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长起来,真是一日与一日不同。”母亲抚着千灯肩膀,望着镜中的女儿笑道。
幸而时间还早,璎珞带着衣服去放量,千灯披着家常半旧素色衫儿,先随便挽了个螺髻,与母亲去用早膳。
昌化王在长安并无根基,他因军功而骤起,又多在西北戍守,家中人少,因此王府虽圈了好大一片地,但后院很大,前院居住区甚小,千灯去厨房时,便听到了前堂的喧哗声。
她在内院探头一看,几个衣着光鲜长随模样的僮仆,正从门口进来。一个抱着锦袱垫子,一个捧着檀木长盒子,还有个提着红布遮盖的鸟笼,闹闹穰穰的。
其中一人看见千灯站在院门内,衣着素净又没穿戴首饰,便抬手招呼道:“哎哎,这位姐姐,我家公子不喜喝茶,你们可有饮子么?”
千灯看看自己旁边,确定他们是在叫自己,略一沉吟:“我吗?好的,请稍等。”
她转身走向旁边的茶房,一口喝了半碗酥酪,又拣个面果儿吃了,便拿了一壶丁香饮放在托盘上。
琉璃正要接手送出去,她却将托盘一收,笑道:“人家喊我呢,我送过去。”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拉住了她:“怎么,咱们府上没人啦,县主还要亲自给他们端茶倒水?”
千灯笑道:“反正衣服还没改好,时辰也没到,稍缓一缓又不打紧的。”
母亲皱眉:“胡闹,你也知道时辰还没到,这副模样居然要出去见人。”
“娘,毕竟现在看到的,才是他们真实的模样,待会儿遴选开始,可全都是他们装出来的模样了。与其雾里看花,还不如近身详察,你说呢?”
母亲想起昨日在市井的见闻,一时叹了口气,但见千灯不再抗拒选婿,甚至还主动要去探一探底,倒也觉得欣慰,便挥了挥手。
千灯抽出绢帕子,将自己的脸蒙住,笑道:“别担心,娘,我就稍微看看,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
第三章 初次纠纷
时候还早,候选人刚来了五六位。他们都持礼部特制的银花签而来,花签以七瓣莲花为头,下面是薄薄的签身,用金丝錾刻着吹箫引凤图样,为嘉礼之凭。
此时几人或站或坐,也有之前或许相熟的人,三两成群正在寒暄。
千灯放下托盘,暗自瞥了几眼。玉树芝兰,琳琅珠玉,看着都是出色的郎君。
刚刚唤她的那几个僮仆长随也已归置好了东西。地毯上放置好青丝八宝联珠纹蒲团,蒲团上铺着锦垫,锦垫上盘腿坐了一个眉眼颇为漂亮的少年郎君。
他身穿杏黄绣金罗衣,领口不结纽,翻落成胡服敞领式样,紧系着须蔓葡萄白玉带,勾勒出细窄腰线,一派骄矜又潇洒少年意气。
她瞥了他坐着的锦袱一眼,看到上面绣了个“金”字,想着自己看过的候选人资料,心下顿时了然。
长安首富金家,常年有十几支商队来往于西域,近至吐蕃、北庭,远至天竺、波斯、拂菻,经手数不清的瓷器丝绸与香料珠宝。
富甲天下的家族,自然希望扩充朝廷上的路子。金家已有两个能干的儿子支撑门庭,唯有成为她未婚夫候选的这位,名叫金堂,是自小被家人宠着长大的老来子。
原本商户不够格参选她的夫婿,但金堂在候选前恰好进了国子监,便以学子身份入选了。
毕竟,本朝县主夫婿都会授官,尚了县主便踏入了仕途,以后金家的路子将更为通达。
见千灯放下托盘便不动了,金堂点了点桌面,挑眉看她。
她笑了笑,俯身摆下茶盏,给金堂满满斟了一杯丁香饮。
金堂示意长随给她打赏。见她蒙着面纱,他看看其他侍女,问:“怎么独你一人戴面纱?”
