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抬头看见千灯,略一扬眉,过来与她并肩立于廊下,低声道:“没想到县主会亲自来此致祭。”
千灯轻声道:“孟夫人毕竟与我有一面之缘,孟兰溪也与我有关联,我娘临去之时,他是被指到的人之一……我应当来上一炷香的。”
听她说被母亲指到的人,崔扶风自然也想起当日情形。
那夜杞国夫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外堂的众人,对千灯说,嫁给他,带他回家。
而千灯望着孟兰溪清癯瘦削的身影,低低道:“虽然我至今尚未知道,我娘为我指定的人是谁,但她既有遗言,让我从那一批郎君中择取,那么,孟兰溪便有可能是我娘为我指定的人,我的夫婿,也必定在那八人之中。”
“九人。”崔扶风却淡淡打断了她的话,“最初那十个未婚夫人选,除却作恶的两人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当场。”
看着他那熟悉的云淡风轻,千灯不觉头皮有些发硬:“你说的那个人是……”
“我。”或许是这念头在心中早已盘旋过多次,他说出口时,望着她的目光更显幽深,“当时我因为受伤被送到了外堂,所以被夫人指到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这笃定的语气,和当初他自荐入她后院时一样,理直气壮,顺理成章。
千灯望着面前的他,一时无言以对。
月白襕衫衬得他冠玉般的面容越显皎洁温润,望着她的目光也是澄澈明净,丝毫没有失言后该有的脸红局促感。
这百年世家浸润出的清雅高华公子,怎么总是随随便便说些惊世骇俗的话语,惹得别人心慌意乱,自己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可恶模样?
她仓促避开他凝望她的目光,低头抿唇沉默了半晌,才忽然想,可,那时你并不在我的未婚夫人选名单中,我娘指的人中,怎么会包括你呢?
再者,照他这么说,那母亲指的,岂不是十个人了?
最后那个人……
那个人……
昨夜紧抱着他的狂乱情形又涌上心头,她羞耻欲死,不敢再想下去,逃避似地转身进了灵堂。
孟兰溪哀哭过甚,跪在灵前身体摇摇欲坠。千灯敬了香后,走到他身旁想要安慰几句,可生离死别,她亦是新近丧母,竟不知如何开口。
后堂几个婆子收拾好了孟夫人的贴身物事,此时一一捧到灵前,让孟兰溪决定是放入棺中随葬还是烧掉。
“其他也没什么东西,只是这块玉佩看来价值不菲,如何处理呢?”
婆子们拿着一块羊脂白玉佩,询问孟兰溪。
孟兰溪以颤抖的手取过玉佩,盯着它看了许久。
千灯就在他身边,见这块玉佩雕刻着疏朗山峦,天际一抹微云衬着几只飞鸟,意境幽远。
玉佩一角雕刻了一行小字,是一句五言诗:“相看两不厌”。
看起来,这玉佩与昨晚那块应该是一对。千灯心想,那块较大而宽厚,适合男子佩戴,这块较小而纤巧,应是女子所佩。
只听孟兰溪声音颤抖道:“我听说,乱兵过后,匪丐四起,挖坟掘墓无所不为,这玉佩,便不要随葬了吧……”
葬字出口,又是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孟兰溪气息急促,死死握着那块玉佩,眼看要晕厥在地。
旁边坊正赶紧将他扶住,拉到榻上靠着,让他缓过气息来。
他头晕目眩,双眼恍惚涣散,看面前一切都无法聚焦。
在虚浮扭曲的世界中,一切事物都抹上了一层刺目光线,而憧憧人影之后,一条熟悉的身影镀着一层光,与初见那日隔帘相望的轮廓纹丝合缝。
县主……她来了,来看他这个狼狈不堪又一无所有的人了。
孟兰溪紧紧望着她,被眼泪晕开的视野渐渐清晰,他看见了她清艳绝俗的面容,在飘忽的世界中真实绽现在他面前。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含着的关切与紧张,一瞬间,他那空落孤寂的心,因为她对自己的关注而温热满盈,原本勉强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难以控制。
见他一直哀哀望着自己,就像被遗弃于荒野的幼兽,千灯心下不忍,求助地看向崔扶风。
崔扶风近旁低声安抚孟兰溪道:“令堂遭逢不幸,委实令人悲痛,但如今你沉冤未雪,若悲痛过度,如何等到真相大白之日?”
