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还望表妹收了吧,否则表哥我心里,可不好受呀~”
看着这对一唱一和的假笑母子,千灯心下烦躁,当下将逼上来的匣子一推,也懒得给他们面子了,一侧身从他们的包围中挤出,说道:“表哥心意我领了,只是收受金银首饰怕是要落人口实,委实不便。”
见她抛下他们,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定襄夫人忙追上来,想要拉住她,却见璇玑姑姑从院外匆匆走来,一看见千灯便道:“县主,光王携世子来祭拜夫人了。”
一听是朝廷王爷来了,定襄夫人哪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千灯离去。
“行,不收就不收吧。”杨槐江抱着首饰匣子撇撇嘴,冷笑道,“我就不信她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
与凭军功封王的千灯祖父不同,光王是先皇幼子,当今皇帝的十三弟,正宗的皇亲国戚。
他与昌化王世子颇有交情,如今因战乱后洛阳守卫有变,即将前往监军,赶不上杞国夫人丧礼,因此提前过来致祭。
随他前来的是光王第四子李滋。小世子如今年方七岁,长得玉雪可爱,性子却十分沉静,一双清澈大眼睛显得比同龄人都要幽深。
他恭恭敬敬随着光王上香,又在杞国夫人灵堂虔诚祝祷,毫无他这个年纪的浮躁跳脱。
璇玑姑姑给他递了橘子,他只拿在手里看着,却不曾入口。
光王对千灯道:“这孩子自小特别怕酸,因此不爱吃橘子。”
“这是江南来的,应该挺甜。”千灯接过来帮他剥开,自己取了一瓤试吃,对李滋道,“我尝过了,不酸的,你放心吃吧。”
李滋才点点头接过,看了看橘子,说:“县主和杞国夫人好像啊。”
千灯有些诧异地扬扬眉,自小众人都说她眉眼更像父亲,还没有人说过她与母亲特别像的。
而李滋认真地说:“三年前,父王带来我祭拜昌化王时,杞国夫人给我剥橘子吃,也是先替我尝了一瓤,说不酸的,放心……而且你们剥橘子皮都一样,先从中劈成两半,然后左右各撕成三片,最后剥出一朵六瓣橘皮花。”
千灯回头看向母亲的灵位,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光王默然轻抚李滋的头,神情也有些黯然。
第十八章 小世子
拭去眼泪,千灯请他们到旁边花厅坐下,奉上香茗:“早就听说小世子聪慧异常,过目不忘,今日一见,果然与常人不同。”
光王对这个儿子也是颇为自得:“他记性委实出众,无论什么书都是过目成诵,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也是从不忘却。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也记得太多了,忘不了,也是种烦恼。”
千灯又问了洛阳那边的安排,得知那边过去后会与朔方军交接,想起跋扈独断的临淮王,以及祖父对他“狼子野心”的评价,她心下难免迟疑,委婉道:“那零陵便预祝王爷一路顺利,朝廷军与朔方军和衷共济,交接顺遂。”
光王在朝堂打滚多年,岂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笑道:“无须担心,临淮王与我素有交情,否则朝廷为何遣我去接手洛阳呢?当年在战场上,他还曾为我挡过一刀呢。”
安静吃着橘子的李滋也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左腕上方:“我看过那个刀伤,在这里,好长一条呢!”
千灯看看他比划的地方,心想,男人手上有伤的可不少,凌天水也在相同的地方有一条——虽然他是小时候摸鱼划破的。
但听他们如此说,她也略觉安心:“我也听说,朝廷欲加封临淮王为尚书令,但他辞而不受,由此看来,他确有忠于大唐之心。”
“是啊,你们祖父同为异族,也都为保大唐江山而累军功封王,实属难得。”光王赞叹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万族咸归我大唐,百姓安乐,万邦富强。我相信,只要时局安稳下来,大唐定能光耀中兴,重回昔日荣光。”
千灯默然点头,还在想着凌天水和临淮王手上的伤,抬眼忽见璎珞姑姑站在厅外,神色迟疑不定,又不敢进门。
千灯便向光王告罪,出去询问是否有事。
“刚刚清点器物时,发现库房造册全被乱兵焚毁了。其他物事还能慢慢清理,可御赐之物要是与内库赏赐档对不上,怕是内府要开罪呀……”
丢失御赐之物,自然是重罪。千灯眉头微皱,低声问:“姑姑看,能不能找人借阅一下内府卷宗,咱们抄录一份,好对照着收拾出来?”
