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从未体会过心动这回事的纪麟游,抱着怀中匣子倒退了两步,才仿佛受惊了一般,转身仓皇茫然地逃离。
一夜噩梦错综繁杂,这一次在亲人之外,千灯又梦见了于广陵。
温柔低笑的清秀郎君,转眼化成义庄中腐烂惨绿的尸身。
他滴着腐水从床上坐起,将双手捧给她,说:“县主您看,我是因你而死……”
她低头看去,他那双暴露着白骨红肉的手上,托着的字条上写着四个字——
县主夫婿。
纸条被利刃划破,又被烧得边缘焦黑,正是福伯遗体上找到的那几张。
她在惊惧中抬头看去,于广陵整个人在她面前消融,只有幽叹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响,几近轰鸣——
“因你而死……我们都因你而死……”
在巨大的恐惧与悲恸中,她猛然惊醒,睁大眼睛看着周围。
这一夜沉梦,居然睡到了快中午。外面安安静静,而她正紧抱着布老虎,睡在绣着百样折枝花的锦帐中。
那被割破又焚烧过的残字,会是母亲让她寻找的信件吗?
可,母亲提起这封信时,又为何只说让她自己抉择,并不曾提起过半分可怖之处?
等到喘息平复,她下床梳洗,却见琉璃匆匆跑了进来,看到她还在梳洗,欲言又止:“县主,听说商小郎君……”
千灯头痛欲裂,边喝蜜枣小米粥边听她讲述今天又有什么事。
原来是商洛跑到永阳坊,听说还在坊间撒泼打架,现在又躲起来了,遍寻不到。有好事者知道他是县主后院的郎君之一,所以就跑来昌化王府通风报信了,估计也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千灯不由痛苦扶额,男人多了好烦心,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就没个喘息机会。
就连商洛这个小郎君,事情也这么多。
想到昨晚刚帮他出主意躲避家中父祖,她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她暗自长叹,可想到昨晚的噩梦,想到逝去的于广陵说“我们都因你而死”的情形,又担忧这个无辜的小少年会出什么事,只能收拾收拾,前去查看他搞什么鬼。
到了永阳坊,她带着府中人转了一圈,没发现商洛踪迹。
让自己带来的侍从们去永阳坊各处寻找,千灯正思索商洛会躲在哪儿,抬头看到上次去过的于广陵家。
看着这破茅棚,她心下微动,走过去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于家房子坍塌,院内临时搭建的窝棚倒是还在,千灯看到窝棚内好像有动静,便绕到后面看去。
正是商洛,他正抹着眼泪,朝着一张桌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千灯仔细一听,只听他一边拜着桌子一边念叨:“广陵哥,今日是你头七,不知道鬼门关、黄泉路、奈何桥你走到哪儿了呢?要是你在泉下有知的话,能不能帮我给简安亭捎句话?他和你最好了,肯定会听你的……”
千灯忍不住开口问:“你们都在国子监上学,有什么话不能自己跟简安亭说,非要去世的人带话?”
商洛吓了一跳,立即捂住自己的右眼角转头,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县主……你,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你在这边闹事还躲起来了,我过来瞧瞧。”千灯说着,进去看了屋内一眼,问,“你拜桌子干嘛?”
商洛捂着眼,含糊道:“我看这应该是广陵哥念书用的,如果他在天有灵,魂魄可能会附在上面……”
他自己都死于非命,又如何能保佑你呢?
千灯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看了那桌子一眼,见这张旧桌子断了一条腿,搭在后方石块上才维持平稳,而桌面上宛然还有墨迹残留,确实应该是于广陵攻读所用。
她走过去摸了摸,随手拉开抽屉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是一叠于广陵写的课业手稿,一页页端端正正,字写得很小,每一张正反面和页边距都写了字,不浪费任何一寸地方。
她心下微微叹息,随手翻了翻,却发现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封信。原本她不该看,但一眼瞥过,那信封上面写着的,赫然是县主亲启。
商洛也看到了,顿时诧异地叫出来:“县主县主,是广陵哥写给你的信!”
千灯迟疑了一下,将信拿出来,抽出信笺看了看,神情黯然。
商洛捂着眼睛好奇问:“县主,信上说什么啊?”
