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瞥瞥凌天水的手,他伟岸高大,手掌也比常人宽大许多,因为久在战场上历练厮杀,他的手粗粝有力,多有薄茧,此时拈着这套精细的小工具,着实有点违和。
见她在端详自己的工具,凌天水不动声色,将箱子盖好丢上马车,示意千灯道:“走吧。”
昌化王府的马车总算修好了,可两个男人的体型太大,尤其凌天水还不肯收敛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让坐在内侧的千灯不得不紧缩身子,在心里考虑起怎么说动璎珞姑姑,让她从府中再抠点钱出来,弄辆大一点的车。
正在想着,忽听崔扶风开了口,问凌天水:“凌兄初来乍到,既然县主托你参与案子,那你可知道金堂和孟兰溪的具体情况么?”
凌天水取过旁边的卷宗看了看,道:“听说过金堂这个名字,好像是长安首富的幼子?”
“正是。”崔扶风介绍道,“金堂自幼备受家人宠溺,又被身边诸多随扈奉承追捧,因此养成骄纵任性的性子,时有冲动话语,但他本性还算不坏,听说于广陵父母在沦落时求他家接济,就是他开口说的情。”
“然后,自以为能控制对方,还将于广陵带进来帮助自己参选?”凌天水口吻淡淡的,不无嘲讽,“所以,当知道于广陵中选时,金堂应该会比任何人更恨他吧?”
“确实,于广陵之死,金堂的嫌疑应该是所有人中最大的。但是,郑君山之死,彻底推翻了这个可能性。”崔扶风将郑君山之死详细对他说了一遍,又道,“若凶手是金堂,郑君山便不可能借此勒索,更不会死于真凶之手。”
凌天水略一思忖,问:“郑君山对商洛吐露真相之时,身旁都有什么人在?”
千灯回忆道:“商洛对我说,他与郑君山交谈之时,旁边并无旁人。但我记得他当日是与国子监众学子一起出去的,因此凶手最有可能是学子中的某个人,后面在学堂下手,也能及时顺利逃脱。”
凌天水翻看着郑君山案卷宗,问:“这么说,县主认定孟兰溪并非真凶?”
“我只是希望……”千灯想着暴风雨中逝去的孟夫人,也想到了自己遭受无妄之灾而逝去的母亲,神情黯然道,“这案子能真相大白,让死者在泉下能安然瞑目。”
凌天水抬眼望她,深黑浓睫下一双眼显得格外暗沉,沉默打量着她。
自出生以来,千灯从未被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审视过,心下不由升起一种混合着羞恼的微悸,狠狠地瞪了回去。
他却不以为意,挑挑眉沉声道:“虽然此案与县主有关,但我建议你冷静抽离,最好是以局外人的目光来看待案情,不要对涉及此案的任何人、任何人投以任何事先的期待。不然,你心里有了预设的期望后,会极大地影响你的判断力与分析力,导致你被自己蒙蔽欺骗,寻找不到真相。”
千灯虽有些不喜欢他的态度,但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便别开了头,道:“我尽量。”
崔扶风则道:“依我看来,县主对每个未婚夫候选者都有了解,这未必便是坏事。”
千灯想想,问凌天水:“说起来,你应当熟悉孟兰溪的家中情况吧?我看孟夫人谈吐举止,当年定然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怎么如今孤儿寡母,带着儿子独居于陋巷,族中少人来往?”
出乎意料,凌天水摇了摇头:“不熟,我只在年幼时与她接触过。她后来的遭际,我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转述的一二。”
“当初孟兰溪入选时,我曾去孟家走访,与孟夫人倒是有过接触。”崔扶风见她有探究之意,便将孟兰溪家中的事情略略说了一下。
“孟兰溪的祖父早亡,族中无人体恤孤儿寡母,孟父早早自立,运送茶饼去西北售卖。而孟夫人出身川中,因战乱流落西北,与孟父患难中结为夫妻,随他回了襄州,不久生下了孟兰溪。但天有不测风云,孟兰溪五岁时家中遭遇山洪,祖母与父亲俱殁。原本他们曾依附堂伯父家中一段时日,但因为……其间发生了一些矛盾,堂伯母在外面找了间宅子安置他们,便不再怎么来往了。”
凌天水紧抿薄唇,面上神情沉郁,一言不发。
第三十二章 义庄
千灯想到孟夫人所居的那间逼仄小屋,再想想这么美的一个寡妇带着幼子住在外面,又想到遴选时孟兰溪因为一句“送养”就给金堂下药报复之事,哪还不知道崔扶风省略掉的矛盾——
必定是孟兰溪那位堂伯父对孟夫人图谋不轨,因而被堂伯母不容,母子二人便在外勉强栖身,再不与孟家族中来往了。
“既然如此,为何以孟兰溪这般身世,能被选中作为候选人呢?”
