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我听说后院的假山上出现了血手印,刚刚大理寺的衙役过来,将我们所有人的掌印都印了一个过去,正在查是何人所为。”
千灯正在纸上分析描绘案情,见他过来,便合上纸卷抬起头,问:“难道,关于此事你有头绪?”
“没有,只是时景宁刚出事,竟然又有人在大白天装神弄鬼,这也太藐视王府、藐视县主了!”金堂气呼呼道,“所以我想,等库房和厨房修整好后,我再带着工人将府中的院墙都加高三尺,保准让那些宵小之辈不敢潜入,装神弄鬼!”
千灯没想到他竟然是来揽活的,便道:“金郎君为王府忙前忙后,这般劳累,再若多麻烦你,怕是说不过去……”
“哎,我这条命都是县主救的,这点小事是我本分!我保准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尽量为县主分忧!”金堂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见千灯神情稍霁,便又鼓起勇气,凑近了她一点,说,“早间在厨房废墟,我和商洛随口乱扯,一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还望县主能原谅我……”
千灯收好卷宗,道:“那都是你们私底下的事,我不会过问。”
“其实时景宁死了,我心里也很难受,尤其他的弟妹,小小年纪孤苦无依的太可怜了。”金堂又凑近了她一点,诚恳道,“我听说他有个舅舅,一贯很照顾他们的,只是如今舅舅家也遭了灾,自顾不暇,因此我也让人送了砖木过去,帮助他舅舅家修葺一下。然后呢,再帮他在光禄寺疏通疏通,最好舅舅能在光禄寺升个阶,过两年时景宁弟弟能补上哥哥的缺,舅家也能好好帮他妹妹们找个好人家……”
千灯没想到这个一贯骄纵不知世事的首富家儿子,能为时景宁考虑这么多,一时心下也有些感动:“若真能如此,我替泉下的时景宁多谢你的恩情了。”
“都是我该做的,我知道县主心善,不忍心看孩子们受苦,所以也想帮县主分担一点。”他见千灯眉心还是笼着愁云,便小小声道,“我只希望,县主能无忧无虑,开心快乐,若能日日展眉开颜,就是我……我们的无上欢喜。”
千灯垂眼点了点头,勉强扯了扯嘴角:“好。”
见她神情松动,金堂又拎起身旁的鹦鹉架,说道:“县主您知道吗?金团团最近学会唱曲儿了,我让它背给县主听听?”
没等千灯回答,他已径自去调弄金团团:“来,唱曲儿给县主听听。”
金团团歪着脑袋想了想,开口便道:“县主好,县主妙,县主待我呱呱叫!”
那怪腔怪调的,让千灯些微展颜:“这也不像曲儿啊?”
“哎呀,这个笨蛋。”金堂抓过两个核桃,在它面前逗弄着,“曲儿啊,你之前不是学会了吗?你倒是唱啊……”
金团团盯着核桃,拍了两下翅膀,伸长脖子来抢核桃,哪还记得唱曲的事情。
金堂气得去拍它的翅膀:“小吃货,先把正事想起来!唱呀!”
鹦鹉见他的手拍来,展翅乱窜,突飞时爪子堪堪划过千灯的手指,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金堂大惊失色,赶紧抓住鹦鹉的足链将它扯回来,连声问:“县主,手没受伤吧?”
“哎呀金堂哥,你的鸟好凶啊!”花厅外传来商洛的声音。
金堂又气又急,转头一看,商洛正从院子外跑进来,身后跟着怀抱白兔的孟兰溪。
见千灯手指受伤,孟兰溪忙上前查看,发现只是刮出一条细细伤痕,才松了一口气,将兔子递到千灯怀中,取出药瓶让她擦了点药。
见县主抱着孟兰溪的兔子,他又握着她的手抹着药,金堂嫉恨交加,攥着自己的鹦鹉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偏偏商洛还在旁边嚷嚷:“金堂哥,你看兰溪哥的兔子多乖啊,你也好好教教金团团嘛!”
金堂盯着那兔子,见它软软地伏在县主怀中,又乖又柔任由抚摸的模样,不由狠狠弹了金团团一个脑瓜崩,哪还理会商洛的话。
商洛有口无心,说完后看着千灯的手指,忽然又呆了一呆,眼圈微红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出口。
千灯动了动自己的手指,问他:“怎么了?”
