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品行不端,确实被我教训过两次。只是他母亲毕竟是我姨母,我也不能直接赶人,只能先容忍他暂留府中。”千灯如今心下压着其他要事,也懒得分太多心力在这个杨槐江身上,“若是他日后还不肯收敛,有什么异动,那我昌化王府,肯定不会放过他。”
薛昔阳支着下巴望她,春水粼粼的上挑眉眼中满含不解:“可,他不是一向在虢州,连县主都与他不熟悉吗?为何一到长安,竟会有东宫之人在烟花之地找上门,而且竟说能帮他得偿心愿……不知他要得偿的,是什么心愿?”
千灯沉吟片刻,只说:“我相信,太子殿下不会对我不利。”
“那是定然。只是那个杨槐江图谋不轨,又似乎得了暗中助力,县主可一定要多加留意,务必提防此人。”
“好,多谢你提点,我记下了。不过他随姨母住在西院,我在东院,其间高墙厚门,只要我不肯见他,相信他也无法来我的地盘……”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随即,门上传来两声轻叩,璇玑姑姑惴惴不安的声音响起:“县主,内宫局来人了。”
见璇玑姑姑来得仓惶,千灯便向薛昔阳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自便,随后快步前往正堂去见宫使,一面问璇玑姑姑:“内宫局忽然遣人来,是有何事?”
“他们……又送来了一位郎君,说是帝后刚刚钦定的人选,为县主的后院重新凑齐十人候选。”
千灯脚步一顿,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稳定声音:“是什么人?”
“是……弘农杨家虢州四房独子,县主您的表哥,杨槐江。”
“新来的郎君?”
聚集到前院的众人,在听说宫中又送来一位郎君时,难免神情各异,就连孟兰溪昨夜伺候县主之事都暂时先抛到了一边。
唯有薛昔阳来了精神,熬夜等待的疲惫一扫而空,微扬的眼角涤荡着看好戏的笑意。
他的目光落在随内侍进来的那人身上,确定了就是自己在翠玉楼见过的那个发酒疯的男人后,脸上那抹笑意越显嘲讥。
而其他人大多未曾见过杨槐江,见这个新来的竞争对手面带血痕、一脸是伤的模样,都不由错愕。
“哈哈哈,他的脸好像大花猫啊!”商洛肆意惯了,忍不住指着杨槐江嬉笑。
崔扶风瞧了他一眼:“商洛,不得无礼。这位是弘农杨家的杨槐江杨郎君,论起来,还是县主表哥。”
商洛吐吐舌头,见杨槐江狠狠瞪他一眼,便缩到了纪麟游身后。
凌天水目光在杨槐江额头那块血痂上扫了扫,不动声色地抱臂,一言不发。
崔扶风起身向杨槐江拱手,道:“杨兄刚刚进京,便蒙帝后恩德,钦点为县主夫婿候选,实是可喜可贺。正巧今日县主召唤,大家都在,我为杨兄引荐介绍一下,日后大家都在后院,各自熟悉禀赋,也好有个照应。”
“崔少卿多虑了,我与他们有什么好照应的?左右过不了几日他们都得走。”杨槐江皮笑肉不笑朝他还礼,道,“我既然有能力进后院,这两日结局便要落定的。倒是崔少卿你啊,听说你是为了破案而入县主后院的,如今事情已了,怎么还不回家啊?”
这派嚣张模样,让堂上众人纷纷侧目。
当初凌天水过来时,众人已经十分不满,没料到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跟这个嚣张的杨槐江比起来,凌天水竟算低调了。
崔扶风的声音也变得微冷:“不劳杨公子多虑,崔某行事自有考量。”
见京中最具世家风范的矜贵公子也因他一句话怫然,众人私下交换眼神,心下更加对这个杨槐江生厌。
千灯送走宫使回到堂中时,便感觉到了堂上暗潮隐隐。
她目光在杨槐江脸上一扫而过,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上首居中的帘后落座。
诸位郎君纷纷向她行礼落座,杨槐江却不识好歹,径自就向距离千灯最近的上位走去。
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小鸡似的推到了后方,凌天水面无表情地落座,把那双长腿架在了他和千灯之间:“新来的,找好自己的位置,别乱窜。”
杨槐江在内宫局护送下,原本有恃无恐而来,如今见从县主到候选人们,个个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去踢凌天水横架的腿:“大胆,本公子可是朝廷下了谕旨,内宫局护送来的……”
话音未落,凌天水的足尖一勾点在他的腘弯,在他膝盖反射性一折之际,又飞足踩住他的肩膀,轻松一按。
只听噗通一声,膝盖重重撞地,杨槐江结结实实跪倒在了青砖地上,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旁边金堂哈哈大笑:“杨公子这不是很懂礼吗?一来就行此大礼!”
