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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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敢置信又担忧的情绪中,千灯叫人立即去后院找时景宁,厨房前救火的人也纷纷加快了动作。
从后院跑回来的玳瑁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惨白:“时郎君……没在后院,他弟妹说,他、他拿粉鱼给弟妹们吃了后,就带着食盒回厨房了!”
众人眼望着面前的厨房,一时都失了声。
站在沟边的纪麟游立即抓过旁边的毡毯,冒着严寒跳下水,将自己全身浸湿,披上湿漉漉的毡毯,就要冲进火里去。
“别去!”身后金堂一把拉住他,急道,“陈师傅说,要塌了!”
纪麟游不知道陈师傅是谁,但脚步难免缓了一缓。
可怕的咯吱声已传来,轰隆中,身后烧朽的厨房梁柱瞬间坍塌,滚烫的火星混合灰烬铺天盖地向他们冲来。
周围所有人都在热焰中惊叫逃离,混乱一片。
唯有千灯定定站在火场外,只抬起手挡住飞来的灰屑,不顾灼热灰烬,一动不动。
厨房彻底坍塌,废墟上,火焰还在烈烈燃烧。
众人齐心协力舀水救火,连沟渠中的水都快见了底,终于在天黑之前,火焰余热稍散。
金堂带着工人们用撬棍将梁柱抬走,泼水将下方的滚烫灰烬降热,清理掉瓦砾。
千灯的素衣上尽染黑灰,却提起裙角,要进入火场。璇玑姑姑赶紧拉住她,不愿让自家县主进入这种地方。
千灯抽回自己衣袖,声音微颤:“姑姑,我要进去看看。”
璇玑姑姑不肯放手:“县主,让下人们去看吧,万一这火场中还有余火未灭尽呢?您身为县主,怎能进这种地方……”
千灯摇摇头,推开她的手。
璇玑姑姑急了,还要阻拦,身后传来凌天水的声音传来:“无妨,让她进去。”
他声音沉稳,却莫名有种压迫力,让璇玑姑姑垂下了手,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他。
凌天水向她点了一下头,护着千灯进内去了。

屋内一切都已烧得坍塌,唯有灶台不怕水火,依旧立在废墟炭烬之中。
凌天水查看周围痕迹,道:“看火烧痕迹,应当是灶台后的柴仓起火,火焰升腾点燃上方梁柱,最终整间厨房付之一炬。”
灶下厨娘阿玉无措道:“可每日做完午膳,离开厨房前,我们都要压灭灶火,再将炉膛封住,很小心的……”
“往常你们走后,会有人进来借用厨房吗?”
“时郎君呀!他可是做御膳的,手艺这么好,我们常向他请教菜品的。县主胃口不好,他也会借用厨房替县主做吃的,再者他弟妹还小,他也常到厨房来收拾些孩子的吃食……”说到这儿,她喉咙卡住,看着面前厨房废墟,再也说不出话来。
千灯默然看向灶台前方,若时景宁当时在厨房内,而柴仓却起了火,这说明,他必定在灶台前忙碌,未能顾及后方。
凌天水自然也想到了,立即吩咐众人上来,将灶台旁坍塌的砖墙泥板先推开。
下方赫然出现一具已烧得朽透的尸身,因为火烧后又被倒下的砖墙压住,不要说面目了,就连焦黑的骨架都被压断了几处。
众人呆呆的望着这句尸身,一时无法作声。
金堂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县主,那……那我叫工人先把骨头拣出来?”
