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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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千灯喃喃着,盯着那木板与字纸许久,才抬头看向时景宁。
她目光中的寒意让时景宁觉得陌生,可她说的话语,描绘的却又是如此熟悉的情形:“我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在庄子上,我娘监督我练字,说间架先打好了,日后笔画平稳了,字便好看起来了……当时我们也用过这种雕板吧?”
“是,原本我不识字,只是个乡下野孩子,幸好县主拉着我一起学习,我才得了开蒙的机会,后来才能入光禄寺,因识文断字有了今日。我……此生一切都是托了县主的福。”
他声音如此温柔,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倾慕,可千灯听若未闻,只死死盯着纸上那些字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直等手心的指甲插入自己的掌心,疼痛带来一些清明神智,她才恍惚明白过来,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地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胸中气息,声音虽还微带颤抖,却已清醒过来:“我忽然想起,另有要事需处理,我得……赶紧回去了。”
时景宁心下不安:“县主适才要问的事情……”
“不必了,我只是心下烦闷,故此想找你探讨探讨,如今想来,其实并不合适,让你为难了。” 千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从中拿起一张字,问,“能给我一张吗?”
“当然可以。”时景宁惴惴不安地望着她,又不知如何将断掉的话题继续下去,只能目送千灯踩过坡地,从光秃秃的石榴树下穿过,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到她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时景宁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满怀疑窦地收捡好弟妹的功课。
他的大妹怀宁最聪慧,字也写得最好,临摹的古诗颇为端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的目光落在“白兔”二字上,停了许久,最终只轻轻叹了一声。
长安冬夜,被月光染得越发寒冷萧肃。
杞国夫人的魂帛已经大致完工,绣坊送过来后,千灯带着璇玑姑姑在灵堂细细检查。
普通人家的魂帛不过挑块白布,写上姓名及生辰引魂而已,而高门贵户则要讲究许多,织锦魂帛鲜艳灿烂。
杞国夫人的魂帛长九尺,宽六尺,锦缎上用丝线细密绣着祥云漫卷、鸾凤飞舞,上方是两条蛟龙拉着沉香雕车,从远处仙宫高阙遥遥而来,迎向下方高台上衣袂飘飘的贵妇人。
杞国夫人深居简出,绣坊自然不知贵人面目,因此只绣死者身形轮廓,具体面容得由亲戚女眷亲手将其绣出。
千灯洗净双手,侍女们高挑灯火安置下绣框,给她奉上丝线与银针。
她执起针线,在丝线中挑选着,择取了紫色的一束,在灯下将母亲身上绛紫色的大袖衣先绣出来。
周围的侍女们都屏息静气以待,就像魂帛上杞国夫人身后的繁华长安浩浩渭水边,无声送别的人群。
直到外面有侍女进来通报,打破了这片静谧:“县主,奴婢去后院请凌司阶过来了。”
“嗯。”千灯伏在绣框上,没有抬头,直到一条伟岸身影靠近,遮住了照耀的灯火,将她笼罩在他的影子中,她才停下了手,缓慢地抬头。
凌天水低头看着她,也端详着魂帛上那条身影,声音低沉:“县主?”
千灯仰头望着他深邃的轮廓,轻轻出了一口气。
从时景宁那边回来后,一直恍惚高悬的那颗心,就连绣着母亲的身影都未曾让她安定,却在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平静面容的这一刻,缓缓下落回至胸膛中。
她示意侍女们都先退下:“不早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吧,璇玑姑姑也不必等我了。”
璇玑姑姑看看她又看看凌天水,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终于只应了一声,带着侍女们都退下了。
灵堂内一片安静,只剩下千灯与凌天水。
“等一下崔少卿吧,此事关系重大,崔少卿也知晓其中来龙去脉。”
凌天水点了一下头,随意靠在旁边看她继续绣魂帛。
千灯屏息静气,将母亲的衣物绣好后,取下自己束发的簪环。
青丝如瀑流泻,自肩头蔓延至腰下,堪堪及地。
凌天水挑挑眉,却见她毫不迟疑,拿起剪刀铰下自己的头发,穿在针眼中,继续伏在绣框上,将魂帛上母亲的发丝一根根绣好。
她静静俯首绣着,寒夜灯光倾泻在她的身上,让她如同蒙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有一种不分明的光华飘渺。
崔扶风进来时,便是看到这静谧又庄严的情形。
他正迟疑是否要开口,却见旁边的凌天水抬起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便静待着千灯,看她用针尖慢慢调整着青丝,寻找到光泽最为明亮的角度,将母亲的发髻一点点绣成生前模样。云鬓金钗,斜插牡丹,容光倾城。
她专注地绣着魂帛,连睫毛的微颤都少见。
崔扶风不由望向灵堂后的那具黑漆棺木,心想,杞国夫人入棺时,正值夏末炎热,此时棺椁内的尸身,恐怕早已经腐朽了。
也好,幸好棺木早已封死,在千灯的心里,母亲永远是这般美好模样。
而她剪下头发,绣出魂帛的这一刻,是否也在心里考量着,举起这幅魂帛发引灵驾的人会是谁?