千灯含糊道:“这两日脸上长了个大疮,又红又肿,怕冲撞了贵人。”
“王府人手这么少吗,居然还要病患出来倒茶?”金堂皱眉问。
身后一个长随笑了声,说:“公子以为是在家中呢?我看王府并不甚大,下人亦不太多,今日宾客盈门,肯定所有人手都要出来应差的。”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竟是隐隐有暗嘲王府衰落,还不如商户的意思。
千灯眉梢一扬,正要驳斥,金堂却浑然不觉,只示意长随再摸些赏银出来,对她道:“延寿坊我金家药铺,每逢旬日有名医坐诊。容貌是女子至为重要之事,你可以去看看,可别拖延了。”
见他心地似也不坏,千灯懒得计较,端着托盘起身便走。
长随抬臂拦她:“你这侍女,怎的如此无礼?还不赶紧接了银子,向我家少爷道谢?”
千灯用托盘挡住他的手,皱眉避开与他接触。
见长随伸臂阻拦不肯放过她,旁边一个穿着靛青色蜀锦圆领袍的青年站起身,一掌将那个长随推离,沉声道:“金公子好大的排场,怎么进了王府还为难一个小侍女?”
千灯转头看去,这人打扮明显比金堂素净,通身上下并无其他金玉修饰,但也正合他浓眉隆鼻、端正严肃的气质。
她正揣测他是谁,却见金堂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呢,苏云中苏令史,去年我出城游玩,就晚了两步,让你给我开条门缝都不肯通融。一个不入流守城门的小吏,是搭上了什么青云梯,也来这边候选啊?”
千灯顿时明了,左监门卫令史苏云中。
令史职位不高,苏云中却不卑不亢,只淡淡道:“金公子,我不打开城门,是我尽忠职守;你企图靠贿赂进城,是你藐视法令,何苦当着这么多人自曝罪行?”
金堂张张口,一时语塞。
身后长随恼羞成怒,挖苦道:“尽忠职守、大公无私的苏令史,人穷志不短,连妹妹都养不起送了人,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参选?”
千灯记起资料,苏家确实家道中落,祖上虽出过官宦,但到他父亲这一辈,早已衣食不继。
不过苏云中身手出众,几年前助官府捕到大盗,受表彰而入了左监门卫。只是他家门庭衰落,又只是个小吏,日后仕途很难有什么起色——
除非,他得到了天大的际遇助力,比如说,娶到一个得帝后青眼的县主。
虽然早知自己的这十个候选郎君中,有巨富也有贫家,有望族也有寒门,只是没想到,才刚一见面,便已有人起了争执。
千灯脸色略沉,而那边金堂上下打量苏云中,问:“苏公子今日衣着也颇光鲜,是卖妹子的钱还没用完,准备好好打扮来博一个前程吗?”
这话如此刻薄,苏云中猛然跨去,一把揪住金堂的衣襟,提拳就要朝他那张白嫩漂亮的脸砸下去。
“苏兄弟,不要意气用事。”身后正在归置茶具的一个少年起身劝架,“今日大家聚在这里,相逢即是有缘,想必王府与礼部、内宫局也不愿看到咱们伤了和气吧?”
千灯的目光扫过那少年清俊的面容,落在他手边的茶具上,寻思着,这应该是那个孟兰溪。
族中拥有江南千亩茶园的孟家,养出来的孟兰溪也是一身清气。他风姿氤氲,眉眼间天然含着一脉清和温柔,荼白越罗衫子上以银线绣兰叶纹,衬得他越发清越出尘。
“金兄虽有失言,别忘了今日我们过来的缘由,大家既在王府中,如此场合,动手有何益处?”
他声音带着些江南口音,听来格外柔和,似能抚慰人心。
“孟兄弟说的是,只是,此人委实欺人太甚!”苏云中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拳头,可怒气难消,愤愤地将金堂一把推开。
他是习武之人,一推之下金堂根本控制不住身形,趔趄撞上了后方茶几,热烫的丁香饮顿时洒在了他手上。
手背被烫得红了一片,金堂甩着手失声叫了出来。
他身旁长随们立即大嚷:“苏云中,我家公子的手被你烫坏了,你打算怎么赔!”
苏云中目光冷冽地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孟兰溪向苏云中摇摇头,示意他别冲动,又对金堂道:“金兄别担心,在下常年接触茶道,或有沸水飞溅,因此随身带了药,消肿散淤颇有奇效,你试试吧。”
金堂还挥着被烫红手气呼呼的,孟兰溪已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微绿的药水在他手背上搓开。
那药水果然神效,金堂的手背一经揉搓浸染,只觉肌骨沁凉,手上的红肿果然很快淡了下去,筋骨更是活络舒爽。
金堂转了几下手腕,赞叹道:“这玩意儿可真不错啊,哪儿配的,我先买上一百瓶!”
