的手中。
“上次不是给我求过符了吗?”崔扶风看着这一大堆,一脸无奈,“怎么又求了这么多,我是能挂在腰间,还是揣在怀里?”
“各个寺庙求的,有佑平安的、有清心目的、有舒心绪的……哎,总之你都带着,需要什么就用上。”崔夫人说着,又挑出里面一个金线绣牡丹的锦囊,“这个是翠竹庵求的,说是美容颜的,待会儿你给县主。”
没想到母亲连美容符都求,崔扶风即使虚弱无力,也觉啼笑皆非。见上面金线珠玉光华闪烁,当做配饰也行,他便随手接过来,说:“可能县主也不会随身携带,怎的如今护身符、平安符不是泥金就是绣金,如此浮华耀眼?”
“可不是么,如今长安所有庙观平安符外面的锦囊都是同一家绣坊出的,全都是金光闪闪的。县主一直衣着素淡,挂这个确实不合衬。”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日光照在护身符外的锦囊上,那火腾般的亮光令崔扶风下意识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的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商洛曾经说过的话,曾经留下的字,他们当时不解其意,可如今想来,却终于发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崔夫人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一股脑儿将所有护身符塞到他怀中:“总之你都拿着,需要啥用啥,符多不压身!”
外间,薛太医已开好药方。
千灯接过看着,问:“不知崔郎君该卧床休整多久为好?”
“这倒不妨,崔少卿伤口不大,只要烧一退,换药服药护理得当,多走动走动是好事。当然,切不可过度劳累与剧烈活动,若是感觉精力不济,最近也该多休息。”
送走薛太医后,崔夫人又让侍女婆子们将带来的参茸补品交代好,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回府去了。
千灯进内一看,崔扶风倚靠在榻上,手中正持着一个护身符,若有所思。
看见她进来,他将那个护身符递到她面前,含笑道:“县主,这是我娘为你求的符咒,未必灵验,但也是个心意。”
千灯接过来一看,符袋虽是常见金色锦囊,但上面用娇艳粉嫩的丝线绣了半开牡丹,看着与其他符咒完全不同。
再抽出里面的符箓一看,居然是定颜美容的,不觉笑了:“多谢伯母,有心了。”
崔扶风此时喝了汤药,精神不错,问她:“适才县主去哪儿了,我看你好像眉间忧色解了大半。”
“是,郜国公主案和商洛的下落,都有眉目了。”千灯将郑饶安家中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如今我们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只是还差切实证据,然后……还有一部分疑点,我尚未彻底想明白。比如说,商洛肯定是因为发现了公主之死的问题,因此而遭到牵连。但他发现的是什么问题,公主府那边的人又是如何得知他发现此事的,我还没有头绪……”
崔扶风望着她那苦苦思索的模样,却微微笑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慢慢抬起手,将她握住的护身符轻轻碰了碰。
锦囊在日光下略一转侧,光芒越发闪烁。
千灯被那耀目的金光闪了眼,侧开头闪避的同时,听到崔扶风说:“商洛失踪之时,在床沿留下‘公主’与‘火光’二字,想必县主还记得吧?”
金线织成的囊袋反射着阳光,金色的光线如同流水一般在他们面前闪动。
她捏着这个护身符,不由睁大了眼睛:“公主,火光……商洛说,他被烟花的光闪了眼,眼睛一直在痛。”
“对,而且他说的是,天上、水面、甚至石缝间,都有刺目的光线迸射出来。”崔扶风收回手,嗓音有些干哑,“天上的是烟火,水中的是倒影,那么石缝间的,又是什么呢?”
千灯心念急闪,脱口而出:“那石缝间,塞着一个薄而反光的东西,比如说——护身符!”
崔扶风肯定了她的想法:“对,而商洛当时未曾看分明,只觉得刺眼。那么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想通此事呢?答案就在当时我们曾经问询过的,诸位郎君的回答中。”
千灯思索着每个郎君的话语,最终缓缓道:“晏蓬莱。”
商洛最后一个见的人,是晏蓬莱。
因为被郜国公主的尸身吓到,所以他找晏蓬莱求助,让他给了自己一个护身符。
崔扶风颔首:“那日我们曾查过晏蓬莱的照影轩。他身在太卜署,柜子中有符纸与锦囊。而如今长安的寺庙道观,所用都是绣坊这种相同制式的金线锦囊,他那边的也不例外。”
千灯握紧崔夫人送给自己的锦囊:“看来,商洛向晏蓬莱求了护身符之后,终于察觉了石缝间那道金光的来由,甚至可能察觉到了更为重要的线索,并将其刻在了床沿。而从当时木樨厅旁边的情况来看,他当晚发现了问题,但因为惧怕出事而不敢出门,忍到天亮才出门提供线索,谁知却被候在门外的人守株待兔,对其下手。”
崔扶风有些虚弱地靠在枕上,但看着她与自己得出相同的结论,他眸中染上欢欣。
“所以,最有可能的人,应该就是给了商洛护身符、察觉到他可能会从中察觉真相的,晏蓬莱。”
崔扶风想起一事,在昏沉中舒展了一下身躯,让自己尽量清醒一些:“说起来,你上次对我说,晏蓬莱号称与郜国公主决裂后,却还替她办事、为金堂代笔捉刀。我后来让人去查了宫中存档,发现他确曾因污损了替太后抄写的佛经而被罚,在佛堂跪了七天七夜,此后养了两个多月才能下地,但膝盖就此废了,无法再做跑跳等激烈动作——可,那年六月廿五,郜国公主给太后进献了一篮响铃杏。”
千灯吃过这种杏子,大如鸡卵,熟透后晕红橙黄,杏核与壳分离,摇起来如同响铃,是渑池的特产。
“渑池的响铃杏吗?”