但他们都看不出千灯的心思。
直到将母亲的发髻一丝不苟地绣完,千灯搁下手中针线端详无误后,才轻轻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们,致歉道:“一时放不下手,劳你们久候。”
崔扶风的面容与声音一般澄明平和:“无妨,本该如此。”
千灯站起身,与他们到屏风后坐下,从自己的袖中取出时景宁弟妹习字的功课,摊开放在他们的面前,然后又取出福伯留下的那三片焦黑碎片,放在白纸上。
这几个稚拙的字,却让崔扶风脸色大变,立即取过仔细查看。
凌天水对照这几个笔迹稚拙的字,说道:“这些字看来应是同一人所写?为何写字的人笔迹稚嫩,间架却颇为成熟?”
“不,这些字,绝不是同一个人所为。”
千灯说着,举起白纸功课解释:“这是时景宁弟妹这两日习字的功课。”
说着,她又指向那三片焦黑碎片:“而这,是在福伯身边发现的。”
凌天水对福伯没印象,崔扶风便将当日庄子上福伯之死简单讲了一遍,千灯也提及了母亲临终前那封信的消失。
“时景宁弟妹的字迹,与福伯遗物残片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千灯问,“你们猜,这些字,为何会写成这般模样?”
“这是孩童初学写字时,以木版字帖拓摹字迹,是以才造成了这般形状。”崔扶风小时候也曾习过字,立时推测出了原委,“所以,福伯临终前藏起的遗物,是时景宁弟妹所拓写的字?可当时孩子们不在庄子上,时景宁应该也没有带着弟妹的字帖去参选的可能吧?”
“因为……”千灯将碎片举起,对着灯光定定看着。
灯光为这片焦黑的纸片镀上一层亮边,仿佛吸走了她的神思,让她的声音显得飘忽:“这几片残纸因焚烧而发黑发褐,看不出纸龄几何……但其实算算时间,当时我五岁,时景宁八岁——这是时景宁在十一年前,写下的。”

第十一章 竹马往昔
二人显然都想不到,福伯临终留下的线索居然是时景宁所写,诧异地对望一眼后,他们都没说话,只等待着她后面的话。
“我当时年纪尚幼,好多记忆都模糊了,但这确是他在庄子上写下的。”千灯抬手按着自己眉上的疤痕,竭力回忆着,“那时我刚刚开蒙,字写得歪歪斜斜,十分难看。我娘出身小门户,自己也不擅书法,因此托福伯从坊间买了整套木版字帖给我,借此督促我练字。而时景宁当时也在庄子上,所以他与我一起开的蒙、习的字。”
她望着碎纸上的“县”、“主”与“夫”字,调匀了气息,让自己清晰地继续说下去:“我们学字伊始,最先学的是‘昌化郡王’、‘王妃’、‘世子’、‘杞国夫人’。当时我父亲屡立大功,宫中已在议我的县主封号,因此我娘也帮我在木版上找到了‘县’、‘主’二字——而福伯留下的这几个残余的字,便是我们刚刚试用模板时,时景宁摹写的。”
凌天水微眯眼打量这几个字,问:“既然都是年少摹写的,为何县主认得出这是他所写?”
“因为时景宁与我不同,他识字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十分爱惜字纸,舍不得留下太多空白,摹写时每个字都离得很近,常常上下挤在一处分不开,当时我还嘲笑过他……”
她将两张碎片拿出,上面的“县”、“主”因为贴得太近,又恰好从“县”字最下一笔折横处劈开,边缘被烧掉后,乍一看像是具、全二字。
而这些字纸竟留存了十一年后,在她母亲遇害之时被烧毁,又被福伯偷偷藏起,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眼前所望皆是迷雾,一时实在无法窥见那藏在背后的奥秘,想不透这一切到底有何联系。
凶手焚烧他们年幼时的字帖究竟有何用意?福伯又为何要冒险将其藏起?这碎纸与那封消失的信,又有什么关系?她母亲的死,与这一切,又究竟有什么关联?