商洛嗫嚅着:“没什么,就是……就是忽然想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景宁哥时,不小心打扰了他刻兔子,当时他手上的伤口,和县主这个……在差不多的地方。”
千灯默然抚着兔子,因为手上抹了药,不自觉便抬起了这根手指,只虚虚抚过兔子。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她的手顿了一顿,不敢置信地抬起,端详这根受伤的食指——
留在假山上的血手印,也是左手食指虚抬,只留下比别的手指更为浅淡的痕迹。
如此想来,那两个忽然出现的血手印……手掌灵活却并不粗大的男人手掌,岂不是刚好属于……
还没等她触及那古怪的念头,花厅敞开的门被人轻轻叩响,是崔扶风捧着卷宗到来。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千灯的手指上,脸上是惊疑难定之色。
千灯抬头,与他四目相望,带着错愕思量,灵犀相通却心照不宣,都选择不当着众人的面开口点破。
她只朝着崔扶风点了点头,侧头问商洛:“你特地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县主,我、我有点怕……”商洛扯扯千灯的衣袖,小声说,“我住的木樨厅离古藤斋不远,我这几天一直听到有古怪的鬼叫声,吓得都睡不着,而且……今早起来走到古藤斋附近,又听到那声音了……”
千灯若有所思地皱眉:“鬼叫声?是什么样的?”
“就是听起来像在哭,但是那个哭声好惨啊,像是喉咙和舌头都烂了破了,还在嘶吼哀叫一样……”说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呆了呆,才问,“那不是鬼,是……是杨槐江在哭!”
千灯点头赞成:“他毁了容又落得这般下场,哭一哭也属正常。”
“难怪呢……难怪我还听到一个女鬼说,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人生总得向前看。你跟我回去吧,这样对谁都好,也是咱们唯一的路了……”一旦知道了鬼叫声是那个杨槐江,商洛心头恐惧稍退,拍着胸口说,“原来那个女鬼……女人是定襄夫人,她在安慰杨槐江,劝他回去呢!”
“那,杨槐江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吓都吓死了,赶紧跑了……反正我走出好远,还听到他隐约的哭声呢……”
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没想到这对一贯不和的母子居然还能患难见真情,说不定对定襄夫人来说,这还算是好事。
待送走了几位郎君,只留下崔扶风,千灯迟疑着问他:“那个血手印,你对照过……时景宁了吗?”
崔扶风颔首道:“是,我与天水已查证过,今日上午至发现血手印之时,除了诸位郎君,没有其他男人进出过后院。因为院墙上的积雪痕迹完整,所以这手印,只能是出自后院的郎君——但……它与任何人都不相符,唯独与时景宁的,一模一样。”
他翻开手中卷宗,将自己从光禄寺调来的卷宗,呈现给她看。
时景宁被擢为光禄寺珍馐署丞时,卷宗末尾附签字手印。
白纸墨迹,那手掌的大小、手指长短、掌心微曲的留白,与雪中那两个掌印,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他留在纸上的食指,没有任何异样。
院中忽然传来尖利的叫声,让沉思中的千灯与崔扶风一起抬头。
只见定襄夫人夺门而入,大家主母风范尽失,面无人色地奔到他们面前。
千灯见她那张与母亲有二三分相似的脸已是面白唇青,便让人赶紧递茶,让她先坐下喘口气。
而陪她一起进来的璇玑姑姑也是一脸震惊,对千灯道:“县主,古藤斋适才出事了!”
千灯还在想着那两个血手印,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怎么,又出现血手印了?”
“不是,是失火了!”璇玑姑姑刚说出这几个字,定襄夫人已经丢开茶盏,惶急地嚷了起来:“是时景宁!我正在给槐江敷药,忽然看见一个浑身烧得焦黑的鬼影,不知怎么出现在我们屋内!他说……说自己死得好惨,要把后院全给烧了!”
“大白天的,如何会有鬼影?姨母是太过挂心表哥,一时看错了吧……”千灯自然不信,“再者,时景宁生前与人为善,未曾做过坏事,死后又如何会在后院作恶?”
“他还不作恶?他把槐江害成这样!槐江伤势如此惨烈,又受惊吓,现在哪还活得成!”定襄夫人扯着璇玑姑姑的袖子,状若崩溃,“你告诉县主,那个鬼要烧死槐江啊!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璇玑姑姑有些艰难道:“我赶过去时,古藤斋确实起火了,不过鬼魂什么的……我和众人都没看见。”
“要不是有鬼,怎么槐江好好躺着,他的床就着火了?要不是我扶着槐江赶紧跳下床,烧起来的就不是那张床,而是整间屋子、整个后院、我和槐江都逃不掉了!”