“内府档案,事关天家机密,再说库房是重地,宫外人怕是难以进出吧?”光王不知何时已经听到她们对话,牵着李滋走了出来。
千灯点头,一时踌躇。
见她为难,光王笑了出来,拍了拍李滋的小脑袋,说道:“不过,我家四郎常在宫中玩耍,到处都熟悉的,若是县主信得过,让他帮你看一眼档案,回来后帮你补一份单子,倒也方便。”
千灯惊喜不已,忙俯身对李滋致谢道:“如此倒要劳烦小世子,用你过目不忘的本事帮我们王府一回了。”
李滋吃完最后一瓤橘子,一副小大人模样回答:“不劳烦,县主姐姐放心,四郎定不辱使命。”
光王与世子走后,千灯先转到王府库房,查看清理情况。
重赏之下,里面果然已经清出了大半。砖瓦朽木搬走后,大堆的柜子、箱笼裹着泥土被抬上来,一桶桶水泼上去,里面的金银珠宝重现光芒。
为防珠宝有脱落,还选了几个细心可靠的侍女,在清洗下来的泥土中细细筛查,捡拾遗珠。
璎珞姑姑面带忧愁地将桌上墨迹未干的清单递到千灯面前,沉痛道:“县主,房契地契田契不是被烧就是被淹,咱们得重新去丈量补契,上报户部。另外,祭祀用的金盏银碗十不存一,玉器瓷器破碎甚多,王妃当年最心爱的头面也遗失了……”
祖父当年出生入死征战沙场换来的王府荣华,如今竟在她手中落得这般残损破败。千灯心下黯然,再到登记造册的屋内看看。
与外间各种物什裹满淤泥不同,屋内璇玑姑姑带着侍女们将金银器具以清水洗净,又用干净的湿布细细擦干,定襄夫人造册后由璎珞姑姑收纳,一时屋内尽是珠光宝气,光彩夺目。
千灯一抬眼,却见众人忙碌之际,屋内正在造册的定襄夫人身畔,有个人正在随意翻看着金银器具。
她一瞥那人脸上的血痕,不由皱起了眉头——杨槐江,他怎么会在这里?
“哟,表妹也来了?”杨槐江一看见她便谄笑着凑上来,还指了指手旁一个食盒,“刚巧我担心母亲操劳,给送些吃的过来,县主要尝一尝么?”
定襄夫人赶紧笑着附和:“灯灯你看,我说这孩子挺体贴的吧?”
千灯不置可否,杨槐江已径自在屋内转了起来,目光在各色金玉上扫过,口中啧啧道:“好东西不少啊,不愧是王府,你们这些下人可得仔细些收好了,以后县主出嫁到虢州,带过去也方便。”
定襄夫人神情尴尬,看着千灯微冷的神情,终究开口道:“槐江,如今王府中在清点器物,你既非府中人,怕是不便在此盘桓……”
“母亲一家人说什么两家人的话,我如今是县主夫婿候选人,以后就是一家人……”说着,他见千灯眉眼冷峻,心下微惊,怕再被按住扇两个巴掌,连退几步出了门,丢下一句“好好清点,可别弄坏了”,便欲扬长而去。
琉璃与他本有旧怨,气不过嘟囔道:“无缘无故来翻东西,不会是来动什么手脚的吧!”
璎珞姑姑喝道:“不得胡说!弘农杨家的公子,见过多少好东西,岂是那些宵小之辈?”
定襄夫人见府中人明里暗里奚落杨槐江,正又气又惭间,却见已走到门口的杨槐江回过了头,冲着她们将外袍一解,在手中重重抖了抖,又胡乱拍着腰间与袖子,让众人看清他平坦服帖的衣物。
“怎么,怀疑本公子偷东西?该不会是你想借机搜身,好摸摸本公子吧?”他气焰嚣张,冲着琉璃嚷,“来啊,随便摸,县主要不要也摸几下啊?”