千灯死死盯着面前白纸与碎片上如出一辙的稚拙字体:“后来,我想到一些事——福伯当时已经主管庄子,是他安顿的时家母子、他为我们买的木版字帖,也是……他帮我给时景宁买的刻刀。”
崔扶风微皱眉头:“杀害福伯的那把刻刀?”
“是。时景宁舅家在光禄寺,有意带他入门,所以他常在厨房练习切菜雕花。我就是那时托福伯为他买了刻刀过来,让他给我雕只兔子——但当时他初学雕刻,雕出来的兔子很丑,我玩了几天便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至于那柄刻刀,原本胡乱丢着,是我娘告诉我说,锋利的东西乱丢会割伤自己,教我拿了废纸过来将其厚厚包好放在抽屉中——现在想来,我当时拿来包刻刀的,正是我和时景宁练习用的字帖。”
凌天水判断:“而凶手在十一年后,拆开了旧纸包,拿到了刻刀。福伯发现了此事,因而惨遭毒手。”
“对,与刻刀一起消失的,就是我娘临终前还无比牵挂的一封信……她说,会改变我命运的一封信。”
“在庄子上时,我们发现刻刀后,首先盘查的便是时景宁,但当时并无任何异常发现。”崔扶风审慎回忆当时情形,“只是,伤害福伯的刻刀,以及福伯特意藏起的碎片,全都指向了时景宁,难道说……他真有隐藏在深底下的嫌疑?”
千灯声音喑沉:“可,时景宁他……我不信他会心怀不轨。”
他是所有郎君中,唯一与她有童年情分的人。
他与弟妹最先进入她的后院,他悉心照料她,关怀她的一饮一食。他的弟妹和他一样乖巧安静,不仅为荒芜的后院增添了热闹人气,还让刚失去亲人的她因为孩子们的欢笑而稍得慰藉。
而现在,她深心里最信任、最不可能有嫌疑的人,后院最省心的一个郎君,忽然成了不可测的一个变故,让她怎能泰然处之。
“但,目前的线索,已经指向了他。”凌天水毫不留情道,“纵然有年少情分,可他与你分离十年,你知道他际遇如何,交往何人,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
千灯目光中有迷惘更有黯然,紧抿的唇上血色全无。
崔扶风则宽慰道:“县主别担心,真相扑朔迷离,未必如此。当初时景宁入选王府夫婿时,一应卷宗便是我经手的,我会再彻查他的过往,绝不遗漏任何大小线索,务必稳妥。”
“嗯,拜托崔少卿了。”千灯觉得一阵晕眩,抚了抚额头,喃喃道,“我只是没想到,所有人中,最先浮出水面的,竟是时景宁。”
凌天水抱臂端详着千灯的面容,微皱眉头:“你看起来精神不济,显是遭受打击后疲惫过度了,还是别赶绣魂帛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千灯揉着太阳穴,这一日奔波,从山陵到宫中,教训了杨槐江又应付定襄夫人,窥见了时景宁的嫌疑又绣完了母亲的魂帛,心情跌宕剧烈。
而为了进宫面见不出状况,她水米未进,一天只在时景宁那边吃了两个小饼,如今确实疲惫不堪。
崔扶风凝望她苍白恍惚的面容一瞬,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好,我回去休息了。”她强打精神起身,“此外,大理寺毕竟是公门,有些事情查起来没有那么方便。我还想拜托凌郎君,我的夫婿候选人私底下若有情况,请凌郎君帮我加以关注。”
凌天水并不多言,回答也异常简洁:“好。”
千灯起身准备回屋,谁知一站起来便眼前发黑,双膝一软竟向下栽倒。
她抬手在虚空中抓了几下,自己也不知想要求得什么支撑,却没想到如同奇迹一般,一双有力又暖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将她扶了起来。
朦胧微光中,她模糊看到凌天水幽邃的目光,而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不听话,果然撑不住了?”