他是大理寺少卿,又主理此案,提及沉冤二字,便已经是明示他,案情有望了。
孟兰溪恍惚中咀嚼他这话中含义,哪有不明白的,但此时堂上眼目众多,他自然不能开言,只起身向着他与千灯深深一揖,又扑到母亲灵前,跪在棺木前再度叩拜,将灵位紧抱于怀中,哽咽不已。
等他捱过了这一阵悲恸,坊正才将灵位从他怀中取走,重新摆回供桌上。
孟兰溪抬头望着母亲的灵位,许久,忽然怔了怔,膝行过去将它又取下,抬袖子擦去上面香灰,瞧着上面的字,摇头喃喃道:“写错了,我娘的名字……不是这个。”
千灯有些诧异,仔细一看,黑漆灵位上,用金漆写着十分端正的字迹——“故孟门先妣讳娥眉之灵位”。
孟兰溪手指抚过“娥眉”二字,声音哽咽道:“我娘的名字写错了。”
坊正上来看了看,讶异道:“令堂不是名叫娥眉吗?街坊四邻都这般唤她。”
孟兰溪却道:“我娘出生于蜀中峨眉山,因怀念故土,取了峨眉二字以念家乡,因此是山旁的峨,不是女旁的。”
“原来如此。我原说灵位该你来写,只是孟家人急着完事,草草而就,一时疏忽了。”坊正看看这灵位,便道,“好在只是小小疏漏,及时改过来就行。”
孟兰溪默然点头,外头借了白事行当的漆过来,他抱着母亲的灵位,小心落笔,将“娥”前面的女旁用黑漆涂掉,待漆干掉之后,果然与周围漆色无异,便又取过笔蘸了金漆,落笔添上山旁。
千灯望着他秀逸的笔画,看着那峨眉两字,心下忽然想起那一对玉佩。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男人所用的玉佩上,雕刻的字句却在暗示孟夫人的名字。难道说,孟夫人身边的那块,是暗示孟父的名字叫敬亭?
可,若是他父亲的遗物,为何孟兰溪会将它随身带到王府中,却又并不示人,偷偷藏在那般隐蔽地方,还要暗动手脚保护?
见婆子们拿了孟夫人的衣物就要散去,千灯挪脚步到门外,假做不经意地跟上其中一位丰腴和善的老妇人,搭话问:“阿娘,你可知晓孟敬亭的事么?”
婆子有些诧异,迟疑打量她问:“不知姑娘说的孟敬亭,是哪位郎君?”
千灯见她不知,便思索道:“就是那位名叫敬亭的郎君啊,姓什么来着……”
婆子恍然道:“说的是金郎君吧?几年前他来得频繁,我听孟娘子这样叫过他几次,没错。”
“哦,对,金敬亭……”千灯装作恍然想起的模样,“他如今在何处?”
“谁知道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死哪儿去了,呸!”婆子狠狠啐了一口,道,“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对孟夫人千般纠缠,撩开手时就翻脸不认人,再也不见踪影了,孟夫人这一身的病啊,一大半是为他生出来的!”
千灯目送婆子离开,若有所思地一转头,看见了正从巷子另一边大步走来的凌天水。
昨晚那些不可见人的暧昧,她明明已经装失忆蒙混过去了,可在看到他的瞬间,忽然又涌上心有,让她头皮微麻,张了张嘴却挤不出话。
第四十八章 进展
她看着凌天水走来,那双锋锐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微眯着凝视她,就像一只猛兽在打量出现在领地的小兽。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可昨夜那灼热的气息陡然袭来,一种莫名的晕眩感直冲她的脑门,让她掌心不自觉便沁出微汗。
她将脸转向一边,勉强掩饰自己心底的窘迫:“你怎么来这边了?”
“我来为孟夫人上一炷香。”他显然听见了她和婆子的对话,开口问,“金敬亭……那是什么人?”
千灯定定神,解释道:“孟夫人的遗物中有块玉佩,上面写着‘相看两不厌’,那么下一句便该是‘唯有敬亭山’。”
“峨眉,敬亭……”他自然是知道孟夫人闺名的,略一沉吟,便问:“所以,这玉佩是一对,峨眉是指代孟夫人,而敬亭……应该是送她玉佩的人?”
千灯点头赞成,只是她再想想,又觉得孟夫人已经仙逝,她过往的事情也早该沉埋于过往中,何必在她身后提起这些事呢?