琉璃脸涨得通红,一头扎到了旁边玳瑁的身后,不敢露脸。
见他这般无赖模样,定襄夫人也是忍不住,催促道:“行了,快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杨槐江走后,众人终于得个清净,在屋内继续盘点。
千灯与璇玑姑姑选出了夫人生前最为喜欢的几套头面,另加金玉器皿,珠宝物什,务求完备。
正在整理之际,璎珞姑姑“咦”了一声,提起一个红漆食盒,问:“库房内怎么还清理出这个来了?看着不像水泡过的啊。”
再将盒盖掀开一看,里面居然还有几个饼子,她更诧异了。
定襄夫人忙道:“是适才槐江送来的,说担心我操劳了饿着。”
“表公子倒是孝顺。”璎珞姑姑口中恭维,心知杨槐江找借口过来必定有问题,便不动声色又将盒子下层掀开看了看。
这简单的两层食盒,竹丝编得并不严密,几乎透光,自然不可能设夹层。上层几个小饼,下层只丢着个红绒袋子。
“咦,这又是什么好吃的?”璎珞姑姑故意说着,将袋子提出,当着众人的面捏了捏。
这个袋子看来应是装首饰的,但此时里面却是空的,并无任何东西。
璎珞姑姑给千灯使了一个眼神,意思是难道杨槐江想要趁乱拿些首饰,可惜因为被琉璃喊破,因此袋子都准备好了,东西却未曾偷走。
千灯自然也是心下洞明,但见这袋子被缝成九个小格,一个格子刚好足以容纳一枚花树大小,心下微动,觉得有些不对。
她回过头,目光扫过适才杨槐江翻看过的地方,那里是柜子下方,放置着一批银首饰。
银首饰没有那么贵重,因此堆在这里尚未清洗,粘着淤泥。
在这些银首饰中,赫然有几枝银花树,比其他的银子都更为白亮,完全不像地窖里淘洗出来的。
她拈起来看了看,银白色的花瓣打制得薄薄的,簇拥着中间浑圆珍珠,呈枝枝花树花树,微动即摇,让她一看便不由冷笑。
难怪杨槐江走时敢脱衣服证明自己没有夹带东西离开,原来他是夹带东西而来。
正在此时,外间侍女引着一条小身影过来,正是李滋从内库查阅卷宗回来,被侍卫护送到了昌化王府。
“县主姐姐,昌化王府历年的御赐清单我已经看到了,贵府可以造册了。”
他小小的年纪,说话行事却毫无跳脱之气,千灯心下郁闷略散,扬扬手中花树,说道:“好,稍等一下,我说两句话就来。”
李滋也注意到了这几棵花树的不同,好奇地问:“为什么这几棵花树特别干净,比其他银饰都白啊?”
“因为,这不是地窖里取出的东西,是刚被人塞进来的。”千灯说着,将银花树点数了一下,果然是九支。
她将这副银花树送到定襄夫人面前,笑问:“姨母可认得这副首饰么?”
定襄夫人一看这套首饰,立即认出是杨槐江之前要硬塞给千灯的那副花树,顿时面露诧异之色:“这……这怎么会在这里?”
千灯将杨槐江带来的食盒打开,把银花树压在那九个小格子的红绒袋子上,说:“恐怕就是表哥带进来的,要给我个惊喜呢。”
定襄夫人讷讷道:“这孩子也是一片好意,县主便收了吧……”
“王府自有规矩,盘点东西时不能少一件,也不能多一件。表哥非要赠我这套首饰,那也得等日后关系有了眉目再说,何必如此心急呢?”
千灯说着,璇玑姑姑已将食盒盖好,递还定襄夫人。
“请姨母带回去,让表哥收好吧,不要白费心机了。”
定襄夫人羞惭尴尬,在这边待不下去了,当下亲自提起食盒,道:“我正好也有些乏了,回去说说他。”
她提着食盒离去,而这边李滋回忆自己在内库翻看到的内容,众人准备好笔墨,打开箱笼,等待他转述。
“宝应元年,白孝德任北庭行营节度使,御赐精钢明光铠一副、烂银虎吞短枪一对、蛟龙白玉十三版腰带并珊瑚金带钩一对。”
“是,小世子记得分毫不错,样式、数目都没错。”璇玑姑姑叹息赞叹道,“这副铠甲短枪并腰带、带钩已经随老王爷入山陵了,不需记录单子。”
李滋点点头,又背诵道:“上元元年,白孝德并其子率军救神策军于临洮磨环川,赐错金乌金名剑‘松涛’一柄、豹首红玛瑙尊一对……年底,其子大婚,宫中赐螺钿鸳鸯菱花镜、‘九霄环佩’凤尾琴、朱漆龙纹锦瑟各一……
“广德二年,率军击溃突厥大军,封昌化郡王,御赐金走龙、玉坐狮……
“广德三年,世子诞女,赐内库金钱一百零八枚、八宝如意项圈并百子金锁、葡萄松鼠珠囊……”
历年历事历物,他桩桩件件说来,即使物件众多、名称繁琐,依旧纹丝不乱。果然是过目不忘,与传说一般无二。
原本还有些担忧的众人心下再无怀疑,手中忙碌,按照他点数的顺序,将清理后的物件小心收拢归置,做好标记,造册上锁。