纪麟游抱臂赞赏:“新人入府,给县主行个大礼、给我们这些前辈见个礼,理所应当。”
“可恶……”杨槐江在虢州向来被人捧着,哪受过这种窝囊气,想要跳起来和他们理论,奈何膝盖剧痛爬不起来,只能扒着椅子咬牙切齿,“你们这群小人!我可是帝后亲自点取的人选,你们竟敢对我不敬!”
“杨郎君倒也不必自矜身份。”崔扶风淡淡提点,“实不相瞒,在座所有郎君,都是礼部甄选后,内宫局上报,过了帝后的眼才成为县主夫婿人选的。”
商洛叉腰嘲笑:“就是,凭什么觉得自己就比我们强?”
“哼,走着瞧……”杨槐江阴恻恻地说着,那胜券在握的模样,让千灯不由想起薛昔阳提过,东宫的人曾交给他一个盒子。
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能有这般信心呢?
而,昨夜刚透露出帮他满足心愿的话风,今日他便堂而皇之在宫使护卫下到来,这世上,又是谁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心下念头急转,表面千灯却不动声色,只隔帘打量着杨槐江,问:“既然如此,表哥是要与姨母一起住在前院,还是和其他郎君一起住在后院呢?”
见县主这般问自己,杨槐江的姿态倒是软了下来,脸上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自得的笑意:“自然是后院。毕竟,县主你的夫婿,总比表哥的关系要亲近吧?”
“那我就拭目以待,看表哥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从我府中这诸多郎君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我的夫婿了。”千灯一扬唇角,看向金堂,“金郎君,后院可有修缮好的屋宇,适合杨公子居住的?”
金堂一听,顿时眉飞色舞,道:“有!我觉得古藤斋清净雅致,最适合不过了!”
众人一听他这提议,不由都暗自好笑。
古藤斋处于逼仄角落,出入不便又道路狭窄,还有两座高大假山立在前头,阴湿不见阳光,简直是后院最差的地儿。
“好,既然表哥要住,那就先住那儿吧。不过我后院有规矩,入住的郎君们一切需自己打理,其他如长随侍从,一律不得入内,表哥可以遵守吗?”
杨槐江涎着脸,冲着她笑道:“多谢表妹关怀,就这么几日,表哥我忍忍就行。表妹要是挂心,就多去我那边坐坐。”
“那便如此定了吧,我遣人将古藤斋收拾出来。”千灯懒得再与他多说,结束了这个话题,又对众人道,“今日特地召集大家过来,是有件要事。相信郎君们应当也都听到讯息了,昨日我进宫面见皇后殿下,她嘱咐我该当尽快定下夫婿,毕竟,先母丧仪在即,却并无子侄主祭,宫中的意思是,让我尽快定下夫婿人选,为亡母主祭,执魂帛发引。”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无不暗暗坐直了身躯,目光直盯着她,翘首期盼她接下来口中吐出的人选。
面前的纱帘绣着九霄祥云、瑞鹤翔舞,遮住了千灯的神情,只能依稀看到她的目光缓缓在众人脸上转过,幽深朦胧。
谁也看不出她究竟属意于谁,却足以看出,她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停留片刻。
“事起仓促,我暂时无法确定诸位谁能堪当此任。届时,或许是宫中随意指定,或许是我临时决定,未必能尽如人意。”她嗓音清冷,一字一句清晰吐出,“所以,若有异议,诸位可及早提出,抓紧时机得脱自由,以免误人误己,日后追悔莫及。”
第十五章 人憎狗厌
众人尚在沉默,商洛第一个嚷嚷了出来:“不走不走,我好不容易才逃离魔掌,一定要留在这里,多留一天是一天!”
薛昔阳则道:“我回家亦是寤寐难安,只在县主后院能得安歇,无论县主心意如何,在夫婿人选尚未确定之前,昔阳绝不会离开。”
金堂立即道:“县主救我出牢狱,我要帮王府修缮房屋以作报答,如今府中的屋子还没修完,我肯定不会走!”
纪麟游抓抓头发,烦恼道:“我要是敢跑,我家人非把我腿打断不可!”