她双唇微颤,声音虚弱飘忽:“我有点晕……可能是饿了。”
凌天水扶她重新坐下,崔扶风赶紧到外间唤了璇玑姑姑进来。
见千灯脸色惨白,她连声催促先将县主扶到东院去,又吩咐侍女去找姜大夫过来。
侍女们搀扶千灯离去,崔扶风担忧地叹了口气,正要与凌天水一起回后院,他却抛下一句“你先回去”,便大步消失了踪迹。
崔扶风心下起疑,略一思忖便快步走到后院门口,不多久便见凌天水带玳瑁向后院而来。
“怎么了?”崔扶风瞥了凌天水一眼,只问玳瑁。
玳瑁匆匆向他行礼:“哎呀崔少卿,府医姜大夫刚刚去替县主看诊时,居然不留神绊倒了,现在头晕目眩,静卧休息了。幸好凌司阶提醒,孟郎君亦通晓医理,因此得赶紧请他到前院,帮县主看看。”
“原来如此。”院门高悬的灯笼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望着凌天水,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怎么这么巧,姜大夫竟无法看诊了。还好,后院还有个孟兰溪。”
凌天水却置若罔闻,只对玳瑁道:“听说县主睡眠也不甚佳,我看孟兰溪那边有助眠的香,你也可以让他给县主备一点。”
“咦,真的吗?”玳瑁顿觉意外之喜,“县主这几年一直睡不好,要是孟郎君有办法的话,那可太好啦!”
等她急冲冲往猗兰馆去了,崔扶风站在近竹堂外小径上,打量凌天水的眼底意味深长:“凌司阶倒是很热心,费尽心思为他人创造与县主相处的机会——只是,我本以为你会关照你那个表弟纪麟游的。”
“多心了,凑巧而已。”
见他越过自己便要回后院去,崔扶风微微一笑:“难道你不担心?孟郎君并无你的好身手,如今这后院波谲云诡,他若成为旋涡的中心,可担得起吗?”
“我既敢让他出头,自然便有办法保他安然无恙。”凌天水声音不大,但他所说的话,总是笃定非常,“不劳崔少卿费心。”
“那还要感谢凌司阶此举,为我和县主省心了。”崔扶风口中自然而然的我们,自然指的是自己和县主,“本来我还以为接下来要奔波调查、多方猜测,如今凌司阶愿帮忙引蛇出洞,直接替幕后人制造一个目标,那我们守住那个目标,岂非省时省力?”
凌天水顿了顿,但再没说什么,径自离开。
孟兰溪很快到了前院,不仅带了药箱,还捧来了一盏热腾腾的粥。
“我听玳瑁姑娘描述,县主应是伤神过甚又遭寒气入体,加上未曾好好用膳,因此一时虚脱。正好我最近也伤神,刚以百合、天麻、红枣、枸杞熬了粥,可以补血益气、安神舒宁,县主先吃一点暖暖身子吧。”
孟兰溪坐在灯火环绕的榻前,将手边尚温的药粥捧给她。
暖橘色的灯光下,他唇边酒涡迷人。热粥的香气令千灯感到舒适熨帖,她舀着这碗香甜温热的粥慢慢喝着,悲伤与寒意逐渐消退。
身体暖了,整个人便软绵绵的,孟兰溪替她把了脉,说道:“县主是长期睡眠不好,思虑过重,以致身体亏空,但根基甚佳,又常有活动锻炼,只要好生调养,睡眠好了,定无大碍。”
说着,他打开药箱,准备开方子。
谁知盖子一开,一只白兔便蹦跶了出来,跳上了她的床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偎依着靠了上来。
千灯下意识摸了摸它雪白的皮毛,而孟兰溪垂首笑了,将兔子抱起,擦净它的爪子,放到她手边,柔声说:“这是从山陵救回来的那只兔子,腿上被箭头刮擦破了个口子,已经止血了。不知怎么躲到我药箱里来了。”
千灯抬手抚着白兔,闻到它身上淡淡的药香,不觉抱起她,将面颊贴在它温暖的毛发中。
“县主睡不好的话,我给你燃点香试试。”
孟兰溪起身,往榻边香炉中添了一勺配置好的香末。
香烟缭绕中的少年如烟云渺渺,怀中小兽柔软温热,温香软玉让她倚在枕上,难以动弹也不想动弹。
全身像是脱了力气,长久的疲惫压垮了她,让她瘫软在这温柔乡中,闭上了眼睛。
而孟兰溪坐在对面窗下,喝着侍女们送来的茶,默默守着她,目视她沉入酣眠。
千灯照旧陷入了破碎的梦境里。