听说只烧了一张床,千灯也略微放了心,说道:“姨母和表哥吉人自有天相,怎会被邪祟所侵?璇玑姑姑,你赶紧从库房给表哥送一张新床过去,以后要小心火烛……”
“不!槐江不住那个鬼地方!”定襄夫人歇斯底里叫了出来,“县主要是还念着他是你表哥,不想逼死他,就让他搬到前院,多叫僧侣来念经超度,免得……免得冤魂不散,又跟过来!”
只要杨槐江还在眼皮子底下,不出王府的门,千灯自然没有异议,当下安抚定襄夫人道:“姨母放心,我一定多调人手照顾表哥。璇玑姑姑,你赶紧带人去收拾表哥的东西,送他到前院姨母住处休养。”
刚刚耀武扬威搬入后院的杨槐江,不过两三日,又悲凉凄惨地搬出了后院。
前次他的行李由吕乌林带人大张旗鼓搬进来,这次却是定襄夫人心力交瘁地帮他收拾好搬出去。
葛嬷嬷一边帮定襄夫人清点箱笼,一边念叨着:“这乌林也真是的,这边如今事儿正忙,他却偏生要赶回家!”
定襄夫人疲惫挥手道:“我看长安的大夫靠不住,还是让他回去找家里熟悉的大夫过来。再说了,咱们来得太急,哪想到这边事儿这么多?是得让他再带几个得力的人手过来。”
千灯也随之过来,看了看古藤斋被烧的情况。
如定襄夫人所说,起火范围不大,就是整张床烧成了焦灰,青砖地上满是焚烧痕迹。幸好古藤斋是厚实砖墙,屋顶也高敞,并未殃及屋宇,只有靠墙的床帏灰烬尚未清扫。
不过起火自然有烟尘,府中下人抬着箱笼从千灯面前经过,偶尔也闻到烟熏焦臭味。
定襄夫人见她皱眉,故意提高声音对葛嬷嬷道:“这阴湿不见天日的地方,东西的味儿都散不了,搬到前院去,咱得好好晾晒晾晒!”
她这般作张作致,千灯却仿若不觉,只随口应着:“姨母说的是,西院地方大,想怎么晒就怎么晒,一切遂姑母的意。”
只是在离开时,她难免又看了假山上的血手印一眼。
积雪渐融,血迹在水渍侵浸下,早已模糊不清。
与时景宁的掌印如此相似的手印,无故燃起的火灾……
难道,真的是时景宁在地下不安,回来复仇了?
古藤斋的动静,后院郎君们自然不可能不察觉。
“走,看热闹去。”
离得最近的菊园中,纪麟游与薛昔阳正在对弈。眼看要输了,纪麟游一听外面响动,把棋子一丢就跑出去。
再看一群人抬着大箱小包出后院,他乐不可支:“那个猥琐东西,居然想进县主后院,简直是做他的春秋大梦!”
但想到干掉杨槐江的代价是时景宁葬身火海,他的神情又黯然下来。
薛昔阳倚门望着面前远去的队伍,唇角噙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怎么,你认为是杨槐江害了时景宁?”
“我这边离古藤斋近,那边动静我一清二楚。”纪麟游一抬下巴,示意假山上已经乱七八糟的雪,“血手印怎么出现在那里的?定襄夫人和杨槐江又是怎么见鬼的?肯定是做贼心虚发了幻觉,忙乱中打翻了火种呗!”
薛昔阳不咸不淡道:“咱们都能想到这一层,县主绝顶聪颖,肯定更清楚。但,她至今引而不发,反倒将杨槐江移到前院休养了。”
“那……可能是还没找到决定性证据吧,一旦有了,看这个杨槐江还能逃到哪儿去!”