晏蓬莱亦道:“我家中喧闹不堪,如今在王府对浮屠塔影,静心钻研道法颇有所得,这……”
孟兰溪抚着白兔道:“我母子向来为族中不容,如今我娘已逝,我也不想再回那边栖身了。”
时景宁望着帘后的千灯没说话,他带着弟妹,若是离开了王府,在这样的数九寒天能去何处?
凌天水似笑非笑地架起长腿:“我在京中又没有落脚处,要是离开,得去住军营了。营帐里一群大老爷们又脏又臭,哪有县主的后院舒服?”
唯有崔扶风沉默不语,毕竟,他委实是一群男人中,最没有理由留下来的那一个。
而杨槐江则抚着脸上伤痕,冷笑着一声不吭。
见众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千灯便道:“总之,诸位去留自便。这几日我与官府会找你们问话、抑或调查你们的往昔行事与背景。郎君们不必多心,都是正常公事流程,这也是必由程序,一切如常即可。”
满堂郎君们都恭敬应了,只有崔扶风与凌天水知道,有了这个借口,千灯调查这些可疑的夫婿便顺理成章,不至于打草惊蛇。
商议已毕,千灯示意大家各自回去休息。
杨槐江脸皮奇厚,径自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入住后院。
商洛去门口买了糖葫芦,回到府中时,看见琉璃正提着水桶走走停停,便跑过去帮她抬水:“琉璃姐姐,你不舒服啊?”
琉璃气恼道:“还不是被那个杨槐江害得吗?摔得我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痛。”
“啊?是今天那个县主表哥吗?”商洛一听就与她同仇敌忾,“那人好讨厌啊,一进府就这么嚣张,还口口声声说要赶我们走呢!”
“嗤,我看会被赶走的人是他吧!”琉璃冷笑着扬起自己的手掌,“昨天县主还让我赏了他两巴掌呢,你看他那脸,是不是还肿着啊?”
商洛好奇睁大眼:“真的?他得罪县主了吗?”
琉璃看看四下,压低声音对他道:“不然你以为他脸上的鞭痕哪儿来的?还不是干坏事让县主抽的吗?这人就是个混蛋,今早还是刚从勾栏回来的!”
商洛小小的心灵哪承受得住这些,顿时张大嘴巴傻了眼:“那……那他怎么能成为县主夫婿候选啊?”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和县主沾亲带故吧。唉,只是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希望县主不要受胁迫,别仓促下决定才好。”
商洛默然帮她提着水桶,闷不吭声,只是捏着水桶的手下意识越收越紧。
安抚完后院暗潮涌动的郎君们,千灯回到正堂,便有侍卫风尘仆仆过来求见,正是前月派遣至西北的信使。
“奉县主之命,卑职前往龟兹、朔方,幸不辱命,已安全折返。”
千灯身为县主,规制内的仪仗、俸禄与护卫自然一应俱全,跟了她多年的护卫,也是十分忠诚。
她示意他坐下,慰问了一路辛劳。
侍卫道:“幸好朔方军清理了西北至长安这一路,对驿站官道尤为重视,我一路住的驿馆都是他们在整治,并无过多颠沛。”
千灯知晓临淮王治下甚严,朔方军一向军纪严整,便又问:“西北如今局势如何,交托你的事情可还顺利?”
“卑职遵照县主吩咐前往龟兹,但如今龟兹与突厥正值鏖战,国内局势混乱,国王主持战局心力交瘁,说委实无法分身来长安主持夫人的丧仪。”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谨递到千灯的手中。
千灯拆开看了看,龟兹情形与他所说大致相同。
如今的龟兹国王是她的伯祖父,信中对杞国夫人的故去表示哀悼,但战事纷扰,王族成员多在前线,分身无暇,相信朝廷定能帮助千灯妥善处理后事,让她节哀顺变。
龟兹战事吃紧,哪有余力千里奔丧,何况还只是一个远在大唐的堂弟媳。
如今她唯一的选择,只有尽快替母亲定下一个女婿执魂帛。
见侍卫独自回来,千灯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将信收好后,又问:“朔方军那边,情况如何?”