于是她只道:“其实……我只是对孟兰溪将那块玉佩藏在王府中有些介意,如今看来,应该是与孟夫人私隐有关,那便算了吧,没必要追究这些事。”
“嗯,逝者已矣,不提也罢。”凌天水面无异常,应了一声,径自向内走去。
孟兰溪伤恸过度,已被搀扶到后堂,倚着棺木休息。
千灯随凌天水来到灵前,看到改好的灵位已经重新摆在供桌上。
黑漆遮盖得严实,孟兰溪的笔触也尽量仿照原来字迹,峨眉二字写得端端正正,看不出任何修改痕迹。
凌天水给孟夫人上了香,回头见千灯一直看着那个灵位,便也回头看了看,问:“怎么了?”
千灯道:“这灵牌……刚刚上面的字写错了,被孟兰溪改过来了。”
凌天水端详着,正不明其意,却听千灯在身旁又喃喃道:“改过来了……涂掉了女旁,添上了山旁……”
这下就连旁边的崔扶风都听出了不对,看着那个“峨”字,正要追问,却见千灯的眼睛微亮,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呈现在了她面前,让她猛然窥见了洞天世界。
“涂改……”凌天水与崔扶风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东西,“难道你指的是,郑君山留下的那个字?”
千灯点头:“看来,那个字就是所有一切的线索,案件破解的关键,也是凶手的身份。”
凌天水质疑:“灵牌上的字可以用黑漆遮盖,但死者写在地上的字,又能用何掩盖呢?那上面虽有凶手脚底涂抹的痕迹,但因为血墨皆已干涸,未能奏效。”
崔扶风想着那个字,也是微皱眉头:“对照郑君山日常课业字迹来看,那确实是他临死之际蘸着血墨留下的无疑,字迹架构与笔画习惯对比都相吻合。”
千灯却并不在意他们的质疑,毫不迟疑道:“既然字迹可以涂改,留下的讯息当然也可以改变,只不过他的手法比较巧妙,暂时遮瞒了我们而已。”
面前两个男人默然对望,凌天水瞥了内堂的孟兰溪一眼,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所以,代表孟兰溪的‘兰’字,是经过篡改的?”
千灯笃定道:“对,我已经有确定把握,只是还有些许疑问,需要去国子监验证一二。”
拜祭完孟夫人后,千灯立即便去了国子监。
被官府搜查过好几次,又被金家重赏之下涤荡浩劫的国子监,看见大理寺少卿又带着一群人进来搜查了,祭酒博士夫子们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祭酒亲自过来问询:“崔少卿,这案子还没完结吗?我们这边洪涝总算排完,房屋也洗涤干净了,刚刚恢复正常讲学……”
崔扶风看向千灯,询问此次是否要搜查学堂。
千灯安抚道:“放心,我们只是再看看郑君山的寝舍与书库夹道而已,绝不会影响到讲学秩序,诸位一切照常即可。”
夫子们松了口气,催促过来看热闹的学子们赶紧回去。千灯见人群中的商洛不停踮脚往自己这边看,便向他挥挥手,道:“好好听讲,别出来凑热闹了!”
她有孝在身,出行一向戴着帷帽,但商洛不用看她的表情,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没在怪罪自己。
他并不离开,反而跑到她身边,一脸兴奋道:“县主,崔少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千灯哪有空与他闲聊,只随口问:“怎么?”
“昨日夫子重新考校学业,我终于得了第一!刚刚夫子给我写了赞语!”商洛欢喜地朝崔扶风道,“扶风哥,你太厉害了,给我圈注的五条考了三条!我这就给我爹报喜,这下我一定能留在王府,不用离开县主了!”
“真的?”千灯夸着他,抬头看到了站在人群后的简安亭。
他沉默平静,和于广陵一样,那凝望她的眼睛,像是蕉下泉边一只没有任何侵略性的鹿。
千灯淡淡地看着他,见他对自己遥遥施礼,便隔着帷帽对他点了一下头。
等简安亭与一众人走后,千灯才对商洛道:“我就说吧,只要你努力,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这次不是就赢过简安亭了?”