一年年轮转,御赐纷繁,终于李滋说到了最后一条,也就是三月前那一次:“兴元元年八月末,贺零陵县主择婿之会,特恩赐东宫代制九树金花步摇,并御赐南海珍珠八十一颗为镶。”
众人在金玉首饰中翻找一通,却没有发现,璎珞姑姑一拍脑袋,说道:“这副首饰是兵乱当日送到的,未曾入库,自然与其他御赐之物不在一处。当日我们匆匆收拾好放入地窖,现在应该压在最下面,定是被淤泥埋住了,到现在还没清理出来呢。”
正说着,金堂已亲自送了一筐金器过来,说道:“这是新清出来的,下方架子、箱盒都已毁了,我看淤泥中金光隐约,约莫是首饰模样,请姑姑们查看下。”
璎珞姑姑赶紧应了,一桶桶清水浇下,下方金首饰显露出来,大家都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收拾寻找。
“县主,您看这个。”
璎珞姑姑从这一堆金光灿烂的首饰中,取出一对项圈,递到千灯面前。
千灯看了一眼,见是两盘金项圈,式样小巧,显然是儿童所戴。一盘是流水纹,上面点缀着圆乎乎的莲蓬,另一盘是梅枝纹,缀着颗颗梅子。两个项圈都垂着如意坠儿,精巧可爱。
璎珞姑姑回忆道:“这是二十年前,夫人带我去定制的。”
说着她翻转手,看了看项圈内錾刻的字样,点头:“广德元年,我没记错。”
璇玑姑姑却在旁边黯然道:“这东西,夫人见了怕徒增伤感,还是别随夫人去地下了。”
千灯恍然想起,那一年,正是母亲小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刻。
第二十章 荷浦梅溪
广德元年,安史之乱终结那一年。她的祖父与父亲在最后的决战中立下不朽功勋,但父亲也因此身受重伤,昏迷濒死。
母亲听闻噩耗,不顾身怀有孕,奔赴前方。最终在她悉心照料下,父亲奇迹般起死回生,可她腹中孩子却也因此夭折。
千灯看着那两个项圈,眼前涌起模糊水汽。
她知道母亲的闺名是荷浦,想必那时候她是满怀欢喜地定制了这个结满小莲蓬的项圈,迎接腹中小生命的到来。
但最终她期望落空,因此这项圈也便搁下了,之后千灯并无印象,想必就此尘封在库房,再也没有拿出来了。
千灯想着,指向那个梅枝纹的项圈,问:“这是送给定襄夫人的?”
璎珞姑姑主管府中钱粮,对金银器具更是记忆深刻:“正是呢,当时我陪夫人去的金坊,夫人定下的样式,一并打制的。后来夫人怀中的孩子没了,她还抚着这对项圈流过泪,说她与堂姐自小一起长大,原以为莲蓬梅子都能子实累累,谁想孩子竟都没了……”
千灯看着梅枝项圈上的如豆青梅,心下诧异,原来定襄夫人也有过孩子?
璇玑姑姑不免唏嘘:“难怪夫人将这对项圈尘封了,县主诞生后也并未取出来给您佩戴。”
毕竟,当时那两个孩子都未能如愿降生,确是令人心下难过。
千灯默然轻叹,让璎珞姑姑将它们封存。
府中人继续忙碌,千灯将新造的册页又与李滋对照了一遍,确定只差那一副九树金花后,见他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便对他说道:“今日多谢小世子啦,不早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府休息吧。”
说着,她从旁边的柜子中取过一个珍珠彩穗编的小球,用丝线系在他的腰间,又随手将上面悬着的小金铃摇了摇,笑道:“这个当谢礼,送你玩吧。”
珍珠流苏鲜艳生辉,球上坠着的几个金铃声声清脆,李滋十分喜欢,对千灯露出灿烂笑容:“多谢县主姐姐,下次有事再找我哦,我一定马上就来!”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聪慧异常,又长得如此可爱,以后长大了,长安的姑娘们可怎么办呀……
“小世子长大后,长安对他倾心的闺秀,估计不会输给崔少卿。”
璇玑姑姑与千灯送李滋上车,目送马车离去时,亦对千灯笑道。
千灯想着崔扶风光华濯濯的模样,不由也含笑点了点头,说:“是啊,必定和崔少卿一样,是长安最出色的郎君。”
“崔少卿确是京中最绝顶的郎君了。今日冬至,崔少卿也回家了,崔家想必又是人才鼎盛,济济一堂。”璇玑姑姑满脸堆笑,试探着问,“县主,皇后殿下嘱咐您尽早定下主祭人选,不知县主心中可有打算了?”