薛昔阳面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县主的后院,可真是卧虎藏龙……说起来那个凌天水,你的表哥,如今似乎很得县主赏识。”
纪麟游想起凌天水,难免有些羡慕:“是啊,人还是得有一技之长,没想到我姑父给仵作打过下手,天水竟能因此学到些本事,得了县主赏识,如今和她似乎还走得挺近的……”
薛昔阳一想到之前去县主面前捅凌天水底细的举动,就恨不得奔过去将当时的自己提溜回来,再把嘴巴给缝上。
“不过你表哥的长相气势,看着绝非凡人,县主赏识也不奇怪。”
“是啊,我也没想到,当年的跟屁虫居然长成这样了。”纪麟游也有些不敢置信,“要不是他耳后的痣还有手臂上的伤和小时候一样,我都不敢认。”
“我本以为你表哥是来帮你的,谁知他在县主晕倒时,竟找了孟兰溪帮忙。”薛昔阳那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微眯,若有所思,“厉害啊,他一个小小举动,县主与孟兰溪的关系顿时非同一般。听说如今有了孟兰溪,他这朵楚楚可怜的解语花,又用香又用药的,县主每次都睡得挺好的……”
“这是好事啊,县主心里压了太多事,能得安眠多好。”纪麟游勉强笑道。
只是,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那条身影,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绮窗后,暗夜中,被摇晃的灯光照得如水波影动的身影,总是影影绰绰纠缠在他的眼前,每次一闭上眼,就仿佛出现在他的面前。
到最后,会是谁能牵住她的手,将他心头这魂牵梦萦的身影揽入怀中,成为最终的赢家呢?
“……你觉得呢?”薛昔阳的声音,唤回了他不属的神思,“时间可没几日了,县主会选择谁,为杞国夫人发引主祭?”
“这谁知道呢,只有县主心里有数吧。”
“当初我们十个人参选,如今苏云中、于广陵、时景宁已殁了,南禺流放。后来新增补的人中,简安亭自尽、杨槐江毁容,但也来了崔少卿和你表哥凌天水。”薛昔阳拈着棋子,思忖轻敲,“其实后院咱们这一群人中,细细捋起来,县主选择的余地,也不算大。”
纪麟游攥紧棋子,只觉心口灼烫,无法自抑。
如果在平时,他总是会喊上一群伙伴,在校场胡乱拼一阵,让风沙与厮斗平息心头的燥热。
可如今,憋在内心的灼热在冲撞着他的胸膛,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不知如何纾解。
他这辈子,面临过沙场杀戮,血腥搏杀,却从未设想过,在县主的后院中如何攻克强敌,拼杀出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
而薛昔阳支着下巴,神情也颇有些幽怨,若他不是个男人,都可以将坊间那“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的闺怨诗套到他身上了——
“你,我,还有尚安好无损的几位郎君,各凭能耐吧。如今又少了两个人,究竟谁能走到最后……反正我不会走,我拭目以待。”
这两位不信鬼神,可后院年纪最小的商洛,哪能不害怕。
听着古藤斋那边的动静,看着木樨厅外桂影婆娑,想着那个血手印和大白天出没的鬼魂,他吓得瑟瑟发抖。
头顶着《论语》,口中念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左思右想,跑到了晏蓬莱所居的照影轩。
冬日的小池上结了薄冰,残雪依稀的水岸边支离着稀疏蒲草,衬着水边的连廊越显清冷。
商洛心里打鼓,“登登”地跑上木廊,喊着:“蓬莱哥,你在吗?”
映在窗上的人影徐徐起身,拉开门扉,走了出来。
日光映着雪色,照得他朦胧又通彻,本就清绝的面容上蒙着一层迷离光华,更显摄人心魄。
商洛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怕惊扰了这浑如世外人的郎君,嗫嚅道:“蓬莱哥,我……我想来找你要点东西。”
晏蓬莱让他入内,斟了杯热茶,想了想给他加了两勺蜂蜜,递给他问:“要什么?”
“就是,蓬莱哥你不是太卜署丞嘛,有没有护身的符咒啊,驱鬼的宝物什么的,我……”商洛捧着茶,心有余悸地看看古藤斋方向,“我有点怕怕的……”
晏蓬莱一笑置之:“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没做过亏心事,哪会有鬼寻你。”
商洛听他这话,眼泪都快下来了:“我……可是我给景宁哥那个药了,我、我对不起他……”
晏蓬莱转着手中茶杯,缓声道:“别怕,这只是王府这两桩惨案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真的吗?景宁哥他……他不会怪罪我吗?”
“都死过一次了,想必他肯定知道,生死有命,怪任何人都没用。”晏蓬莱平淡道,“更何况,劳而无功之事鬼都不做,害你没有任何好处,也不会对局势有任何改变,冤魂为何要费事找人下手?”
听他这么说,商洛才略微松了口气,但还是颤抖着伸手:“不管怎么样,蓬莱哥你给我个护身的东西嘛!”
“若真的怕,你回家岂不是更好?”