提到这茬,商洛却有些郁闷,挠头道:“其实也有点胜之不武啦,因为简安亭前两日彻夜在大堤上与他爹勘查堤坝,考试时还在画一些怪怪的图,所以他的考校作废了。”
“怪怪的图?”千灯看着简安亭的背影,还在思索,崔扶风略问了商洛几句,解释道:“应该是工部要的治水图。听说简家因为家学渊源,于治水上十分精通,简太平当初便是因此被调进京的。简安亭应该是帮着父亲一起治水,想要早日修复渭河堤坝缺口。”
想起那席卷一切的浩荡水势,千灯也叹道:“堤坝垮塌,短时间内要修复自然绝非易事,难怪他连学业都顾不上了。”
商洛则垂头丧气道:“是啊……虽然对我是好事,但想想整个长安都被淹了,又开心不起来。”
千灯拍了拍他的头,说:“上课去吧,我们过来是查案的,你别跟着。”
“嗯,总之,我能留在县主身边了!”他朝她一笑,摸着她拍过的地方耳根微红,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朝她招招手,才跑远了。
凌天水看着他蹦蹦跳跳的模样,问千灯:“他多大了?”
千灯随口道:“还小,十三岁。”
他却若有所思道:“十三,不小了。”
千灯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意有何指,他却只透过薄纱凝望她一瞬,随即转过身,向着后方学子们的寝舍走去:“走吧。”
第四十九章 明悟
郑君山的寝舍,他们已了然在胸,这回来到已不再需要搜捡,三人直接走到郑君山留下的“兰”字前,停在前面查看。
血迹已干涸成了深褐色,混合着墨色,变成一种令人不适的肮脏颜色。
崔扶风从抽屉中取出郑君山日常写的课业,与地上的字仔细比较。
千灯端详着“兰”字上面的草头,说道:“你看,这上面起笔一横,格外宽厚浓重。”
凌天水蹲下来看了看,道:“一开始蘸取的血比较多且粘稠,再加上还混合了墨汁,写字时墨蘸多了可以掭笔,可他在濒死之际,显然无法也无力去关注这个。”
“确实如此,但,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在临死之前力气已竭尽,留下的最后讯息,是没有办法一笔一划清晰写下的……”千灯翻阅着他的课业,然后找到其中一篇,展示给他们看,“就像是,快到交课业时,他匆匆草就的字迹一样。”
那上面的内容,明显是仓促赶出来的,潦草连笔,歪歪斜斜,省略了不少笔画,有些字简略得几乎跟狂草差不多了。
对照着地上的字迹,千灯分析道:“在意识即将丧失的这一刻,他自然不可能一笔一划写字,因此这个‘兰(蘭)’字,草头与外面的‘门’都一笔带过,写得简略,但,你们看里面那个‘柬’字……”
三双眼睛都定在了“兰(蘭)”字中间的“柬”上。
“外面‘门’字的写法,与他平时潦草写就的无疑,左边一竖,两个圈后右边顺势拖下来,再朝左上转,在‘门’的中心处……”
千灯翻了翻郑君山的课业,将差不多结构的字翻出来。
在临死之前,他的“兰”字内,规规矩矩写足了“柬”字,而他在潦草应付课业时,却往往会写成“东”字,只需四五下小转折即可。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为什么会选择写清楚中间笔画?”
“因为,他要写的,是另一个字。”崔扶风脱口而出。
“对,一个与兰字十分相像,只需略加数笔便能转变的字。”千灯指着那鞋底擦过的痕迹,清楚道,“在凶手发现死者讯息已经无法抹除时,还可以迅速修改成可以栽赃嫁祸给孟兰溪的字。”
三人对望着,那个字已呼之欲出。
千灯将手中郑君山的课业合上,站起身道:“走吧,去书库夹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我们需要寻找的关键证据,应该还留在那边。”
书库夹道中,因为大理寺差役及时制止,淤泥与碎砖烂瓦、垃圾污物还堆积在湿漉漉的泥坑中,实在不适合体面人过来。
可见识过了腐尸的千灯,却仿佛脱胎换骨,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她掩住自己的口鼻,折了一根细树枝,踏入夹道中。
以步距为测,对照着差役们之前标出的于广陵倒地标识,她量出大致距离,踏着污水走到离他足尖不远处的地方,蹲下来仔细查看。
于广陵当日的血流在水泊中,虽然后来下雨冲淡又被学生们戽干,但因为潮湿中尤带血腥,蚊蝇在其中产卵,如今还有白色的蛆在里面蠕动。
千灯却仿佛毫无所觉,她专注于查看低洼处的情况,素白裙裾染上污泥也没理会。
看到散在泥洼不远处的扫帚,她眼睛微亮,走过去蹲下来细查,帷帽的白纱也堪堪及地,掉落泥淖。
崔扶风快步走到她身旁,帮她将帽纱撩起,俯身问:“要找什么?我让衙役过来查查?”