千灯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在姑姑的心里,她家县主,应该要与这世间最好的郎君相配的。
她轻抿唇角没有回答,璇玑姑姑也只能轻叹口气不再问。
二人沿着游廊回转,迎面却见几位郎君向这边而来。
只见薛昔阳一马当先,平时的倜傥风流被眉间愠色掩盖;纪麟游捋袖扬眉,怒气冲冲揪着杨槐江;杨槐江扯着衣襟,色厉内荏;商洛撇嘴冷笑,幸灾乐祸;唯有从厨房方向过来的时景宁提着食盒,看着他们面露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见千灯,商洛率先跳出来,一指杨槐江大声嚷嚷:“县主,你一定要防备这混蛋,千万不要碰他的东西啊!”
千灯微一扬眉,想起了杨槐江死皮赖脸要塞给她的那套首饰:“怎么?”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薛昔阳,他强压怒气对千灯一礼,道:“昔阳今日在平康坊中,听人讲起一桩笑谈,因与县主——的某位夫婿有关,因此我便在旁听了听……”
平康坊中的笑谈。
千灯的目光顿时落在杨槐江身上。
他却毫不以为耻,掸掸衣袖浑若无事:“怎么,诸位郎君都如此清心寡欲,从来不去温柔乡么?”
“无耻!恶心!”商洛嫌恶地脱口而出。
“小屁孩,你懂什么!”他目光转向千灯,又露出了猥琐笑容,“不过县主请放心吧,等咱们成亲后,我不会让你独守空床的……”
纪麟游性情桀骜,一听便抬手要抽他。
“纪兄别冲动,县主自会惩治他。”薛昔阳抬手将他拦下,道,“咱们同为候选人,不可私下争斗,让人看笑话。”
纪麟游想起坊间纷纷攘攘,只能哼了一声,悻悻收手。
商洛抬手撞撞脸色微青的时景宁,凑到他身边,小小声问:“景宁哥,你说这个王八蛋,是不是太可恶了?”
时景宁紧抿双唇,沉默不语。
千灯没有理会杨槐江,只问薛昔阳:“不知薛乐丞说的坊间笑谈,是什么事?”
薛昔阳道:“听说平康坊有些才艺不足又相貌平平的姑娘,为了留住恩客的心,会在饰品上暗藏迷药,听说对方碰触后,便能心痒难耐,隔三差五就要回头光顾……”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瞄了杨槐江一眼:“原本,这是坊间妓家的手段,然而听说昨日居然有人,带了套十分华丽的银花树,让苗疆婆子下最重的迷药,务必要让对方无处可逃才行。如今坊间都在笑言,如此迫不及待,实属狗急跳墙行径!”
饶是杨槐江脸皮厚,此时也难免脸涨通红。
“杨郎君确曾遗下一套首饰,但我已让姨母代为送还了。”千灯早知他平白无故硬塞给自己首饰,肯定有问题,如今一听居然是这般龌龊手段,她眉眼话语俱显冷峻:“今日我便知照各位,诸位虽然名义上都是我的未婚夫候选人,但最终人选毕竟未曾落定,郎君们不必费心玩什么小心思,更不必赠送礼物,我定不会收受的——杨郎君,烦请你尽快回去,找姨母清点一下那套首饰吧。”
杨槐江冷哼一声,在众人嘲讥的目光中拂袖转身,狼狈离去。
纪麟游气还没消,冲着杨槐江的背影晃了晃拳头。
商洛则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县主,那个杨槐江的东西你碰了吗?不会染上蛊虫迷药吧?”