商洛想了想时景宁以前笑吟吟给他和弟妹做好吃的样子,再想想祖父把他往死里打的模样,硬着头皮道:“那相比之下,我……我还是觉得,景宁哥比我阿翁好。”
无语的晏蓬莱,只能起身去抽屉中翻出本《南华经》给他:“这是玄都观太和真人亲手抄录,颇具法力,庄子文采也可观,便送给你吧。”
商洛抱过书谢了他,可深心里毕竟不敢相信庄子能帮自己驱鬼。迟疑半晌,他还是不敢离去。
晏蓬莱道:“去吧,世事虚妄,多思无益。”
商洛挪到门口,却终究忍不住,低哑着声音问:“蓬莱哥,你说,景宁哥会去……会去找杨槐江报仇吗?”
晏蓬莱含糊回了句:“或许吧。”
“那,如果他没办法报仇,县主……会帮他讨还公道吗?”
听到县主二字,晏蓬莱那一直朦胧如往虚空的目光才转向了他,沉吟问:“你怎么知道,凶手就是杨槐江呢?”
“肯定是他啊!他这么坏,一来就惹县主生气难过!而且景宁哥的冤魂,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偏偏去找他?”商洛愤愤地捶了门槛一拳,说,“我们在后院住了快三个月,一直好好的,杨槐江一来就出事,不是他还能有谁?”
“究竟是他来了所以起风波,还是因为要起风波了,所以他来了,还不好说。”晏蓬莱的声音低得有些缥缈,恍惚如同午夜梦回的呓语,“没到县主确定心意的时刻,就未到刺刀见红的地步。可惜虚假的和谐融洽,最终还是要崩塌的,只是究竟以什么样的方式,何时到来,我们都还难以预料。”
这样的话,好像金堂哥也曾经说过……
商洛抱着南华经,惴惴不安出了门。
就在照影轩门口,他看见县主朝这边走来。
日光雪光交映在她纤袅如烟云的身姿上,似是为她蒙上了一层淡淡光华,就像那日乐游原上,拉着他避过乱军刀兵的县主,在日光下粲然生辉,让他眼睛几乎无法直视。
不知怎的,他耳边,忽然又响起晏蓬莱轻如梦呓的话语——
没到县主确定心意的时刻,就未到刺刀见红的地步。
乐游原上灼热的风在这寒冬中呼啸而来,猛然击穿了少年的胸臆。
就在刚刚,他还不理解其中深含的意思,可是仅仅只这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胸口心跳的急促鼓荡,恍然间忽然明白过来了。
他抱紧了怀中的《南华经》,不敢与县主打照面,转身踩着荒草落荒而逃。
即使明知自己举止古怪,可他已顾不上了。
“那是商洛吗?他怎么了?”
千灯踏入照影轩,望着商洛逃之夭夭的方向诧异问。
晏蓬莱摇了摇头,说:“少年心事,谁知道呢?”
他出世好静,依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素衣,衬得他的容颜与池中积雪一般剔透晶莹,周身尽是与这个浊世难以融合的超脱冷淡。
身为太卜署丞,往日接触的无非神鬼虚幻,对于古藤斋那边闹得沸沸扬扬的血手印与鬼影火灾,他自然最有经验。
千灯与他对坐于廊下,面前雪风寒冽,所幸有茶炉滚沸,她握着手中暖茶,也可以驱走寒气。
“不知晏郎君知晓古藤斋发生的事情了吗?”
晏蓬莱轻抚栏上薄雪,神情微淡:“冤魂索命之说,自有起因。”
“那么以晏郎君看来,血手印与鬼影何来?”
“凶煞恶鬼,生前往往也是恶人。时郎君温和良善,一贯并无凶狞之相,若说他死后会化而为鬼前来索命,我倒不太相信。”
“是,我也不信时景宁化为厉鬼前来索命之说,只是……”千灯转着手中茶杯,沉吟道,“我姨母定襄夫人为古藤斋怪事所惊,认为府中或有邪祟,因此让我去寻找僧道超度。不知晏郎君可有提议?”
“这倒不必。昌化王府有郡王与世子英灵所镇,如何有鬼魅敢白日为祸?”
身为太卜署丞的他都说出这番话来,千灯心下便有了底,知道自己应该能从他这边有所收获了。
毕竟厨房那一场大火后,杨槐江与时景宁的龃龉早已浮出水面,就连这位一贯不问世事的晏郎君,都点出了其间疑点。
是以,她又问:“这么说,我这王府后院,是有人在兴风作浪了?”