“不用,我已经找到了。”千灯站起身,被撩起的薄纱下,她微抿的唇角显出她的信心,显然已有了确切的把握。
她指着巷子内那把破烂散落的扫帚,问:“你可见过,柄这么长的扫帚么?”
崔扶风看了看地上散乱的扫帚枝和细竹竿,也有些诧异:“这倒确实未曾见过。”
“你是世家子弟,自然不会见过这些。”凌天水过来看了看随口道,“这么长的杆子,一般拿来扫除较高处的灰尘蛛网,如檐角、藻井等。”
“这么说来,这把扫帚倒是和那个‘兰’字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千灯指着帚竿与旁边散乱的帚枝,说道,“如果是拿来扫檐角和藻井的,那帚枝如何会磨得这么短?可如果是拿来扫地用,帚竿又为何会做这么长?”
崔扶风下意识问:“难道说,也是被人移花接木?”
“原来如此……”凌天水与崔扶风这种不染俗尘的高门子弟不同,他比划扫帚竿的长度,观察上面残破的裂痕,领悟到了千灯的意思,“这么说,郑君山也是从中发现了凶手杀人的线索,才遭到杀害?”
“不错,这就是置于广陵于死地的手法,也是郑君山的死因。”
天空阴霾,千灯的目光从沾满污水的帚竿上慢慢移向面前狭窄逼仄的夹道。
在这阴沉天气中,呼啸的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流动,所有一切细枝末节都在她脑中迅速组合。
于广陵胸前那一击致命的伤口;
被金堂丢弃在沟渠中又从夹道积水中摸出来的那把凶器;
暴雨中被简安亭翻过来的僵直尸身;
郑君山蘸着血墨留下的最后一个字;
连绵不断暴雨中被冲垮的堤坝……
所有一切都已经有了答案,就如同背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所有的珠子串联起来,彻底的,完整的,一切证据清清楚楚呈现在她面前,从头至尾结成一条贯穿所有的绳索。
“为什么?”她喃喃的,带着不敢置信,“杀害于广陵,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呢?”
凌天水丢下帚竿,冷冷道:“抓捕嫌犯还需要替他想理由?先把他抓起来投入大牢,刑讯逼供后,自然就有来龙去脉了。”
千灯却缓缓摇了摇头:“金堂和孟兰溪都已下狱,孟兰溪甚至还因刑讯逼供而被迫认下了凶手之名。将一个有嫌疑的人直接打入牢狱,迫其承认固然简单,但若真的这般行事,那我们与草率结案的高少卿以及尸位素餐、敷衍塞责的那些人,又有何区别?又何必这一路辛苦查案?”
“别迂腐不化,为了最终的目的,稍微使些手段有什么不行?”凌天水毫不留情道,“你当时为了迫使苏云中认罪,不是还弄了条假丝线吗?怎么如今你还循规蹈矩起来了?”
千灯心下微怔,侧头看了看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凌天水,怎么知道她在庄子上做过的事?
她心生疑窦,看向崔扶风,崔扶风却会错了意,只道:“但杀人必有动机,这个凶手,我想不通他的理由。促使他下手的原因是什么?为何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千灯沉吟点头:“对于广陵有动机的人比比皆是,从薛昔阳到孟兰溪,甚至连商洛,都可能和于广陵抢一抢榜首,但这个凶手……我委实想不出他有任何原因,会对于广陵下手。”
金堂有可能,孟兰溪有可能,她后院的每一个男人都有可能。
但,这个杀人凶手却绝无可能。毕竟,将来于广陵若真的成为了县主夫婿,立马便会授官,前途一片大好。对寒门子弟来说,他最好的选择是交好于广陵,攀附住这个即将飞黄腾达的好友。
除非凶手疯了,否则,因为这并无根源的嫉妒而杀了好友,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为什么呢……
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一个人为什么要杀害另一个人,在没有正面冲突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去做一件有害而无利的事情?