“是他要跟我讲的一些事,大概因为被我邀请入住王府,可以亲口对我说了,就没把信带上……”
可谁知道,还没来得及细谈,他就永远地倒在了夹道血泊中。
千灯收好信,目光落在商洛脸上:“你怎么了,一直捂着右眼?”
商洛想要躲避,千灯早拉住他,将他挡在脸上的手拉下一看,眼角赫然红肿了一块,所幸没有破皮。
“县主,简安亭打我!”见她看到了,商洛悲愤告状道,“要是差了一点点,打到我眼睛,我瞎了一只眼,就再也做不成县主你的夫婿了!”
千灯虽觉得他夸张,但商洛毕竟是未婚夫候选人,又年仅十三岁,她不觉皱眉:“我看他和于广陵在一起时颇有礼法,怎么背后是这般人?”
“就是,他不是好人!县主你帮帮我……”商洛显然心中有鬼,支支吾吾的倾诉着,只挑对自己有利的方面说,但千灯岂是好蒙骗的,一听他的描述,就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虽然崔扶风说帮他,但商洛对超越简安亭成为国子监魁首并无把握,正逢今日小考,他便私下去求简安亭,请他在答卷时中略微放一放水,让自己能拿到第一。
谁知简安亭不为所动,满口大道理,开口“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闭口“年纪尚幼,更应发奋,不可弄虚作假”,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商洛头痛。
因为又气又急,商洛自然在今日小考中发挥失常,这下不要说与简安亭争先后了,怕是前排都挤不上去。
气急败坏接近崩溃的他在小考结束后一路跟随简安亭,边走边恳求下次高抬贵手,可一路走到永阳坊,简安亭都未曾回头看过他一眼。
商洛终于破口怒骂,一气之下还抓起书朝他扔去,谁知简安亭反手一拍,书砸回了商洛眼角,留下了这道伤疤。
听了商洛的哭诉,千灯无语望天,心下只冒出两个字——活该。
“县主,你说这个简安亭怎么这么坏啊,我都这么惨了,他也不肯帮帮我……”
“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你该当如简安亭所说,将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动歪心思。”千灯才不会给他面子,“他立身清正,有君子坚贞之风,你应当以他为楷模,好自为之。”
“什么清正,什么坚贞!他才不是君子呢,县主你不知道,他家里,他爹娘……都不是什么好人!”
见他恼羞成怒,千灯也懒得多听,转身道:“跟我回去,把你的课业好好温习揣摩。这次小考你没抓住机会,下次你定要拿出好成绩来,知道吗?”
商洛萎靡地跟着她:“是……”
“背后诋毁同窗的话,别再乱说了,知道吗?”
“我才没,我都亲眼所见了……”他委屈嘟囔着,跟在千灯的身后穿过街巷,目光瞟向简安亭家紧闭的大门。
见门户和他刚才路过时看见的一样,没什么变化,他眼珠一转,扯住了千灯的衣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那,县主,我知道错了,我想……想去给安亭哥道个歉。就是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你陪陪我好不好?”
千灯见他神情羞赧,小脸皱巴巴的十分可怜,心下一软,道:“你是该向他道个歉,去吧。”
“简大哥,简大哥,你在家吗?我是商洛,过来向你赔礼道歉了!”
商洛去街口买了点红枣,啪啪拍门,对里面大声喊。
旁边街坊都被惊动了,探头出来查看。
千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制止,听门内一阵打翻东西的慌乱声响。
简家门户寒微,家中并无庭院围墙,他们站着的地方便是门庭,门内便是居所。但这么狭窄的地方,许久才有个神情慌乱的妇人匆匆过来,拉开一条门缝探头向外张望。
见千灯与商洛是两个陌生少年男女,她勉强理了理鬓发,面上堆起笑:“二位是?来找安亭吗?”
千灯尚未回答,商洛已经举起手中红纸封包的枣子,推开门要挤进去:“是,我们来找简大哥。今日我冒犯了他,如今知错了,特来向他道歉……”
妇人正抵着门,不防商洛小小年纪,力气却比她大多了,将门一把推开便迈了进去。
妇人惊慌失措,一边拦他一边下意识往后张望。
千灯顺着她的目光一瞥,看见堂屋后方有人影一动,依稀是有个男人缩在里面。
千灯不动声色,抓住商洛的衣袖将他拉了回来:“不得无礼,你来人家中赔礼,怎不问问对方今日在不在?”