“卑职替县主去探望临淮王伤势,也将礼物送去了。临淮王静休养伤,并未见我,但有亲笔书信命我送呈县主。”
临淮王的信与龟兹的又不同。信封是朔方军中制式,为了保守秘密,并无任何收寄人信息,空白的厚重信封以封蜡密缄。
她拆开完好封蜡,抽出里面的信笺一看,字迹潦草浑厚,并不端正,但草草写就的雄浑气魄,与临淮王那迫人的气势一般无二,令她一看便知道,这是亲笔信无疑。
信件字数寥寥,只说礼物收到,多谢县主挂心,将养月余,他病势已去。庄上一别,常怀挂念,望县主好生照顾自身,以慰亲故,并预祝县主择得如意郎君,待大婚之期,定当备礼恭贺。
客气却敷衍的回话,并未吐露任何私人情绪。
寒潭边裹住她的披风、暗室中仓皇的紧拥、他曾承诺过的“李颍上,定会帮你”,仿佛都只是转头即忘的零星小事。
千灯默然将信塞回封内,对于自己心下那些暗暗期待的情绪感到可笑。
这间接害死了她父祖的、让她成为无依无靠孤女的男人;这曾经出现在她的梦中、让她在噩梦中第一次被拯救的男人,他的人生属于浩瀚沙场、广袤天下,与她又能有什么关联呢?
反正,在她悲怆无措的噩梦中呈现的那张脸,也并不属于他,而是凌天水。
凌天水……
他与临淮王一般,都有一种混合着血与火的侵略性;却也有一种与她祖父和父亲一样,令人有种足够强悍可供遮风挡雨的安心。
可惜,白千灯,这世上已再无亲人,也再不可能有无缘无故呵护你、宠溺你、保护你的人了。
一旦察觉了自己在暗暗贪恋什么,她立即抬手按住似还隐隐作痛的眉上伤口,企图将可耻的躲避欲望挤出脑海,强迫自己直面一切。
再想想,她又觉得自己之前的怀疑荒诞可笑。
临淮王正在千里之遥的朔方养病呢,她居然怀疑府中的凌天水与他有什么关联。
更何况,临淮王之前来京时,郜国大长公主应是见过他的,可在山陵那一场冲突中,萧浮玉让凌天水下跪赔礼,公主也并未阻拦。
她默然笑了笑,打发走侍卫,将临淮王的信锁入抽屉。
外头传来通报声,是定襄夫人过来了。
“灯灯,你可有闲暇?关于府中事务,姨母想和你商议一二。”她神情温和,仿佛全忘了昨日的尴尬,“我来协理你娘丧礼,可适才清点陪葬物,尚且差了首饰头面。按礼,国夫人规制,这是不该俭省的。”
“自然不会,只是之前乱军肆虐,首先劫掠的便是王府库房,为了保住贵重物事,璎珞姑姑带人将御赐之物以及金银玉器藏入了地窖中,如今尚未清理出来。”
母亲的后事自然是头等大事,千灯揉揉眉心起身:“姨母提醒的是,咱们去库房瞧瞧。”
库房在厚重院墙之中,千灯尚未接近,便听到喧闹动工声。
当日乱军在府内没搜到好东西,气恨之下将库房扫荡烧毁,等长安平复,城中又遭了洪涝,雨水泥浆与火焚灰烬尽数倒灌入库房地窖,如今下方污水狼藉,无从收拾。
因想着金银玉石不怕火烧水淹,这段时间诸事忙碌,又在守丧,府中也顾不上清理,只紧锁了仓库院门。如今即将发丧,事死如事生,母亲生前珍爱的首饰器玩,自然得清理出来随她下去的。
耳听得乒乒乓乓,金家的施工队正在搬运砖石,解木剖梁,重建库房。
“这砖不行,不够宽也不够厚,听刘师傅的,换成五尺的来!这可是王府库房,务必要百年坚实,风雨不侵!”
金堂正在现场呼喝督工,一转头看见千灯来了,立时殷切地迎了上来:“县主,王府御赐之物众多,我怕工人有手脚不干净的,因此特地挑选了最为信得过的一批人,我也亲身来监督,保准府中器物一样也不少,绝不会出岔子!”
“辛苦金郎君了。”千灯知他一直为王府尽心尽力,如今府中大致恢复被洗劫前的模样,让她心下不由感动。
“为县主效劳,我甘之如饴!”金堂冲着她傻笑,白嫩的脸蛋上沾了不少泥灰,显然这娇生惯养的首富儿子也是初次干大事。
千灯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其他事情倒不忙,你看这两日能否先将地窖中的东西清理出来?”