千灯抬手制止了他,竭力吸了好几口气,才艰难道:“去崔府,请崔少卿过来。”
昌化王府的火势,早已惊动城北各坊。
回家过冬至的崔扶风,在知晓王府起火后,立即赶回。一看到厨房中的焦尸,他震惊不已,当即让大理寺衙役赶过来。
凌天水也已取来仵作藤箱,取出工具,先测量身材长短。
“骨架属年轻男子,身高五尺六寸许,俯卧倒地,从骨骼粗细及尸油燃烧痕迹来看,体格中等。”
凌天水戴上薄皮手套——因为之前手套太小,他已经换了一套新的手套,套在手上紧绷而又有舒展余地,尺寸十分合适——翻看尸体的牙齿和骨头:“齿白整齐,骨质断裂处洁白,生前身体康健,无病无毒。”
崔扶风在验尸卷宗上记录着,低头看了看骨头,低声道:“我记得各位郎君的身高,这个身长体型,确是……时景宁的。”
凌天水点了一下头,继续审视尸体状况。
“尸身附近有破碎的瓦罐及倒地的小炉,其间有药渣碳化模样,出事之时当有人在其间煎药。另外,手部不远处有烧残的动物骨骼,较为细小,疑为狐、兔、狸、獭之属。”
崔扶风抬笔指向旁边同样被火灾殃及的兽栏,道:“冬至过节,庄子上送来了一批家禽家畜和野味,养在那边。”
“所以死者应当是在厨房内煎药,顺便料理食物。”凌天水说着,又发现尸身腰部的灰烬有一处显然异常,便将其拂开,露出下方一些火烧不朽的东西。
他垂眼扫过,拿起来看了一眼,起身向千灯招了一招手。
千灯的目光一直定在那具尸身上,见他示意,怔了一怔后,僵直地走近了两步。
凌天水一言不发,只将手中那个东西抛向她。
东西入手,尚带着余温,千灯紧紧握着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翻转自己颤抖的手,看向掌心的东西。
那是系在一起的两个小东西。一件是熏得漆黑的银签子,上面吹箫引凤的金丝痕迹鲜明——
那是最早一批郎君在入王府应选时,礼部发给他们为凭的引凤签。
而另一件……擦去外面的烟火灰烬,一只小玉兔出现在千灯的手中。它已经拥有了圆润的形状,但耳朵与爪子等细处尚未成型,显然才雕到一半。
旁边的商洛探头看了一眼,“啊”了出来,声音颤抖:“这……这是昨天我去找景宁哥玩时,他正在雕的兔子啊!那时他被我吓了一跳,还把手划伤了呢!”
“是他……雕过的兔子模样……”千灯自然也记得时景宁会刻兔子练手。
下午还捧着精心烹制的小粉鱼、含笑劝她吃一点的少年,被她拒绝后垂下眼睫挡住自己的惶惑、却依旧抱着希望温柔问她想要吃什么的郎君,没想到就此成了永诀。
而她因为心底的隔阂,对他最后的态度如此冷漠,竟让他带着伤心遗憾离开。
千灯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崔扶风默然看着千灯,捏紧了手中案卷,低声道:“县主节哀。”
千灯望着地上那被灰烬半埋的遗骨,大口喘息了许久,空白一片的大脑才渐渐清醒过来。
“凌天水,你说……这些骨头是生前断的,还是死后压断的?”
凌天水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将几根断裂的肋骨拿起细加端详,又一一放回原处,然后翻动头骨查看,说道:“从断裂痕迹来看,应是死后被坍塌的砖块砸落造成的,不过——如果是在死前不久遭受攻击,随即骨殖被火烧朽,也难分辨。”
“从他死亡的姿势,和砖石砸落的角度看呢?”千灯咬牙遏制自己颤抖的双手,问,“发现起火后,他应当会立即向外逃跑,为何会倒在灶台边,身子不是朝着门边?”
凌天水则道:“不是没有可能。柴仓内大堆干燥柴草瞬间燃烧,厨房内的蔬菜食材一下被大火吞噬,屋内立刻浓烟弥漫。而门窗是木质的,外面空气涌进,往往是火势最为旺烈之处,他冲不出这片火海,自然只能避往火最少的地方——也就是砖墙下,但屋内浓烟弥漫,他来不及躲好便失去意识倒下,被烧成了灰烬。”
他的话冷静得近乎冷漠,让千灯的心口更加冰冷。
大理寺衙役们连夜赶来,记录现场,收捡尸骨。
虽然已经只是一堆焦黑破裂的骨殖,但死者毕竟需要体面,还是将其妥善收好,先送到义庄等待结案。
大理寺初步确定,昌化王府厨房失火,时景宁意外死亡。
夜色深浓,天空下起了细碎小雪,让这寒夜越显凄清。
金堂、薛昔阳、孟兰溪等人都是满身尘烟,商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纪麟游挟着他,免得他脱力倒地:“县主,我先送商洛回去休息了。”
千灯默然点头,疲惫中又嘱咐璇玑姑姑去榴花山房,今晚陪孩子们过一夜,但,先别将大哥的噩耗告诉他们。
商洛面色惨白,看看千灯又看看孟兰溪,颤抖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终究还是埋下头啜泣离去了。
等到人都散了,只剩下静候她的凌天水与崔扶风,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三人立于火场废墟之畔,相对沉默。
许久,千灯转身回东院,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雪下得不大,地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就像明透的丝绢铺地。踩踏上去,丝绢便残破了,一个个黑色脚印静静呈现在青石板上,冰冷地等待着扑落的雪花将它重新填满。

进了东院,千灯草草梳洗,换掉满是灰烬的衣服,到前厅与他们相见。
“后院的诸位郎君,我们得好好查一查,尤其是,在厨房起火之时,有谁在附近出没过。”
崔扶风沉重地点头应了,问:“县主认为,此事还是那个隐藏的凶手下手?”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么多意外。意外被误杀的我娘,意外被误杀的福伯,意外自尽的苏云中,意外葬身火海的时景宁……”千灯深深呼吸着,寒冷的天气让她气息变成白雾,弥漫在脸颊旁,令一切变得更为迷茫。
“可如今,我娘的死尚还存疑,福伯留下的字纸我们还不解其意,嫌疑刚有苗头的时景宁今日便突然遇害,快得让我甚至有些错觉,背后那个凶手,是不是时刻在盯着我,察觉到我的举动之后,便掐死我想要追循的线路,断绝我所有可以寻找的方向?”