第四十章 私隐
妇人见商洛被拉出门,顿时暗松了一口气,赶紧就坡下驴:“安亭尚未从学堂回来,你若有事情可稍候再来,今日我……我身体有些不适,怕过了病气,就不请二位进来了。”
千灯正要拉着商洛离开,谁知这个不长眼的少年却指着里面,高声诧异问:“你骗人,简大哥明明在里面的,不然那个男人是谁?”
他这一声喊不要紧,本就注意这边的左邻右舍全都看了过来,连街上闲人都聚拢过来了。
千灯也是无奈,对商洛道:“你看错了,我怎么没见着里面有什么人?”
商洛眨眨眼看她,终于不吭声了。
妇人又羞又急,将门狠狠一关,落了门闩。
千灯按住脸上帷帽,带着商洛穿过神情异样的人群,快步离开了这条冷僻的巷子。
身后闲人还在议论,对于简家究竟有没有男人猜测不已,直到巷子那边出现了简安亭的身影,众人才止住唾沫横飞,赶紧散去。
简安亭视若无睹,径自敲开了家门,瞥了关好的后门一眼,问他娘:“爹今日回来吗?要不要我给他送晚膳过去?”
“嗯,饭菜弄好了。”简母说着,将旁边的旧食盒拎给他,想想又道,“刚才有个戴帷帽的姑娘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来找你,说是你同窗,向你道歉来了。”
简安亭微一皱眉,问:“商洛吗?和他一起来的姑娘……戴着帷帽?”
简母有些郁闷道:“对,那姑娘穿着素衣,倒还懂礼,可那小郎君实在讨厌,不由分说就推门进来,幸好被那姑娘扯回去了。”
简安亭心思通透,瞄了母亲一眼,立即便知晓了当时情形。
一想到县主定然发现了他家中丑事,才带着商洛匆匆离去,他心下只觉一阵难言的难堪与惶惑涌起。
喉口苦涩发紧,他提起食盒,转身便出了家门,却不去城外堤坝,只快步向着开化坊追去。
他步履匆忙,几近奔跑,却不知道自己就算赶上了零陵县主,又该和她说什么,解释什么。
直到看见前方那条身着素衣的纤袅身影,他才放缓了脚步,但脑中一片混乱,他只茫然跟在后方,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好。
离他们近了一点,他听到商洛不满的声音传来:“可是他家里真的有个男人啊!所以我之前跟他到门口,他打伤了我后转身就走,也不回家,他肯定早就知道他娘在家勾三搭四了!就这样的人,县主还说他清正君子,他哪里配了!”
头顶阴沉的天空仿佛倾泻了下来,简安亭只觉得所有阴霾都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心口闷痛,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而,在这绝望的时刻,他听到县主轻轻一声叹息,说道:“商洛,你年纪尚小,怎知世事艰难?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你的伤口在背上,他的伤口在心里,他既然揣在怀中不肯显露,你又何必将他撕开,展示给别人看?”
商洛不服道:“可他娘就是偷人嘛!县主你还夸他,他……他有什么君子风骨!哼,我明天就把这事宣扬出去,让整个国子监都看看他是什么人,我就不信他还能安心跟我抢魁首!”
简安亭死死抓着手中食盒提手,下唇被他咬得泛白。他紧盯着商洛那因为不懂世事而更显无辜恶毒的面容,只觉得灼热的血直冲脑门。
但,在灼热的愤恨几乎夺走他理智时,他听到零陵县主的声音,清冷如冰玉相击,让焚烧的火焰逐渐冷却下来。
“我娘是平民出身,她常对我说,人生历来艰辛,每个人的抉择都有其道理。你可知道,那个出现在他家中的男人是谁,对于他家会有什么影响?”
虽只从门缝中瞥了一眼,但千灯记性不错,认出了那就是在王府门口想要帮她提裙角的小吏,后来在堤坝上,还仗势要鞭打简安亭父亲的那个孙录事。
都水监录事,流外一等官,对于身居王府的县主来说,只不过是个蝼蚁般的存在。
可对于流外七等的水部掌固简太平来说,这已是他仰仗鼻息的上司,是足以褫夺他的前途和全家生计的大官。
但,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将这些对商洛说出来,只道:“若你为了争魁首而宣扬此事,可有考虑过他以后在这世上如何立身,他一家未来该怎么办?”