毕竟,能入选的都是家世不错又在朝廷有职位的,孟兰溪这样的情况,原本应该没有资格。
“其实一开始选中的是国子监另一个孟家子弟,也就是他的堂兄。但因为……”崔扶风说着,略顿了顿,将“县主你凶名在外”几个字吞回了肚中,只道,“总之,他伤了腿无法参加遴选,于是堂伯父便将当初做过收养文书的孟兰溪拉出来,顶替成了候选人,来到了这边。”
千灯挑挑眉,问:“孟兰溪那个堂哥,事发那日在国子监中吗?”
“不在,他那腿疾阴雨天就发作,这些时日卧床难起。”
对于这种无关人等,千灯倒也不在意,只问:“按照咱们上次在国子监发现的那点线索,你看孟兰溪洗脱罪名有多少希望?”
“难说,毕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而他身上背负的嫌疑又实在太大了。”崔扶风说着,又将上次国子监的一应卷宗递给凌天水,千灯也将当时细节详细在描述说了一遍。
马车颠簸,凌天水的手与眼却很稳,将卷宗迅速浏览完,前方也已到了义庄。
他将卷宗合上递还给崔扶风,推门下车:“目前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没有事实支撑,先去看了于广陵尸身再说。”
长安义庄设在阴湿山脚,厚墙密瓦,古木森森,即使夏秋时节也是阴风阵阵。
千灯迈入其中,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古怪气味,让她整个人毛骨悚然,下意识捂住口鼻。
崔扶风也有些迟疑,面露不适。
凌天水平静地从箱中取出面罩,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腐尸加上阴雨天,应当是沤烂了,难闻——这个义庄尸体保存得一般。”
千灯听他这话,抓着面罩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神情如常的男人:“腐尸……沤烂了?”
崔扶风也是脸色难看,担忧地看向千灯。
凌天水却如谈论今天天气般取过面罩戴在了脸上,包了个密不透风,道:“希望烂的不是于广陵尸身,至少,伤口不要烂成泥了,妨碍检查痕迹。”
不祥的预感总是会成真。
出示大理寺令信,三人被指引进入西侧厢房,顿时被面罩都遮盖不住的臭气熏得差点冲一跟头。
看守义庄的老兵将一具尸体的盖布掀起,说道:“这便是五日前大理寺送来的尸身了,胸口中刀的那具。旁边那个是头部重击而死的那具。”
千灯一眼便看见了白布下的那具身躯,果然如凌天水所说,已经开始腐败了。
数日前还腼腆地站在雨中朝她低头而笑、如同林下泉边一只无辜文鹿的郎君,如今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苍白,全身的血脉因为腐败溃烂,使尸身遍布水泡,腐水滴落。
她下意识转过身去,隔着面罩捂住自己的口,趔趄走到檐下,扶着柱子,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可是,眼前出现的,不止有于广陵朽烂的身躯,还有父亲在云陛上被践踏成泥的身躯,母亲在庄子中分解崩坏的遗体。
她最依恋的、最难舍的亲人们,都已如这般血肉朽烂,肌骨成泥。
她颤抖的手按着面罩,如濒死般竭力喘息着。
右眉的伤口突突跳动,她死死按住它,只觉得头痛欲裂,胃部抽搐,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扯下面罩吐得眼前发黑,满脸是泪。
崔扶风见她身子虚软,怕她从台阶上摔下去,一手扶住她,一手轻拍她的背,抚慰她微颤的身躯。
凌天水站在门内冷眼旁观,目光落在崔扶风轻抚的手上,冷冽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玩味。
直到腹中所有东西一点不剩,喉咙连同肺腑痛得如同被撕裂,千灯才勉强站起身,靠在柱子上竭力抑制自己的喘息。
崔扶风给老兵塞了一些钱,麻烦他清理狼藉,又去厨下寻到汤罐,倒了碗温水给她。
千灯向他道了谢,将口中苦味一点点漱去,又喝了两口水平定呼吸,捧着碗定了定神。
“好了么?”背后传来凌天水的声音,不带丝毫体恤之意,“好了就过来记录验尸档案。”
崔扶风眉头微皱,转身对他道:“我来记录吧。”
其实他出身大唐顶级名门,自幼松竹为伴、日常焚香静坐,不沾污秽,如今闻到这腐臭味,加上胸口旧伤未愈,他也是恶心作呕,连心口也是隐隐作痛,怕是强抑恶心之时,连伤口都被牵动了。
凌天水却并未应允,只问:“我还需要个人打下手,崔少卿确定要选录档?”