“这是我家传的配方,金兄若是喜欢,下次我送你几瓶。”孟兰溪说着,将瓶子盖好收入袖中,“只是这药酒不能入口,记得进食之前要先净手。”
金堂闻了闻手,并没什么异味,便道:“好吧。”
一场争执很快消弭,金堂虽还揉着手掌嘟嘟囔囔,但也不再闹事。苏云中亦对孟兰溪点头以示谢意。
千灯见后面侍女们暗暗朝自己招手,便快步走了过去,丢下托盘对璎珞道:“姑姑去前厅说一下,今日前来候选的郎君,一应长随仆从全都撤出去,只留本人在堂上即可。”
免得金家那种恶仆又无端生事。
璎珞姑姑应了,又拉住她的手,道:“我的好县主,赶紧回去换衣服吧,太子殿下来了!”
第四章 幸会
石榴红蹙金百蝶襦裙穿在千灯身上,衬以金丝晕裥披帛,将少女的身段勾勒得曼妙纤细。
母亲上下端详,十分满意:“很合身,再适合灯灯不过了!”
一众侍女跟着夫人一起围着千灯商议,喜气洋洋挑拣着妆奁中的首饰,最后给她梳了飞仙双鬟,簪了左右滴珠累丝金凤,额间贴了金箔花钿。
自昌化王及王妃、世子薨逝后,昌化王府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了。冷僻的门庭内,今日不仅来了十位年少俊美、光彩照人的郎君,连太子殿下也亲自降临。
千灯迎太子入内堂用茶,笑道:“我娘只顾着督促我打扮,结果把自个儿忘了,如今正匆忙梳妆呢,只能我先来迎接殿下了。”
“无妨,其实我是私下过来观礼的。毕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亦想尽早知道你的夫婿花落何人。”
他们关系不同,太子私下对她并不称孤道寡,端详着她鲜亮的衣着,他目光中含着笑意:“零陵穿鲜艳的颜色果然好看,往日太素净了,你还是适合欢笑模样。”
太子比她大了两岁,当年宫变之时,他身量尚未长成,与她差不多高矮,可三年时间过去,少年一下子茁壮拔高,已超了千灯大半个头。
虽然刚满十八,但太子自小便在朝堂上打滚,是以看着比寻常人都要稳重温润些。
他亲手送上一个八宝如意匣:“这是宫中特为你今日所备的添妆贺礼,愿你觅得如意郎君,琴瑟和谐。”
千灯拜谢,打开沉香木匣子一看,里面是一副九支极尽华美的金树珠花步摇,在红绒底衬上绚烂生辉。
千灯拈起一支瞧了瞧,眼中满是惊叹欢喜:“多谢殿下,只是这九树金花如此华贵,零陵怕受之有愧。”
“何愧之有,你自然当得起。”太子望着面前已经长成的少女,目光中颇露感慨之色,“你知道,我为何要替你讨了零陵这个封号吗?”
千灯询问地看着他,只听他声音轻柔,凝视她的目光却比声音还要柔和:“那日宫变,你与我交换衣物时,头上步摇坠地,泠泠作响,我心中……”
他顿了片刻,却又似不愿说下去,凝视了她的面容片刻,才道:“总之,零陵这封号最衬你,这步摇也是。”
千灯眨眨眼,其实零陵这个封号下来的时候,王府上下十分震惊。毕竟,零陵是舜帝故郡,封侯之所,起码是郡主的位制,不是她一个县主该拥有的。
但,天恩浩荡,自然无法推辞,因此千灯只朝他笑了笑,小心地合上匣子,再谢了太子,命人将东西妥善收入库房。
见众人都忙碌去了,太子又与她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我看过你这十个候选的夫婿,虽然都还不错,但若你不满意,我去跟父皇母后说说,让换一批也行。”
“算了,我声名狼藉,有人愿承候选已是不易,便不强求了。”千灯摇头,道,“何况这十位郎君是礼部精挑细选的,应当不差。”
说到礼部,太子皱眉回望大门处:“都这时候了,崔扶风还没过来,难道礼部这回的事如此棘手?”
崔扶风?
博陵崔家是士族之冠,第二房又属其中最为显赫的一支,崔扶风更是二房这代子弟中的佼佼者,以他的身份前途,配公主也是绰绰有余,怎么可能来这里?