她看到自己牵住了一个男人的手,将青丝绣成的魂帛郑重交到他的手中,可一抬头,她看到高台上的母亲绛紫色大袖衣翻飞,眼中血泪缓缓流下。
母亲说:“灯灯,他是杀害娘的那个凶手啊……”
她茫然转头看向自己牵住的、托付的人,却发现阴暗笼罩在他身上,黑影憧憧,她怎么都看不清对方面容。
痛苦如同一柄利刃,直刺胸膛。她狠狠推开对方,竭力要挥退这可怕的梦境,可黑暗如影随形,那人的身形越发扩大,眼看要笼罩她面前所有的世界。
就在她绝望哀鸣之际,面前的世界忽然明亮起来。
喷薄的香气氤氲袭来,千万盏明灯升起于沉沉黑夜,照彻她周身。
在流转的烟云中,灿烂的星屑自天而降,她看见时光恍惚倒转,自己畏惧的一切化为飞灰而去。
她亲手绣的魂帛上,母亲转过身从高台走下,对她嫣然而笑。
血雨烈火中,万箭穿心的祖父重新站起来,掸落一身尘埃。
九龙云陛上的血水肉泥汇聚,重新凝结成她的父亲,乘龙而起。
而她依稀还是挽着双鬟的稚子,欢笑着向他们奔去,扑入祖母的怀中,将脸埋在她已经永远失去的,温暖怀抱中。
天色大明,千灯从梦中醒来时,只觉通身软绵绵的,整个人带着一种茫然的恍惚感。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这么好过了。
白兔蜷缩在被子上,她抬手轻抚着它柔软的皮毛,睁眼看着四周花枝帐幔。
天朗气清,日光穿棂照着帐上所绣的花枝,一枝枝春花似在流光中盛绽,旖旎温柔。
许久,她才依稀想起昨夜自己入睡之前的事情,想起自己绣好了母亲的魂帛,也发现了最信任的时景宁却有着最为可疑的行迹。
梦里的温柔缱绻逐渐退却,她抬手蒙着眼长长呼吸,然后放开兔子,起身下榻。
侍女们为她着装绾发,伺候梳洗。出门时她看到孟兰溪候在廊下,含笑向她点头:“县主睡得可好?”
“很好,我已经许久没有睡这么好过了。”许是精神舒畅的原因,千灯觉得他双靥酒涡越显迷人,不由也朝他舒缓而笑,将手中的白兔抱还给他,感慨道,“也许是那碗粥,又或许是你点的香,我居然一夜无梦睡到了现在。”
对于别人可能是寻常,可对于她来说,能从噩梦中解脱一夜,已属不可思议。

第十三章 箭靶
孟兰溪细细观察她的精神气色,说:“我昨夜替县主诊断,想来之前睡眠不佳吧?长期如此可不行,我回去后帮县主出个详细的治疗法子吧。”
千灯望着他双眼下的微青痕迹,道:“昨晚守候我一整夜,已是偏劳孟郎君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先补个眠吧……”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哗啦”几声响,打断了她的话。
千灯转头看去,金堂正呆呆站在阶下望着他们,手中捧的册页全都掉落在地上。
他身上锦袍金丝银线,光彩耀人,神情却是晦暗一片,茫然望着他们,喃喃问:“昨日……孟兰溪在、在这边过夜?”
千灯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刚想要解释,却听孟兰溪道:“我在此之事,还望金兄不要张扬,免得引发后院诸位郎君多心。”
金堂像被雷劈了,猛然蹦起,大声怒道:“我不信!就你这父母双亡被族人赶出来的穷光蛋,凭什么得县主青睐?肯定是你……你用药把县主迷晕了,意图不轨!”
千灯微皱眉头,颇觉无奈。
旁边琉璃赶紧道:“金郎君无须胡思乱想,孟郎君只是来替县主看病的。”
“是啊,金兄,县主对我有大恩,我心中敬爱,哪敢冒犯县主,损害她的名节?”孟兰溪轻叹一口气,那一贯明澈清和的目光,此时也带上了委屈气恼之意,“你心中竟是如此忖度我、忖度县主的么?”
金堂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无措地看向千灯。
千灯知道这个首富家的傻儿子不是孟兰溪的对手,正要开口解释,抬头瞥见凌天水亦从门口进来,开口招呼:“县主,昨夜孟兰溪伺候得可还周到么?”