“对,时景宁的死,委实出乎我们的意料。”凌天水靠在柱上,抱臂盯着夜色,皱眉思忖道,“我本来以为,凶手率先下手的对象会是孟兰溪,并希望借此守株待兔。可为何,如今出事的竟是时景宁……县主有对他表现出什么不一样的举动吗?”
千灯缓缓摇头:“并无,甚至他在出事之前,曾给我送过吃食,可我当时心有芥蒂,对他颇为冷淡……”
若她知道,那是最后离别的一面,她一定不会那般对他,不会让他那黯然的神情,成为他们之间的终结。
“难道说,凶手下手的目标,并不是最有可能成为县主夫婿的那一个?而是另有原因?”
崔扶风则问:“时景宁在后院一直与大家和和气气,融洽相处,凶手究竟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对他下手呢?”
他一直温柔细心地关注每个人,为他们送上合口味的食物,让每个人都舒适尽兴。
而就在昨晚,他们才窥见时景宁的可疑之处,原以为时景宁就算不是凶手,也总可以顺藤摸瓜,根据那字迹、那刻刀的线索查下去,却没想到,一昼夜之间,便已彻底断绝了所有可能。
“我会去彻查后院每个人的行踪,看看起火的时候,究竟谁靠近过厨房。”崔扶风握着手中验尸卷宗,看天色已晚,便轻声道,“县主先好好休息吧,一切,留待明日再说。”
千灯点头应了,目送他们走出前厅,才看见孟兰溪一直静等在院门边。
想是为了保护他,凌天水不让他离开自己太远,又保持在不会听见这边动静的距离。
见他们散了,孟兰溪怀抱着那只兔子走来,顺手将兔子往她手边递了递,千灯也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
白兔皮毛柔软温暖,蓬松的兔毛从她的指尖流过,在这样的寒冬中令她觉得倍加舒适,难免又多揉了几下。
自时景宁出事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了下来,太久没有接触过温暖柔软的东西,她心弦微颤,有些难以抑制。
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依恋,孟兰溪将兔子托住,递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接过来,将白兔抱在怀中,抚摸着它柔软的耳朵,从头顶轻抚向脊背,闭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孟兰溪低低俯头查看兔腿上的伤口,轻声道:“我想着县主睡眠不佳,今日又发生了太多事情,怕是会难以入眠,因此适才已取了香过来,或许能帮助到县主。”
因为查看兔子伤势,他与她靠得很近,千灯闻到了他身上清冽微涩的茶香。
她抬起眼,看到了他低垂的面容,浓长的睫毛覆在那双清透如黑琉璃的眸子上,微微轻颤,像是撩动在观者的心湖上,格外动人,很难不起涟漪。
有一瞬间,因为他那温柔而清澈的神情,千灯心下掠过些微的悸恸,想起了时景宁与她的最后一面。
这将永远横亘在她心头的遗憾,让她又是酸楚难当,几欲落泪。
“多谢你了,可能我今晚,真的需要你帮我……”千灯怀抱兔子,望着面前孟兰溪取出香匣,俯头将脸贴在柔软的兔毛上。
万千情绪汹涌而来,太阳穴突突跳动,隐痛的头让她几乎崩溃。
幸好有幽幽暗香朦胧袭来,让她意识逐渐平静。喝过孟兰溪为她煎的龙胆茯苓汤后,她终于有了睡意,伏在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上,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的梦中,出现了一场雪。
那是她五岁那年的雪,下在西北漫漫荒野中,也下在邠宁大营中。
那时她祖父为邠宁节度使,东护长安,西拒吐蕃,镇守大唐要塞,年节无法归家。
在一场大捷之后,祖母与母亲带着她前往邠宁。父亲迎出数十里风沙,在下雪的荒原中将她裹在怀中,欢欢喜喜地先纵马骑回军营。
在军营外风雪中,她从父亲温暖的怀抱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一切。