工人们围到地窖边一看,下方积了满窖污水,水中又全是横七竖八的破砖烂瓦淤泥朽木,顿时个个直嘬牙花子:“这……一时半刻怕是难搞。”
金堂却毫不迟疑,对众人摊开巴掌:“天黑前把地窖杂物污水清空,给你们每人五贯;下水清理的,再加五贯。”
话音未落,一群人蜂拥而上直扑地窖,抄水桶的、弄爬梯的、系绳索的,争先恐后往里跳,也不怕天气寒冷,蹚着及胸的脏水便去清理杂物。
眼见进展顺利,金堂面露得意之色,开开心心地对千灯保证,明日尽管派人来清点库中财物。
千灯又与定襄夫人商议了一下,里面其他贵重物事也就罢了,御赐的东西绝不能有闪失,否则朝廷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最后商定,璎珞姑姑与金堂在此间负责清查地窖中取上来的财物,送到院角尚存的厢房内,定襄夫人便在厢房与璇玑姑姑带领侍女们将其清洗造册,免得遗漏丢失。
等一切事情商议妥当,已是日近中午。膳房备了饭菜,便设在西院小厅中,千灯换了衣服陪姨母用膳。
因在热丧期,没有准备大鱼大肉,但厨娘们做的菜品也十分精致,尤其是其中一味洛阳燕菜,让定襄夫人一吃之下,顿时面露惊喜:“这是我与你娘幼时吃过的口味啊!洛阳一带,唯有咱们那边用伏牛山的花菇切细丝入燕菜,是你娘教府中厨娘如此做法吗?”
千灯倒是不知,传菜的琥珀跑去厨房打听,回来笑吟吟引着时景宁入内,道:“原来这道菜是时郎君做的,难怪呢。”
“是,因为夫人是虢州人,所以我之前留意过那边的口味。”时景宁含笑向千灯与定襄夫人致意,“也是第一次做,还望县主与定襄夫人不要嫌弃我技艺浅陋。”
千灯道:“时郎君是光禄寺珍馐署丞,自然手艺绝顶,不必过谦。”
定襄夫人打量着时景宁,见他虽从厨下过来,只穿着家常的窄袖布衣,但难掩眉目清秀俊雅,不由诧异问:“王府中还请得动光禄寺的御厨?”
“时郎君如今住在我后院,只是偶尔闲暇会小露身手。”千灯介绍道,“论起细心体贴,他是诸位郎君中第一位,我也常受口福泽惠。”
见县主这般盛赞自己,时景宁垂首含笑:“县主谬赞了。”
听说这位也是千灯的夫婿候选之一,定襄夫人难免又多看了他一眼,心下暗自把他和杨槐江比了一比,只觉得郁闷——
论身份吧,人家是光禄寺正经官员,自己家儿子只是个白身;论性情吧,看他一派温柔蕴藉,自己家的整日花天酒地;论情意吧,人家言笑晏晏,自己家的一来就得罪狠了县主……
更不能比的是,时景宁文雅俊朗,似桂如兰,而她儿子呢,以前还算不差,可如今一张脸都成花猫了,简直难以见人。
她的脸和心一起沉了下来,那道燕菜也懒得吃了,等时景宁走后,才道:“一个大男人,做后厨的活计,终究上不了台面。”
“是么?我倒和姨母看法不一样。”千灯夹两箸燕菜随便吃着,“时郎君勤奋上进,父母虽然去世得早,但他十来岁便撑起整个家,奉养全家老幼,四个弟妹都乖巧懂事,有他这个哥哥言传身教,教养得比其他孩子都好。这样的人品心性,寻常郎君比不上。”
“姨母看你也是想得简单了,将来谁若嫁给他,等于要帮衬他一大家子,我看烦心事定然不少。”定襄夫人悻悻道,“可你若嫁入杨家,便是养尊处优,哪需要打理这些……”
“姨母,我娘临终前,给我指定过夫婿。”千灯垂下眼,平静饮了一口汤,“当时朝廷指定的诸位郎君在外堂,我娘指着他们中间的一位,替我定过了——虽然事起仓促,她指的究竟是谁,我尚未得知,但表哥绝不在其中。”
“那……那你们小时候,你娘也曾说过,你与槐江合适的,将来可亲上加亲。”定襄夫人不肯放过她,固执道,“灯灯,姨母是过来人,掏心掏肺跟你说句话。男人其实都差不多,你表哥或许不成器,但男人嘛,年轻时浮浪几年,等有了家室,不就稳重起来了?”