崔扶风博闻强记,心思缜密,最擅长的便是在故纸堆里发现秘密:“对,而太卜署的存档上则显示,那年五月,晏蓬莱告假回乡,六月下旬返京销假。”
两年前的小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郜国公主的响铃杏来自于晏蓬莱,但这细节未免太过巧合。
她的眼神一点一点明透起来:“崔少卿,目前的局势,我已大致掌握了。不过,还需要你帮个小忙。”
说着,她目光落在他左肩的伤口处,愧疚中又带着点庆幸:“还好你伤的是左肩,不然要是右手无法用了,我们的戏码,可就演不下去了。”
崔扶风垂眼瞥向伤口,明白了她的用意。
“好,那县主这场戏中最重要的道具,就交给我吧。”
坊间已经宵禁,王府后院熄了灯。
几条鬼鬼祟祟的人影翻越过兵乱中残破的开化坊院墙缺口,直奔昌化王府。
昌化王府院墙颇高,难以逾越。他们潜到院墙角落,朝里面扔了块石头,趴在墙上听黑暗中无声无息,便将绳梯抛上去,勾住了院墙。
黑影们爬上了院墙,里面并无任何人影,他们却似早已预料到,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直奔细柳坞而去。
夜已深了,细柳坞笼罩在黑夜中,一片安静。
黑影们听着里面的动静,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问:“确定那人躲在这里?”
另一人回答:“放心,消息绝对准确。”
领头的一招手,众人潜入了细柳坞。
假山掩映,坞内越发幽暗,几人摸到屋外,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
微微的鼾声,让他们心下暗松,确认了目标在屋内后,取出几支线香点燃,烫破窗纱伸了进去。
淡淡烟雾弥漫在室内,等了片刻后,他们抬手在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毫无动静,几人相视点了一下头,将手中刀尖插入窗缝,拨开窗栓,掀窗跃了进去。
屋内寂静无声,唯有床上被褥微微隆起,鼾声依旧。
黑影们悄悄走到床前,随即将床上被褥一掀,手中麻袋向下套去。
一片软绵,触感绝不是人体。
黑影们立即向下方看去,才发现床上只有团成长条人型的衣物。
明知不好,几人立即转身要撤走之时,门口灯光忽然亮起。
被灯光照亮的人,右手斜持的短棍映着火光闪烁不定,令他一身杀气肃然可怖。
他几步上前,火光下短棍如电光般击出,惨叫声立即响起。
但也只短促的一两声,便随即结束了。
外面鸣鹫冲进来一照,只见滚了一地的黑衣人,个个不是手断了就是腿折了,没一个能站起来的。
他气得哇哇大叫:“可恶!这些人是来找我的,凭什么全被你干掉了,一个都不剩给我?!”
几下便杀得对方片甲不留的人,自然是凌天水。
他懒得搭理鸣鹫,只朝后方一点头:“没事了。”
灯光挪移到门口,千灯手持着灯笼迈进屋内。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这群黑衣人身上,问:“这些是什么人?”
鸣鹫在他们身上乱摸一遍,果然摸到几个小铜牌,正是出入郜国公主府的令信。
“仙珠你看,是那个猖狂郡主派来的!”
见身份暴露,那几人也不挣扎抵赖,伏在地上厉声道:“零陵县主,你私藏朝廷驱逐的钦犯,藐视王法,罪责难逃!”
“哦,原来是王子回来的事情暴露了。”千灯搁下手中灯笼,神情并无波动,“那你们明知道这边住的是回纥王子,却还敢进来劫人,你们主子胆子这么大?”
凌天水冷冷道:“毕竟收留人被发现,县主只不过受朝廷责罚,可回纥王子若在昌化王府出事,这便是邦交大事,整个昌化王府都将逃不了干系。”
鸣鹫暴跳如雷:“好哇,猖狂郡主不仅猖狂,还呆毒!还恨辣!还伤心变狂!本王子决不放过她!”