她看见了漠漠荒原,皑皑白雪,也看见了军营外的旌旗下,一个年迈的婆婆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蹒跚前行。
顶风冒雪的男孩,怀中抱着一个冰冷的坛子。那时的她不知道,那是他父亲的骨灰坛——军中为了免于疫病,不会允许尸体长期停放,不是就地掩埋,就是焚烧成灰,若有子侄来领,便带回去安葬,若没有,便洒在山野,与草木同朽。
男孩抬起头,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他隔着朦胧的泪眼,看见了被父亲稳妥护在怀中的千灯。
可天地浩大,他又冻又饿,已经永远没有了自己的父亲。
尚不知世事的千灯指着他,仰头问父亲:“阿爹,那个小哥哥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
父亲抚了抚她的头,示意随扈去打听一下。
侍卫下马询问,回来禀报道:“这是时校尉的母亲与儿子,时校尉在上次作战中牺牲,幸好他有儿子可以替他引魂回家,因此老母带着幼子过来取遗骨了。”
千灯奇怪地问:“为什么儿子才可以引魂呢?”
侍卫笑了笑,没有回答。
“原来是时校尉的家人?”千灯的父亲对他有印象,便带着千灯下了马,抱着她到这对祖孙面前,询问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男孩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目光中带着怯懦:“我……我叫时景宁。”

“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看看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祖母,又看看被抱在怀中好奇望着自己的千灯,鼓起勇气回答:“有我娘,还有我大妹、二弟,还有我娘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
“好小子,那你可得撑起家里了。说吧,以后想干什么,能帮的,我们营里会帮你家一把的。”
“不需要你帮,我……我娘说要带我和弟妹去长安,投奔我舅。”他嗫嚅着,讲述得却十分清楚,“我外祖家在光禄寺当差的,他做的糕点还被圣上夸过呢,外祖说我可以跟着学做糕点,我一定会努力学,学好了就开一个饼店,让我阿婆、我娘、我弟弟妹妹们都吃得饱饱的,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千灯睁大眼睛,忍不住拍手:“哇,小哥哥好厉害!”
“不错,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她父亲也十分满意,拍拍时景宁单薄的肩头,嘱咐人从自己的俸禄中支取一些钱给他们祖孙俩。
那一直默默流泪的婆婆终于回过神来,抹着眼泪道:“这孩子和他娘打算得倒好,只是我一家这么多人,全都过去,他舅家哪有地方住啊。”
千灯父亲一皱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那是儿媳妇的娘家,嫁出去的女儿守寡后带着孩子回去,尚且还说得过去,但带上婆婆却绝不可能。
所以时景宁的期望,大概是要落空的,祖母不可能让这个长孙离开。
“那可以住我家庄子呀!”千灯靠在父亲肩头,点数着指头说,“福伯啊、康叔啊、安叔啊他们都没有家,所以住在庄子里,大家热热闹闹的,都很好呢!”
听到女儿的话,父亲将手一挥,爽快道,“行,时校尉为国捐躯,如今家人有事,我们这些同袍若是不帮,岂不是令军中士兵心冷?我家庄子在京郊,多是安置伤残老兵的,你们祖孙三代过去借住就是,反正多你们一家不多,少你们一家不少。军中抚恤金应该够你长大,到时候你也该自寻生计,撑起全家了!”
时景宁因此顺利到了长安,一家人在白家庄子上栖身。
转年春末,千灯到庄子上游玩小住。她穿着薄薄春衫,骑着一匹小马,溜溜达达地跳小木桩时,抬头看见了正割草回来的时景宁。
她对他的记忆已经淡了,想了想后才认出了他是谁,欣喜地跳下马问他:“小哥哥,你现在和弟弟妹妹在一起了吗?”