千灯正不知如何回答,却觉手上一紧,定襄夫人握住了她的手。
“灯灯,姨母是真心实意为你打算。我看你那些夫婿人选,与你毕竟相处时日尚短,哪像你表哥,自家人知根知底,无须担忧。与其让你后院这群男人争风吃醋惹人耻笑,还不如让姨母给你吃颗定心丸。等你嫁进来,姨母定会事事站在你这边,替你管束好槐江,只要姨母在一天,绝不会让你不称心!”
她卖完旧情又卖惨,甚至赌咒发誓上了,千灯哪有不懂的。
姨母如今是铁了心打她主意,送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上仕途,也帮她管束压制逆子,求一个后半生顺遂牢靠。
第十七章 九树银花
她的手并不温暖,甚至箍得千灯有些疼痛。她冷淡地抽回手:“我再想想吧。姨母进京后,去看过葭沚表姐了吗?她这胎怀得不易,可我重孝在身,无法经常去探望……”
“如今你与槐江才是正经大事,她那边不急。”定襄夫人显然没空管女儿,“灯灯,你表哥才是我杨家男丁,只有他能撑起我杨家门庭,是姨母唯一的指望了!”
千灯默然一哂:“哦,这样。”
定襄夫人这才想到王府中只得千灯一个了,顿时有些讪讪,叹了一口气,惋惜道:“说来说去,还是当初你娘怀着头胎的时候,不该辛劳奔波。唉,若不是前头那个男娃没了,你们王府何至于此?”
看她这番作派,千灯心下微冷,也没有了叙话的兴致:“那时我爹重伤垂危,我娘奔赴前方照顾,因此小产也是无奈。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娘自己该也淡忘了……”
“自己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却忽然没了,这能过去吗?能淡忘吗?”定襄夫人的声音陡然尖厉起来,盯着她狠狠呵斥道,“你还没嫁人,未曾怀胎产子过,你懂什么!”
千灯扯了扯嘴角,她这个姨母,自己一辈子也没养出过孩子,训起别人来倒挺在行。
见她表情冷凝,定襄夫人又放软了语调,一副推心置腹模样:“姨母只是惋惜,那可是个男胎,一个家哪能没个男人撑着呢,咱们女人连给长辈发丧的资格都没有。你看我膝下,还好有槐江这个儿子,若没有他,我在杨家只有被族人吃了绝户的份,是不是?”
所以,你是准备带着这个儿子来吃我这个绝户吗?
“多谢姨母提点,我知道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千灯向旁边侍立的玳瑁使了个眼色。
玳瑁会意,假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要找个借口帮县主开溜,门口人影一晃,只见杨槐江顶着那张血痕宛然的脸,笑嘻嘻地进来了。
“哟,表妹也在啊,正好,原本我还想托母亲把东西送交给你呢。”他将手中一个首饰匣子递到千灯面前,说道,“昨夜我左思右想,前番对表妹实在是冒犯了,因此特地寻了薄礼奉上。还望表妹不计前嫌,接受表哥这一番心意!”
千灯瞄着他脸上的涎笑,心知肯定有问题,但他将她堵在定襄夫人身边,又把首饰匣子打开,硬顶到她面前,她竟连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被迫无奈之下,她唯有垂下眼,看了一看匣子内的东西。
匣子内衬着深红色丝缎,上面摆放着一套银首饰,制成九棵花树模样,银色花朵簇拥成束,镶嵌着珍珠,精细雕琢,十分华美。
她一眼便觉得这首饰熟悉,再一想,这种花树正是宫花样式,与太子送给她的九树金花差不多。
只不过民间不敢逾制,因此用的是银质,但这种精细程度,加上镶嵌的浑圆珍珠,也是相当贵重了。
旁边定襄夫人看了一眼,会心赞赏道:“这套首饰可真漂亮!县主正在丧期,银花不显奢华,槐江这个礼啊,选得用心。”
千灯抬起眼,笑了笑道:“多谢表哥费心了,只不过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收受男人的礼物,而且还是首饰呢?”
“哎,咱们是自家人,有什么关系呢?”定襄夫人略提衣袖,露出腕上一个金手镯,说道:“你看,这还是你娘送我的呢,因着我闺名,她特特为我定制的。”
定襄夫人名叫梅溪,手腕上这金镯子便制成梅枝缠绕形状,上面点缀的梅花也是赤金点成,果然是特制的。
“虽则我前个男人是金匠,但他小本生意,又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哪能给我这般合意的金镯子?”定襄夫人抬手帮着杨槐江将匣子又往她面前递了递,眉开眼笑道,“你看槐江这孩子,也算是细致体贴,既然表哥诚心实意来致歉,你这个表妹,可不能不给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