崔扶风回大理寺整理卷宗,预备缉捕事宜。千灯与凌天水从国子监回王府,她一路思忖,将案情的经过在心中又理了一遍。
如果说于广陵之死没有理由的话,但郑君山被杀,却是显而易见——他掌握了凶手的线索。
他曾对商洛说发现了凶手行凶的迹象,所以他对于手法必定是已经了然,那么,他后来在学堂课业中,涂画于广陵的生辰八字然后大呼“原来如此”又是为何?
生辰八字……
至德二年九月十三卯末,于广陵的生辰。
而被郑君山涂掉的,是日期。
日期……
仿佛有呼啸的风从骨缝间穿过,千灯只觉得身体微寒,一路维持僵直的姿势出神。
直到胯下马在昌化王府门口停下,琉璃过来扶她下车,她才如梦初醒,忽然问:“晏郎君在府中吗?”
琉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晏蓬莱,怔了一怔后,才说:“应该吧,晏郎君日常都在照影轩静坐。”
毕竟太卜署除了年节祭祀,并未太多事务,署中又多是闲散修道之人,是以连点卯都经常省了。
千灯转头问凌天水:“我要找晏蓬莱询问一些事情,你要同去吗?”
凌天水想到晏蓬莱是太卜丞,略一思忖,问:“你要去向他询问郑君山留下的那张生辰八字?”
千灯道:“是,他与司天台联系较多,对于医卜星象颇有研究,我想去请教一下。”
千灯与凌天水同往后门进后院,绕过小径,前方便是照影轩。
扶疏花木间,隐约看见在水边静坐的晏蓬莱。
天色阴霾,水波隐淡,朦胧恬静的天地间,一袭薄衣的清逸郎君在廊下闭目冥思。
琉璃水面上下照影,映得他光华熹微,浑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
千灯虽然情绪低落,但在这般光华慑人的仙子面前,也不由放缓了脚步,仿佛怕搅乱了面前这片光晕流转的世界。
凌天水则毫不在意,大步踏上木质廊庑,水面回响,让晏蓬莱睁开了眼睛。
他未曾回神,目光还虚浮地望着另一个世界,直到千灯的身影出现在瞳仁中,眼眸才渐转清湛。
颜色恰如三月桃花的双唇弯出一抹温柔幅度,他起身迎来,柔软的素衣轻垂,在风中勾勒出他清瘦的身躯,有种下一刻便要翩然飞去的缥缈姿态。
“县主,凌司阶。”他不问来意,也并不寒暄,只引他们到水边蒲团上坐下,目光扫过千灯散落裙裾上的污痕,从旁边的小炉上提起正用小火煨着的银壶,给他们斟了一杯茶水。
“今日拜访晏郎君,是为于广陵之事。据说于广陵的命格与我最为适配,可如今他却惨遭不测,不知于命理上如何解说?”
“可能他的八字与县主相合,但命格却配不上县主。”晏蓬莱抬手指向面前浅浅一泓泉水,“譬如岸上花衬水中日,又如灯前蛾扑火中焰。乍一看光彩相映,灯影交辉,可花枝蘸水只够触及日影,飞蛾扑火只会身化飞灰,谁又能真的拥有天上日月、暗夜明灯?”
凌天水不动声色地喝水,审视面前这个神仙郎君。
而他垂眼望着千灯的裙角,轻叹道:“县主,你在天上,我们在水中,相差太远了。”
“我们明明同在王府,近在咫尺。”千灯总算明白了其他人为什么不愿与这个容貌冠绝天下的郎君多交往了,与这种人聊天,心累。
她想问,既然那么远,当初他为何要给她判定这样的相格、又为何要来参选这个夫婿?
但看看身旁凌天水,她直接切入了主题:“其实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于广陵命格之事。当初司天台说,于广陵的生辰八字十分出色……”
她以手指蘸水,在水边平台上写了至德二年九月十三卯末字样,问:“不知你与司天台的各位灵师交往时,是否听他们谈过他生辰之事?”
“太卜署与司天台确实来往甚密,我与骆灵台昨日还同在台上观星,想看看长安洪涝何时能退去。骆灵台告诉我说,他另寻到比之于广陵更为适配县主的命格,已经上奏朝廷,帝后也已允可。看来,我该恭喜县主,不几日便又有新人入府了。”
“我并不想要再进新人,想必你们都知道,走到如今这样的局势,我亦是无可奈何。”
明明只想好好为母守孝,紧闭府门隔绝世事的她,怎么会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她自己也是觉得费解。