时景宁带他到偏院角落的房子里,她看见了他的四个弟妹,还看见了他养的兔子。
遗腹的双胞胎弟妹刚出生,在母亲怀中一拱一拱地吃奶;兔子也还小,她捧在手心里喂它们吃草,看着它们小小的嘴巴嚼得飞快,一根草从头吃到尾,她也可以蹲在面前看它们吃完一根又一根。
那些时日她和时景宁玩得很好,一起喂兔子,一起学写字,一起在庄子的水池中捞小鱼,每天奔跑在水阁的回廊上,把照看她的姑姑们累得够呛。
时景宁刚跟着舅舅学用刀,常去庄上厨房帮忙,还会用剩下的芜菁、豆腐等边角料练刀工,切切丝、雕雕寿桃什么的。
夏天快要过完,暑热结束,千灯就要跟着母亲回王府了。
可是她舍不得自己喂得胖嘟嘟的兔子,它们现在已经长得她都抱不动了呢。于是她让进城的人帮自己在青岩居买了一套刻刀,让时景宁帮自己雕一只兔子带走。
可时景宁也是初学,手艺不精,雕出来的兔子就像个山药豆儿,千灯随便玩了几下,就把兔子和刻刀都抛在了脑后,再没想起来。
而时景宁的外祖年纪大了,退离光禄寺时拉了外孙一把,让他先过去给舅舅打下手。时家人要走时,因感念王府和庄子上众人的恩情,时景宁外祖亲自过来给大家做了一顿饭,以表谢意。
那时席上有一碗肉,用盐酒腌制得嫩嫩的,切得薄薄的,外面裹着糯米粉,蒸得香喷喷酥软软,入口有种与牛羊肉截然不同的味道,十分美味。
见千灯爱吃,时母给千灯多夹了好几块,笑道:“这兔子养得这么肥,也有县主的辛劳呢,县主该多吃点的。”
千灯呆呆地看着碗中的肉,才知道这就是她捧在手心中爱不释手的兔子。
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推开碗站起来就跑走了,席间人都呆住了。
时景宁追上来,和她一起掉眼泪,难过地对她说:“对不起,可是县主,我娘一直说,县主对我们这么好,所以我们也想对县主好。这庄子上什么东西都是县主的,只有兔子是我们养的,因此我们才将唯一的东西拿出来,做给县主吃……”
看他这么伤心,千灯擦干了自己眼泪,也帮他擦干了泪,说:“我不怪你们啦,可是我以后不吃兔子了,再也不吃了。”
她是个固执的孩子,从此后真的再也不吃兔肉了。即使她已经渐渐淡忘了被自己捧在掌心的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可习惯养成后,就再也无法改变自己。
陈旧的往事消逝于她的梦中,她醒来窗外已经透进了金色的日光,反射着昨夜的积雪,照得屋内洞亮,连床帐也挡不住明亮光线。
千灯迷迷糊糊转头,碰触到了蜷缩在身旁的暖暖一团。
是昨夜孟兰溪留在她身边的那只白兔。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它软绵绵暖烘烘的皮毛,忽然想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时景宁了。
那个风雪中抱着骨灰坛、那个为她刻着拙劣的小兔子、那个捧着精心制作的点心送到她面前的少年,永远离开了。
可,这世间本就是来的来、去的去,留得住的、留不住的,都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她能做的,只是为离开她的人讨还公道,为需要她庇护的人提供一个屋檐遮风避雨。
侍女们伺候千灯穿衣梳洗,玳瑁抱起兔子朝外走去:“孟郎君一早来了,等在外面要接兔子呢。他说兔子要养成习惯固定地方吃喝拉撒的,否则怕污了县主身畔。”
千灯抚着鬓发,隔窗看见孟兰溪站在庭中等候着。他抱过玳瑁归还的兔子时,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望向窗内的她,遥遥隔着庭院,垂眼向她行了一礼。
雪后琼枝,郎君白衣,他肌肤白皙,浓黑的发与浓黑的眉眼就如水墨绘成,姿态似画中一枝风发兰信。
他明知她在看他,却只问玳瑁:“不知县主昨夜睡得好吗?”