商洛嗫嚅道:“可……可我要是课业争不到魁首,就得离开王府,离开县主,我不想输给他……”
“为了逃避自己的责罚,而将其他人拉下水,这是在作恶,你知道吗?”千灯断然道,“你该在学业上下心思,而不是在这种地方搞手段!”
见他眼中含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千灯训完他又有些心软,拍拍他的小脑袋,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你多让崔少卿帮帮你,我再替你寻访几个夫子,好不好?你可是十三岁就进国子监的神童,只要多加学习,怎会输给别人?但是简安亭的事,你切记要当作没看到过。”
“对不起嘛……县主,我知错了。”商洛那皱成一团的小脸终于绽开了些,勾勾千灯的手指,同发誓一般道,“县主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烂在心头,永远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的!”
“那就好。”千灯欣慰地点头,带着他坐树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侍从们回来吧,你抓紧时间看书。”
简安亭一动不动地握着手中食盒,僵直地站在巷子阴暗的角落中,望着千灯淡薄天光下的背影。
阴霾遍布的天色,让她坐在树荫中的身影更显纤薄飘渺。
他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如堵塞般的悲恸与激荡,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千灯和商洛回到王府,时景宁正提着食盒在等他们。
他向着千灯举起手中的食盒,露出温柔笑容:“县主,你这几日胃口不好,又奔波劳累,我下厨替你做了些吃的,你来试试是否合口味。”
千灯中饭都没吃就去找商洛,此时确实饿了,便将他们带到书房,商洛写课业,她则洗了手准备吃点东西。
时景宁将食盒打开,捧出温热正好入口的莼菜鱼丸羹,嫩藕配菱角片,泼沸鲤鱼拌莳萝芽,还有一匣点心,是浅碧嫩红的荷花酥。
看见清爽鲜亮的食物,胃口恹恹的千灯也有了食欲。
见商洛在旁馋涎欲滴,千灯便给他递了个荷花酥垫肚子,接过时景宁递来的箸勺,先舀了羹中浮着的白胖鱼丸吃着。
鱼丸捶打得蓬松柔软,入口一抿即化,中间浓香脂膏涌出,原来包着酥烂的羊肉,显然是他为了让她吃点肉食而特意花的心思。
鱼羊肉相融,却只有鲜甜,处理得毫无腥膻之味。菱藕清甜脆嫩,鲤鱼鲜软宜口,荷花酥香甜酥脆,样样都让千灯吃得欢喜。
抬头见时景宁温柔望着她进食,脸上笑意浅浅,依旧还是千灯记忆中给她雕刻小兔子的那个少年,仿佛时光从未远去。
门口传来两声轻叩,千灯转头看去,崔扶风长身玉立,风姿卓绝,在门口朝她颔首:“打扰县主,听说商洛回来了,我来看看他的课业。”
千灯指指在旁边吃着荷花酥写字的商洛,崔扶风便进内走到他身后看了看,见他正在执笔疾书,便随手从架子上取了本书,靠在窗前看着。
书房内四个人各行其是,一片静谧,只有勺子偶尔碰在瓷碗边缘,轻微的叮一声响,让千灯心口感觉到难得的安宁。
抬头看崔扶风倚在窗前,身披皎洁月光,他却比月色更为皎洁;而时景宁坐在旁边替她收拾碗筷,笼着温柔灯光,他却比灯光更为温柔。
挑灯月下,红袖添香,此情此景实在美好,可惜代价是……郎君们从后院逐渐入侵到她的前院来了。
这情形有点太过旖旎了,千灯心下有些别扭,赶紧帮时景宁把食盒快点收好,匆匆道谢:“多谢你如此费心,为我忙碌。”
时景宁含笑凝望她,柔声道:“不碍事,只希望县主能保重身体,顺心康健,这是我……和府中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期盼。”
千灯应了一声:“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心意的。”
时景宁心口微跳,面露赧然,怕她察觉到自己无法掩饰的情绪,忙低头提起食盒向她告退,匆匆离开了。
崔扶风将书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眼角微扬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千灯。
千灯的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万里之外,见手边还有两个荷花酥,便随手递给崔扶风一个:“崔少卿也得保重身体。”
崔扶风垂眼看了看荷花酥,却只笑了一笑,说:“你吃吧,免得辜负了。”
千灯毫无所觉,也不知他指的是辜负什么,只一边思忖着一边吃完手中荷花酥,然后示意崔扶风与自己到外间,询问起国子监案的进展。
“当时我们发现的那些竹片,现在有定论了?”