崔扶风看向千灯,千灯咬紧下唇,将碗搁到窗台上,抬手以掌心抵住自己右眉,身躯与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或许,找义庄的人帮个忙也可,我看县主身体有些不适……”
崔扶风迟疑开口,而凌天水却打断他的话,那冰冷的嗓音不曾掺杂半分情绪:“所以县主还坚持要参与此案吗?你说你希望真相大白,希望死者在泉下能安然瞑目。可想要揭发真相,就是要在腐臭的尸身中搜刮,在污秽的脏腑内寻求,在破败的经络里抽丝剥茧,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名门贵女——”
他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就如深渊在凝视着她:“还敢过来直面真相吗?还会发誓为死者申冤吗?”
千灯没有回答,她只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缓慢地、艰难地转头,强迫自己再度向于广陵的尸身看去。
千灯,不要怕。
于广陵,他是很好很温和的人,就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样。就算在九泉之下,他们也会护佑你揪出凶手,将一切谜团驱散,让她再无疑惧,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一直走下去。
她这样想着,呼吸终于平稳下来,颤抖的手也缓了下来。
紧咬住苍白颤动的唇,她摸出塞在袖中的面罩戴上,甚至还朝着凌天水点了一下头,才抬脚进了停尸的内室。
凌天水挑眉看了看她,从巷子中取出一本折页册和笔墨给她。
她接过纸笔,掭饱墨汁,将册页捧在手中,在一片腐败的诡异臭气中,手悬在其上,虽然还难抑地轻颤着,却已经在等待他的话语。
凌天水示意崔扶风检查箱中工具,自己先取过鞣制得极为薄软的一双羊皮手套戴上。
他的手比常人大,所以手套并不太合适,箍在手指和虎口十分紧绷。幸好羊皮刮得很薄,有一定的延展性,勉强可用。
他扫了木箱一眼,示意崔扶风将其中一把尺子递给自己,开始测量。
“验:死者身长约五尺六、七寸间,死亡五日以上,衣衫、发间、肌体见沙土泥浆痕迹,有污水浸没痕迹……”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让千灯有足够的时间与力量,将于广陵尸身的状态记录下来。
他下手也比较慢,毕竟他并不熟练,对于这种事情,他看得多,自己动手比较少。
自幼在阴谋与血腥中长大,他曾千百次站在仵作的身边,看他们下刀切开喉管、剖开胸膛、泡制头颅、开腹搜肠,各种匪夷所思的死法都曾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下属……
朝廷派来的使官、亲人指使的探子、毒药与阴谋中离去的将士……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一直在经历各色死亡。
他唯一欠缺的,只是使用这些工具的熟练度。
毕竟比起验尸,他更擅长把人变成尸体。
第三十三章 验尸
“死者四肢、躯体、头部无殊,胸部心口偏左有一处致命伤,伤口长约一寸半。”
说着,他让崔扶风给自己从箱中翻出个小夹子,又取过一把比较趁手的小刀,撑开于广陵胸膛伤口,查探腐肉下勉强可寻的残留痕迹。
“凶器自胸骨左侧刺入,断第五根肋骨,深约四寸余,直刺心脏,心跳立断,须臾即死。”
听在耳中的残忍话语,化成千灯笔下血淋淋的记录,强迫她将所有字句都听进去,深刻入心,行经大脑,再从指尖流泻而出。
在这周遭可怖局面之中,凌天水查看着尸体,却还感叹了一句:“这个凶手,下手非常准,力道也很够。雨中窄巷,死者仓促入内,他能分毫不差地一击即中,做得很干净利落。”
崔扶风道:“孟兰溪那般文质彬彬的一介书生,不太像这般凶悍的老手。”
凌天水没回答,只继续查验尸身的其他地方:“死者指甲内有泥沙,口鼻泥沙俱有泥污,应系中刀后面朝下扑倒于泥水中,企图呼救时呛咳入口部、肺管所致。”
说到这里,他又再度检查于广陵心口的致命伤,沉吟片刻。
一直埋头记录的千灯终于抬起头,向着他、也向着于广陵尸身的地方看去,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伤口内泥沙水浆甚少,不像在泥浆中过久接触过,与口鼻、指甲处迥异。”凌天水终于缓缓道。
崔扶风仔细一想,回头与千灯确认:“我记得当时尸体是泡在泥水中的吧?”