千灯赶紧抓过旁边的名卷又看一遍:“崔扶风怎么会来?里面没有他啊。”
“他是礼部员外郎,今日要过来主持你选婿事宜。”
“我说呢,吓我一跳。”千灯合上册页,又好奇问,“听说崔扶风年少沉稳,从无差错的,怎么今日迟到了?”
“最近北方诸镇人马过来了,三年一次依例参拜君主,以免长久在外手握重兵,滋生骄矜之气。”太子眉间似有隐忧,但对她这个朝廷之外的人,尽量轻描淡写,“泾原兵刚在附近平叛,来得最早。按例朝廷是要劳军的,但礼部的人怕赏赐太丰厚了助长骄矜,太少了士卒不满,已经翻条例争执数日了。”
虽然他没有细说,但千灯一想到几千泾原兵就驻扎在城外,未免有些担心:“听说泾原兵勇悍善战,那……万一闹起来,朝廷有节制之力吗?”
太子朝她安抚一笑,道:“别担心,又不只是他们来了。还有临淮王呢,他不日便到。”
临淮王。
这名字让千灯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指尖抚上了自己受伤的眉骨。
三年前的血与火之中,临淮王劈开牌匾的那一刀,至今还烙印在她的心上。
那时映着烈火的刀光,亦没有他的目光那般锋利灼人。
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她心里都会反复的、不由自主地恨那两个人——
设下李代桃僵之计,让她冒充太子的崔扶风。
困乱军于宫巷,一举将他们绞杀殆尽的临淮王。
尤其是临淮王。
在宫变之前,他曾斩杀朝廷监军,拒绝天子宣召,年纪轻轻执掌二镇八军数十万兵马,而大唐除了道义与纲常,已没有任何枷锁能束缚他。
那段时间她的祖父厉兵秣马,她也曾背地里听到祖父与父亲说,临淮王桀骜难驯,狼子野心,将来定是朝廷大患。而北庭都护府与祖父所守的安西都护府相接,昌化王便是狙击临淮王的第一道关卡。
可言犹在耳,宫变已起。
临淮王与崔扶风将这场大乱处理得干净利落,一切过度平稳从容,朝野称颂这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唯有昌化王与世子作为平乱的棋子,尽皆薨逝。功彪史册的同时,王府也只剩了孤女寡母。
心下难掩不安,千灯明知不该,还是提醒太子道:“临淮王虽强悍无匹,但朝廷还是该多加节制,以免虎兕出于柙……”
说到这里,她闭了口。
虎兕早已出柙,天下人尽皆知,临淮王飞扬跋扈,无人能制。
知道她是暗示自己不要驱虎吞狼,但朝廷与临淮王的博弈既已走到这般结果,太子也只能宽慰她、也宽慰自己道:“临淮王虽有骄横之举,但他年少袭爵,若没有那样的手腕,怎能守得住西北?何况平定宫变时他确有忠君之心,朝廷用人不疑,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忧。”
是,只有那样的人,才能镇得住如今的混乱局势。
这样想着,千灯轻叹了口气,又下意识抚了抚眉骨的疤痕。
其实三年前的大火中,她并未看清临淮王被兜鍪遮住的面容。
只有那双深黑沉邈的瞳眸,穿透熊熊烈火与森冷刀锋而来,一如眉梢的疤痕刻在她的生命中,怕是永世难以磨灭。
那般人物,注定一生强横,转战纵横,不可能被任何力量驯服,不会向任何人低头臣服。
包括摇摇欲坠的朝廷与远在深宫的天子。
千灯想着那可怖的危险人物,望着面前单纯平和的太子,轻叹了口气,放下了自己无能为力的烦忧。
外头侍女禀报,礼部员外郎崔扶风来了。
千灯与太子站在廊下,看年少郎君踏着青砖碧草向她行来。
三年前宫变中亲手为她戴上玉冠的那个少年,今日再重逢,风姿更胜往昔。
他初初及冠,修长挺拔的身躯上,一袭烟紫流云缭绫圆领袍由蹀躞带紧束,衬着光华明灿如初阳的面容,便似缈渺天色中走来的一个神仙人物。
这满堂候选的郎君俱是出色的相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可谁也没有他这种数百年世家清供颐养出来的高华气度。
他没有穿戴官服官帽。毕竟礼部替县主择婿之事,实难界定,说是公务,朝廷并无先例;说是私事,则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他轻装简从而来。
想到自己一个未婚男子,居然要替一个女子择婿,崔扶风心下思绪亦是纷乱无奈。
直到,他抬眼望向回廊下。看见太子身后的少女时,才目光微凝,心口生出难言的情绪。
三年前的宫变之夜宛在眼前,可当年那个倔强无畏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花信少女。
她站在廊下,朝他敛衽为礼,声音清澈明朗:“崔郎君,幸会。”
痛苦阴霾并未摧折她。当年荏弱的兰草,如今已清幽吐蕊,经风雨洗礼后更显芳华灼灼。
崔扶风一贯疏冷的眉眼不觉柔软下来,亦向她颔首行礼:“零陵县主,幸会。”
当年的她,因为他设下的计谋而缺损了眉眼,成了世人口中的六亲无缘克夫命格。
而时至今日,竟也是他来主持她择选夫婿的盛会,为她遴选终身之人。
命运兜兜转转,迷离莫辨,或许皆是命定前缘。
第五章 竞秀
前厅设下八连扇薄纱屏风,千灯与母亲坐在纱屏之后,众人静候崔扶风一一核对十个候选人的令签与卷册。
太子随口问崔扶风:“劳军之争如何了?”