崔扶风道:“正要和你说这事呢。根据弯曲的形状和上面的束缚痕迹来看,那条竹片应该是爪耙上掉下来的一根。”
“爪耙?”千灯伸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面带疑惑。
崔扶风点头,也是沉吟:“夹道中长年累月堆满垃圾,破竹木烂布头到处都是,一个破掉的爪耙被丢在那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两人思索良久都没有结论,最终崔扶风道:“总之,既然凶手可能在孟兰溪之前出现在寝舍,那么当日所有在附近的学子都有嫌疑。大理寺已经加派人手,调查郑君山寝舍附近出现过的学子,很快便能彻查清楚,届时一一筛选,总有发现。”
千灯点头:“咱们和凌天水也传达一下,或许对他的思路也能有帮助。”
“这个自然,等他回来后,我便去找他商讨。”
想到凌天水,千灯默然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不知崔少卿是否能联系上临淮王?或者,朔方军也可以。”
崔扶风挑挑眉,端详她的神情:“县主有何事找他么?”
“我想问问凌天水的事情,关于……他平时在军中表现如何,详细一点更好。”
崔扶风眼中露出一丝玩味:“县主对他有兴趣?”
千灯自然不便说自己对他的怪异感觉,只道:“从验尸勘察和追寻线索的能力上来看,他确实是个不凡的人,但……我还是觉得,他和纪麟游记忆中那个小可怜的差别有点太大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我觉得还是慎重一些比较好。”
“纪麟游不是说,与这个表哥十来年没见面了吗?从幼童到成人,谁的变化不巨大?”崔扶风说着,看着面前的千灯,想到三年前那个痛失亲人后茫然失措的少女。
时过境迁,如今她也是变化巨大,早已告别了当初青涩稚嫩的少女模样,足以撑起整个昌化王府。
千灯避开他审视的眼,拂拂鬓发,道:“若是崔少卿为难也无妨,我另寻他法便是。”
崔扶风见她如此,便取过案上信笺,说道:“不过向临淮王询问麾下一个小兵而已,不必麻烦别人了,我帮你写信问一问吧。”
他笔意潇洒,下笔立成,放入信封中。
千灯让侍从去请崔扶风的长随来,点燃蜡烛微倾,帮他将信封以蜡封好。
烛花忽然啪的一声爆开,让她的手陡然一颤,被烛油烫到的手掐在了信封角上。
崔扶风忙抬手接过蜡烛,握住她的指尖查看:“县主,没事吧?”
“好烫。”千灯刮去手背上的蜡油,呼呼朝着烫着的地方吹气。
她手腕如玉,十指白皙,被烫到的地方在灯下一抹晕红,格外显目。
崔扶风待要再看看,千灯已抬眼望向他。
烛火微光跳动,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灼亮的眸光,里面清晰映着自己的面容。
太近了,不合礼节。
崔扶风松开了她的手,而千灯将手缩回了袖中,有点尴尬地清清嗓子,看着他手中的信,无话找话:“上面的字没有被弄污吧?”
崔扶风看了一眼,信封微有折痕,蜡封处被她的指甲掐出一个弯月痕迹,仅此而已。
“没事,完好无损。”他说着,将信封交给进来的长随,吩咐这是要送交临淮王的信件。
长随应了,将信封妥善接过,问:“交付朔方军留京办事的张都尉可行?”