千灯点头肯定:“是,我当时便在现场目击,于广陵的尸身俯扑于夹道水坑中,双手举至肩上,似是临死前努力要撑起身子,但……”
“这便是一个难以解释的怪异之处了。”凌天水又检查了于广陵的眼角、耳朵、足部,确定道,“尸体生前确系于泥水坑中挣扎过,死者在水坑中濒死直至死亡,确定无误。”
崔扶风质疑道:“可,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在泥水中丧命,凶手也将凶器拔出丢弃了,可那处伤口却独独未曾接触过泥浆,岂非怪事?”
“除非那个时候,他的伤口被护住了。”
凌天水这话一出口,崔扶风和千灯都觉匪夷所思。
按理,凶手杀害了于广陵,肯定不可能保护他的伤处,而于广陵当时在泥水中挣扎,临死前还企图撑起身子,更不可能捂住自己伤口。
难道是旁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替他护住过伤口,希望能解救他?
“难道……是郑君山?”崔扶风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又摇头否定,“不可能,他当天并未迟到,也就是说于广陵临死之时,他并不在夹道中,更不可能救助他。”
千灯也道:“我记得,他对商洛说的是,‘不小心发现了凶手作案的手段,只是当时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若是他目击了杀人现场,肯定不会这样说。”
“作案手段,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凌天水若有所思。
“对,所以凶手事先便动了手脚准备杀人,而且很可能是在夹道内,被郑君山凑巧看见了——我想,或许他动的手脚,与尸身上怪异的现象有关?”
千灯的判断让崔扶风微微点头,觉得很有可能。
而凌天水的目光则落在于广陵遗体上,端详片刻后,又问:“凶器在何处?”
崔扶风今日来义庄,随身携带那柄凶器而来,当下便取出来交给他。
这匕首连柄长约一尺,刃宽约一寸半,因是血水中捞起来,又逢多日秋雨连绵,匕身有一层不太分明的锈迹。
凌天水一手持刀把,一手持刀尖,将它在手中翻转看了看,道:“这把匕首,刃身的火刺都还没打磨,刃口只开了粗粗的锋刃,刀把……”
他说着,抬手试了试把手,道:“也还没固定好,随时可能松脱。凶手怎么会选了这样一件凶器?”
“这是金堂在凶案发生当日,临时从铁匠铺买的。周铁匠说,长安如今动乱,匕首之类早已售卖一空,这柄本是半成品,但金堂急用,就买走了。”
“如此看来,凶手的力气很大。”凌天水弹击匕身,听着沉闷的响声,然后又去检查于广陵胸前的伤口。
他以夹子撕开伤口查看着,然后抓起箱子中最大的一把刀子,沿着于广陵的胸骨迅速切开。
烂肉连同腐水淌落,露出里面白森森的胸骨,他却神情如常,俯身细查,动作与表情因为太过平淡,甚至显出一丝冷酷来。
看着他那残忍决绝的手法,千灯和崔扶风都惊呆了。
凌天水将显露出来的胸骨指给他们看,声音更显冷硬:“伤口虽已腐烂,但也能看出切口不太平整,确是这把匕首所为不假。只是,这么钝的匕首,却能刺入躯体四寸有余,而且连正中间的胸骨都被挫出了一道断口。另外,他的刀子是平推的,这也需要比常人更大的力气,比手臂自然下落运动借势要费劲许多——这个持刀人,力量极大,甚至到了惊人的地步。”
“难道说……他的力气比你还大?”崔扶风的目光在于广陵那被剖开的伤口上扫过,不忍直视地转过头,落在凌天水宽阔的肩背上。