晏蓬莱那双比其他人更显清浅的眸子凝望着她,微微颔首:“神鬼无稽,奈何人心生魔。”
修道郎君的真意,实在有点难忖度,千灯干脆挑明了:“你的意思是,与其说是冤魂索命,不如说是杨槐江心怀鬼胎,发了癔症?”
第四十章 蓬莱仙人
晏蓬莱一笑,不置可否:“县主聪慧过人,想必无须蓬莱多言,心中早有成算。”
千灯微微点头,又问:“你前次说,时景宁是福薄之相,那么以你看来,杨槐江命格又如何?”
“前日仓促一面,他面上又带伤,我未曾仔细相看。不过听说弘农杨家的后人自有祥瑞之兆,倒也不只看面相。”
“哦?什么祥瑞?”
“杨家的相格,据说深藏不露。”晏蓬莱身在太卜署,自然比别人知晓得更多些,“我们寻常人的脚,有的大脚趾比较长,有的二脚趾比较长,但听说独独弘农杨家人的中脚趾比其他脚趾都要长出一截,十分明显,是以被称为福祚绵长且内藏之相。”
“中趾较长,也能成为祥瑞相格?”千灯下意识抬手轻抚自己眉上伤痕,不以为意。
不过是,世家大族为彰显不凡,惯常的手法而已。
她试探着,看备受帝后宠幸又常在宫中行走的他,是否能洞悉其他自己所未知的事情:“那么,杨槐江的相格与八字呢?能在如此仓促间被受荐至内宫局,并被迅速造册送来的,难道是宫中有人很看好他?”
晏蓬莱沉吟了半晌。
雪前风中,神情静定的他恍若蓬莱仙人:“冬至将至,诸皇亲国戚皆进宫节贺,随即,皇后殿下便召司天台相合生辰命格,所合的,正是县主与弘农杨家虢州四房的杨槐江。”
这么说,举荐杨槐江的人,不仅是皇亲国戚,而且还是颇为亲近信任之人。
见千灯若有所思,晏蓬莱轻若不闻地叹了一口气,明知不该,终究还是多提点了一句:“县主,在朝堂风雨之前,所有情义其实都并不重要。”
千灯愕然抬眼,似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
“陪县主叙话,今日梅蕊雪还未采,怕是要滴化难收了。”晏蓬莱已拂衣起身,神情微带懊恼,“俗世纷扰,不利修道,县主自便吧。”
千灯知道他的意思,今日对她所说的事情,其实已经违背了他的处世之道,令一贯超脱于凡俗的他,涉及了朝堂琐碎之中。
她起身向他致谢,而他的面容隐在梅枝之后,被碎雪堆积的梅花透出朦胧莹粉色,将他浸在溶溶花树堆雪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波动过一些涟漪。但很快,就像风行水上,他收回了自己下意识想要阻拦的手,也垂下了凝望她的眼睛。
水面上波纹细细,一切恢复如常。
回到前院,千灯立即请崔扶风过来,两人碰了个面。
崔扶风沉吟:“这么说,晏蓬莱与我们的看法一致,自时景宁死后,后院这些怪事,应当都是人为的?”
“嗯,原本我还以为,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他会是最有经验也最感兴趣的,谁知他毫不迟疑便否决了冤魂之说。”千灯若有所思道,“这人的性子,可真是冷到一定程度了。”
但真要说冷,他却又偏偏指点了她最后那一句话,让她心下至今不安。
崔扶风见她神色迟疑,便问:“怎么了,晏蓬莱还有说什么吗?”
千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道:“我想着,宫中确定我的夫婿人选之时,因为我的相格,总要先找司天台或者太卜署确定对方的八字命格的。于是便向晏蓬莱打听,举荐杨槐江的人究竟是谁。”
崔扶风微一扬眉,若有所思道:“这几日是冬至节假,衙门应当不会主动揽事,极大可能,得是帝后令旨,才会如此迅速造册登记——所以推荐杨槐江的人,该是皇亲国戚中的一员。”
千灯点头,心下难免又闪过薛昔阳提点过她,太子府的人与杨槐江有接触的事情。
那么,举荐杨槐江的人,难道就是距离帝后最近的那个人?
想起上次去太子府求见被拒之事,她难免有些迟疑,问崔扶风:“崔少卿,你觉得,昌化王府,或者说,我这个零陵县主,在朝堂上,是否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