崔扶风压住卷册,放低了声音,暗含忧虑:“按尚书示下,京兆尹命人备了薄物前往。”
连崔扶风这个下属都觉得薄了,太子心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是择婿之会,两人并未就朝廷的事多加谈论,待卷册清点完毕,崔扶风便对纱屏后的千灯施礼发问:“时候不早,请零陵县主示下?”
见屏风后千灯颔首,崔扶风一一验看完郎君们手持的引凤签,随即抬手展开手中卷轴,开始安排候选人们的入内次序,让他们与县主隔屏风相见。
母亲的目光一直在崔扶风身上,压低声音问千灯:“这位崔郎君,如此风姿卓绝,怎的还没听到他成亲的消息?”
千灯的母亲杞国夫人,本是虢州城郊普通人家姑娘。昌化王世子在附近遇到伏击,身受重伤为她所救,并悉心照料,两人渐渐生了情愫。
昌化王出身异族,本就不管家世门第,知道儿子喜欢上了个平民姑娘后,二话不说便带他下聘去了。婚后世子夫妻十分恩爱,但武将戎马倥偬,两人聚少离多,膝下只有千灯一个女儿。
因此杞国夫人到京城王府之后,便只学学字、养养花,与京城贵妇圈并无太多交集,后来更是茹素守孝,闭门谢客,几乎不问世事。
璇玑姑姑曾是宫中女官,熟悉京内事务,低声解释道:“崔郎君之前有过未婚妻,只是那家卷入了三年前的宫变,事后崔大人提供了一应线索与证据,送未婚妻家满门抄斩,还流放了三族。”
母亲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望着纱屏彼端玉树临风的人物,喃喃道:“能与崔家结亲的,应当是顶尖贵女啊……”
“顶尖的门阀也被说除就除了。而且,还不止这一桩呢……”璇玑姑姑看看外堂的崔扶风,声音压得更低,“后来,户部侍郎的幺女游玩时马匹受惊,崔郎君凑巧救下了她,女方认为既有肢体接触了,该当负责嫁娶,愿奉丰厚嫁妆。结果崔郎君一看对方的嫁妆单子,认为凭对方家的祖产及俸禄,如此厚嫁恐有贪墨。结果一查之下,户部当时从侍郎到郎中、主事,官员几乎被撸掉了一半。”
这下别说夫人,连旁边的侍女们都吸一口冷气。
“还有次赏花宴,崔扶风在所有官员女眷中唯独多看了某个姑娘两眼。那姑娘全家欣喜若狂,还托上司去试探崔家的口风。谁料不几日,官府就上门抄家了。原来崔郎君看的不是那姑娘,而是她鬓边的金簪,他在礼部清点过宫中旧物,那姑娘所戴的是宫妃遗失之物,于是又扯出一桩窝藏销赃大案……”
千灯不由笑了出来。
谁敢和这位崔郎君结亲?抄家灭族的那种。
“所以,如今全京城人家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家里姑娘多看崔郎君一眼,都要被禁足罚跪,哪还有人敢嫁?”