凌天水干脆利落道:“差不多,而且他很有自信,毕竟一般人会选择肋部,脏器受损亦是无救。”
千灯心下闪过孟夫人那一夜的状态,她内出血并不严重,但也很快死去了,若是被刀子捅肋部,脏器破裂,确实无救。
“但是,腹部无法一击毙命。”千灯思忖道,“可能凶手是考虑到书库中有人,或者于广陵带伤逃跑,会泄露行踪。”
“有道理,在长安杀人与战场上杀人,毕竟不一样。”凌天水赞成道。
一面商讨着,千灯一面飞快落笔记录着。
检验完于广陵,三人又继续验郑君山的尸身。
他死亡时日较短,致命在脑后重击,尸身看着没有于广陵那般惨不忍睹,但依旧触目惊心。
面罩挡不住腐尸的气味,千灯更无法闭上眼睛不去看面前的一切——不仅要听着凌天水的描述,还要亲眼去看他腐烂的伤口、惨不忍睹的尸身,才能将一切痕迹详细地记下来,记在纸上,也记在自己脑中。
即使胸口恶心欲呕,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写下来的字也显得歪斜,但,死者躺在面前,福伯的死尚无头绪,母亲那封失踪的信还没有下落……
她屏息凝神,强行抑制自己的痛苦不适,把所有恐惧一点一点排空,让神志清明沉降,撑过这一场艰难却必须要经历的验尸。
等到一切检验完毕,千灯走出义庄,摘掉面罩,在门口的山涧中洗净双手。
听着耳边的溪流鸟声,闻着面前青草野花,看着远处蓝天流云,才觉刚从噩梦中挣脱,恍如隔世。
千灯迈着颤抖的腿爬上马车,他们踏上回程。
凌天水与崔扶风在车上翻看她刚刚记录的验尸报告,查看是否有缺漏。
一开始,她的字迹还显得凌乱虚软,但逐渐的,越到后面越是顿挫利落,可以想见逐渐沉稳的心绪走势。
崔扶风欣慰地看向千灯,道:“县主这份卷宗,详略得当,一应疑点清晰分列,写得很好。”
千灯默然抿唇,朝他点了一下头。
凌天水持着那份卷宗,肯定道:“以此看来,孟兰溪杀害于广陵的可能,微乎其微。”
崔扶风颔首:“孟兰溪自幼习茶道,身材清瘦,这么一柄短钝匕首,在他手中显然不可能如此狠重地进行毙命一击。”
“虽然人在某些拼命的时刻,可能会爆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凌天水说着,又以手指比划了一下那个伤口的深浅角度,摇头道,“但,就算孟兰溪爆发出惊人力量,也做不到。能把匕首举到这么高,平刺入内的人,身高至少比于广陵高一个头。”
而孟兰溪的身高只比于广陵稍微高寸许而已,要将匕首举到胸口高度又以这种角度刺入,不但动作别扭,也根本使不上力。
崔扶风若有所思:“这个,可算是决定性证据了,足以洗清孟兰溪的嫌疑。”
“但,还无法将凶手揪出来,找到符合特征的人。”千灯提醒道,“我所有的夫婿候选,以及国子监当日有嫌疑的人中,没有人符合以上条件。”
崔扶风赞成:“国子监生大都是孱弱书生,如此力量的人怕是没有。而县主的夫婿候选,则没有这般这样身高的人——力气大的,可能纪麟游自小学武算一个,但……”
他想起适才在县主后院,两人一个照面间,凌天水就制服了纪麟游的情形。
“他的力量与个头与你都有差距,更何况事发之日,他身在御林军,根本没有靠近过国子监。”崔扶风打量他,道,“如此说来的话,你的嫌疑都比他大。”
凌天水一哂:“可惜我没有动机,也没有时间。”
崔扶风沉吟:“有动机的人没能力,有能力的人没机会,于广陵这个案子……看来有点棘手。”
“既然从杀人手法上难以确定凶手,那么,从人际关系上呢?”