崔扶风道:“张都尉办事一向稳妥,甚好。”
等信件送出,商洛的课业也做好了。崔扶风拿起细细查看,与他查漏补缺,千灯便转身顺着院墙走回屋。
一路走来,她只感觉自己手上被烛油烫到的地方热辣辣的。
琉璃取出柜中的火烧药酒给她抹了好几遍,但直到用过晚膳,依旧不见效果。
等到熄灯睡下时,千灯躺在床上闭着眼,感觉伤口针刺般灼痛,倒是越发严重。
她了无睡意,坐起来吹着,又甩着手想求点清凉。
“这火伤药怎么一点效用都没有啊……”她嘟囔着,忽然想起那日府中遴选之时,孟兰溪曾给烫伤的金堂抹过药。
当时那碧绿的药水一触到伤口,金堂就立即舒缓了,看来药效十分灵验。
她见夜色已深,守夜的琉璃与珍珠在外间睡得鼾声微微,便也不惊动她们了,与把守后院的侍卫说了一声,悄悄往猗兰馆而去。
金堂这段时间率人将后院打理得十分齐整,错落的灯笼或悬于廊庑、或隐在假山、或点缀水畔,让后院被灯光照亮的同时,也倍添幽雅风致。
踏过被灯光照亮的泉上汀步,绕过枝叶丰茂的茶树,千灯走到小屋门口。
昌化王府是她的地盘,她自然再熟悉不过。自孟兰溪出事后,这边便一直空置,这样的暗夜更不可能有人过来。
她抬手推开未上锁的门,踏入了屋内,举着手中提灯四下照去。
出乎她的意料,原本应该整整齐齐的屋内,此时几个柜门却大开着,抽屉被拉开,通往内堂的过道上,后方竹帘通透,照在上面的花影微微晃动。
她立即察觉,有人深夜潜入此间,正在偷偷翻找什么东西,但因她骤然出现,因此躲藏于内堂。
她不动声色撤身回转,出门后便加快脚步迈上汀步,同时朝着纪麟游所住的菊园急声叫喊:“来人,有——”
话音未落,后方黑影迅疾,令人窒息的强悍力量笼罩住她,将她整个身躯控制在了双臂中。
他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一手扼住她的腰肋,下手无比精准,力量又异常惊人,只一瞬间,她便被控制在了他怀中,出声不得,动弹不能。
在他强大的力量前,千灯就像一条蹦上岸的鱼,腰肢用力扭转,企图用脚跟去撞他的膝盖,逃脱他的控制。
而他已经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是我,凌天水。”
这压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千灯那紧绷的身体才稍微缓了下来。
不惯受制于人的她,气急败坏地挣开他的钳制,低吼问:“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干什么?”
凌天水松开自己的臂膊,顺理成章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县主叫我来帮你查探案子,我担心白天有人,因此晚上过来查探嫌疑人住所。谁知你半夜过来,又出门就叫喊,我才不得不阻止县主。”
你阻止的手法,就是这样把我按在怀中吗?
千灯悻悻脱出他的禁锢,捡起掉在地上熄灭的灯笼,去摸荷包中的火折子。
凌天水却将她一拉,搡着她便挤到了后方院墙夹角。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流泉对面出现了纪麟游的身影。他显然是睡梦中被千灯的叫声惊动,对着这边扫视一番,低低喊了一声:“县主,是你在这边吗?”
千灯不愿出去解释,便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刻意压低了呼吸。
静夜中虫鸣声声,挤在墙角的两人都没有动弹,纪麟游停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声“奇怪,难道是我幻听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千灯轻出了一口气,注意力转向了旁边的凌天水。
近在咫尺的他,逆着微薄天光,过分高大的身躯让她只能抬头仰视。
那清晰强硬的下颌线条,似乎在暗夜中曾经仰望过的轮廓,让她后背忽然微微沁汗,心口微悸——
那一夜寒潭边,她在生死之际仰望临淮王时的惊悸感,仿佛硕大无朋的夜隼扑翼而下,彻底将她笼罩。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凌天水已经背转过身,向着屋内走去。
千灯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那盏熄掉的提灯,她捏了捏掌心粘腻的汗,将一切荒诞的联想抛诸脑后,抓着灯随他进了屋。
“你刚刚搜索这里,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凌天水晃亮火折点起她的灯,照向堂上,“你深夜到此,又是为了什么?”
千灯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将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道:“我手被烫伤了,记得孟兰溪精通药理,有瓶很灵验的药,因此想来找找看。”
凌天水在室内已查过一遍,自然知道孟兰溪的东西收在何处,便拉开了柜门,打开抽屉。
在整整齐齐排列的瓶子中,千灯看见那个熟悉的小瓷瓶,拿起来一闻,沁凉微香,在灯下晃了晃,确实是浅碧色的液体,便涂抹了一些在手背烫伤处,果然感觉到一阵清凉,红肿处舒适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