千灯一听这话,竟将此中暧昧又推波助澜一番,心下气恼夹杂着疑惑,瞪着他正要说话,却见凌天水望着她的目光中似有深意,心下微动,转头低声问琉璃:“昨夜姜大夫不在府中么?”
“昨晚姜大夫绊倒摔晕了,无法看诊,所幸今早醒来已经无碍了。”
千灯若有所思地望了凌天水一眼,干脆先不追究这些,捡起地上的书册问金堂:“这是?”
金堂委屈道:“这是库房修缮图样,请县主过目。”
乱兵过后,府中一片狼藉,金堂率领金家一群匠人修整好了后院,近日正要整修库房。
千灯与他商定了式样,谢了他这些时日辛劳,又叮嘱他不要太过忙碌,也要保重身体。
见县主这般温和细致地关怀自己,金堂才心下好受了些,揣好图册瞪了孟兰溪一眼,郁闷地离去了。
等孟兰溪也收拾好药箱出门,千灯才询问凌天水:“你又一大早为何而来?”
凌天水看向孟兰溪的背影,说道:“昨日我与崔少卿谈及,可以立个标靶,让幕后人有的放矢。”
千灯并不知晓昨日他与崔扶风关于此事的私下交锋,也不知标靶之事是崔扶风提出的,只是被他堂而皇之拿来作为借口了。
略一思忖,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孟兰溪是文弱书生,适合吗?”
“此事我自有方法,县主不必操心。”凌天水垂眼望着她,道,“只是为了计划见效,还望县主日常可以……与孟兰溪多加接触。”
“嗯,会的。”千灯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坦荡平静道,“毕竟他确实能帮到我,我昨夜睡得很好。”
“那就好。”凌天水移开了目光,不知为何,不愿与此时日光中她灿亮灼眼的眸光相接。
而千灯已转身朝外走去,吩咐侍女们:“去后院召集郎君们,我有事要与所有人说。”
历来冬至大如年,前三后四放假七日,朝廷休沐、书院休课,郎君们都在府中。
千灯用过早膳,来到后堂日常聆训处,众人皆已来了。按照平时学习宫训的顺序,他们依次而坐,安静等待着她。
唯有薛昔阳候在廊下,见她来了,迎上来欲言又止。
千灯便示意他与自己到侧边厢,问:“听说薛郎君昨日等候我许久,不知是为何事?”
薛昔阳在她面前坐下,顶着晕青眉眼,凄婉开口:“县主,我被关在平康坊一整夜,长夜星辰,风露清冷,我又一心担忧县主,坐立难安,这一夜煎熬,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过来的……”
千灯哪有心情听他倾诉衷肠,替他斟了一盏茶:“薛郎君有话请讲。”
薛昔阳将茶捧在掌心,压低声音却又打哑谜:“昨日我去平康坊翠玉楼,县主猜,我遇到了谁?”
千灯皱眉:“翠玉楼?”
薛昔阳柔声解释道:“县主放心,我只是去找冯善才的。她今年已经七十有三,五十年前,她是梨园乐部第一把琵琶,后来安史之乱,她流落民间,如今在平康坊教姑娘们琵琶,我此去,是找她整理散轶古曲的。”
“薛乐丞为公事而去,不知在那边遇到了谁?”
难道是他在那边撞见了哪位郎君在眠花宿柳,所以过来告状么?
没等千灯细想,薛昔阳已凑近他,压低声音道:“我遇见了,太子府的人。”
千灯沉默啜茶,并不想过问东宫中人狎妓之事。
“虽然说,东宫之人自然也可以去翠玉楼消遣交际,但,我在翠玉楼看到那人与另一个人在商议事情,那个人啊……”薛昔阳声音低沉拉长,带上了一丝神秘诡异,“脸上被鞭子抽了两道伤痕,额有血痂,下巴擦伤,整张脸几乎惨不忍睹呢……”
千灯捧着茶盏的手一顿,下意识脱口而出:“杨槐江?”
“是,当时在楼中,我尚不知道他是谁,只注意到太子府的人与他谈及县主,于是便留心听了一下。”
他自然不会将杨槐江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对她提及,只委婉地讲了讲经过情形,又道:“我本想仔细打探一下对方来历,谁知他喝醉了,直接宿在了翠玉楼,害得我也因为宵禁回不去。刚刚我回王府,才听到杨槐江之事,原来他是县主表哥,因为出言不逊,刚入府便被县主教训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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