“可惜了,这般人才,怎的如此狠心冷情……”母亲望着崔扶风,眼中满是遗憾。
千灯则有些幸灾乐祸。她残缺在面容上,而他残缺在性格上。这个人,说不定成亲比她还难呢。
成亲……
想到这茬,她的目光投向堂外那些尚在等候的郎君们。
这十个人,都是极出色的男子,却愿意顶着克夫相格的预言、不顾京中人的耻笑议论、冒着坊间的荒诞赌注,任由她择取。
显然,有人迫于朝廷威势而来;有人为权势动心;有人为前途孤注一掷;也有人为了面子不愿输给他人……
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她。
——不是因为不知长相、不明性格、未详意趣的白千灯。
他们求娶的,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是帝后的看重、是朝廷的授官、是唾手可得的富贵。
幸好,他们所求的,她都有。
千灯抱臂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来吧,她就不信十个男人里,挑不出一个合她眼缘又符合朝廷要求、母亲期望的那一个。
这边在相见,那边侧堂的候选人们,也在等待之中。
候选人中岁数最小、年仅十三的商洛扒在门边,探头打量屏风后县主的身影,目光急不可耐似要穿透纱屏。
可惜坐得离纱屏较近的千灯与母亲,能清晰看到外间这些候选郎君们的模样,但离纱屏较远的男人们无法透过纱屏看清县主的面容,只能看到逆光中她模糊的身影,并不真切。
身后有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回来:“商小弟,你此举怕是于理不合,快坐好吧。”
“哎呀难道你不好奇吗?咱们都来候选了,却完全不知道县主长相啊!”商洛一脸望穿秋水模样,“我听说,县主是个母老虎,从小跟在军中打打杀杀,在校场上打滚训练,那叫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旁边颇有几人投来关注,显然,这些候选人表面波澜不惊,但内心里都在好奇那可能会成为妻子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胡说,年方二八的少女,就算练外家功夫,身板又能练到哪儿去?”拉回他的纪麟游好笑道。他出身武将世家,眉目英伟,身形挺拔,一看便是沙场上历练过的,“再者说了,我崇敬昌化王及世子,大丈夫立世当如是,忠君为国,血洒疆域。县主要是继承家学,我倒求之不得,更当敬重!”
商洛迟疑道:“我也敬佩王府满门忠烈啦,可是、可是我还听说,县主闭门守孝,从不在人前出现,是因为她半边脸破了相,从眉毛到脸颊全是疤痕,又狰狞又吓人的……”
说着,他心有余悸地又朝内堂屏风后瞧了瞧,压低声音:“听着好可怕啊,我们被选上后,是不是就要一辈子呆在王府里,和县主朝夕相对了?可是,可是算命的还说……”
即使年纪尚小,即使周围所有人都已被屏退,但商洛也知道后面“六亲无缘克夫相”的话不宜出口了,闭上了嘴。
京中人人皆知零陵县主破相,眉骨受损命格缺损。但她三年守孝深居简出,如今的模样却根本无人知晓,只按常理推断,当年那惨烈的伤势,如今必定也是夜叉修罗。
厅中等待的各个候选人,与自己的对手们默然相视,无不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来候选的人,这厅上等候的诸位——包括自己在内,个个都是真的勇士。
“说到这个,晏卜丞——”纪麟游目光转向窗下,望向那位太过脱俗出尘而显得有些缥缈的郎君,“三年前给县主观相格、下判语的不就是你吗?她的脸真的和传说的一样可怕吗?”
晏蓬莱静坐于窗下,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身上,他目光投在虚空中,看着不像是来候选的,而是来参悟红尘的。
许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句:“白骨骷髅,脓血皮囊,美丑只是虚妄幻相,何必在意?”
众人面面相觑,纪麟游“嗤”一声笑:“那么法师你来这里干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周围人忍不住低低窃笑,而厅中角落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县主她……她很好的,你们不要背后议论她。”
说这话的时景宁坐在角落,手边放着食盒,坐得也端端正正。他本就有些拘谨,在众人目光投来时,更是脸都红了,显然个性温软,不习惯受到注目。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固执地辩解道:“县主不是母老虎,更非母夜叉。”
商洛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爹当年是老郡王身边的士卒,我小时候见过县主。”时景宁显然不习惯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低垂着头道,“县主她……真的很好的。”
第六章 十品花酥
众人心下都不以为然。小时候长得再好看,也架不住长大会走样,更何况还被毁容了。
这边正各有盘算,那边崔扶风已经过来召唤诸位郎君入内甄选。
他在堂前展开册页,目光扫向诸位候选人:“孟兰溪孟公子,请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