于广陵性情温和,谦恭文静,在国子监未曾与任何人结仇。他的死因,只能着落在一点上——
他第一个浮出水面,成为了最有可能成功的夫婿候选人。
“来,咱们来好好整理整理目前有嫌疑的人。”
马车一路向着长安而去,在颠簸山路中,崔扶风摊开手中卷宗,重新梳理后院七个候选人,推断每个人的作案可能。
“金堂。”
有凶器、有对于广陵下手的机会,但郑君山之死替他洗清了冤屈,反而成为了最不可能的人。
“孟兰溪。”
以他的力量,没有能力以这种手法杀害于广陵,但郑君山之死他几乎是铁板钉钉的杀人凶手。
“薛昔阳。”
于广陵之死,他有机会下手,但一是和孟兰溪一样没有能力,二是郑君山出事时,他在太乐署,没有作案可能。
“纪麟游。”
有能力又有动机的一个,但于广陵死时他不在国子监,郑君山死时他一直跟在千灯身边,不可能有作案时间。
“商洛。”
两起案子发生时,他都在国子监内,是难得一直有机会下手的人。但他身量未足,而且前案发生时,他与千灯在一起,后案更是他受了郑君山之托过来通风报信,毫无下手可能。
至于晏蓬莱与时景宁,实在是与国子监扯不上任何关系,不必探查。
研究完县主的后院,他们的目光又转向国子监中。
国子监中可供研究的人,也不过寥寥数人,而且与候选人有重叠。
千灯回忆当日情形,道:“于广陵出事之前,我与商洛在一起,我们在讲学台上亲眼看着于广陵过来。当时薛昔阳因为更换衣袍,因此迟了一刻钟左右,当时在国子监内的人,基本都已经聚集在讲学台,迟到或者未到的人,是金堂、孟兰溪与薛昔阳,此外,便是陪伴于广陵的简安亭。”
崔扶风因为详细了解过案子,对简安亭也有印象,道:“他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一是他身材和于广陵相差仿佛,也是个孱弱书生;二是于广陵入夹道之前,他们就分开了。”
“对,我和商洛在讲学台上亲眼看着他和于广陵分开,后来从书库边过来时,也绝对没有接近过出事的夹道。”
一番探寻无果,毫无头绪之下,他们决定还是先去勘查郑君山死亡的痕迹再说。
千灯推开前窗,对车夫道:“改道,去国子监。”
马车刚到国子监门口,尚未停稳,千灯便听到里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好端端的学府,吵闹得跟菜市场一样。
三人对望一眼,相继下车。
千灯戴上帷帽下去一看,国子监门口围着一大堆的学子们,争先恐后地喊着:“我我我,我有线索提供!”
凌天水身材比旁人都高,毫不费力便越过众人头顶,看到人群中间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领着两个帐房模样的先生摆开桌子,大声道:“别急,不要挤!只要你们能提供线索,金家定有重赏!只要线索和于广陵案有关,无论大小,一条百两银子;若能提供洗清我们少爷不白之冤的重要证据,金家定当以千金酬谢,绝不食言!”
一听到千金,众人眼都绿了,争先恐后,只怕前面的人把线索给讲完了,自己拿不到悬赏。
“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个来!”
金府管家气势十足,维持秩序的护院当即伸手示意学子们排队。
千灯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知这是金家知道金堂之事有转圜余地后,考虑会不会有人和郑君山一样也掌握了证据,干脆主动出击来国子监找线索来了。
反正金家是长安首富,漫天撒钱完全不在话下,三人便在旁边看了会儿热闹,看他们究竟能不能拿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金管家,我在书库周围发现了一条帕子,半埋在泥污中,你说会不会是案发当日,有人用帕子沾迷香迷晕了于广陵,把他拖进夹道中杀害啊?”
“哦,是吗?”金管家正捻须思忖,后方却有人嗤笑问:“你说的那个帕子,不会是浅灰底带青蓝边的那条吧?”
“啊这……”提供证据的学子显然被说中,目瞪口呆。
“那是我上个月经过时,被风吹走的,因为用旧了就懒得去垃圾堆里捡回来!”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学子掩面疾走。
“金管家,我听说郑君山精研周易,善于推算,他被害肯定是算出了杀害于广陵的凶手是谁,于是被凶手谋害了,我们去搜寻一下他的屋内,看看他算的卦象,必有发现啊!”
金管家还没回答,后面已经有人反驳:“荒谬,郑君山要真的这么厉害,怎么算不出于广陵要死,自己会赔得血本无归?”
“金管家,我前日在西市看到杂耍,那个小娘子蒙眼飞剑百发百中,你说当时会不会有个武艺高强的人躲在暗处,给于广陵来了一飞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