千灯抬手看看自己适才捡过银花树的手,似乎没什么异样,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难受。
“没事,怪力乱神之说,未必可信。”话虽如此,她还是去旁边水渠洗了手,免得沾染了晦气。
第二十一章 变故
见她洗净了手,一直等在旁边的时景宁这才上来,向千灯递上食盒:“县主,我看你午膳用得不多,刚做了些宜口的小粉鱼,给你送来了。”
千灯原本最爱吃他做的东西,可如今心下有了芥蒂,接他食盒的手就有点迟疑。
掀开瓷碗盖子一看,里面是半指长的糯米圆子,一端以芝麻做成眼睛,另一端染成淡淡红色,在热气腾腾的清汤中浮动,就如一条条小白鱼拖曳着红尾巴在碧水中游曳,煞是可爱。
如果是昨日的她,此时应该已经惊喜地舀起一条小鱼尝试味道,但如今她望着盏中浮沉的小鱼,却难免又看向面前期待的时景宁。
虽然从厨房弄了吃食出来,但他出现在她面前时,早已收拾过自己,发丝衣服都洁净清爽,与他那双诚挚望着她的眸子一般,带着温柔澄澈的气质。
她眼前又浮现出福伯临死前藏起的那三片残片——面前这个看来如此清朗纯净、费尽心思为她调弄饮食的郎君,难道真的会与福伯的死、甚至她母亲的死亡,有什么关联吗?
见她捧着瓷盏沉吟,时景宁心下诧异,想起昨晚县主匆匆离去的怪异举动,他试探着,低低问了一句:“县主?”
千灯叹了一口气,将瓷盏递还给他:“我现在没胃口,你先拿回去吧。”
时景宁默然捧过来,垂下眼睫望着手中这碗粉鱼,轻声问:“那,县主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刚才在厨房看到,庄子上新送了一批鹿麂獐兔过来,都很新鲜……”
“不用了,我现在不饿,回头再说吧。”千灯打断他的话。
知道他们素日情意的薛昔阳与纪麟游都感觉到不对,不由暗自交换一个眼神。
时景宁面色微红,略带惶惑的眼睛透过微颤睫毛看了看千灯,低下头,轻轻应了声:“那……景宁先告退了。”
说罢,他收好瓷碗食盒,往厨房方向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语气带着点怯懦:“县主若是需要,就吩咐我一声。”
千灯望着他那敏感又强装不在意的模样,心下不由软了软,点了一下头。
等回到库房,众人还在清理首饰。
璎珞姑姑的脸色有些疑惑,因为刚从淤泥中寻出的那筐金银首饰,经仔细清洗搜寻,并没有任何花树的踪迹。
九树金花步摇,连一支都没出现。
“真是奇怪了,难道还有一批首饰在里面没出来?”千灯与璎珞姑姑走到地窖边,向下方看去。
黑洞洞的地窖内,污水已被戽干,只剩了一层薄薄淤泥,地窖内确是清干净了。
“难道说,花树因为没有与其他御赐之物放在一起,所以……在乱军中散轶了?”
璎珞姑姑努力回想自己当日仓皇收拾财物的情形,可事起突然,她带着侍女们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全部卷起塞进地窖中,哪来得及清点?
毫无头绪中,千灯与两位姑姑商议,看来得知告长史,上报朝廷,禀明乱军劫掠了。
正在此时,院子东边忽然传来了喧哗声,里面还夹杂着尖叫。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厨房方向黑烟滚滚冒起,随即,火焰升腾,竟然是巨大的一场火势。
千灯立即命人将东西妥善封存,随即向着厨房方向走去。
厨房是经常有明火的地方,因此院中便有大缸和沟渠。
千灯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吞噬了厨房,众人正提桶取水灭火,后院的郎君大都赶到,纷纷加入。
但火势实在太大,即使一桶桶水泼上去,火势也只稍微减弱,无法彻底遏制。
千灯问旁边厨娘:“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起这么大的火?”
厨娘满面尘灰,吓得结结巴巴:“不知道啊,午膳已经做完,离晚膳还有些时间,我们就离开厨房,各自回去休息片刻,谁想回来后一看,厨房居然就……就烧起来了!”
听她这般说,璎珞姑姑略松了口气:“这么说,厨房内没人?没人出事就好。”
“有……”旁边另一个厨娘迟疑道,“我来兽栏添草料时,看到……时郎君在厨房内。”
千灯立即问:“什么时候?”
“大约一刻钟前……”
一刻前,那就是未时,时景宁被她拒绝之后。
千灯看着面前火海,又看向面前救火的诸人。其他郎君都来了,只少了崔扶风、晏蓬莱和……
她喉口微紧,声音也显得颤抖:“找一找……时景宁。”
听她一说,正在汲水的纪麟游顿时一个激灵:“他……他不会到厨房来了吧?”
他自然也记得,时景宁因为千灯不吃他做的粉鱼,所以他问她还有什么想吃的,不会后来又去了厨房鼓捣食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