千灯还未纠正他的“丧心病狂”,外间脚步声匆忙,玳瑁奔了进来,急声道:“县主,太子殿下降临,还……还有昌邑郡主随同。”
“时机算这么准,这是认定你们能得手了?”千灯瞥了那些黑衣人一眼,示意侍卫将他们押上,一同去见太子。
太子大驾光临,昌化王府自然大开府门,即使早已入夜宵禁,全府上下高烧红烛,一起迎接。
千灯率人下阶时,太子正从马车上下来,目光与千灯相接,有些迟疑。
而她却朝他微微而笑,在灯光下光彩粲然:“殿下深夜降临,不知所为何事?”
“零陵,昌邑适才来寻孤,说探听到消息,你府内有贼人潜入,意图不轨。”他见她安然无恙的模样,略略放心,“没事吧?孤已经带了东宫侍卫过来,可要帮你彻底搜查一遍?”
话音未落,太子车驾帘子掀起,一条身着重孝的身影被女官扶下,倨傲又鄙夷地盯着她,赫然正是昌邑郡主。
“郡主也来了?”千灯瞥了她一眼,颔首为礼,又对太子道,“不敢劳动东宫侍卫,今晚潜入的贼人,已经被我们制住了。”
太子松了一口气:“还是零陵你管治王府有方,已经化险为夷了。”
“我们也已查出这些贼人的身份,这便请主人将他们带回去吧。”千灯说着,示意侍卫们将那几个黑衣人带上来,取出他们身上的铜牌,递交到萧浮玉面前,“公主府最近遭逢大变,府中人在外闹事也属平常,还望昌邑郡主能多加管束。”
太子错愕的目光扫过那几块铜牌,又转向萧浮玉:“闹事的贼人,是……昌邑你的府上?”
“零陵县主误会了。这几个人确是我府上的,也是我派遣的,但却不是我所说的贼人。”见事情未成,萧浮玉毫不慌张,抬手抓过铜牌,丢在那几个黑衣人身上,冷冷道,“我是听说,你府中有个被朝廷驱逐出长安的贼人。我一听到消息,便担心县主的安危,故此先排遣府中这几个人过来,将贼人稳住,再去请太子殿下坐镇,以免事情有变,令贼人逃脱!”
听她这般说,太子哪还不曾会意,被驱逐出长安的除了回纥王子鸣鹫还能有谁?原来萧浮玉是将他诓骗至此,要将千灯的罪名坐实。
他看向萧浮玉的眼中,不觉蒙上恼怒。
可事已至此,纵然太子介意,萧浮玉也绝不可能放过千灯。
她暗暗收紧了双拳,任由指甲嵌进掌心刺痛钻心,泪水夺眶而出,对太子的倾诉也颤抖哽咽起来:“殿下,零陵县主明知杀害我娘的凶手就是回纥王子,朝廷也做了公断。可如今我娘尸骨未寒,她竟与回纥王子勾搭成奸,不顾朝廷律令,将此人暗自带回府中密处!殿下,零陵郡主藐视朝廷,公然包庇杀害大长公主的真凶,她罪该万死,国法难容!”
太子看向千灯,而她立即道:“殿下明鉴,这只是昌邑郡主一面之词,还望殿下明察秋毫,替昌化王府洗清冤屈。”
萧浮玉愤然反问:“零陵县主,你敢说人不在你昌化王府中吗?你有没有收留朝廷驱逐的凶犯?请太子殿下立即包围王府,彻底搜查,看看她的后院藏着什么人!”
太子知道此事传出去对千灯名声不好,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劝道:“昌邑,我相信零陵不至于公然违逆朝廷,容她解释清楚,其中必有误会……”
“其实,倒也没有误会。”千灯却朝太子垂眸敛袖,说道,“鸣鹫王子,如今确实就在我的府中。”
此话一出,周围众人都不由呆了一呆。
而一直藏身于内的鸣鹫听到她这番话,毫不迟疑走出来:“没错,本王子在此!”
见他毫不避讳直接走到千灯身旁,太子脸色剧变,声音也不由发紧:“零陵,此种大事,你如何不知轻重?”
“殿下,零陵县主知法犯法,罔顾朝廷律令,罪不容恕!”萧浮玉掩面悲泣,难掩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意神情,“请殿下立即传召法司,将零陵县主的罪行公诸于众!”
太子一时迟疑,却听千灯淡淡开了口,问:“此事我固然有错,但敢问昌邑郡主,大长公主之死尚未真相大白,你却不肯安心在府中守孝,只顾着借令堂之死兴风作浪,来打击我昌化王府,这是人子之道吗?难怪我听说郜国公主难以瞑目,原来是因此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