玳瑁道:“挺好的,县主难得一整宿睡到天亮。”

他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意,向着千灯颔首默望,抱着兔子准备离去。
“孟郎君,稍等一等。”千灯却叫住了他,起身穿过院落,走到他面前。
转头瞥了门口陪孟兰溪过来的凌天水一眼,千灯说道:“我待会儿要去厨房再看看火场情况,记得昨日在厨房看到几个破碎的药罐,后院一干郎君中,唯有孟郎君精通医理,所以,想请你随我一同前去,查看一下当时炉中煎的是什么药。”
“好。”孟兰溪应了,见她面容虽然略显苍白,但已没有了昨日的痛苦茫然,心下不由涌起怜惜与伤感。
他退到门边,静静等待着县主更衣。只是心头感慨不知怎的涌到喉口,不自觉便喃喃道:“若我能为县主分担一些,就好了……”
凌天水听到他的话,却只扯了扯嘴角,淡淡看着在内堂收拾东西的千灯,道:“没有人能替她分担。压在她自己身上的命运,除了自己撑下去,别无他法。”
孟兰溪默然。而千灯已经拢好披风,带上纸笔向他们走来。
“走吧。”她声音微哑,但迈出门槛的步伐却毫无迟疑。命运沉沉压在她的肩上,可她单薄的脊背却依旧挺直。
即使她知道自己要去直面的,是她眼睁睁看着时景宁被烧成焦尸的地方,可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不再畏惧。
昨日厨房起火之后,府中已有两顿没法做饭,今日早膳还是从街上买的。
府中上下这么多人,饮食是头等大事。更何况,过几日便是夫人出殡之日,届时吊唁的宾客众多,府中没了厨房,连招待客人的茶水酥酪都拿不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璇玑姑姑连夜与府中长史商议,租赁了隔壁人家空置院落,先借用厨房,把这段时间顶过去。
也因此千灯过去时,工人们已在清理厨房废墟,准备搬运木料过来了。
长安首富金家财大气粗,自然不缺人手,库房那边没有丢下,厨房这边又拉了一队人,准备先用木头把厨房框架搭起来,临时用板材弄个棚顶,把这阵子的忙碌顶过去。
见千灯过来,璎珞姑姑讲了临时厨房的规划,又忧愁地对千灯汇报,太子殿下所赠的那副九树金花还是没找到,现下库房已翻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看来应是当日没能与其他御赐物一起及时入库,被乱军劫走了。
千灯也只能安慰璎珞姑姑:“此事等有机会时,我找太子殿下说一说吧。毕竟丢失御赐之物虽是大事,但如今兵荒马乱的,哪个府中又能保证万无一失呢?”
“也只能这样了。”璎珞姑姑叹了口气,又指着金堂背影道,“金郎君真是为王府尽心尽力,县主也该当好好感谢他。”
千灯点了点头,向金堂所在的厨房废墟中走去。
走到断墙后,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
焦黑废墟之中,一袭白衣的晏蓬莱正站在时景宁殒身处念往生咒,只是神情恬静平和,看不出多少悲伤。
旁边商洛正抹着泪,蹲在废墟里面烧纸。
千灯不由想起那日在永阳坊,商洛也是如此抹着泪给于广陵烧纸,此时此刻,竟恍如昨日。
金堂过来随意帮着商洛烧了几张纸钱,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行了,时景宁会在地下感念你的,说不定还能保佑你成神童呢。”
商洛抽泣道:“上次、上次广陵哥也是这么突然就离我们去了,金堂哥,你说……景宁哥这次,是不是也被人害了啊?”
“没准,谁知道呢——反正要是坏人下手,县主一定会把凶手揪出来,帮时景宁报仇的。”
“呜呜……景宁哥这么好,从来都与人为善,为什么坏人要对他下手啊?”
“切,小屁孩你傻不傻啊?”金堂翻他一个白眼,“死掉的才是好的,活着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商洛呆呆看着他,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跟我抢县主的,都不是好人。”金堂随手丢着纸钱,意味深长道,“现在我就希望啊,时景宁的死不是意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你说呢?”
商洛傻了眼,连哭都忘了,喃喃问:“金堂哥,你是觉得……害死景宁哥的是、是和我们一起的候选郎君?”
“那我怎么知道?大理寺的人不是来勘察了,说是意外嘛。”
“那……那如果不是意外,害死景宁哥的人,一定是那个杨槐江!”
“我倒觉得,最好不是他。”金堂拍拍飘到自己身上的纸灰,“你想啊,县主摆明了讨厌他,他就算硬挤进后院,又有什么机会蹦跶?但如果是其他人——那我岂不是又少一个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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